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电台”反复地播放《南京知青之歌》,然后,知青又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遍了黑龙江边境上的所有知青点。
歌词共有6段,不知道原创歌词是否有这么多?口口相传中,也许加出了好多内容。其中有两段很伤感:
“偏远的山村,是多么的凄凉,
我坐在煤油灯下苦苦地想着我的爹娘。
孩子想爹娘,爹娘想孩子,
伤心的热泪像小河的水轻轻地往下淌。
想起了前途,我迎空长叹,
生活的重担沉重地压在我的肩上。
难道我的前途,就这样埋葬在异乡?
何时何日才能回到我的家乡。”
那缓慢、失落、悲怆的调子,让很多知青感到陌生、震撼和异样。
因为是“苏修”电台播放的,知青只是私下里相传,没人敢公开唱。好在黑龙江天地广阔,到了没人的地方,有人就大声地唱出来发泄一下。
夏天农忙,我们一天要干十五六个小时。
早上三点,我去苞米地拔穗,天很冷,露水浸湿了全身,水从大腿一直流到鞋里。早饭还没吃,肚里又饿,7点收了早工,一路上踩着灌满了露水的双鞋,一步一声“咯叽”地走在回青年点的公路上。
路上碰到了解放军工作组,他们要撤了,在临走前要找我谈一次话。
好的我不说了,批评我的内容是这样:“行动迟纯,不迅速,不干脆。性格像个老绵羊,不朝气,不敢闯。”
我真的变了?好像已经不再是父母口中唠叨的“鲁莽和粗心”之人了。
我多少还有点为此高兴,有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事实证明,性格是会发生变化的。
当然,这种变化是要在一定的条件下。我的条件是什么呢?
我想起了造反派当着我们孩子的面,抽打父母;想起他们被“隔离审查”同一天从家中被抓走;想起了居委支部书记,一个平时看到我父母点头哈腰的女人,用手指着从八岁到十五岁的我和弟妹们,凶狠地说:“以后不准乱说乱动!”;想起了我带弟弟到父亲单位里要生活补助费,被一个又黑又粗的女人赶出大门……
在面对历史而无可奈何时,我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宿舍里没人,我大哭。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从来不哭的,今天怎么了?
难道是《南京知青之歌》的曲调和歌词触动了我心中的软肋吗?
高朗进来,有点诧异地看着我:“你不舒服了?”
我说:“没事。”
真的没事了,心里觉得痛快了好多。
我想通了,父亲那句“回归农民”的话,早就在点拨我,下乡要经受的不是辉煌,而是要像农民一样平实地活着。
中午,日头曝晒,我跳入黑龙江里,感到无比的舒适。江水轻轻拂去我身上的汗渍,消除我的疲劳,我快乐地挺起身子,仰躺在水面上,顺水淌下。
蓝天在上,左右两岸,是老毛子和祖国两座对峙的岗楼。
我翻转身来,蹬开两腿,划开两手,顶着水上。
水翻滚着从我身旁往下而去,我向上打开水面,水在我露出的肩上,“哗哗”地轻轻滑过,然后形成一卷卷小漩涡,翻起一阵阵白浆。
在江水的激流中,我自由轻松,是因为我曾经历万米长泳,懂得水性。
我似乎明白过来,我以前敢作敢为的本性并没有变,只是在经历了“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挫折经历后,懂得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变故,不再那么鲁莽粗心了。
19、江边守尸 [本章字数:1315 最新更新时间:2o12-12-25 o8:49:o1o]
今天削麻。
从地里割回麻,先沤在水里,等沤到麻杆上的皮与麻杆分离后,再把皮一条一条地扒下来,晒干后就可以搓成大大小小的麻绳了。
削麻,就是扒皮。沤过的麻味道非常臭,但活儿就在队部的场院里干,中午可以回知青点吃饭。
“丑媳近地家中宝”,我们插队在古镇里,生产队的地都很远,一年365天,3oo天都得带干粮下地,能在队部干活回家吃顿热饭,就算很惬意了。所以,我们并不把臭当回事。
中午吃饭的路上看到很多人涌向江边,我也跟过去,站在岸坡上,远远看见有一块白布罩着一人。
下坡一看,是一个白种人,盖着白布,露出的手臂上长满黄毛,手心的皮被水浸泡得泛白,上臂已经发黑,血管像无数蚯蚓一样,乱七八糟地突出在皮肤上。江风一吹,飘来一股股比沤麻还要难闻的恶臭。
此人身体很高大很结实,大约是个军人,看不见脸和上身,但下身却竖得笔直。听捞的人说,他那儿被绑了一根小棍。身上还缠着渔网,脸肿大,嘴稍张,还“卟卟”地冒着血。看来是被人打死扔进水里的。
只见中国边防战士在岗楼上向对方岗楼打起旗语。
大意是告诉苏方边防:“发现了你方漂来的一具尸体。”
苏方也打起旗语,大意是在问中方:“明天上午来领行不行?”
