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17部分阅读

作品:阿莲的故事|作者:紫影蓝雪|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03:37:43|下载:阿莲的故事TXT下载
  旧历二十九的这天,在京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却想到了家里该写门联了。这天里,每家每户都要写春联,将红纸裁剪好,找来一本春联对子,然后从中选出好的对子写上。家门,堂屋梁,上下联横批写好后,再给牛猪圈门写上小的,最后还要写几张福字,用来倒贴在门闩和锅灶上,图个吉祥。过去我们村里有个老长辈,解放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上过私塾,解放后当了老师,能吟诗,出口成章,一手好毛笔字。那年代每到春节,求他写春联的人很多,人称“美先生”。美先生有才也很清高,求的人多,自然不会每求必应。过去读书人不多的年代里,要想写出好毛笔字来实在很难,不像现在花两个钱到市场买现成的,什么样的对子,什么样的书法都有。最要命的是,过去村里人过春节,有个习俗,那就是走街串巷每家拜年。一声新年好,彼此问候,递上香烟糖果后,都要驻足在门上的春联前,指点一番后,有赞赏也有嘲笑。没人愿意大新年的,大门一开,因为春联上的字写得不好,让人笑话,不够吉利,所以总想方设法求得好字来。后来读书人多了,也就有人开始练毛笔字了。我父亲这辈人,上过中学的也不多,但大都能写出一手毛笔字来。以前求美先生写春联的盛况消沉了,就连我们这辈人,也会在春节前先练几笔毛笔字,当然大都是男孩子执笔。可现在的年轻一代总学不好用毛笔,写出来的字很生硬,笔锋跟钢笔字很相像,所以,最终贴到门上的还是父辈们的墨宝,年轻人的毛笔字撑不开门面来。

  我想到大弟拿毛笔写春联的情景,去年春节是他第一次执笔。在父亲的监督下,还没动笔,在对折红纸时就出错了,老折叠不出7个字的方格来,被父亲骂得无地自容。最后还是父亲手把手又教了他几遍,才勉强叠出不规范的方格来,写出的字自然有点歪斜,不要说字体是否好看了。父亲叹气说:真弄线(方言:笨拙)。因为现在已没有看门联的习俗,写上去也没什么人注意,贴上去算是个程序,所以,家里没人会写毛笔字的,都在集市上买,既好看又方便。

  农村的很多过年习俗逐渐被抛弃了,但旧历二十九这天准备门联还保留着,不管是买来的,还是自己写的,程序未变。而在城市里,连程序都没有,依然跟往日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在这里少了点过年前的气氛,也许农村都习惯将一年的喜庆浓缩到那几天里,在传统中渲染气氛,带来新年的吉祥,而城市习惯了每天的喜庆,而不在乎程序,留意的是每天下来的收获。

  阿莲的故事 87(1)

  这两天老秦开着车跟妻子在外面买年货,冰箱已塞满了食物,烟酒和包装奢华的礼品放在一个个鲜艳的袋子里,那袋子上的红福大字让人感觉福气临门了。他们一家子添置了不少新衣服,连登山旅游鞋都买上了新的,姜姐穿上了一件橘红色的新毛皮大衣,又做了个发型,头发盘起来,显得雍容华贵。

  明天就是旧历三十了,我忽然想起老太太来,想到她孤零零一个老人在家,甚是寂寞,就跟姜姐提出除夕晚上要去老乡家过,想过去陪陪老人,反正秦家年前都收拾干净了。姜姐点头同意,说大年初一全家要上街玩,在外面吃饭,用不着我回来,给我提前放假一天,初二一定要回来。我自然高兴地答应了。混儿和欢欢觉得有点失望,他们跟冼老师早约好了,在秦家除夕晚上一吃完年饭,由冼老师开车一道去郊外放烟花,多个人多份热闹,叫我也去。我借口说自己要看春节晚会,也不懂放烟花。

  大年三十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外面的世界仿佛焕然一新了。坐在车上的人也没平时那样多了,拥挤的人群可能都已踏上了故土,享受起一年的轻松时光。等到了老太太的住宅小区,那看门大爷还在那里,还在摆弄着那个半旧的半导体,还在哼唱着京曲,见到我很是意外,问我怎么没回老家,还打听胖婶今年这么早就回去了,整天愁眉苦脸的,家里有事吗?看样子他很关心胖婶,毕竟是相处了几年的熟人。

