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26章

作品:追画记|作者:阎王|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13:50|下载:追画记TXT下载
  没有足够的丈夫气概。

  “所以,不要把太多时间用来委屈和烦恼。流言不会改变真相,不会改变你真正想做的自己。”

  雨水打在那把沉重的大伞上,点出细密单调的雨脚。双卿仔细聆听龙立潮和着雨声说出的这些话,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曾经那么为流言烦恼,从她还是个六岁的、刚刚懂事的孩子开始。

  他们说,贺家的外甥女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父母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都不在了。也许那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根本没有父母。

  说她姓余?只怕那姓也是捡来的。从来没有余姓的访客来贺家当铺打听过她,可见连余姓的亲戚也没有。

  她六岁时知道,六年前,流言跟随她包在一个襁褓里,和她一起出现在贺家当铺。流言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懂事了,明白自己为周围的人,尤其为收养她的舅父,添了许多麻烦。于是她尽量不走出舅父家的门槛,心想只要不让别人的目光看见自己,他们就会忘了自己,自己再也不用听那些流言。

  可是不行。尽管她从懂事起就没有走出过家门,她知道,那些流言依旧在舅父家的门外徘徊。

  于是她努力学着做一切事情,从当铺的经营到个人的学识,每一步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每一步都做得比有父母照顾的孩子更优秀。她希望舅父为她骄傲。

  舅父的确为她骄傲。可是,还是不行。

  舅父说:“如果是个男子,总还可以考取个功名,或者做生意过活。舅父知道你都可以做得到。双卿啊,可惜你毕竟是个女儿家,将来总难免要认命的……”

  她只是一个女儿家。而她伴随着流言的身世,决定了她的命运。她甚至比不得普通的女孩子,她是一个麻烦。

  她十九岁了,时常待在当铺的帘子后面,鉴别古董字画或看账簿,一直没有许人家。舅父临终时清醒,把她叫到身边去。

  “双卿,我这个酒鬼舅父无能,没有保护你不受那些闲话的伤害。太委屈你了。

  “可是我死后,你不要再把太多时间用来委屈和烦恼。

  “流言改变不了真正的你,你是舅父见过的,最出色的孩子……”

  现在雨水打在那把沉重的大伞上,双卿仔细聆听龙立潮和着雨声说出的话,仿佛回到了从前。

  舅父死后她一手挑起贺家当铺,只想为这个家尽一点力,可是流言又来了:老姑娘知道自己嫁不去好人家了,索性把还值几个钱的当铺抓在手里做依靠……

  舅母终于没经过她的同意,就要把她送去陌生人家做妾。

  她一直需要安慰,需要一个人像舅父那样肯定她。可是舅父死了,她明白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

  现在他对她说,他说:流言不会改变真相,不会改变你真正想做的自己。

  她用力忍住眼泪,吸气再吸气。

  “爷,你没怕我给你添的麻烦?”

  这些天来,她对流言的惧怕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自卑自己总是在给周围照顾她的人添麻烦,不管她是苏州城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还是汴梁商行里的出色伙计。流言找到她,继续跟随着她……

  “我不怕流言添的麻烦,”他说,把手放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上,“不过,你若不去收拾一下这狼狈样子,我会怕你生病给我添的麻烦。”

  他觉得轻松了许多,自己终于解开了这些天来把他和小伙计隔开的一个结。

  可是他还知道,把他和小伙计隔开的结不止这一个。

  他需要更多时间。

  积雨过后,天气终于转好,一连数日头顶上都是雨洗后的碧蓝晴空。商队早已经越过边塞的关卡,一步步进入草原的深处去。

  沿途有许多让双卿陌生的风景:白色的帐篷、小小的集市、散落如珠的羊群……最让她惊异的,是草原本身无边的广袤。

  从汴梁出发北上时,可以感觉春天的脚步跟在商队的后面不远处,仿佛一只睡眼惺忪的小猫。到了边塞附近遭遇积雨,商队的行程被阻断,不得已修整了几天。就在这几天里,那只小猫忽然醒过来,越过了商队的马头。