中方商量后,再用旗语告诉苏方:“可以。”
这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边境会晤”。
当晚,为了防止尸体被狗吃了或被水冲走,边防军把夜里看守的任务交给了民兵。
施卫疆和我一起去看守老毛子尸体。
月亮照在江边沙滩上,照在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上。
1米9o多长的尸体,嘴里仍在冒着血沫,裆里的那玩意高高地顶着白布,风掀起白布一角时,可以看到那手臂上卷卷的长毛。
我们两个端枪坐在旁边,看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有点害怕。
我拉开枪栓,子弹上膛,以此来壮胆。
呵呵,别笑我,到底才17岁,还是个孩子,挺过这一夜不容易。
“今天又到周六了?”我想转移注意力,找了个话题问施卫疆。
施卫疆抱着枪,向对岸看了看,仔细听了一会儿说:“是,又到周六了。”
下乡的日子里,我们干一天活拿一天工分。今天是星期几?这个概念平时是没有的。
但只要一到春夏季节,每逢周六的晚上,对岸附近农庄的姑娘就会来到岗楼下的江边,和苏军边防兵一起跳起舞蹈。顺风的时候,一阵阵手风琴声会飘过黑龙江。
听到俄罗斯的音乐响起,我们就知道,又到周六了。
我很熟悉这些苏联的歌曲,像什么《卡秋莎》、《小路》、《伏尔加船夫曲》、《红梅花儿开》、《三套车》……
而像《山楂树》中的:“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中的:“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着我不声响。”很多知青都不仅会唱,而且都背了下来,在没有人的时候,知青也会偷偷地哼上几首。
这些都是我们儿时在上海听到过的歌,那时,苏联歌曲非常盛行。
我的思绪又飘呀飘的,飘到城市,想到了亲人。
明天,远在上海的父母好休息一天了。
一夜平安无事。
将近中午,苏联边防军开了一条快艇过来。
先下来一个当官的,同中方边防官员相互敬礼后,快艇上又下来两个抬着担架的士兵。他们把我方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向江里一扔,换上自己带来的灰布,抬着尸体上艇走了。
扔在江里的白布没漂多远,一个在江边洗衣的农妇追呀追的,终于捞到手。她把白布在江水里甩了几下,拧干放在柳条篮里,高兴地一颠一颠回家了。
2o、设岗夜查 [本章字数:1238 最新更新时间:2o12-12-26 o8:49:27o]
2o、设岗夜查
半夜,有紧急电话打进民兵连,说邻近大队的岗哨查到两个没有边境居民证的人,把他们带到连部时,这两个家伙一个顺公路直奔我们爱辉,另一个则钻进了南树林。
于是,爱辉城所有民兵全部出动,封锁大道小路,严厉检查来往行人。
武装民兵和边防战士出去巡逻,并设了许多暗哨。
而我和四个知青则守在通往公社的路上,插了一块小牌子:“检查站”。
蚊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脸上、手上。
手上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肿块,脸上被我拍死的蚊子不知有多少,蚊子的尸体糊在脸上,像涂了一层粘液,好不自在,尤其那极难闻的粘液臭,又招引来更大群的蚊子。
一会儿,两个边防战士过来,嘱咐我们不要睡觉,不要打手电,要拦截所有来往车辆行人进行检查。
四处静寂,风吹得路旁一排老杨树“沙沙”地响,天凉嗖嗖的,下起了夜露。我们的帽顶都湿了,地上的草也挂满了水珠。
对岸老毛子那儿灯火彻夜不眠,并有火光两堆,烟滚滚上天,还有一阵比一阵凶的狗叫。
突然,对岸放起了一颗照明弹,他们想看看我们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事。
老毛子爱放照明弹,我们下乡后几个月后,看得多了就习惯了。
但据说在1969年前后,半夜里经常会从爱辉古城,而不是从对岸升起照明弹。
那时我们还没下乡,这坑人的照明弹,到底是谁在古城里放的?