  老太太见到我出现在门前,一样很惊讶,听我一解释,立刻乐得合不拢嘴,说正愁着这年该怎么打发哩,你就来了,真是个好丫头,没忘记她这个糟老婆子。年货胖婶走前已帮她买好了,冰箱里的肉菜,蔬菜都不少,见我在屋子里查看,老太太笑道:一个人过年没那么多讲究,就差门联了,都不想贴了,没大意思。我赶忙说要贴的,然后就出门到街上挑了几副。按老家的说法不贴门联是不吉利的,只有家里当年有人过世了才空着或是贴上黄色对联。

  回到屋子,用胶水给贴上,大门屋门显得有了光彩。老太太来了兴趣,说今年咱俩过老家的年,中午就吃年饭。于是,我就在厨房忙碌起来,老太太也在旁边打下手,将冻鸡解冻,又拿出一条大冻鱼,做碗头鱼用。碗头鱼是家乡旧俗年饭桌上的摆设,做好后放在桌上,不能碰这道菜,一直要到正月十五才能当菜吃,取年年有鱼(余)之意。现在也有这样的传统,只是到了正月十五,碗头鱼大都犒赏猫儿狗儿了,生活宽裕了,没人在乎一盘不新鲜的碗头鱼了。

  那天我们两个人做了五道菜,算上年鱼,也凑个吉利数“6”。将门关上后,就开始吃年饭了,老太太童心大发,口里学着爆竹声,说年饭开席了。吃着吃着,老太太忽然伤感起来,想起了远在国外的子女,说去年小女儿陪在身边,今年一个都不在了,说不定哪天自己死在屋里头也没人知道。我急忙劝慰说,大过年的,奶奶身体硬实着,可别说不吉利的话。其实陪在老人身边,我的思绪也早飞到了远方,飞到了父母身边。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老太太一接到手上,就嬉骂上了,说你这胖丫头可好,回家过年就不要我老婆子了,莲子比你有良心,正陪我吃年饭哩。是胖婶打来的,从老太太说话的口气上,胖婶应该情绪很好,老太太说得没错,有关她丈夫的风流韵事也就是风凉话,空穴来风。老太太叫我过去接电话,话筒那边又传来胖婶往日开朗的笑声:你这个二百五,一点不傻了,春节还没过去就跟你婶子抢饭碗啊?婶子明天就上火车站买票去。

  一阵玩笑过后,她才跟我说到我父母这几天老向她打听自己为什么没回家,连个信也没有,让家里人担心不已,好在我到了老太太家,有了准信,真以为我在车上被人贩子卖了。然后就说借别人手机打的,不能多讲了,等会儿告诉我父母去,让家里打个电话过来,好让他们吃个安心的年饭。

  挂上电话,我一直守候着,没回到饭桌旁,情绪莫名地激动起来,好像满肚子委屈就要找到出口了,想一下子倒出心头。电话铃一响,接到手上,话筒立刻传来了父亲的粗声呵问。此时此刻,根本也听不清他具体在骂我什么,我只需要那嗓门,那声音让我冲破时空阻隔,仿佛身处在家里的饭桌旁。我放肆地哭开了,尽情发泄着,直到那头父亲在急切呼唤我:丫头,丫头。

  阿莲的故事 87(2)

  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向父亲说明了情况,说写回信也来不及,就没写了。父亲最后也哽咽了一声:在外好好的啊,做不下去就回家。

  那边肯定也是借人手机打的,长途电话费太贵,父亲很快就挂了电话。我拿着话筒的手久久没有放下,还想等下去,听听母亲的声音,听听弟弟们的声音。因为激动,我竟忘了向亲人问声过年好。

  阿莲的故事 88(1)

  那年除夕,老太太精神头很足,和我一道看春节晚会,直到新年钟声敲响,我们才休息,老人家上床前给了我一个红包,算是压岁钱,我也没推辞,就好像父母在每年除夕给我们压岁钱一样,觉得是长辈的一片心意和祝福。初一早上,我们就着鸡汤下了大汤圆,汤圆是我昨晚手工做好的,里面包着红糖馅,老太太往其中一个汤圆里面塞了一枚硬币,说明天看咱谁运气好。

  老人家一直保留着家乡的传统习惯,春节也不像北京人那样包饺子吃。初一早上吃汤圆,等汤圆煮好后,她没让我动手盛进碗里,而是自己进了厨房,将汤圆盛好,然后我们就着两碟萝卜干和雪里蕻吃起来。老人家胃口不错,不紧不慢地吃着,还不时问着我,丫头吃到钱币没有?

