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学校念书、和同学不着边际地闲扯时,尚人才能逃离紧绷且沉重的现实。只有这段时间,「筱宫尚人」才能当一个极其普通的高中生。
所以就算脚再痛、丑闻缠身,尚人还是想去学校——到那个唯一能成为「普通人」的地方——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好像才能不为任何事烦心地深呼吸。
从父亲外遇开始,筱宫家崩坏的丑闻对尚人来说并不是需要特别隐瞒的秘密,当然他也从不曾想过要大肆宣扬,五年的岁月足以充分地成为「过去」。
家庭崩坏的愤恨。
被深信不疑的事物背叛的悲哀。
只能在最底层挣扎的凄惨。
诸多的……失落感。
他已经彻底尝遍这些滋味。过去那段已蒙上一层阴霾的幸福时光,无法从记忆的底层消去,即使如此,现在就算被说任何闲言闲语也不会受伤了。
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无法当作不曾发生……那么,就只能习惯现实。
纵使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丑闻被电视和杂志一举揭露,周遭的冲击不若他想象中的大,也不会因忧虑沮丧而消瘦。
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他从过去已经彻底学会这个教训。
充满恶意的中伤。
不知轻重的诡辩。
强迫推销似的善意。
同情——
对于这些过度的响应,只会让自己身心俱疲,尚人也不得不变得厚脸皮去面对现实。
对尚人来说,比起这段过去,与雅纪所犯的「兄弟相奸」的二重禁忌更叫他觉得沉重。
初次的性经验是等同于「强暴」的惨烈过程,身体只有被撕裂般的剧痛和恐怖。然而让尚人想彻底遗忘、却又紧紧束缚着他与雅纪的肉体关系,带有尚人所意想不到、名为「快感」、既甜美又煽情的毒素。
自慰所无法得到的……愉悦。
不——
自慰也被禁止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欢愉所在,借着雅纪的手、唇……和舌头的爱抚,一一曝露出来的屈辱。
甜美地——令人难受地凌辱的恐怖。
雅纪施予他身上的揉捏令他心荡神驰,头脑混沌。
翻出幽穴的秘肉被吸吮至痉挛,理性因而溃散,所得到的快感反而……更加深切。
在不曾有过和异性的正常性行为之前,被雅纪深植体内的欢愉越是甘美便越折磨着尚人。
与亲哥哥上床的罪恶意识,以及被弟弟获知的战栗。只要花些时间舔舐让两人结为一体的后蕾,刚开始被强暴的剧痛和恐惧便逐渐淡化。
他害怕……习惯了怯感,沉溺在名为「禁忌」的欢愉中的自己。
所以当雅纪高昂的欲望深埋他体内,摇动、长驱直入最深处时,有时仍会令他失去意识。
然而。
即使如此——
「尚,我喜欢你。」
这一句话便束缚了他。
「尚,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的身体、你的心都成为我的。」
雅纪出乎意料之外的告白。
「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就能努力下去,所以……让我感受到你是属于我的。」
当他知道自己不是雅纪泄欲的管道时,几乎喜极而泣。
禁忌的苛责并没有消失,但至少他觉得……能从荆棘的牢笼获得了解放。
但是——
只有这个是绝不能为他人所知晓。
所以——
这一定……无法成为野上的母亲所寻求的解答。
即使如此,因为她凝视的眼神太过认真、无助,那份为了孩子,想打破现状、坚定的心情深深地传达出来。
「呃……野上太太,我认为要是周围的人太过努力的话,反而会增加他的压力吧?」
尚人将所想的事率直地表达出来,他觉得与其笨拙地慎选言词,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这么做还比较妥当吧。
野上的母亲像是毫无防备地受到重击一样瞠大双目。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体验过那种事,所以周围的人可能会认为是『运气不好』,或是『遭遇厄运』,但老实说,我们所受到的创伤远比大家所想的还深。」
究竟有多深切?无论用多少言语表达……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应该无法理解其中真正的恐惧。
「做一个能体谅他人痛处的人。」
用说的很简单,但这终究只是理想论,距离现实仍太过遥远。
「而且就算同样身为被害人,所受伤害的程度截然不同……我不知道其它学校的学生情况如何,但是听说我们学校三年级的受害人伤势相当严重。」
尚人像是确认一样望向林田,林田面色凝重地颔首。