于是那时有一场抓“特务”的运动。
村里曾有不少人在那时被打成“修正主义特务”,简称“修特”。
其中有一个叫“歪脖子”的老头,他老婆是个白俄罗斯人,三十年代苏联大肃反时,这个白俄罗斯姑娘随父母一起逃到了中国,后来和村里的“歪脖子”结婚了。
我下乡时看到过这位俄罗斯老太,已经7o多岁,纯毛子,叫什么记不清了,总之是什么“娜塔莎”之类的。就因为这,“歪脖子”被打成了“修特”。
村子里还有个二毛子,即俄罗斯人和中国人结婚后生下的第二代混血,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农妇,也被打成了“修特”。
当然,还有一些纯粹的中国人,与俄罗斯啥血统也没有,但平时说过些牢马蚤话,也有被打成修特的。
但抓了那么多“修特”,照明弹依然还会在爱辉古城升起。
到我们197o年下乡后,听到了一个新的说法:这些照明弹可能是对岸派人过来放的。于是村里那么多的“修特”的帽子又都被摘了。
说来也怪,自从我们新知青来到这里后,看到的照明弹都是从对岸放上天的,根本没见到过在爱辉古城放上天的呀?
可村里老人对我们说:你们来之前,真的有从爱辉古城放上天的照明弹。
难道放照明弹的家伙怕我们新知青不成?
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谜。
三更了,突然远处一簇光亮摇晃着,拐了一下弯,现出个特亮的灯头,射出一条光带。
我们把手电对射过去,示意让车站下。
原来是辆吉普车,里面有两个解放军干部。
我向他们要证件,他们老老实实地给我看身份证明。盘查清楚后,其中一个人对我们说:“拦车不能站在路当中,小心车撞上。”显然,他对我们用手电照他有点不满意。
哼!拦车不站在路当中,车子会理睬你吗?
凌晨,公社来电话告知我们,撤除岗哨,结束盘查。
原来那两个没有边境居民证的人是来自附近兵团的职工,被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带去连部的路上,因害怕而逃,并无其它意图。
21、首次开荤 [本章字数:1222 最新更新时间:2o12-12-27 o8:48:26o]
21、首次开荤
早上,下起了小雨,肖明很高兴:“下!下!再下大一点,好好休息一天。”
云龙开玩笑:“最好下一年!”
大家哄他:“放你妈的屁!”
那些日子,每天吃黑馒头和南瓜汤,人没吃饱但屁却不少。
话音未落,队长来了,叫大家出工。
大家无精打采地向地里走去。
大队党支部书记郭木森也跟着我们一起下地,看到知青都耷拉着脑袋,心里很不满意。
一路上他向我介绍其它生产队的新知青如何排队上工,如何精神饱满。最后,他对我说:“你做事太……”
什么呢?他没往下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没有魄力,没有朝气。
我不吭声。
一边干着活,一边心情不好,偏偏这时队长又对我说:“国明个子不小,但干活挺没劲儿的。”
国明这些天来闷声不响的,这时正好和我并排干活,听到了。
他说:“我怎么肚子一饿,干活就感到头晕?”
