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你都听清楚了。”龙立潮打断余卿可能的异议。
“小的……都听清楚了。”双卿的声音有点哑。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一定去找你们。”他依旧不去看她,起身跨上踏风,一提缰绳,缓缓离开了他们藏身的地方。
对面的小队正要重新动身过来,一见这里有人相迎,再次停了下来。
龙立潮在距离对方数丈之外立马,拱手以女真话招呼道:“在下宋人龙立潮,经商路过,请教朋友姓名。”
对方有些吃惊,似乎没有想到宋人能说如此流利的女真话。有人打马回大队报告,另有一个小头目上前仔细看了看龙立潮。
这个宋人的确是客商打扮,可是眉宇峻拔,神态轩昂,令人疑心他的真实身份。
“龙君既是宋商,应该知道汴梁城近况。”小头目终于也拱了拱手,却没有答复龙立潮自己这一方的姓名,“我家主人喜欢打听汴梁消息,就请龙君一叙如何?”
“当然!”龙立潮落下施礼的手,抓住马鞭,“可否先将尊主人名号告知?”
“这个,见了自然知道。”小头目继续凝神看着龙立潮,神情戒备。
这是一个棘手的场面,龙立潮必须尽力打消对方的敌意。他正要再次开口,却看见那头目的目光忽然从他身上离开,移向他身后某处。
马蹄轻响,一直来到几步外才停下。那是涉月独有的脚步,懒散而漫不经心。
“我方才是怎么吩咐的?”龙立潮没有回头就皱起了眉心。余卿在身边让自己有了顾虑,不利于见机行事。
“小的让周大等爷举鞭了,小的想跟着……”余卿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了下文。
她知道是自己理亏,她不该在这个时候给他添麻烦,可是她无法看着他离开,独自去承担危险。
也许她错了。她听出他在责备自己时,语调里的为难。
龙立潮轻吐一口气,看对方过来将自己和余卿围住,只得无奈说道:“烦请朋友前面引路。”
几个人往回走的同时,又一声号角响过晴空。接着前面的猎队从中分开,拥出一面旗帜,旗下之人是女真王族装束。
两匹马从旗下走出,迎面而来。龙立潮正觉得其中一人似曾相识,却见余卿从自己身后探出了头。
“李小姐……”双卿低声道。
那个身着胡服一步步走近,妩媚明艳的女子,真是从前香缘庵见过一面的侍郎小姐吗?让她那么担心和愧疚的李小姐?
“果然是龙君!方才听探子说前面有经商的宋人龙立潮,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是李小姐,像从前一样开朗大方,只是她身边多了一个人,“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夫君完颜直。”
完颜直?双卿想象中茹毛饮血,把妻子的姓名和牛马的数目一起列入私人财产目录的可怕怪物?可这一位明明是个相貌温和、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
“早听说中原人物多有不凡,龙君虽是行商,却具将领风范。”完颜直的汉语说得不太标准,一双眼睛却细长闪亮,显得智慧老练,“方才见龙君意思,想以一队商旅与我大队猎手周旋,勇气胆识令人起敬,妙在又是华弦故人!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可汗谬奖不敢当。”龙立潮没料到完颜直如此健谈,也有点意外。但是他现在无心和这位善于交际的女真可汗寒暄客套,只想着向李小姐说起自己身后的余卿,毕竟这次会面是余卿的心愿。
可是他发现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了:李小姐正看着余卿发愣,余卿却看着李小姐微笑,两个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
龙立潮觉得余卿的笑容包含着羞涩、理解、愉悦、会意和欣慰,唯独没有龙立潮当初预料的失意、落寞。
河流边的草坡上搭起了一顶帐篷,完颜直盛情邀请妻子的故人做客。这位相貌温和的可汗骨子里却雄心勃勃,很想招纳龙立潮。
“龙君如此人杰,从商实在可惜。若肯留驻我族,我担保龙君将来功业不可限量。”完颜直将手中杯盏放回简易铺设的酒桌,目光热切,“就是龙君的这一位得力帮手,我也欣赏得很。”
完颜直所谓的“得力帮手”当然是指沈默姑,余卿始终还没有入过可汗的眼呢。因为这个缘故,沈默姑喝酒时意气风发,对完颜直颇有好感