  春天已经张开了巨大的翅膀,试图将整个草原迎面抱入怀中。

  现在是商队跟在春天的后面了:草原上满目青葱,各色花朵次第开放,逐渐延伸到远方……

  可以在生命里这样完整地拥有一个春天,经历一回这样饱满得缭乱心目的花汛,双卿觉得幸运。即使从此后她会永远住在冬天的雪地里,她也不再觉得遗憾。

  午后风熏,她时时闭上眼睛,迎着风中的花香独自遐思,直到她不知不觉地消融在草原涌动摇曳的草浪里。

  “死小子又发花痴了!”殿后的沈默姑见余卿骑着涉月离开道路,一直往花繁处行去,不由冒着火对身边的伙计们抱怨,“千求万告拜托人家替他打听李小姐的行踪,让人家累得口舌干燥,他小子倒没事人似的只顾看花!当这趟出行是春游踏青啊?真气死人家了!”

  “沈大哥别怪余哥儿,他不像沈大哥会讲胡话,自然只好请沈大哥代劳打听了!”一个伙计笑劝。

  “小王八蛋胡说!谁会讲‘胡话’了?人家对你们说多少次,要讲‘胡人的言语’,你们怎么都没记性?‘胡话’、‘胡话’的胡说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人家发烧时用的言语呢!”沈默姑没好气。

  “沈大哥,我们也求求你,别再‘人家’、‘人家’的说话了。”另一个伙计挠着背脊笑道。

  “我说‘人家’怎么了?人家小余从来我们商行,寻常一直用这个词,又没见你们猴急过。我不过才说了几天,你们就一个个浑身生了虱子似的不自在,皮痒啊?”沈默姑怒,“你沈大哥这一路偏要学斯文,偏要‘人家’到底,谁不爱听谁把耳朵揪了吞到肚里去!”

  “嘿!”伙计偷偷吐舌头,悄悄议论,“不知怎么搞的,人家余哥儿再怎么斯文,我都不觉得奇怪。可沈大哥一‘人家’,我就浑身起疙瘩。”

  “可不是!我瞧准是那回下雨天沈大哥要对余哥儿动粗,被爷拦住训了一顿,受了刺激才这么急着学斯文。可怜沈大哥粗惯了,比余哥儿根本不是一路人,我看怎么学也白费。”

  “周大你别讲‘胡人的言语’了,你那天一定是看错了!沈大哥怎么可能要打余哥儿?依我看‘人家’沈大哥对余哥儿很不错,就是惹急了也最多骂几句‘死小子’,连‘小王八蛋’这样‘寻常一直用’的言语都没用过。”

  沈默姑一边努力忽视众伙计不够“悄悄”的悄悄议论,一边继续留意离开了道路的余卿。他不明白那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让余卿如此着迷。

  不能不留意余卿啊,这个季节草丛里常有结束冬眠钻出来晒太阳的蛇。死小子这么乱走一气,若被哪条莽撞粗心的长蛇缠死了,龙大哥又该怪他沈默姑莽撞粗心了!

  好在死小子和龙大哥之间的古怪气氛似乎已经结束,他不用操心龙大哥为死小子烦恼了。他沈默姑向来爽快的一个人,这些天硬是被这宾主两个连累得婆婆妈妈的,唉——

  就在沈默姑长吁短叹、众伙计长嘴短舌的工夫,一声号角“呜——”地破空而来,将寂静重新带回训练有素的商队。

  风里传来隐隐的蹄声,预示另一支庞大的马队正由北面逐渐逼近。

  在草原上遭遇身份不明的马队,有时意味着商事,有时却意味着战争。幸好近来易货生意顺利,商队所剩辎重无多,若不是为了继续寻找余卿的李小姐,大家已经可以回程了。

  沈默姑打个呼哨招回涉月,一面催动自己的坐骑赶去商队的前头。

  “龙大哥,我们怎么做?”沈默姑低沉的语调里透着兴奋和紧张。是避是留,现在必须做决断。

  “我带射手占右边的土山,其余的伙计护着货物,跟你去山后长草中埋伏。”龙立潮观察着远处马蹄腾起的轻尘,判断对方和自己之间不断缩短的距离。

  虽然不愿失去打头阵的机会,但沈默姑依然服从了安排。他知道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可惜,有人不像他沈默姑这么懂事。