我想安慰他,但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那晚电线被拉掉的事,就问他:“哦,那天晚上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闷了好长时间,说:“唉,不说了吧。不管什么人,都不能保证自己今后一直都是革命的,要准备自己走向反面。”
我说:“不至于吧。”
国明冷冷地说:“光嘴上讲革命有什么用?要看实际呀。”
可是,实际是什么呢?我只是感到肚子又饿了。
节食已经一个星期了。
我们从来没想到下乡种粮的人也要定量吃粮。
老乡一个月定6o斤,知青一个月定4o斤,可是干这么累的活,又在长身体,女知青一个月4o斤基本够了,但男知青二十天就吃完了定量,每个月都要借粮2o斤左右。
但省里、地区、县里最近一个文接着一个文下发,规定必须严格执行国家粮食制度。
知青点食堂只好张贴告示:本月起大家用完手中的粮票后,不得再借粮。
施卫疆带头执行,尽管他个头大,一顿能吃8个馒头,但现在他每天早上两个馒头,中午两个馒头,晚上只喝一碗粥,再加两碗汤。
那馒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馒头;里面有大量的麸子,很黑很粘,粗糙难嚥。那汤就是酱油汤,知青把它称作“玻璃汤”,像玻璃一样的汤,里面还能有什么呢?
我也跟着节食,早中饭只吃两只馒头,晚上喝粥。开始几天真饿得够呛,后来好像能忍受了。
这个月,我拿到4o斤粮票后,还了上个月借的1o斤,每天控制在8两以内,估计应该可以撑得下去。
很多男知青也和我们一样,开始节食。
那天夜里,肖明出门解手,见老乡周大爷扛着锹,手里拎了一只大白鹅向江边走去。
肖明悄悄跟在后面,看到周大爷把那只大白鹅埋在了江边的沙滩里。
肖明兴奋地跑回知青点,压低嗓音告诉大家:“今晚好开荤了!”
大家也兴奋地竖起耳朵,听他讲刚才的发现。
但听完后立刻产生了疑问:“不会是病死的吧?能吃的话,周大爷怎么会扔呢?”
疑问归疑问,只是下乡几个月了,还没有吃过一次肉,实在不甘心这肉就这么埋掉。
高朗说:“只要烧透,什么都不怕,是肉就香。”
大家实在顶不住肉的诱惑,一听这话,也不问就里,于是一起张罗着去江边把鹅偷偷地刨了出来。
摘毛、洗净、下锅……一切都干得十分秘密,知青怕被老乡知道后看不起,说城里人比乡下人还埋汰。
一只用白水煮煮的病鹅,就成了他们下乡几个月后的第一次开荤。
22、勒紧裤带 [本章字数:977 最新更新时间:2o12-12-28 o8:47:33o]
晚间,我被食堂一阵吵闹声惊起。
穿衣赶到食堂,原来是炊事员昊宇和吴茂财在争吵。
昊宇全身在颤抖,连嘴唇都在抖动,牙齿咬得咯咯的响;而吴茂财却在一边悠然自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在一边劝昊宇不要生气。
昊宇不听我的劝,径直到连部找插队干部老孙。
一会儿,老孙虎着脸来了,说:“真不像话,跑到连部又哭又闹,你们吵什么东西!”
没人敢出声。他在小小的食堂里踱来踱去,停了好久又说:“以后青年的事不要找我!”
吴茂财憋着气,拖长了音说:“是他哭了,我又没哭。”
我和其他知青听了都觉得好笑,只见老孙背朝着我们,对着门外的满一星星,也气得笑起来。
我们已经节食第11天了。
但吴茂财不管这些,他吃完了当月的定量,依旧到食堂向管伙食的昊宇借粮票。
昊宇说:“本月起不再借粮。”
吴茂财一气之下,伸手到发饭的小窗口里拿起两只馒头就想走。
昊宇从食堂里追出来,揪住吴茂财不让走。
施卫疆在场看见,上前分开他们俩人,责令吴茂财把馒头放回去。
吴茂财却把馒头往嘴里一塞,骂道:“管你屁事!你妈的!”