  当我发现碗里的那枚硬币时,老人家笑了:丫头今年有好运喽。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老太太故意这样安排的,母亲在家也这样,最终肯定是让小弟发现碗里的钱币。长辈总是将最美好的愿望寄托到晚辈身上。

  吃过午饭,我又陪老人家上公园逛灯会,人很多,热闹非凡,老人家觉得太闹心,很不习惯,瞧了会儿就要回去。我感觉她是清静惯了,就搀扶着她朝人少的地方走。老人一路跟我讲起过去在老家过春节的情景,话题又转移到小倒戏上,说过去再穷,村里也要搭台子请戏班子唱戏,一连唱上好几天,比这场面热闹多了。我忽然觉得,人越老,追忆的世界越陈旧,而那陈旧往往是最珍贵纯朴的东西,无论时空跨越多远多久,那张封存的照片依旧光彩。浮华的世界里,总残留一处让人流连忘返的沟壑,在那沟壑深处能追究出岁月变迁的痕迹,无法磨灭的烙印。

  在将老人家送回住处时,她有点依依不舍了。眼里滚动着浊泪,说还是平常的日子好过,没这么闹腾,瞧着别人热闹,就觉着自己已快入土了。我陪她又坐了一会儿,拿胖婶的话题逗着乐,老人才从伤感中走出来,让我赶紧回去,别让人家大新年挑出理来。临走前,我留下了秦家的电话,说接下来一个礼拜里,只有我一人在家,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其实从除夕开始,老人家的电话就接连不断,有国外子女打来的,也有老家打来的,都带着对老人的新年祝福,可我总能看出她那满是皱纹的笑容里,搀杂着一丝苦意。

  老人在阳台上向我挥着手,回望那阳光下苍老的身影,感到这节气离她很远很远。

  秦家走后的一天里,我和那老太太一样,将满城节气拒之窗外,享受着独有的孤寂。少了欢欢和混儿,我第一次感觉这宽敞之家,名副其实了。主人卧室和欢欢的房门都锁着,唯有混儿的房门始终保持对外开放,清理一次后,就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尾随着混儿的运动身影,拾衣捡袜了。

  我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家之主,吃完饭不用忙着收拾残局,混儿的书架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扫视窥探,挖掘一册到手,心儿便徜徉在过去的学海生涯里。不再留意地板上是否残留一块污迹,不再留意阳台上的花盆是否需要浇水,也不再留意卧室主人们的水果是否清洗干净。我把持着遥控器,坐在沙发中央,唯我独尊地随意调控自己想要看的节目,这宽敞下的拐拐角角,我都得心应手,操纵自如,我俨然就是一屋之主了。

  我贪婪地享受起这难得的自主,忘却了远方的亲人,忘却了那头阳台上的孤寡老太太,也忘却了这宽敞之下自己曾经洒过的屈辱泪水。一个保姆的自主,让我忘乎所以,在疯狂中麻木,在麻木中疯狂,好似一只麻雀冷不丁跌落到了凤凰巢穴里,四面朝歌,百鸟朝凤,我成了森林之后。

  自主是什么,是自由,是主权,没有约束,没有拘谨,少了点首,多了摇头。我如饥似渴地行使这一年来的片刻主权,霸占着这块属于别人的领地,像个侵略者,要在这领地的每个角落留下污点,自主的代价往往不就是放肆后的污点吗?

  我不安分的本性再次嚣张开来,被压制的人性劣根暴露无遗。假如我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我可能连受雇者片刻的自主权也给剥夺了。本性的东西最可怕,一旦有机会抬头露面,就沦为人面兽心了。凶残地反咬一口,带着复仇与强暴,找回失去的尊严,这不正是冼老师老虎与狐狸的理论吗?

  阿莲的故事 88(2)

  我就像一头狡黠的狐狸,潜伏在城市的混凝土缝隙间,敏感的嗅觉,谨慎的眼光,矫情的神态,无不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惴惴不安。在城市森林的虎群里,时刻窥探着老虎打盹的机会,狐假虎威之后,现出原形,盘踞属于自己的领地,换上主子的脸谱咄咄逼人,作威作福。

  嘟嘟——

  传呼器的响声将我从疯狂中拉回到了现实,我好似梦游一般回到了原地,我本能地将围裙系到腰间,匆忙接过话筒,装成很忙碌的口气问:谁啊?

  华人小说吧 m.hrsxb

  阿莲的故事 89

  来者正是冼老师,后面还跟着寒班长,见我系着围裙来开门,冼老师冲寒班长笑道:班座不是发誓将来要做贤妻良母型的吗?多学着点,春节也不闲着。

  我没理会他,自己进了厨房洗碗,一盆一碗我洗了很长时间,故意消磨时间将他们冷落在客厅,也不像往日那样给他端茶送水的,我是想将一个保姆的自主坚持完一整天了。寒班长长吁短叹着,觉得京城过年没一点气氛,早知道不如回家去。冼老师挖苦说,你们苏州不一个样?园林怎么了,还不是朝树头上挂盏灯笼,莫非池里的鱼儿能蹦到树枝上看焰火?

