他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没有身体检查的时候，他几乎在睡觉。我去看他的时候，也不敢久留。一方面是怕阿衡的母亲见到我会反感，二来是阿衡真的很虚弱，我不想让他多耗力气和我说话。
有一次，我带了几颗苹果给他，想趁他熟睡的时候放在病房里。我原本静静的来，悄悄的走，岂料病床上的阿衡竟然是装睡的。他趁我刚放好苹果的时候突然扯住我的衣服，把我吓坏了。
「子谦……你不爱我了……是不是」
脸色苍白的阿衡揪紧我的衣服，说什麽也不放，害我逃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下子不知道怎麽办那样的阿衡好可怕。他因为消化不好，瘦的脸颊凹陷，应该温柔的眼睛变得好绝望。
「因为我病了不能弹琴，所以子谦开始讨厌我，嫌弃我，是不是」
我一听，当场哭了出来。
阿衡，你在说什麽傻话我怎麽可能会嫌弃你！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不要这样子！我舍不得看你这样痛苦！不管你变成什麽样子，我会永远爱你的！
可是阿衡不听我的解释。他气得拔掉手上的软针和脸上氧气面罩，硬从床上爬起来。我抱住差点摔在地上的他。阿衡病得连站好的力气都没有。他瘦了一大圈，只能偎在我怀里。他扯我的制服，不理智的吻我。
「子谦……我要你永远爱我……我要子谦……我要你……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阿衡的身体凉得不得了。他扯掉我的上衣，要我替他取暖……
结果，我们坐在地上抱在一起哭。
为什麽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麽上天要让阿衡受这麽多折磨
我忽然领悟到，阿衡很可能会离开我身边……
那一天之後，阿衡开始会连续多天昏迷不醒。
一天中他清醒的时间不多，身体状况更加扑朔迷离，病房里紧急呼救器的使用频率愈来愈高。我常常担心医生会不会救不回阿衡我放不掉他，我不敢想像自己会失去他。可是，看阿衡这样痛苦，备受折磨，又让人好心痛。其实不只我百般煎熬，阿衡的父母也愈来愈焦虑。大家嘴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阿衡拥有的时间是愈来愈短了……
在阿衡住院半年後，我照样在放学後到医院看他。难得这晚他是清醒的。打过针、吃完药以後，他选择支开爸妈，要我留下来好好陪他。他说他取得父母的同意，希望我今晚能在医院过夜。我当然说好。我已经好久没有和阿衡单独相处了。这时候的他好瘦好瘦，双手的皮肤是乾是黑，脸色是白。他的手很冷，又常常咳嗽，整个人更加依赖医疗机具。
看他咳得快喘不过气，我什麽也帮不了，只能抱住他。
难得阿衡笑了。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笑得这麽开怀了。他伸手揽住我的脖子，用额头磨蹭我，问我最近有没有好好练琴
那还用说吗我当然有好好练琴。阿衡，我现在每天练琴都是为了演奏给你听的。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还要继续在琴房里练琴，好吗
听我哽咽的话，阿衡又骂我傻，他虚弱地说：「子谦……你拉琴给我听……好吗我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琴声了……」
我马上说好。我打开琴盒做准备，问阿衡想听什麽他看了看窗外，发现今晚是满月。他马上问我能不能拉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那有什麽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用小提琴演奏〈月光奏鸣曲〉。演奏的陌生和生疏让我拉得很不自在，完全比不上阿衡用钢琴弹奏的版本。可是为了阿衡，我绝对不会停的。偏偏第一乐章才演奏完，阿衡却制止我继续拉下去。他硬把我拉到床边，一头靠到我怀里，扯住我的衣服哭。从我们相识以来，阿衡没有这样哭过，通常会哭的这麽难看的人是我。
阿衡，你怎麽了你不要吓我我在这里！我人就在这里啊！
「子谦，答应我，不管以後你在哪里，你一定会继续拉琴……你只有继续拉琴我才能和你在一起。我相信，音乐会永远让我们连在一起……一旦听见你的琴声，我就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阿衡说得抽抽噎噎，呼吸不顺的他太容易发喘，更不适合边哭边说话。
这下子换我哭了。我叫阿衡不要再说了！
阿衡，你哪里也不会去的！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我抱住阿衡，求他不要失去希望……
「傻子谦！老爱说傻话！你就是我未来的希望啊！」
阿衡又哭又笑的。他吻过我的眼泪，叫我要勇敢点。他说他什麽都不怕，就是放不下我。他很担心我。
别这样！阿衡，我求你别这样！你会害我觉得更痛，更难过啊！
「记住！绝对不放弃拉琴！不然，我会找不到你的。傻子谦，别再哭了！」
顾不上说话会害身体更虚弱，阿衡坚持要把话说完。他露出苦涩的笑，抬手摸我的脸颊，要我好好听。阿衡这样温柔，我哪里能不哭呢我哭得停不下来，哭到没有办法好好讲完一句话。
阿衡，你不要这麽坚强。我比不上你，我没有办法像你这样豁达。我比任何人都害怕会失去你……
「子谦，我不会离你太远的。不管我到多远的地方，我都会想办法回到你身边来。所以你一定要继续拉琴，知道吗我相信子谦在拉琴的时候也会找到我的。我会活在音符里，活在旋律里。子谦，你有时候容易心急，老爱抢拍子。以後我没有办法在你身边提醒你小缺点，你要自己小心……」
我求阿衡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受不了他对我讲这种话，我受不了他现在就要逼我去面对一个他以後会不存在的世界。
「子谦……对不起……」
在我抱住阿衡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这样说。
「以後我不在，你可能会找不到愿意听你说话的人。不要担心，我会帮你找的。我一定会找到愿意好好听你说话的人，我会找一个肯静心听你说话的人，然後带那个人到你身边去。在我找到以前，你要忍耐，知道吗我很爱子谦，不管在哪里，我会一直爱你的。子谦，能被你爱过我真的觉得很幸福。我希望你以後也可以把这种幸福分给别人。不管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只要是子谦爱的人，我都会很开心。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拉琴。子谦，你记住了吗」
那晚，我们两个人哭了好久。阿衡要我抱他一起睡觉。我知道他最喜欢躺在我怀里。我们躺在床上，紧靠对方。看阿衡在我怀里睡得好熟，好安详，我真的好幸福。真实的阿衡躺在我怀里，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闻他身上的气味，感受他身上的体温……我轻轻拉他的手，摸他的指尖；偶尔吻他，偶尔把他搂紧一点……
这样就够了。我只需要阿衡这样就够了。他不用一定要为我弹琴，不见得非得替我戴上受人推崇古典乐的光环。我需要他在我身边，陪我，爱我，真的只要这样就够了。
可是，三天以後，阿衡终究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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