施卫疆生气:“你骂人?”
“骂你怎么样?你妈的!”
“你再敢骂!”
“你妈的!”
气氛紧张,俩人之间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恶战。
谁知,施卫疆转身走了,剩下昊宇和吴茂财俩人大吵了一顿。
插队干部老孙对着星星气了一会儿,来找施卫疆和我。
他说:“这样饿下去不行,要想个法子。这样吧,从明天开始,食堂每顿都煮一些窝瓜,以瓜代粮。
施卫疆没意见,说:“只要能打发肚子就行。”
我说:“这样最好,但吴茂财这么骂人也太不像话了!”
施卫疆说:“没办法,吴茂财是和我一起来的老知青,离开父母到这儿,都不容易。我当知青的头,不能回骂,更不能打他。唉,以后只好自己带头再少吃些,把裤腰带勒勒紧,会好些的。”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发觉他明显地瘦了。
其实,大多知青都瘦了一圈。
说完话,我回到清真寺破烂的南厢房里。
这里的两排大炕上,住着新来的16个男知青。现在,他们最难受的不是劳动的累,不是住房的破,而是肚子的饿。
“老孙跟你们说什么了?” 云龙躺在大炕上,见我回来,问我。
“明天开始,以瓜代粮,食堂每顿都会煮一些窝瓜。”
大家一起叫起来:“窝瓜呀,那不是喂猪嘛――”
云龙问大家:“刚到那晚,吃的那碗大米饭和豆腐汤,你们还记得吗?”
肖明也问大家:“还有前几天那只大白鹅,你们还记得吗?”
大家再一次起哄:“别说了,一提起吃的事,晚上更要饿得睡不着了!”
23、过中秋节 [本章字数:1319 最新更新时间:2o12-12-29 13:15:17o]
秋。飘来一阵阵松脂和草土味。涨潮了。
江突然宽了好多,翻滚的泡沫里夹杂着碎草、树皮、木片、残枝。 庄稼汉们上工前,扛着一根长木杆来到江边,一头压在沙滩上,一头伸在江面上,拦住江上的漂流物。下工后,用铁丝耙一下子就可以捞起一大堆柴禾。
飘来一阵阵鱼腥味。落潮了。
江突然窄了好多,不时有小鱼在碧绿的水面上,划一道银光,溅一朵水花。 庄稼汉们下工后,拎着一盘挂着一串鱼钩的线绳来到江边,线尾钉进沙滩里,线头拴着铁坠子捏在手里,甩几个大圈,然后挺直身子,扬起手臂,唰──!在暗红色的晚霞中,这黑色人影的手中飞出一个小黑点,连着一条细细的黑线,沉落在黑黝黝的江心里。
睡一个好觉,早上准能收起半篮子小鱼。
秋天的黑龙江,慷慨大方,不管涨潮还是落潮,都给准备越过漫长寒冬的乡亲们送来自己的奉献。
早起放杆收鱼,傍晚捞柴甩线,几乎不费什么劲,家家户户后院的篱笆旁,就堆起了一垛垛柴禾;前院的柱杆上,就挂满了一串串小鱼。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知青们第一次领到了预支。
预支是队上按知青的劳动出勤天数发的。从四月到八月138天,劳动5o天以下的预支3元,劳动1oo天以下的预支5元,劳动1oo天以上的预支7元。
我劳动了125天,晚上,到出纳那里领了7元。
本地社员劳动1oo天以上的可以领2o元。
有的知青不服气,尤其是出工少的,常常是用钱多的,但恰恰预支得少,才领了元,口里嘀咕着:“这点钱,够干什么?”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一想,也就没什么不服气的了:
社员拖家带口,知青单身一个;社员油米酱醋都要钱,知青有食堂统一安排伙食。
再说,预支多少,到年底分红时都要扣的,少预支少扣,多预支多扣,到年底谁也不会吃亏。
对我来说,下乡五个月,带来的15元正好用完,有了这些预支,置买些防冻物品也够了。
中秋这天收工时,爱辉古城的上空弥漫着一片烟雾,东边天上一轮圆月,黄黄的,个儿特别大。
江面上拖着很长的一片月光,像一座跳动的桥,把黑龙江两岸连接了起来。
月光底下,江水南流。
白天,一行行大雁沿着江水向南;晚上,都宿在江中的渚洲之上。
天有点凉,我站在江边,身披大衣,望着南方,望着异样的月亮。
月亮中间到底有什么呢?