  寒班长走进了厨房,见我拿着碗翻来覆去地用水冲,叫我别浪费水源,说让你上一回西北,你就学会珍惜每一滴水了。一副教训口吻,好像这屋子的主人是她了。我也只好关了龙头,擦干手到了外面,然后又拿起拖把拖起地板来,其实早上刚拖过,我实在应付不了眼前这对满腹经纶的高才生,只好拿地板解闷。

  冼老师先给自己倒上茶,又对寒班长说,口渴了得自己动手,伟人早教导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也看出来,我这个保姆今天不把他当主子伺候了,学心理学的,察言观色有一手,可以坐升公堂审案了。

  冼老师的嘴巴总是闲不住,开始说到除夕放焰火的事,说莲子你没去太可惜了,失去养眼的大好时机。他那两个学生,让他做老师的刮目相看,欢欢是捂着耳朵只凭视觉在远处观望烟花。而最让他失望的是,那混儿敢拿砖头磕人,却不敢朝烟花点火,整个晚上他冼老师成了排头兵,专干爆破手的活。若赶上战争年代,他姓冼的绝对是当炮灰的主儿,而混儿肯定属于在后方指挥所端上望远镜指手画脚,穿着四个口袋的军服,不扎武装带的司令官。

  寒班长乐了,一语中的地总结一句:战争让怯者打扫战场,而勇者僵卧沙场。

  两个高才生的话题由此延伸到浩瀚的历史长卷中,从古代王侯将相到现代开国元勋,论证各自的论点,好像电视剧上的辩论大赛,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我基本听不懂他们的高谈阔论。

  我将拖把又蘸上水,关上房门,挥洒进了混儿的房间,想像着放烟花时,混儿在一旁胆怯的模样,也禁不住哑然失笑了。

  一样是挥洒,我将房内的污垢卷进拖布里,依赖自来水,自然清洗;而房外是在清算历史,将失败者丢进历史的垃圾中,依赖口水,人为清理。

  不一样的是,一个是弯腰曲背的体力劳动,一个是绞尽脑汁的脑力活儿。

  阿莲的故事 90

  那天我没给冼老师一点面子,拖完地后就回到自己房间里看书,而且故意看起《平凡的世界》,不是说我这保姆不简单吗?什么极品吗?我就是要在他面前显示出高贵来,即便在他到我房间时,我也视而不见。他可能已揣摩出我那时候的心态,自讨没趣后,就招呼寒班长回去。

  寒班长问他,不是说好带她一道上街玩吗?

  冼老师没说话,他本可以再讽刺我一句,说我沉醉在《平凡的世界》书里,不能自拔了。他什么也没说,闷声出了门。

  其实一听到他们离去的脚步声,我就后悔上了。我所谓的自主完全是空想下的自我陶醉,当我从空想中抽身而出时,我是活脱脱的邻家女孩,一个刚满19岁的女孩,我的心态不可能像老太太那样,将寂寞锁在心底。那种独处的氛围我只能停留片刻,孤独的享受就像陈皮,嚼多了反而倒胃口,变得更苦。我情愿听他们辩论,有人气的辩论,我会守候在台下,做一个忠实的观众,听不懂看不明的观众才是台上表演者最为信赖的。

  他们走了,将热闹带走了,留下我,一个宽敞的房屋,一个小书房,一本平凡的书,一个孤单的保姆。我忽然癫狂起来,将满屋的窗户都敞开来,立在阳台上,迎着寒风,望着远处的色彩斑斓,望着色彩下悠闲的人群,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老太太,裹着青春骨架,而精神深陷在晚冬里,流离失所。

  我伫立在风口,无思无为,凝滞了。

  那个下午我是在床上昏睡中度过的,梦见自己走在田埂间,四周是白茫茫的水田,稻茬上积满了雪,我却始终走不进那白雪覆盖的村庄。

  直到被电话铃吵醒,窗外的天色已晚,我浑身无力地下了床,电话是姜姐打过来的,让我晚上关好门,白天出门也要快去快回,不要贪玩,春节期间常发生盗窃。我连连几声是,欢欢也说了两句,问冼老师有没有过来。我应付了一下,说他没坐一会儿就走了,还带上那班长了。欢欢一听班长就把电话挂了。