  “小余,你瞎充什么射手?快跟我来!现在又不是牧场围猎会,龙大哥没空带你玩!”死小子碍手碍脚,若和对方遭遇了,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一脸忧郁地束手就擒。

  “小的要跟着爷。”双卿不理沈默姑的训斥,只看着龙立潮。她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所以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紧跟着我。”龙立潮说出这句话,随即策马向土山去。

  这不是理智的决定。他原本应该干脆地拒绝小伙计,可他却给了相反的回答。

  龙立潮再次后悔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看余卿的眼睛。小伙计那双眼睛,是他时常动摇犯错的原因。

  站在土山上望去,对面的马队清晰可见,甚至连旗帜也渐渐能够辨识,似乎是一支正在行猎的女真人。只是人数众多,规模整齐,不似寻常猎手组成。

  离土山尚有数里之遥时,马队忽然停下,大概也终于发现了土山上有人。

  龙立潮静卧草中,感觉到身边余卿的心跳。

  “怕吗?”他问。对一个初次遭遇这种状况的新手来说,害怕是最正常的反应。

  双卿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就在身边,而且离得那么近。

  “这个地方,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了吧?”她问他。

  原来土山下是斜长的绵延无尽的草坡。繁盛的野花如决堤的海水一般,从土山倾泻而下,密密麻麻铺满了绿草茸茸的坡面,一直铺往遥远的天边。

  两队人马隔着这花海对峙。

  小伙计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看花草,看来是真的不怕,龙立潮不由被小伙计的天真感染。

  “我还见过一个地方,也很美,”他回忆道,“在南方的海里,到处有斑斓的珊瑚,五色的游鱼穿梭在海草中。沙滩金黄色,海水温暖,是深青色……”

  “深青色的水?像爷带的玉璧那种颜色?”她努力想象他描述的美景,“那真是很美的颜色啊!”

  “是很美。”他微笑,“你既然这么喜欢这块璧,怎么又不肯拿它去带?”

  小伙计为李小姐得了相思病,缠绵半年不见好转时,他曾经要把自己这块辟邪却病的玉璧送给小伙计带。可余卿拼命拒绝了。

  “这块璧是爷的家传之物,小的怎么好……”她终究是要离开他的,她怎么可以接受如此珍贵的青玉璧?可是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她转移话题,“爷说的那海边,真的比这个地方还美吗?”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你自己比较。”他笑道。

  “以后……”还有以后吗?她痴痴想着,没有再开口。

  那边终于派出了一个小队,作为探路的前哨。几个装束整齐鲜明的人骑马来到草坡中间,却没有继续前行,似乎在商量对策。

  龙立潮判断:他们是军人。

  不论是人数还是装备,商队都不是这支军队的敌手,现在只能避让不能应战。可是对方已经发现另一支队伍的存在,要避也不容易。

  僵持中,时间过得很慢。余卿心跳的声音是龙立潮耳边时间流逝的唯一证据。

  龙立潮看看余卿埋在花丛中的脸,终于下了决心。

  “我去会会他们。”他必须吸引住对方的视线,为自己一方赢得时间,“你在这里看我举鞭,就立刻带人下去,在后面和默姑会合。货物都丢下,我只要你们撤回昨天路过的集市,那里的部族长是我的朋友。”

  “爷……”她抬头看他,不懂他在说这些话时为什么始终避免回视她的眼睛。

  “跟我说你都听清楚了。”龙立潮打断余卿可能的异议。

  “小的……都听清楚了。”双卿的声音有点哑。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一定去找你们。”他依旧不去看她,起身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