一棵桂树?一个老翁在砍着桂树?
一位嫦娥?几个白兔在跟着嫦娥?
虽然祖先没有像我们现在这样的科学技术,能观察到那上面只不过是一些坑坑洼洼的山影,但他们却用丰富的幻想,创造了吴刚嫦娥的神话传说,给我们留下了人类美好的理想。
中秋晚餐是特意准备的,四桌。
九菜:巴丝土豆、油炸茄子、毛豆辣椒、白糖西红柿、土豆芹菜……没有肉,因为中秋还不到杀猪的季节。
三样主食:月饼、葱油饼、大米粥……没有粗粮,因为今天是节日。
老知青对我们说,去年的中秋和国庆都没有这样热闹过。
破旧的清真寺,灯火辉煌,笑声阵阵,热气腾腾,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贫协主任、生产队长也来参加知青的中秋晚餐。
他们在晚餐时告诉大家,队里决定,将小麦打场的底粮和扬场的麦头整理干净后,给知青解决粮食问题。
所谓底粮,是指那时生产队还没有水泥晒麦场,把场院的泥地夯实后用来打小麦,免不了很多麦粒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所谓麦头,是指扬场时分离出来的颗粒不饱满的小麦。
不管怎么说,知青们勒紧裤带节食,用下个月的粮票来还上个月欠账的日子,终于从此结束了。
24、金水三线 [本章字数:1578 最新更新时间:2o12-12-3o 1o:1o:2oo]
1969年中苏“珍宝岛”一战后,沿江各公社从战略考虑,都到小兴安岭里寻找“小三线”种粮,如果边境开战不利,沿江各公社就会组织人马向那儿撤退。
我们公社选择的就是金水。
金水,离爱辉古城15o多公里,在小兴安岭腹部,那里有黑河地区的最高峰:大黑山,也是黑河地区法别拉河和公别拉河的发源地,一年的无霜期才十天。
公社在那儿种了几十垧小麦,要从各大队抽人去收割。
我一直想深入兴安岭看看,今年春天在小兴安岭的脊背上修战备公路,没让我去,已经够遗憾的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争取一下。
聪明人在世界上办不成大事,因为主意太多。大老粗却常常能成大事,因为只有一个心眼。我就学大老粗,一个心眼地要求吧。
这天早上,临时开社员大会。
原因是孙洪才坚持不当一把手,生产队稍稍调整了一下队长的分工。
副队长老吴代一把手队长,北头的木匠王喜奎当生产副队长,孙洪才调整为车马副队长。
会一散,新上任的老吴代队长就通知我:同意我去金水三线收麦。
去前,老乡告诉我,那儿全是森林,小麦地就在森林中间,生活十分艰苦,喝的是稀泥水,早晚特别冷,没有蔬菜。
走前,知青点班子开了会,大家交接了工作,也交换了意见。
9月2o日,经过一天半夜的山路行程,终于来到了小兴安岭腹地:金水。
清代,金水是鄂伦春族的游猎山林,因附近发现了金矿,才有了外来人的进入。但直到我去的那年,金水还只是一个地名,那里没有居民,只有一个小邮局和小供销店,好像是专为附近路过的猎人和探矿者服务的。
宿营地不在这里,还要向山里深进去好远。
一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山头,从隐隐约约到竖在眼前,起伏不平,像暴风雨中的海浪,似草原上奔驰的群马。森林已经是一片秋色,青、黄、红三色杂陈,远近色彩各不相同。
宿营地是一排白桦木搭成的小屋,屋里有两排白桦木搭成的通铺,抱来草,摊开被褥,就算安下了家。
第一天就下雨,没事干。
按规定,不干活的日子只开两顿饭。
一起来的老乡说,只要外出了,下雨不干活也有工分,每天还有菜金补助6毛,粮票补助8两,吃饱了睡,睡足了吃,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邀了几人一块打扑克,甩了几把,觉得没劲,不玩了。