「西条同学可能在这学期之内无法复学。」
(果然是真的吗?他确实是听说西条可能得休学了。)
一思及此,他心理便感到一股疼痛。
疼痛……且沉重。
太过不合理的事实让他头脑沉郁的发麻。
「所以,当我和野上外表看似只受了轻伤,大家便会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跟其它受害人比起来幸运多了』,或是『还好只受了轻伤』……但是对我来说,这一点也不幸运,伤势一点也不轻。」
这时林田、立花及野上的母亲都闭口不语,一副不知从何开口的神情。
「遭遇那起事件本身就是不幸,然而大家却觉得受伤轻微的人该值得庆幸……我真的感到沮丧。」
说话者或许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想出言安慰,但对听者来说,那些就像带刺般地伤人。
「不带恶意的鼓励以及无心的言语,在人心脆弱时——都具有杀伤力。所以听到『加油』或是『不要认输』这种话时,心里都会感到阵阵抽痛……」
对平常一些令人不太在意的言语产生过度的反应。无法诚实地接受他人的好意,就连随意流露的亲切都会被视为虚情假意;甚至他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彷佛带有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看法变得扭曲,心理受到压迫,妄想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明明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痛楚……明明就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到事情的表面,就不要自以为是的乱说话!
你们这群人烦死了!
不只是这次事件,从五年前的那天起,这些话就激荡在尚人脑海中,他多么想胡乱迁怒他人,一吐为快。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这种胆子和骨气。
尚人不知道野上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也不想代替野上辩驳他自己的心语。
不过,因事件的后遗症而「不敢出门」——或许「不想出门」的心情,多多少少是受到周围这种气氛的过敏反应吧?不过野上光矢本身有没有自觉,又另当别论。
「——但是……筱宫同学,你不是跨越了这层障碍吗?」野上的母亲像是喘息一样,生硬地说道:「所以你才能像这样来上学,不是吗?」
尚人做得到的事,自己的孩子应该也办得到才对,只要知道什么原因……她或许是这么认为的吧。
母亲热衷于在事件中受到创伤的儿子的心理治疗。老实说,尚人觉得她精神可佩。
因为担心儿子将自己关在家里,还请心理医生到家里来,可见她是真的很忧心。
尚人不认为那是母亲的过度干涉,只是她的关心是不是反而增加了野上的压力?
(难道野上是独生子?)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是野上太太,他是他,我是我。」
结果他也只能言尽于此。不论周围的人再如何焦急,当事人不肯面对伤口的话,一切便不会有结果。
至少尚人认为自己是这么撑过来的,但这是否是代表着他已克服了承受已久的伤口?他不知道。
不。
或许……因为至今仍会发作。
再次——
一定——
野上不肯真诚地面对自己,打算就这样意志消沉的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虽然对野上的母亲很过意不去,但这是尚人的真心话。
现在的尚人没有任何余力去关心其它人,光是自己的事就足以让他精疲力竭。
「那么……那么筱宫同学,为什么你明明脚伤还没好,却仍坚持要上学?」
野上的母亲执拗地紧紧追问——既然无法指望尚人帮助,或许在得不到任何解决之道前,她是不会回去的。
「我……我讨厌关在家里不出门。」
「真的吗?」
「是的。不做任何事,只是发呆的话,头脑里就会浮现许多事,让我感到郁闷……但是来学校的话就能接受刺激,不会胡思乱想。」
「……即使大家对你的事充满好奇心?」话声甫落。
「野上太太!」林田露出严厉的神情,口气转为粗暴。
「来学校的话,不只是这次事件,大家都会看着你,对你指指点点,这样也无所谓吗?」野上的母亲继续说下去。
「野上太太,你在说什么啊!」
「校长,我——发生了那种事,光矢和筱宫同学应该一样感到难受,为什么光矢会……为什么只有筱宫同学能重新站起来?我想知道光矢和筱宫同学有什么不同啊!」
略为上扬的双眸瞪视着林田的样子让人感到一股寒意。爱子心切的神经紧绷的母亲情绪已经到达极限了吧?
