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浅正想着如何寻个话头提起此事,不想墨渊已见着了,便缓步走到墨渊身侧,拱手道,“十七此来,便是因着这桩事。这玉瑗太过贵重,大师兄说师父自孩提时便佩在身上,是极重要的物事。因着是师命,又是大师兄亲自送来,十七不敢不收。既收了,自须当面谢过师父。师父待十七恩重如山。不说两万年传道授业,末了还要操心这等俗事,实是做弟子的不肖。且十七这几年活得甚是糊涂,也疏于问候师父,往后想再随侍师父身旁,晨昏问安,却是不能了。只这一点,徒儿便更是不肖了。”白浅顿了顿,“是以便来见一见师父,好向师父当面道谢。徒儿必当好好珍惜,时时佩在身上,一刻也不敢忘的。”
墨渊微微笑着,淡淡道,“这玉瑗确是母神之物。当年母神炼之以补四极天柱,却发觉多了这一块,便打磨成形,送与我做了周岁之礼。送与你做新婚之礼却也合适。倒是无须专门跑这一趟。”
“不不不,这一趟徒儿确然是必须要跑的,”白浅头摇得像拨浪鼓,“再过几日便是婚期,本想在行吉礼给师父斟酒之时再当面道谢,却终是觉着须得见师父一面。”
墨渊听她这般说,默了一默,没有接口,只抱了琴,徐徐向前山走去。
白浅跟在他身后,又说了不少话,左不过是想师父了,想来看看师父之类碎语。她只道说这些墨渊定会像往常那般欢喜,却看不见他越来越黯然的神色,还有蹙起的眉间渐渐积起的冷意,犹霜似雪。
五百年后,白浅站在离恨天的清音台上忆起这段时,总自责不已。彼时她因玉清还她的补足之处,已然看清了墨渊的神情,也了然了他的所思所感,却又隔着五百年的光阴了。
她已不大记得起那日她是何时回的青丘,只记得墨渊站在房门前用淡淡的低沉的声音说,“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那时他孤寂的背影很长时间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之后的几天她一面在狐狸洞百无聊赖地等着试妆试衣,一面总想起这回事。她总觉得她与墨渊之间,似是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且距离越来越远。他们之间终归还是有些不同了。
再见之时,已是大婚那日。
她于这仪式庞杂的婚礼唯一记忆便是她于迎亲途中路过雨泽山上的往生海无意之间撩起附于面上的喜帕时,望见的轿辇前远远立着的身影。墨渊着了金丝冠,发丝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一身墨蓝的外袍,长身玉立地立于天地之间,颀长的身影那般寂寥,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
第6章 因缘误 之二
确切地说,这场被拖了两百年才完成的婚礼即便办得铺张一点,也没什么。只是那位老天君的做派也确然是极其能显摆的,似乎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能用以彰显自己的君威了。是以当连宋带着老天君的法旨来昆仑虚寻墨渊的时候,叠风等十几个弟子对天君要墨渊去青丘代夜华迎亲的主意都颇感意外。毕竟白浅只是墨渊坐下弟子,却从未听过有师尊为弟子迎亲的道理。
连宋由始至终都谦卑恭谨,以礼官的态度来说,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这天宫确然是有些过分了,即便天宫给出墨渊是夜华兄长这样的理由,在叠风他们看来,也忒强人所难了。是以,他们都以为墨渊断不会答应。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墨渊并没有犹豫,便应承下来。