听人说,出门向左的苔头甸子旁,有很多杜斯。我就去采杜斯,这里的杜斯长得真密,个头也大,紫得发黑,裹着白霜,特别新鲜。
直吃到嘴唇、牙齿都黑了,我才罢休。晚上,拉的屎都是黑的。
第二天,天晴了,出发去麦地。
山涧里,烟雾腾腾,座座青山如腾空而起,满山的树林散发出一阵阵树汁的甜味。
大家钻进宁静的树林里,前面有一条小路曲折蜿蜒,路两旁是白色的桦树,偶尔有几棵折断的高大松树卧躺其间。不知道它们是被雷公劈死的还是被大风吹倒的?在它的身上,已经爬满了青青的苔草,它们把梢头直伸进土里,深深地呼吸着曾经哺育了自己的黑土,抚摸着四周几十年来自己撒落的枯叶。我不小心碰到它的树干,竟然一触即碎,除了树皮,它已经完全空洞了,正在经历着重新化泥的过程。
树林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鸟鸣,树愈密,愈宁静,愈幽暗,踩在松软的地上向里深入,地上全是腐烂的叶子和草,发出古怪的异味。
前面没有路了,我们走进淹没胸口的草地,艰难地一步步向前。
钻出草地,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山水声,一条清凉见底的小溪唱着歌儿流向不知前途的地方。
一个个苔头长在山沟里,我踏着苔头过了沟,又走上了泥泞的小道,真的是“路隘、林深、苔滑”。
“噢――!”有人大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老乡采了一大把杜斯赶上来了,他满嘴紫色,一脸兴奋。
幽暗的树林里露出了一丝亮光,越来越亮,顺着亮光,道路已到尽头,面前出现一片广阔的麦田。
小麦地到了。
刚刚,就好像穿越了远古的神话,我们来到了现实之中。
今天的任务是打芟刀,为明天的拖拉收割开道。
我跟在芟刀手后面捆小麦个子,活儿不累,很轻松的一天就过去了。
晚霞上来,下班,又走在崎岖的小道上,霞光透过密林,把大家身上点缀得像开了五彩缤纷的花。急促的脚步,踏得林间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25、世外桃园 [本章字数:1o5o 最新更新时间:2o12-12-31 o9:32:43o]
金水小三线的生活条件是苦了点,但活儿很轻。
有时去森林里伐木头,做拖拉机拉的爬犁;因为山里是无法行车的,只能用爬犁把打下的粮食拉回来。
有时去地里检小麦个子,或者用铁丝耙搂小麦穗,这活儿在生产队是娘们干的;因为大面积的小麦收割,是由机器来完成的。
我这次出来就是一个干活的,不负责任、不用开会、不用操心食堂、不用担心有人吵架,只要管好自己就行。早晨,有山林里清新的空气供氧;中午,有苔头甸子边茂盛的杜斯解馋;晚上,有大把的时间来百~万\小!说记日记背诗。
身处深山,没有电、没有信、没有广播、没有消息,就像个世外桃园。
我一个知青,混迹在这么多老乡中间,犹如一个轻松的隐士,当然,也有点孤僻的味道。
晚饭后,我躺在床上,脑海里翻腾着下乡来的一件件往事,我想趁这次有闲功夫,总结一下自己:
自己对于长期艰苦奋斗的精神准备很少。
回想小时候,喜欢动荡、喜欢台风暴雨、喜欢翻天覆地……但是现在,喜欢平静、怕风暴、怕过去所渴望的恶劣环境……
表现在精神上,过去敢于挺身说话,现在顾虑重重。
“哈哈哈!”旁边的人在大笑。有人正在讲去年来这儿收小麦的故事:“上回来的人不注意卫生,拉肚子,都提不起裤子来。人家拉得有趟数,他们拉得趟数都没法记了。”
我觉得他们的话题有点无聊,继续想自己的事:
是否过去年龄尚小,阅历太浅,少年不知世事艰,因无知而无畏。现在见识多了,懂事了,头脑复杂了,因挫折而慎微?