龙立潮饮酒不辍,笑道:“可汗盛意,龙某心领。只是我一介平民,算不得人物。四处游荡了十几年,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方式,加上性情粗直不能受约束,更不是可汗期望的人选。”
“龙君何必太谦?龙君若不是非凡人物,我妻子也不会一力要我相留做客。华弦……”完颜直四处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妻子已悄悄离席而去。
沈默姑喝酒的间歇,不由可怜这胡人太粗心。他沈默姑是看见李小姐和余卿先后离帐的。
不过,小余也实在不知死活。你就是爱慕李小姐,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放肆嘛。你怎么知道李小姐离席就是为了等你说话?说不定人家根本忘了你这号人。
“失陪,可能华弦身子不舒服。”完颜直说着,撩起帐篷的一角。
龙立潮见完颜直起身寻找妻子,不由也有些担心。看起来这位女真可汗对宋人出身的妻子十分敬爱,也很关心。若余卿在李小姐面前有什么不合身份的举动,就不太妙了。
“咳!”龙立潮低声咳嗽,示意沈默姑一同起身,好为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打掩护。
一个女真少年见可汗出帐,急忙很机灵地报告道:“回可汗,王妃现在草坡下面,好像是要听人弹琴。”
“王妃听琴?怎么会!”完颜直前行两步,向坡下望去,“我这个王妃是操琴高手,就是在宋朝汴梁,也是出了名的才女。我不信这里还有谁的琴声值得她……”
完颜直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琴声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
龙立潮从未听余卿弹过琴,只是每回同去腻粉楼,渐渐从彩妈妈那里知道这个伙计擅长音律。
“龙大当家,你这位余爷不寻常啊,我们的琴师暗里都说,姑娘们要知道自己的技艺如何,只看余爷肯不肯认真听她们。”
后来沈默姑对自己说起余卿和李小姐相亲一幕,似乎也曾提到过琴。
……想起来真不服气!小余那天像个修理琴具的匠人,三下两下把李小姐的琴拆了又装,就这么赢得了美人芳心!我想这倒容易,就依样画葫芦,把红姑娘的琵琶也拆了试试运气,结果红姑娘拿破琵琶打我出门!……
原以为余卿该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少爷,可他对琴、棋、书、画这些书生研习的技艺也很精通,似乎应该是书香门第出身了。龙立潮私下猜测过很多,却始终没有去找结论。
他希望总有那么一天,余卿会自己告诉他。
现在他站在斜坡上,坡下不远处,席地而坐的余卿在为李小姐操琴。他看着余卿熟悉的侧影,心里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如果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操琴的余卿低眉顺目,一举一动却有让他陌生的雍雅超逸,已不是平常的那个余卿了。
琴声嗡然,仿佛暖风忽至,飘行于渐次苏醒的原野,积雪融化,汇集成溪,汩汩潺潺流淌而来……
然后种子萌动,各自拔叶扎根,生生不息。长长短短的草尖上,露水映着月光轻盈闪烁……
于是草浪摇动,浪过处繁花如海潮般温柔起伏,花香泛滥蔓延,直往天际而去……
龙立潮领悟,余卿的琴弦上再现的,就是面前这一片花海。
一曲弹却,坡下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坐在余卿身旁的李小姐站起来极目四望,好像如梦初醒。
“他是谁?”完颜直开口。
龙立潮看见,这位爱才的可汗正注目着妻子的新伙伴。
沈默姑咕哝:“很了不起吗?我怎么不觉得?那小子是我们商行——”
龙立潮打断沈默姑,笑道:“商行雇佣的乐师,可以随行解闷的。也许王妃只是想家了,才肯耐心听来自故乡的一个庸手弹奏。”
龙立潮不愿完颜直知道余卿和李小姐有旧,甚至不愿他知道余卿方才的出色。
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不愿除自己之外,还有别人注目他的小伙计。
“他可不是庸手。”完颜直认真道,“我对中原的音律也一直很欣赏,自认可以做华弦的知音。这位小兄弟技艺不凡。”
龙立潮心中一沉。原来完颜直如此精通汉族文化。
“是吗?我怎么听不出来?”一旁的沈默姑不解。龙大哥维护小余,硬把他说成乐师,已经是抬举他了,怎么这个胡人也跟着起哄?