尚人只是将自己所想的事诚实地说出来,或许因而踩到了野上母亲的地雷吧。
「话虽如此,你的作法却……」
「校长,我没关系。」
「筱宫同学……」
「毕竟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
什么事?——大家不敢开口询问。
即使如此,林田仍明白尚人所指的事,可见筱宫家闹得满城风雨的一连串丑闻至今仍未平息。
「所以无所谓。」尚人平淡且干脆地说道。
林田深深地叹一口气,闭口不语。
「野上太太,我和野上之间的差异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或许——比不上野上母亲的那份执着。就某种意义来说,尚人与野上在人生的经验值本来就有差异。
「……或者该说,我认为比较这种事非常没有意义,因为我和野上同学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看不清了,那表示对方已经被逼到无路可退了吗?尚人反而更担心她的情况。
人类要是超乎平常地过度努力,某处就会开始毁坏。除了肉体上的疲劳,还有精神上的……人类就是这样逐渐扭曲,轻易地就此毁灭的生物。
尚人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如此。
为每日生活的疲惫急剧憔悴的母亲,与和林田校长极力争辩的野上母亲一点儿也不像。
但是……为什么……
看着抬头盯着自己紧紧追问的野上母亲,竟让他联想起患了精神病而自杀的母亲。
「所以,请不要以我的事来增加野上同学的压力。」
这不含有任何嘲讽,也不具任何意义,尚人只是打从心底这么想。
对现在的野上而言,从母亲口中听到他人……不,是她深信他们应该是同为被害人的尚人的名字的话,反而会施予他莫大的压力吧。
不——
说不定,对野上的母亲而言,尚人的存在就是一股莫大的压力吧。所以尚人觉得自己还是离开现场比较好。
「校长,呃……我可以离开了吗?要是太晚回家,我弟弟会担心。」这时候谎言反而显得很有用。
为了尽快结束话题好离开现场,他选择最不具任何伤害的话语。
不……这不全然是诺言,在发生一连串事件后,裕太似乎也想了许多事,生活态度也逐渐软化。
——闻言,林田看了眼手表。
「啊……说的也是,居然已经超过放学时间了。」林田开口说道。
在这种时候,尚人觉得筱宫家的私事弄得人尽皆知其实有好有坏,不用刻意说出家里的事,大家也很快地就能明白。
「那么野上太太,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对林田来说,这也是个打住话题的好机会,毕竟他已经应了野上母亲的要求,完成了身为校长的职责。
他强烈的危机意识告诉他,再拖拖拉拉下去让尚人待在这里的话,恐怕会大事不妙。然而野上的母亲仍一副要继续商谈下去的样子。
「好了,筱宫同学。很抱歉,在你那么忙的时候还耽误你的时间,今天谢谢你前来一趟。」
「不客气。」尚人站起身来。
「我先离开了。」尚人恭敬地鞠躬。
然后,野上母亲的恳求刺进尚人转过身去的背影。
「那么筱宫同学,能不能请你说一些鼓励光矢的话?什么都好……电话、写信都可以,请你把所想的事传达给那个孩子!」
(唉……总觉得好像遭到了致命的一击。)
尚人的心里止不住叹息。
「——我会考虑的。」
尚人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校长室。
「筱宫同学,真不好意思。」
出了校长室走了一会儿,一同离开的立花便开口向他说道。
尚人不用反问也知道他为什么道歉。
「……别这么说,我明白野上太太的心情……」
立花稍稍叹了口气。
「你真的很成熟。」
「咦?」
「人都是很自私的,小孩子就不用说了,还有徒长年龄却一点也不成熟的大人。然而你却能真心为他人着想。口头上说说很简单,能实践的人其实少之又少,所以我觉得你非常了不起。」