连宋在来昆仑虚的路上早已在心里做了被群起刁难的准备,却不想墨渊竟如此好说话,这一点他也很是意外。虽则天宫的规矩确然是兄长代为迎亲的,然在白浅这里却又于礼不合。是以当时在殿内商议此事时,本不大过问这种闲事的东华帝君第一个就不赞成。不过最终因为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天君依然定下了墨渊为首选,由连宋去昆仑虚问问墨渊的意思。不过朝议是这么说,笔上却未必如此写。东华虽未瞧见那法旨是如何措辞,但以他对这任天君的了解,想来必是板上钉钉。连宋在一旁暗暗叫苦,这等差事便要他去,那墨渊上神是何等人,若他不答应,自己此去便是碰钉子,却待如何复命?左右两边都不是人,为了侄儿的婚事,这趟差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担下。只那朝议的最后,东华帝君的举动他委实看不大懂。那位闲散惯了不大过问世事的帝君说,若墨渊愿去青丘,他要一同前往。此话一出,满堂皆惊。东华帝君何等身份,这种事竟能劳动他的大驾。老天君深感面上有光的同时将迎亲队伍的仪仗人数又翻了一番。
连宋见墨渊答得爽快,便即刻拜辞而去,深恐他一个不慎又改了主意。
连宋走后,叠风他们才将一肚子的疑问吐了出来,颇有些愤愤不平。
墨渊倚在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书简,神色如常,只淡淡地说,无需那般斤斤计较。
叠风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见墨渊已有了倦意,才住了嘴,各自散去。
九月初二那日天还未亮,戍卫南天门的仙兵便远远地望见墨渊孤身驾着云雾而来的身影。东华、连宋并司命三人已在大殿内等候。墨渊跨进殿门时,便见着了向他施礼的连宋和司命,一转眼,东华那身紫衣已映入眼中。墨渊略感惊讶的神色于东华看来也是件十足趣事,他不禁勾起了唇角,只淡淡道时间已不早,是时候启程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便在两位上古尊神的身后随着,一路旌旗蔽日,瑞气千条,从往生海的这边一直铺展到那头,一眼望不到尽头,极其壮阔。
行至月牙湾旁,队伍总算停了一停,并没有即刻过海的意思。反是在海子旁停下,队末的一列小仙娥有条不紊地赶上来,张罗好茶具与几位尊神稍事休息。
便是在这处,司命在三位尊神身后很是听来了不少秘闻。其中就有墨渊不知哪年替凤九与沧夷神君主婚却被凤九拆了神宫,钟壶山的秦姬属意青丘白真上神却只能单相思等各种八卦。司命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雀跃地将此等八卦一条条全然记下,心道少不得下次编撰史书或是替人编排命格之时能派上用场。
只有一件,司命不仅派不上用场,听罢甚至还惊出了一身冷汗。便是连宋,也是闻所未闻。
东华彼时以极平常的语气说道,妙义慧明境不稳,我法力未复,这三毒浊息怕是过不了多久就关不住了。
连宋在一旁一头雾水,却侧眼瞧见墨渊瞬间蹙起的眉宇。他听得墨渊似是沉思了许久,方才以极慎重的语气低声道,你且先撑一段时间,真到那一日,却也不是毫无办法。东华瞥了他一眼,叹道,上一回这妙义慧明境即将崩塌,我沉睡百年方才修复。这次可没有那般容易了。墨渊却松了眉,似是想通了什么事一般,淡然道,总有办法。东华自嘲地笑道,你莫安慰我,此事断不是举一人之力可以成事的。墨渊微笑道,你如今已不是个了无牵挂的,自然顾虑重重。若果真有那一日,我自会替你……想个万全之策。东华了然地笑了,却揶揄地说道,你这许多年倒自在,若非那年白浅带走了你的仙身,我确然以为你是要孤独终老的。顿了顿又道,然则我便是猜到了开头,却参不透这结局,只道她定是你命定之人。墨渊沉默了许久,方才看向面前一望无际却波澜不惊的水面,淡淡道,世事无常,命格本由天定。那年我逆天而行,已然犯了大忌。逆天却改不得天命,方知这便是天罚,命定之人已无缘。如今,我只要她平安一世便无有不满了。
一旁听得二人这番言语,连宋折扇后的脸已是写满了震撼,而司命在后面更是瞪圆了眼珠。
司命后来回到太晨宫时,拉住重霖细细问了妙义慧明境和三毒浊息之事。重霖起先不肯说,后来经不起司命软磨硬泡,只得缓缓道来。
自洪荒之始,天地之间便有众神魔居住四海六合与八荒,而后在漫长的浊息之中,又繁衍出数十亿众大千凡世。凡世中居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生孽根,不过百年,为数众多的凡世各自便积了不少以贪爱、嗔怪、愚痴三毒凝成的浊息,受这些厚重的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祸频发,生灵涂炭,几欲崩塌。这便是三毒浊息的源来。