完颜直思忖片刻,恢复笑容道:“龙君雇佣这位乐师,花了多少钱?我以百倍价钱请你将他转雇于我。”
“啊?”沈默姑呆住。
见龙立潮不答话,完颜直继续说道:“我也知道这要求有点突兀。不过我昨天刚知道华弦怀孕了,很想送给她这个乐师作为礼物。我从未看见能让华弦如此倾心聆听的乐师。龙君若有其他难处,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李小姐怀孕了?余卿知道吗?他在为李小姐操琴时都想了些什么?龙立潮怀着这些疑问,转头往坡下看去。
“抱歉,这件事情没商量。”沈默姑不满意龙立潮的沉默,代替他回答道。
龙大哥正看着那死小子犹豫。即使小余愿意留下,你也不能答应啊。你不知道那小子有色心没色胆,一近女色还会心跳如捣晕厥过去呢。你留下他,以为帮他?其实是害他!
沈默姑的答话让完颜直一愣。他看看龙立潮,笑道:“龙君是生意人,对生意人来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商量。”
“我也很抱歉。”龙立潮终于回答,“这位乐师和我签了长期契约,生意人注重信用,我不想中途解约。”
“哦?”完颜直疑问。方才还说那乐师是个庸手,却又签了长期契约?看来龙君并不是不知道那乐师的价值啊……
草原的黄昏辉煌庄严,落日如金染遍天地。龙立潮看着余卿从琴案旁走开,看着他走到李小姐身边。
他们两个人立在无边的花海里,同往日落处眺望。
从前自己小看了余卿对李小姐的感情,以为只是寻常的少年男子一见钟情。现在才知道,余卿与李小姐的相知,和普通的男女相恋不同。
看到李小姐幸福平安,余卿心里的担忧应该放下了。从此后即使天各一方,余卿也可以安心了吧。
也许有一种相知就像这花海,聚集时美丽绚烂,等到分离后,风里也依旧会有芬芳传送……
汴梁城西龙府大门内,龙立潮的管家胡阿牛正陀螺一般转着圈子,嘴里喋喋不休。
“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财有聚散盈亏,人有祸福旦夕,老胡啊老胡想开点!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可千万不要乱了阵脚!千万不要失了魂魄!千万不要输了……”他猛地顿住,抬头看向大门外,“小九,你看见爷的车马了吗?”
“没有啊,老爹。”小九的胖脸从大门口探出来,眯着一双哀怨的单缝眼,“当初我说让我和爷一起出门,你和娘没一个答应!现在后悔了吧?要是有我在爷身边,早催着爷回来了!只让余哥哥和大姑跟爷去,他们两个都是单身汉,一点不用想家、想爹娘,自然乐得劝爷四处慢慢逛着玩去!”
胡阿牛气急,“臭小子少贫嘴,我还不知道你?真让你出了这门,你一准玩得辨不清哪里是家、谁是爹娘了,你还会想家、想爹娘?”
“得了,我不和你老抬杠。”小九努力堆出一脸识大体、顾大局的老气横秋,“现在是我们商行的多事之秋,正需要我小九哥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出头出力,我可没工夫陪你老逗趣消闲。”
“逗趣消闲?谁和你逗趣消闲!你老爹现在急火攻心,被人家气得只差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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