立花的赞美使尚人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因为立花就是这样性格的人,让尚人难得地坦然接受。
「谢谢。」
「不过……这么做真的好吗?断然拒绝也没有关系哦。要是你不方便开口,透过校长拒绝她也没有关系。」
立花指的是野上的母亲最后所提出的「请求」。
「野上同学……他该不会是独生子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不……总有这种感觉。」
那股激烈关切予人溺爱独子的感觉。不知为何,尚人不敢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家中有四个孩子,所以尚人从小对母亲便没有任何独占欲。母亲的爱等分给了每个孩子,尚人不曾为此感到任何不满。对尚人而言,雅纪的存在比母亲还要来的巨大。
更何况,在知道雅纪和母亲的关系之后,母亲便成了禁忌的象征。
「筱宫同学,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呢?」
「什么事?」
「对你而言,朋友……是什么?」
尚人没有想到立花会有此一问,他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立花。
「呃……这到底是……」
「刚才你不是说,比起待在家里,你更想来学校吗?」
「是的……」
「我想若不是你的交友情况良好的话,你并不会说出这种话。」
经立花这么一说,尚人才思考起这个问题。
「嗯……我觉得自己身旁有许多很好的朋友……啊,我的意思不是野上同学身旁没有好朋友。」
尚人二年级,野上一年级,这就是他们的差别。
比起身为新生的野上,尚人累积了更多友情。
「虽然我想来学校的想法很强烈,但那不代表我心中没有任何不安。只是来到学校后,大家很明显地非常顾虑我的事……」
除了那起暴力事件之外,筱宫家过去令人震撼的丑闻被一举揭露之后,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尚人了吧。
「太过顾虑我,让我总觉得有点难受……顿时之间,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回来太早了。不过中野却非常自然地对我说:『欢迎回来。』」
「是二班的中野大辉同学吗?」
立花知道中野的全名,这让尚人感到有点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身为学年主任的立花也是二班的副导师。
「是的,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恢复,太好了。』我觉得很高兴。」
中野的一句话一举消除班上莫名的僵硬气氛,所以尚人真的感到很高兴。
「话说回来,那天在正门发生了一起不小的骚动呢!」
尚人闻言也只能面露苦笑了。
一般人,而且还是极为普通的高中生居然能一饱眼福,见到顶尖模特儿『masaki』,这可不是常有的事啊!不只是女孩子,就连男生们也露出追星的本性,兴奋得手舞足蹈。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样的话。
——尚人万万没想到,立花居然和山下说出一样的话。
「因为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要复学的事,山下还叫我别吓死他了。」
顺带一提,当时对同班同学投以炸弹性宣言的樱坂每天早上都到正门迎接雅纪和尚人,按照约定完美地扮演帮尚人「拿书包」的角色。
因此樱坂才会被贴切地喻为「筱宫尚人的看门犬」,不过还没有哪个不想活的同学敢当面嘲弄他。
「筱宫同学,我知道你哥哥高中时代的事。」
「咦?」
「正确来说,应该是在高中剑道界被称为『东之青龙』、泷芙高中的筱宫雅纪。」
尚人没想到会从立花口中听到雅纪那令人怀念高中时代的别号,他感到非常惊讶。