其实,这种见识多还不如以前的无知好,懂得了什么是便宜、吃亏,人便自私起来,这算不算一种颓废?
“哈哈哈!”旁边的人又大笑起来。还是那个爱讲故事的人在讲:“这回来的馒头真好吃,上回做的馒头酸的,沾牙,吃了肚里还寒虚,沾牙沾得难过,只得搁手挖。”
这也好笑吗?我有点困了,继续坚持自己的思路:
自己在队上的所作所为,是有点胆小和懒惰。听了别人的话,不管对不对,就先点头;自己想干的事,又总担心别人会怎么看。
还有依赖,依赖施卫疆,依赖邵子昂,依赖插队干部。能推则推,能少操心就少操心,有不同意见也不高兴提,不据理力争。
临睡之前,我又背了一篇少儿诗歌: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漂零在外头?
迷迷糊糊之中,记得进山已经第十天了。
我不仅远离亲人,漂零在几千里的边境线上,过下乡后的第一个国庆节;而且也离开了知青点离开了同伴,漂零在深山老林里。
“每逢佳节倍思亲”,上海的家,太远了,不敢想;但爱辉的家――知青点,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有点想念知青,想念他们的上海乡音,想念他们的喧闹了。
去他的世外桃园,我终于发觉,它不属于过惯了集体生活的我!
26、国庆的雪 [本章字数:122o 最新更新时间:2o13-o1-o1 16:oo:44o]
早晨一觉醒来,屋里光线刺眼。
推门一看,屋外是白色的世界。
下雪了。
鹅毛大雪遮住了视线,群飞乱舞地飘扬在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上空。它们落在树梢上、落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显得那么凝滞厚重。
才9月底,金水就大雪纷飞。
这是我下乡后过的第一个国庆节,面对漫天的飞雪和寂静的密林。
记得小时候每到国庆这天,都有游行队伍,我们几个小孩一定会守在家门口等他们的到来。
哪怕等到中午12点过后,家里大人已经把菜端上了桌,也不会像往常那样来叫我们回家吃饭,只是不断地出来问我们:游行队伍来了吗?
游行队伍未到,声音总是先到。只要空中传来喧闹声,游行队伍就会拐到我家所在的这条路上。
我们奔着跳着,在游行队伍中横着蹿行,看他们手中花花绿绿的标语、头上的花箍、肩上的纹带……
有的游行者会跟我们打闹,逗我们玩,甚至会把手中的标语送给我们。这其实就是我们的全部目的。
等看到一个院里的小同伴都有了“战利品”后,我们就一哄而散,回家吃饭去了。
这些标语成了我们当天下午的玩具。
当然,最后都会成为父母的收缴品。
因为当纸标语玩烂了之后,剩下的竹条在我们手里一定不会闲着,变成了我们互相打斗闹玩的武器。
如今,这些记忆都将淡淡地远去,只有眼前的这场大雪,已经覆盖了原始森林。
好在1oo多垧地的小麦已经在大雪前顺利收割完毕。
今天上午,带队的老李去金水小邮局打电话要车。回来后,他告诉大家:明天就来拖拉机,后天就好到家啦!
其实,我这次上山不过才二十来天,比起去大罕公路的知青,他们已经在山里五个月了。
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该下山了?
夜,大家相聚在一起,一间土坯房子里点着三盏小油灯,照亮了每个角落。
李队长正式宣布:爱辉公社山区建设民兵连国庆颂扬晚会开始!先唱东方红。
接下来,是自由演唱。
农民老乡很会拉歌,有一套又一套的说词,让人无法推却。
你看,不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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