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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裴裴

  匆匆跑回去,我走进偌大的演艺厅,非常犹豫要不要往後台走。但是,我放弃了。我选择回到刚刚的演奏厅。心里有份预感,总觉得梁子谦会留在那里。以他认真不放弃的个性而言,拉了段失败的曲子,他肯定很不甘心。

  梁子谦不会用『说话』表达失落,他会改用实际行动来抒发。

  面对音乐的坚持和理想,我认识的梁子谦绝对不会轻易投降。

  我使劲儿推开演奏厅厚重的大门,一心以为里面会黑漆漆一片,我连充当手电筒用的手机都预先放在掌心上。只可惜,我错了。演奏厅里面还有几盏舞台灯亮着。应该说,眼前的演艺厅还维持着随时让人能上台演出的状态。舞台灯很亮,很刺眼,可是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踩着疑惑的脚步踏下台阶,想找梁子谦。我好想见他。我真的好想见他。他应该还在这里吧

  还好我够幸运,我一眼就瞄见自己刚刚坐过的位子,椅背上露出一团浓密的黑发。我很慢的走过去,因为很担心坐在那里的不是梁子谦。还好老天爷没有整我。梁子谦左手抱小提琴,右手立在扶手上拄着头,闭目养神。他虽然还穿着燕尾服,可是脖子上的黑领结已经取下,衬衫的扣子也被解开,梳整齐的头发也乱了。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很快抬头。就算只有一刹那,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惊吓。这份吓,不只是包含演奏失败的惊恐,他显然没料中我会跑进来。

  听他喊我的名字,我是开心的。他现在的声音很小,到了微弱的地步。可是演艺厅是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可以被听见。正确点应该这样说,就算他只用气音讲话,我也会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他是梁子谦。只要他愿意对我讲话,不管多久多慢需要多少时间,我一定会听,也会等他。

  梁子谦主动拉住我的手。或许是拉小提琴的关系,他的指尖有长茧,却很温柔。落在我肌肤上的指头是轻盈,完全没有重量。梁子谦把我当琴弦了!他很少会主动碰我,我很珍惜和他手牵手的机会。他问我为什麽会跑进来

  我先对他笑。我知道梁子谦很喜欢看我笑。

  「我在外面等不到你。李老师人好,借我通行证!还好我真的找到你了。」我讲完就把通行证亮出来给他看。坐着的他仰望我,表情很僵硬。我猜他其实想对我笑,偏偏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问他:「子谦,你想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我可以陪你。」

  他对我摇头,说他也想回家了。不知道为什麽,他的答案没有让我心安,我的脑子倒是飘出一段声音,不停拉扯我,不停在呐喊──

  『梁子谦,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冲动居然附和脑袋里的声音。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梁子谦离开的时候。

  他,还不能走。

  「子谦,我还想听夏。」

  正好要起身的他被我的话吓住。即使现场只有鹅黄色的舞台灯,昏暗的光线仍然把他苍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他错愕到彷佛没听清楚我的话。换我伸手握住他拿小提琴的手。

  「再拉一次。子谦,我还想听一次〈四季?夏〉的第三乐章。可以吗」

  「裴裴……」

  「我想听!让我听!就像那年我在图书馆撞见你一样!那样就够了!我想要听那样的〈四季?夏〉!」

  就这样,拒绝不了的梁子谦被我任性的推上台。

  聚光灯下,单他一人,显得落寞又孤单。但是没关系!因为他的琴声才是一切,他的音乐才是在舞台上存活的生命。我能做的,除了看他等他以外,就是献出自己的掌声。尽管偌大的演艺厅单我一个人的掌声,听起来是单薄又零落。我知道梁子谦不会在意。他需要的是我对他的专注。

  梁子谦开始拉琴了,用他的小提琴带出雷电交加的〈四季?夏〉第三乐章。

  没有了协奏曲相伴的陪衬,反而更能完整听出梁子谦的音乐有多丰富。以我这两年来仔细听他的音乐,加上偶尔与李老师的闲聊,我懂为什麽音乐系的老师要指定让他担任独奏者。梁子谦的琴看似平静,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藏有桀骜不驯。这样的琴声是出众,是独特的,完全不适合被掩盖,更不适合混在别人的琴声中。只怕这是连他都不理解的一面,唯有静静听他的琴才能感受到。梁子谦是非常强大的男人。有多强大我认为他的琴已经不只是说话的利器,也是他展现力量的管道。我常常觉得拉琴的梁子谦是魔术师,因为他能掌控全场,驾驭听琴者的心。看似平静的琴艺在这种时候演变为重要的基底,愈加完美地衬出他隐匿的霸气。

  独奏的诠释──是最适合梁子谦的演奏。

  『听梁子谦拉琴,会觉得他是威震四方的霸主!静中带动,柔中带刚,让人非听不可!子谦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有这种能量。』这是李老师对我说过的话。

  只可惜,今晚的霸主受伤了。第三乐章才演奏到一半,梁子谦居然当着我的面,一个脚软的直接跪倒在地上。

  吓死我了!

  我从座位冲上舞台,担心他是受伤了还是……

  结果,我被他拉过去。我陪他跪在地上。他抱紧我的上半身,把头埋进我怀里。我知道他在哭。梁子谦哭得很小声,很压抑,只有偶尔的抽气声才能感受到他的难过。他在我怀里发抖。

  这样的压抑透过衣料慢慢的把我包围。

  如果梁子谦需要我的温暖,需要我当他的支柱,我绝对不拒绝他。对!我喜欢他,我希望可以被他依赖。只要他开口索求,我一定不拒绝。可是,当我在思考该怎麽安抚他的时,他抽抽噎噎的嗓音像风一样飘进耳朵里。那是一种从山谷底传山顶的挣扎,明明应该模糊不清,偏偏每个字如针般尖锐,不留情的扎进我的身体和心口。

  「阿衡……对不起,我又搞砸了……」

  我一下子讲不出任何话。

  阿衡……阿衡……阿衡……

  看似无胁迫的两个字,却在我的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是无限回音,不断环绕,不停重复。我开始听不到梁子谦说话,听不到他的哭声,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好像有人拿了雾玻璃遮在眼睛前,让我只能看见朦胧,根本看不到梁子谦的脸。只不过,看不清也不重要了,反正我的思绪已经被『阿衡』两个字给占领。

  阿衡──是我认识梁子谦以後,最熟悉的陌生人。

  阿衡──也是我这辈子永远不能战胜的敌人。

  我知道──阿衡是梁子谦放在心底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