雅纪就读高中时,常在全国大赛中一较长短的还有三个同年龄的对手。
在县大赛中经常争夺冠军锦旗的高中为「东之大津」和「西之泷芙」,但到了全国大赛,势力分布便有所不同。
包含雅纪,被称为高中剑道四强的四人实力在伯仲之间,又刚好分散在东北、关东、近几和九州岛。不知道是谁先起头的,这四人便开始被以四神来称呼。
「北之玄武」。
「东之青龙」。
「西之白虎」。
「南之朱雀」。
属于关东区的雅纪便是「东之青龙」。泷芙高中学校的颜色是鲜艳的蓝色,这个称呼也刚好吻合学校颜色。
沙也加认为比起龙,美丽华贵的「凤凰」更适合雅纪,不过尚人觉得「青龙」绝对更为帅气。
(立花老师为什么会知道……)
立花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因为我是剑道社的顾问。」
立花揭晓的谜底让尚人大吃一惊,因为立花给人的印象怎么样都无法让人联想到体育活动。
练习剑道,肌力是不可或缺的,就连高中时的雅纪,穿上制服后看似清瘦的外表下,意外地拥有一副结实的肌肉。
因此尚人无法想象——似乎没有拿过比教科书还重的东西的立花,用他细瘦的手臂挥舞竹刀的样子。
「呃……那么老师也有在练剑道吗?」
「没有,我只是冠上顾问之名的外行人。」
(啊……果然。)
就某种意义而言,尚人为自己没有看走眼而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知道你哥哥很厉害,因为他挥刀的方式迅速且高雅。」
说是惊人,不如说静谧;说是雄壮, 不如说是优美而华丽,以及绝不输给任何人的强劲。
「你哥哥的剑道不标新立异,有着正统的美感与魄力,再加上那张非凡的美貌,每当他出场比赛时总是欢声雷动。」
此言确实不假,雅纪迥异于日本人的容貌与颀长的身材,他的存在感本身就足以压倒众生。
所以当雅纪为了生活而不继续念大学,甚至连剑道也放弃时,每个人都惋惜他的才华,尚人也为了再也看不到雅纪的剑道而难过得哭了。
「你哥哥离剑道界而去一事,真的令人感到相当可惜,不过我一想到『筱宫雅纪』这块原石在别的领域发光、发亮,就不禁再次觉得你哥哥真是令人可敬。」
因为是模特儿这份工作,所以每个人都只是赞美雅纪的容貌,但是立花却能理解雅纪的本质,光是这点便叫尚人兴奋不已。
「这些都只是闲谈。筱宫同学,全校学生与我们教职员真的都因为你早早复学感到相当高兴,校长也说了,三年级的西条同学伤势比我们想得还要来得严重,野上同学因为后后遗症的关系,让大家也很担心。」
这些从林田的一字一句里,他便能充分感受。
所以脚伤完全复原,能够骑脚踏车上学,让尚人非常高兴。
然而——
「立花老师……」
「什么事?」
「老师认为心里的痛苦,能藉由向他人倾诉而减轻吗?」他不禁脱口说出。
「你是指野上同学的母亲所提心理治疗的事吗?」
「算是其中之一。」
「其中之一?」
「我想老师也知道,我弟弟四年来将自己关在家里,我们想了很多,做了许多我们能做的事……但仍没有人能治愈他心里的伤痕。」
这还是尚人第一次对他人提起裕太的事。就连对想收养裕太的加门家外祖父母,以及住在堂森的筱宫家祖父母,他都不曾说过,因为没有任何人寻求尚人的意见。
就某种意义而言,连雅纪也没有。
「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用错方法了,所以反正更将他逼入绝境?」
当时大家都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心情浮动不安,而且最痛苦、难过的人应该是母亲,所以他们觉得自己不该说「难过」或是「寂寞」这些任性的话。
但是,只有裕太不同。
他不了解父母间「大人的事情」和兄弟间「无言的规则」,家里每个人都必须理所当然地「忍耐」现实,只有裕太还不习惯而无理取闹。
现在——回想起来,那并不是裕太单纯的无理取闹,那是裕太纷乱的心发出悲鸣吧?
但是当时每个人都压抑了自己的情绪……光是顾着自己的事就已经身心俱疲,无暇顾及他。
为什么自己做得到的事,裕太办不到?