为保凡世无碍,东华闭关七夜于天地间另盖了一处空间,用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这就是后来的妙义慧明境。这妙义慧明境之存在,除上古创世的神祗之外没有几人知晓。它虽担着一个佛名,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几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因妙义慧明境似个大罐子承受了世间一切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间方始能呈现一派宁和无事之相。若然有朝一日妙义慧明境崩塌,将是诸人神的万劫。重霖叹了一叹,又道,三百年前这妙义慧明境便已有崩塌之相,幸而帝君花了些时日将其补缀调伏,一干神众在不知不觉间避过了一劫。然而不幸的是,帝君不过是将崩溃之期延续了些时日,究竟能延到几时无从可考。且这两百多年来,三毒浊息竟开始一点点的朝外扩散,妙义慧明境也开始渐渐不稳。
司命听罢,愈发觉得这两位尊神看似平淡的交谈之中竟藏着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很是出了一身冷汗。
迎亲的队伍拐进青丘的时候,可以用遮天蔽日来形容。彩衣天乐自天际而来,瑞气潋滟,一眼望不到头。
白浅一身火红的嫁衣,鎏金凤冠,珠帘覆面,霞帔似三江之水,铺陈满半天云彩。墨渊远远地望见,只默默地看她一步步移向装饰着七彩云霞的轿辇,便再也看不见。他远远地孤身立于队伍前头,腾着云,神色似是如常,只那双眼中曾经灿然耀目的神采却仿佛随愈来愈近的天宫渐渐散去,再也无处可寻。
队伍到天宫之后便是按部就班的繁复婚仪。白浅因等得久了,一路懵懵懂懂,昏昏沉沉便过去了,那些繁复的仪式全然没有一丝印象。
紫青殿的婚宴却霞光明明,觥筹交错。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入宴者不过五品之上的十来位真皇、真人并二三十来位灵仙。叠风子阑等一众昆仑虚弟子因着白浅并墨渊之故也得列席。这一代的天君好拿架子,无论是何种宴会,一向酒过三巡便要寻不胜酒力的借口离席,即便是今日,也没有破例。
一身喜服的夜华来到墨渊身前敬酒时,已有了七分的醉意。墨渊面上柔和,言语间如轻描淡写般,似无任何异样。夜华见着他,不知为何,酒意却醒了大半,心内虽是清明,却愈发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吐不出。他借着酒劲,语气也颇有些肆意,全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墨渊又怎会看不出,不过笑着安抚,并不与他接话。待洗梧宫的小仙官将太子殿下搀回去,在一侧随意喝着酒的东华却是瞥见这位似乎下一刻便要醉得人事不省的太子行走之间的步履还颇有章法。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本应在紫青殿里携新娘一道与诸仙敬茶的太子据说因醉酒太过,还昏睡未醒。无奈这桩事便只得由白浅一人代行。白浅一身红衣翩然,于众仙之中言笑晏晏,风姿冠绝尘寰。
墨渊在一旁淡然地喝着茶,东华却在一旁不住瞧他,眼神意味深长。墨渊只当做没看见。
白浅端着茶盏来到墨渊面前,正欲跪下相敬,东华本倚在几上的身子忽地立了起来,向着白浅一本正经道,“白浅,这茶,你敬得在座诸仙,却敬不得墨渊。”
白浅一愣,有些莫名地望向师父,却见墨渊神色如常,只柔和地与她道,“他昨夜喝多了,此刻还醉话连篇,不必在意。”
白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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