  穷极无聊下,我根本不想做晚饭,也没有食欲,电视上都是些唱歌跳舞的节目,跟我一样无聊,关上电视后,我徘徊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感到这漫长的黑夜像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自己,自主之下的我反而更觉得失去了自由,无所事事时,自由也是四面朝墙,有的是空间,却找不出容身之地。

  我进了混儿的房间,将教科书拿出书架,坐在书桌旁,一本本翻看着。那公式,那字母,那图表,既熟悉又陌生,既贴近又遥远。正是这些若即若离的文字和数字方程式让我失去了生活的位置:没有它们,我可以扎根在土地里,用汗水浇灌一年的收成;没有它们,我可以找个男人,将一生托付给他,给他做饭生子;没有它们,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守候在自己的家园里,无怨无恨,死心塌地地做一个没有幻想的村妇。也正是它们,让我的脑袋滋生了抗争,不安于现状,逃离了那片土地,混进了城市钢筋铁架里,苟且偷生。

  它们带给我的是一桶未装满的水,时刻碰撞在桶壁上,无法安息。

  我将所有的怨气撒在了眼前的书本上,恨不得粉碎它们,从窗户扔出碎屑,祭奠我挣扎的灵魂。

  明天会是怎样的光景,我只觉得一片黑暗,见不到星星和月亮,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暗无天日。

  阿莲的故事 91(1)

  我终于熬不过窗外的热闹,坐上地铁,去了趟天安门。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靠近它,冬日里一样是万紫千红,人流一样络绎不绝,只是时光又跨过一年,我的感觉更为真实了,那些花坛吐出芳香,四季如春。

  我随人流走过广场,穿过城门,在高高的皇家门前停下了脚步,那朱红大门高贵而威严,却抵挡不了一张张薄薄的门票。我驻足许久,还是没加入排队买票的队伍里,转身又汇入到返潮的人流中,机械地穿梭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最终回到现实中。

  我就是一个过客,匆匆而来,又惶惶而去。身边的画面是流动的,又是无声的,只有回到地铁里,我才真切感受到机车在飞驰中轰鸣。

  到了广渠门,我在街上茫然地走着,悠闲的人们,老少同行,组合成家的样子,徜徉在节日的海洋里,不时迸发出欢乐的浪花。我的内心隐隐作痛着,似乎也听到了弟弟们的笑声。他们穿着新衣裳,跟在父亲身后,走在田垄间,去给亲戚拜年。在家时,不愿出门拜年的我,时常觉着弟弟们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不放过节日里的每个细节来获取欢乐。而现在,我倒发现自己才是迷路的孩子,走在城市的繁华里,寻觅不到那份泥土气息了。

  等我回到住处,已过晌午,走了那么远的路,也不觉得饿,呆坐在客厅里,又陷入了孤寂中。我忽然找到了驱逐孤独的方法,回到房间,将一年来的家书重新翻到眼前,从那温情的文字中间,感受远方亲人的问候。之后,我又打开自己的日记,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默念着,那列车,那广场,那老太太,那看门大爷,那警察一家,那赵老师一家,都浮现在眼前,都向我露出笑脸来,我又找出亮亮的照片来,他肯定长高了,还能记得我吗?

  走过的日子在这新年里给了我慰藉,是风是雨,是苦是乐,对此时的我都很珍贵,敝帚自珍。我甚至放纵想像,自己在警察家一直做到现在,那该多好啊!穿着那件俊姐给我买的羽绒服,把自己打扮成城里人的模样,跟其他保姆姐妹们坐在一起,畅谈着过去一年的经历,交流得失,然后又将目光从村口投向遥远的北方,让那辆拥挤的列车捎上新一年的愿望,向北奔去。

  电话铃打断了我涌动的思潮,还是姜姐的声音,问上午打过几次都没人接,人上哪去了。我说自己上街回来晚了点。姜姐让我出门后回到家要看看来电显示,及时给她回话,好让她在外放心。随后又是欢欢的夸张嗓门,说昨天上山了,那雪松真是太美了,回来给我看照片。今天他们正游玩徽州古街,都是些老门店,笔墨纸砚的没什么意思了,很想上巢湖玩,可父母不同意。最后才说道,她给冼老师早打过电话,问我为什么没跟他们一道上街玩等等。没等她说完,那混儿已耐不住性子,话筒传来抢夺的声音,混儿叫出一声来:等上了九华山,我给你求一签,找个俊美男郎,哈哈!