无理取闹。
嘶吼呐喊。
争执……
痛苦的人并不是只有裕太,每个人都不断在忍受,支撑着这个家,为什么裕太总要做出破坏的行为?
那股不悦与烦躁让神经紧绷了起来。
然后裕太拒绝了所有人的关心,将自己囚禁在自己的躯壳里。
「我不是专家,所以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方法,不过我认为与其什么都不做,事后才来后悔,不如先竭尽所能去帮助他才是最重要的。或许是陈腔滥调……即使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也不过是所谓的结果论罢了。」
「也就是说比起结果,重要的是过程?」
「没错,因为结果是眼前的事实,但就算是事实好了,却不等于真相啊。」
(就算是事实,却不等于真相?)
倏地,尚人将立花与雅纪的话重迭在一起。
「妈妈不会自杀。」
大家都说母亲是对未来感到悲观而自杀的。
然而雅纪却不苟同。
「她只是服错安眠药量罢了。」
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每当有事时他便会说这句话。
「就算事实只有一个,真相却不会只有一个哦?看法……价值观的差异会逆转事物的真实性。」
(观点不同就会逆转真实性……)
母亲在没有告知任何人、任何事的情况下死去。
雅纪说那是场意外。
裕太大骂,母亲是因为被沙也加撞见她和雅纪在做爱,受到的打击太大而自杀的。
然而,尚人却认为——
「妈妈,你去死好了!」
沙也加悲痛的呐喊成了母亲死亡的诱因。
母亲的死是不变的事实,但真正的理由没有人知晓。
同样的,无理取闹、拒绝上学的裕太也将想法封闭在心里不说出来。
「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并不会在意结果吧?为了什么?做了什么努力?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当时要是那么做就好了,要是这么做就好了。悔不当初的事数也数不清,但是立花认为那只是结果论罢了。
「do your best……」
「现在尽己所能。」
尚人现在才咀嚼这句话的含意。
「有人不问过程,只问结果,但我认为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成就某事的决断力,以及踏出第一步的勇气。你不认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克服最重要的环节了吗?」立花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沁入尚人心里。
至今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他总是很迷惘自己这么做真的好吗?
他一面迷惘,一面做抉择……就算犯错,也没有人指出来。
失败、懊悔——
将错就错。
不断反复这个循环直至今天,他没有任何能让自己自信满满地夸耀「就是这个」的事情。
「你已经克服了最重要的环节。」
即使如此,立花的言语却从背后推他一把。
有某种东西涌上他心头。
好高兴。
——非常高兴。
「谢谢您,立花老师。」
「不,我才该道谢,我很高兴能和你说话。」
「那么我先告辞了。」
尚人深深地一鞠躬,缓缓迈出步伐。脚步感觉轻盈了许多,这或许不是他的错觉。累及此,尚人的嘴角不禁绽放一抹笑意。
从学校回到家后,尚人就像往常一样将脚踏车停进车库里,来到玄关解除电子锁。
大发生闯空门事件的隔天,雅纪便拜托业者强化居家周围的安全,细心得连玄关都在一般内锁之外加上了电子锁。
五年前因外遇而抛家弃子的父亲——庆辅用备份钥匙潜入家中,这出乎雅纪意料之外——不,他似乎是痛恨至极。
「因为求助无门借不到钱,就动歪脑筋到筱宫家的房契上?还被裕太用球棒打到骨折,你也太有出息了吧?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在胜木警署里,雅纪与父亲及情妇——真山千里对峙时的冷峻声音,透过门扉付出来。
「一个抛家弃子的男人,没资格摆出父亲的架子说教,你要是再说下去,只怕我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说是厌恶,更像是嘲弄。不只是嘲弄,还有拒绝。辛辣带刺的语气让尚人只能无屏息。
「现在才拿亲情来压我……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吗?那男人离开筱宫家时,就已经和我们断绝父子关系了。」
雅纪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粗暴的音质,却一字一句透露了他的震怒。
「从今以后,不准靠近我家人身旁半步,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件——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周遭弥漫一股沉默的胁迫感。那双深遂的金褐色眼眸瞪视父亲时有多么冷峻——那幅景象在脑海里历历在目。
父亲与他的情妇看在眼里,又有何想法?尚人无法想象。
但是在最后,尚人听见真山千里号啕大哭的声音,他不明白将他们家人的幸福作为踏板的女人,为什么能哭成那样?
愤怒。
哀叹。
悲哀。
流泪……
但是他们却没有人哭泣。
他们只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咬着唇,压抑着声音。呜咽地啜泣……就算想大声哭叫,他们也不能哭泣。
然而——
将他们踹入不幸深渊的元凶竟肆无忌惮地泣不成声,光是想到这点就令人火冒三丈。
为了谁?为了什么?
他憎恨弃他们如敝屣的父亲,以及从家人手中剥夺「幸福的权利」的真山千里,恨得咬牙切齿。
然后时光流逝……
尚人最近会不经意地思考,虽然在历经一连串的丑闻骚动后,旁人的眼光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骤变,不过在闯空门事件后,他们总算从「被父亲抛弃的可怜孩子」的诅咒中解放出来了吧?
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父亲和真山千里,再也不是——当时那个软弱无力的「小孩子」。
雅纪已经长大成人,确立顶尖模特儿的地位,在「恶大罪极的父亲」面前一无所惧的针锋相对,父亲在被裕太打到手腕骨折的时候应该也领会到这一点了吧。
同样的,真山千里应该也深深地体会到何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吧。
那么,这样就够了。今后他们的生活里,「过去」是不被需要的,只要那两个人从他们眼前永远消失……这样就够了。
不论好坏,他们的日常生活都在改变。
日子是过去的沉积,季节流转,时光永远不会倒流。日升、日落,这才是唯一的真理。
尚人像往常一样缓缓地打开门。
下一秒——
「太慢了!小尚,你在干什么蘑菇到这种时候!」迎面而来一阵怒吼。
「裕……太……」
尚人握着门把,僵立在门口。
除非是晚饭时间,否则在尚人去敲他的房门之前是不会离开房间一步的裕太,现在竟然叉着腰站在玄关?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以为现在几点了!」裕太横眉竖目地说道。
「咦……」
尚人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
(……不会吧!已经七点半了?)
因为放学后被叫到校长室,他确实知道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平常还要来得晚。
(……糟了。)
最近因为白昼变长的关系,所以他没有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对不起!」
尚人慌慌张张地关上门。
「你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去做饭。」
急急忙忙地脱下鞋子,直奔厨房。将书包丢在一旁,来不及换下制服便直接罩上围裙。
(唔哇哇……糟了!)
太赶了。
(现在开始洗米的话,要等到八点半才能开饭了。)
而且那还是……最快的情况。
之前冷冻起来的剩饭都用在昨天的炒饭上了。
尚人不禁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发现饭锅正显示保温状态。
「咦……」
他惊讶地打开锅盖,锅子里竟煮好了热腾腾的米饭。
(这是……)
尚人盖上锅盖,回过头去。
「裕太……饭是你煮的吗?」
(难道……是真的吗?)
裕太不满地噘起嘴。
「好啦!快去做菜!我肚子饿死了!」
裕太在以他的方式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吧。
太过刺激他的话会让他闹别扭。
「……嗯,我马上就做好,你等我一下。」
尚人强忍住涌上心头的感动和喜悦,从冰箱拿出食材。
(裕太竟然会煮饭。)
一思及此,尚人的嘴角不禁绽放一丝笑意。
(无论如何,总算是前进了一步了。)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裕太确实改变了,这让尚人感到欣喜若狂。
尚人所就读的翔南高中是县内首屈一指的超级升学名校。
任谁都想穿上明星大学升学率遥遥领先的翔南制服,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资格。所以有人说穿上绣有翔南校徽的深蓝色制服,就代表在高中升学考试中「大获全胜的证据」。
尚人在浅灰色的长裤上搭配剪裁简单的短袖白衬衫外,罩上了一件热带雨林风格的围裙,裕太凝视着平常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装扮的背影。
(真是的……那么晚回来!就不会先联络一下吗?)