  接完电话没多久,我刚把饺子放进锅里,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保安,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问我是不是这家的保姆。我点头称是,心里却紧张着,以为自己不在家时,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上午有人放在门岗让我转交给你的。保安说完将袋子交到我手上就走了,我也没来得及打听对方是谁。

  袋子是白色的,里面却装着一件大红的呢料大衣,包装很精致。我感到更蹊跷了,在这里除了胖婶给我以亲人般的感受,再没其他亲近的熟人了,怎么会有人给我衣服,而且这么高档。肯定是保安找错门号了。我没敢打开包装,准备放回袋子里时,发现有张字条贴在上面,上面写着:新年快乐。

  就四个字,可那字体让我觉着眼熟,我恍然中进了混儿的房间,找出他的作业本,认真地对照上面批改的字迹,生怕看错了。对比之下,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了,在这冰冷的都市里,热泪一旦发泄,就好似春潮翻滚。我麻木的心坎终于苏醒了,不为那贵重的礼物,只为那声蓦然间的问候。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阿莲的故事 91(2)

  谢谢你,冼老师,你的冷嘲热讽都让四个字冲刷干净了,羞辱化作了羞愧,我竟然没给你倒上一杯水送上新年的祝福,你带给我的却是人世间最平等的祝福!

  新年快乐!冼老师,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可那件衣服一直陪伴着我,每当冬季来临,我都要穿在身上,感受你那声平等的祝福!

  冼老师,祝福你每天都快乐!

  阿莲的故事 92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时刻盼望着传来敲门声,瞧见他站在门外,闻到他满身的烟味,然后向他由衷地表达自己的祝福和感谢。

  时空不再渺茫,窗外总是阳光灿烂,先前的孤寂都被期待所占据,从未有过的充实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春天已来临,我听得到那轻盈的脚步声,让我怦然心动着。

  我也守候在电话旁,期盼一个惊喜,每当铃声响起,我就忙不迭地握在手中,发出一声“喂”的喘息,渴求那熟悉的调侃灌入耳膜。

  什么也没发生,姜姐已告知回归的日子,而欢欢也再没插话,我在心里早萌发冲动,向欢欢打听冼老师的电话,就算厚颜无耻,自作多情,我也无所顾及了。

  直到秦家人回来,我始终处于亢奋焦灼的情绪才回落到原来的位置。节气也一样回落了,街上又变得仓促起来,人们的步伐再次加快了节奏,这个春节就算过去了。

  秦家带回了很多皖南特产,茶几上的茶叶换成了毛峰。混儿居然将一根登山用的拐杖也一路带回到北京,老秦夫妇和欢欢的手腕上都多出一串佛珠来。看来他们在九华山收益不小,连求签的签文也带回了家。

  混儿跟我说起求签的事,很是扫兴,就他是下下签,那上面的字说他来年不顺,把他比成了木笼之鸟,气得他当场把那签文纸给撕了。

  不过,他倒挺热心的,还真给我求了一签,属中上签,签文有点像诗:冬去春来一线天,雪融春江两岸红。欲求飞燕暖还巢,万里乌云愁断风。

  意思一看就明白,前途光明,但道路坎坷。混儿帮我求的是婚愿,大和尚说我将来的丈夫是外地人,寻觅起来要经受磨难,只等乌云散开,一定锦上添花。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求签,别人代求的,在老家大都是老太太们喜欢上庙里烧香拜佛,我父亲向来不信那一套,自然就影响到子女,所以,一家人从没有上庙里求过签。在家乡,白姥山和中庙一带的庙宇比较出名,是求签拜佛的圣地,后来我回家乡也求过,但从没碰上过上上签。那时的我还把求签当成封建迷信,没当一回事,只觉得那几行字有点诗情画意,就留下签文。

  生活又从节气里恢复到了往日的平淡,秦家夫妇忙碌起了生意,老秦准备在郊区建个小型加工厂,一回到北京就很少着家了。姜姐也早起晚归了,打理店里的事,对我也比往日关心多了,问我春节怎么一直没用电话跟老家联系。我只说农村没有电话,心里还是很感激她。混儿和欢欢也要开学了,只是冼老师在年后还一直没有上门。混儿乐得自在,而欢欢情绪低落起来,给冼老师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很失望,抱怨冼老师是不是忙着跟寒班长谈情说爱,没工夫辅导学生了。

  我也没像前阵子那样顾盼冼老师的出现,内心反而害怕他的出现,害怕见到他时自己的窘态,就好像欠了别人东西一样,很是不安,而道出那声谢意又显得不太自然,心里有点患得患失。

  让我欣慰的是,姜姐很快就把那1500元钱给了我,而且工钱涨了100元,我在家政公司提出的待遇终于得到了落实,我马上给家里写了封信,并将钱连同欢欢用过的学习资料寄回去,好让父母在开学时,不再为弟弟们的学费忧心。

  阿莲的故事 93

  开学的第一天,混儿和欢欢还没回来,秦家夫妇早早就回了家,表情很严肃,像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姜姐唉声叹气,说姓冼的怎么说撂摊子就撂开摊子,没一点诚信。老秦也抱怨这年代诚信最贬值了,都污染了大学校园。

  我听这话是跟冼老师有关,莫非他不做家教了,还是嫌工资低,要求涨工资啊?带着两个学生不说,那混儿就够他喝一壶的。

  反正气氛比较紧张,夫妻俩后来进了卧室,关上门,像是在商量着对策,我在洗菜,也就听不清楚了,只听见姜姐亮出一嗓子:家教有的是,显摆啥啊?

  混儿和欢欢放学回家后,见到父母都在家,也感到意外,混儿贫出一句,欢欢的生日到了?要开家宴?事前也不招呼一声,我这做哥哥的也好在外头捎几根蜡烛回来表达心意啊。

  欢欢回骂一句,你还有脸当哥哥,我生日还有大半年,你是派出所的片警给我改动户口本了?

  老秦很严肃地让子女收声,说你们闹腾啥啊,现在好了,人家冼老师不来了,自个儿自学成才吧。

  混儿一听当时就目瞪口呆了,好像迷失在冼老师嘴边升腾的烟雾中,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就骂上了:丫忒不厚道了,整个一臭老九,刚给他擦完黑板他就扔粉笔了,为什么呀?

  欢欢的脸色更是难看,望着父母一言不发,最后使劲一跺地板,朝父母吼上一句:以后再不要给我请什么家教,闹心!欢欢关上房门在里头怄气。

  我虽说猜测到冼老师有可能离开,但当成为事实时,自己的内心也无法接受。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他刚让我感受到那份难得的温情,就在我咀嚼余味时,倏然化为了乌有,实在让人失落。

  老秦给出了理由,冼老师自己想出国留学,要考什么英语,没时间带家教了。理由很简单,却很充分。个人的前途总是建立在他人之上,冼老师不能因为家教的小事而耽搁出国留学的大事,更何况他当时来秦家做家教是带着专业科研来的,目的不是为钱。而是觉着混儿是可塑之材,把混儿当成一个标本来研究自己的专业,无功利色彩,却有利用之嫌。

  我倒是为混儿可惜,少了一个对症下药的医生,他能康复吗?

  其实正像姜姐所说的,在北京找个家教跟找个处长一样容易,到处都是。家教和保姆在供求关系上属同类,供过于求,可从秦家现在的反应来看,大家都想起了冼老师的好处来,直言直语,不抱怨辛苦,也不计较报酬。在作为生意人的秦家父母眼里,这样的广东人值得信赖。即便女儿时时表现出对老师的好感,他们也不会怀疑冼老师的人格。最重要的是,冼老师降住了混世小魔王秦飞,能叫混儿按时上学已是功不可没了。

  我先前也因冼老师的挖苦对他敬而远之,但他那四个字祝福彻底改变了我对一个男人的看法,表面的东西再火热,也可能是瞬间火花,唯有流露出心底的余热,才是最为温情的。就如同一座火山,喷发之时能融化四周的一切,而在休眠时,与自然相融合,不带走一草一木。

  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休眠火山,在我情窦初开的季节里,我暗自将它埋藏在心底,孕育着能量,只渴求它给我余热,而不是激情迸发。但它终究成了死火山,在残留下一片余热后,永远地埋葬在心底。

  秦家失去了一个好家教,我也失去了暗自仰慕的山峦,我在山脚下,柔弱得像棵小草,无法领略它峰巅上的风光。那是一处我永远触及不到的风景线,只能凭借想像,给自己绘出一幅淡淡的素描,从此天涯海角,残留下点点墨迹,返照往日情窦初开的愫怀。

  来得快,走得也快,印记却很深刻。

  阿莲的故事 94

  我原以为冼老师会上门跟自己的学生道个别的,但直到正月十五过了也不见他人影。胖婶是正月十五前一天回到北京的,因为春节我给老太太留过秦家电话号码,所以她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上老太太家过元宵节。晚上姜姐回来时,我犹豫了一阵子之后,还是向姜姐请了假。姜姐觉着因为他们一家人出游,没能让我回家,现在去老乡家过个节理所当然,并交代我说旧衣服都收拾好了,让我在外面买个大袋子好装下寄回老家去。

  人都是将心比心,我所经历的前三个女雇主,职业不同,性格也迥异。俊姐文静有修养,宁医生内向而敏感,姜姐属于外向型的女商人形象。我受不了俊姐那样文化人的猜疑,却忍受住了姜姐珠宝商的挑剔,唯有内向的宁医生和我保持着距离,正是这距离,让我在赵老师家平淡地度过。兴许人与人之间只有在贴近时,才能摩擦出火花来,火花闪烁下,爱憎分明。

  好在时间能愈合沟壑,加深了解,在我越过那些沟沟坎坎后,回首自己的足印,心底的恨意也逐渐消失了。俊姐在意的是结婚戒指的价值,而姜姐在乎的是丈夫前妻干涉自己的家庭,都有自己的理由。当理由受阻,便在一个保姆的身上发泄不满,也有合乎情理的地方,因为我参与到其中了,自然脱不了干系。

  回京后的胖婶在老家算是虚惊一场,她开玩笑说自己男人像个鸦片鬼,那东西不中用了,哪有心思偷人啊。那女人是丈夫远房亲戚,男人在外打工,丈夫去那女人家是亲戚间的照料,没那么多闲话。看来,胖婶回去的日子里也没闲着,肯定经过调查核实了。至于说自己男人那东西不管用了,她表情不带丝毫的遗憾,毕竟都上了岁数,也成了丈夫忠于她的唯一证据。

  她又跟我说了不少家里的事,我父母的身体,一年的收成,还有其他保姆姐妹们在过去一年里遇到的新鲜事。其中她提到一个妹子春节期间嫁人了,本来说好完婚后继续上北京做保姆,可新郎变卦了,要求新娘和他一道去上海建筑工地做小工。那妹子开始不太愿意,说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好雇主,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让她到建筑工地上跟水泥打交道,实在不甘心。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妹子最终还是拗不过新婚丈夫,答应去上海。跟北京雇主打了个电话解释原因,雇主要求那妹子帮她物色一个,要求一样,人品好,有些文化。那妹子是初中毕业,对于她那个雇主,胖婶她们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那妹子守口如瓶,只说平常不用干什么活,700元的工钱算很高了,日子也很清闲。说到文化知识让人很纳闷,就算保姆是个大学生,也不可能把中餐筷子变成西餐刀叉呀?

  我那些姐妹大都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务农了,所以,我这个留京保姆成了合适人选,我虽没跟胖婶直接提到过在秦家的不如意,可她能看出来,因为我的喜怒哀乐,再掩饰也逃不过她胖婶的眼睛,于是她就让那妹子留下了雇主的电话,说等回城让莲子去试试,大小也是个高中生。

  胖婶将写有电话号码的纸交到我手上时,我并没有动心,装进口袋里说自己刚涨工资了,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说心里话,保姆衡量雇家的好坏,工钱是最大指标,在尊严和金钱面前,天平上的金钱砝码总是要重些,我能在秦家呆下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吗?而现在我想到的是金钱以外的东西,姜姐收拾好的旧衣物,还有欢欢让我寄回去的学习资料,这两样东西也包含着有形价值,可我想到的却是金钱以外的无形价值。对我和秦家来说,磨合到现在的状况,着实是不容易。我不容易,那秦家更是不易,至少没再接连更换保姆,让家政公司躲之不及。

  一个果子到了手,不管是亲手摘下的硕果,还是经风雨摧打后跌落到地面的烂果,只要有食欲,那味道一样是甜的。

  我在秦家也能咀嚼出这种甜蜜,尽管品尝的机会不多,却加倍珍惜。

  我从胖婶那里拎了不少咸货带回秦家,那是我父母的心意,一部分给老太太的,剩下的是给秦家的。我的父母虽说是农民,可他们一样知道交情的重要性,一些咸货在市场上值不了几个钱,却满载着他们的善意,也寄托着要雇主善待自己女儿的无声诉求。当晚我就给秦家蒸上了咸鱼咸肉,就着青色的雪里蕻,他们一家人赞不绝口,说是吃上了真正的绿色食品。

  阿莲的故事 95

  没了冼老师,秦家两个孩子还得上学,我这个保姆还得做饭,生活中失去一个角色,并不代表自己的角色也变换了。只是秦家没在新学期里重找家教,欢欢是对自己学业自信,混儿是图个自在,礼拜天可以冲出屋子去踢球。

  没有当面向冼老师表达自己的感谢,始终是我内心未了的心愿。我将这心愿寄托在一团毛线上,晚上坐在床上,织起手套来。我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