从家里骑车到学校单程约五十分钟——在事件发生之前,最快只要四十分钟,但是最近雅纪严禁尚人走那条渺无人烟的小路——尚人上礼拜才开始骑脚踏车上学。
平常在这个时间尚人早就已经回到家了,现在却始终不见人影,裕太焦躁不安地等着他。
尚人的活动范围非常狭隘,几乎每天只往来家里和学校。既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也不会和朋友聚在一起瞎聊。
难道脚踏车爆胎了吗?还是中途到哪里买东西了?今天并没有委员会要开,难道他当值日生?
平常总是准时放学回家的尚人却一直没有回来,裕太想着各各理由,心里感到焦虑不安。
不过只有「突发性」的意外被他完全排除。
他绝对不能去想,强迫自己摒除这个念头,害怕这股不安成为不祥的事实。因为他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恐惧。
那天晚上……要是沙也加没有突然打电话来,裕太会忍着空腹感狠狠骂晚归的尚人一顿,也不会想到可能发生意外了,更遑论尚人竟被卷入凶残的事件中……
过了深夜,直到雅纪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怖表情回到家以前,裕太独自一人抱膝在客厅的沙发上度过。
浮现在脑海中的种种想法让他感到混乱,但他仍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丢脸的是,他两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了。
当时裕太第一次发现,一个人被留在家里,那种无法言喻的寒意……
他不知道周围的人是怎么想的,但他拒绝上学是无言的抗议;足不出户并非逃避,而是拒绝。所以他并没有那种孤立于世的悲壮感,单独一个人也不感到痛苦。
没错,直到那天为止——
平常就算关在房里,家里还有尚人在,除了一些特殊的日子之外,尚人都会准时回到家里,彷佛一种义务感一样。一到吃饭时间尚人就会来敲门叫他,他觉得尚人「很烦」,但也不曾感到身体深处寒冷到麻痹的寂寥感。
对裕太而言,这就是平常的事。
然而,那一天……裕太的日常生活里毫无预警地丕变。
那天,当他得知父亲外遇而离家出走时,因为大受打击,头脑一片混乱。直到昨天为止都很平静的家庭在瞬间崩溃,裕太完全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人的苦衷?
他才不管这些。他只想知道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从何时、为什么变成了那样?然而大家都绝口不提,彷佛那是不可触碰的话题。
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摒除在外的疏远感,因此裕太——选择拒绝一切。但是一想到被卷入暴力事件的尚人可能就此无法再回到家里——就像全身血液被抽干,头皮冷得发麻。
尚人会不在了吗?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此一来……会变得怎么样?
尚人要是不在了,雅纪绝对会舍弃自己离家而去。一思及此,他便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昨天……不,是从沙也加打电话来之前,对自己深信的、极为「普通」的日常生活,产生瞬间从眼前消失的恐惧;这不是妄想,而是可能成为血淋淋的事实,这让裕太全身血液冻结。
雅纪和尚人之间的肉体关系,让裕太有着无尽的嫌恶与疏远感;即使雅纪毫不在乎他,他知道尚人绝对不会抛弃自己。
因为尚人有愧于他。
尚人明明知道哥哥与母亲所犯下的禁忌却默不作声,因此姐姐才会离开筱宫家;还有和亲哥哥发生关系。
或许……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裕太不知道的事也说不定。
所以就某种意义而言,裕太很有自信——
尚人不会舍弃我,如果我有心,我随时可以舍弃他,但只要我不说要离开这个家,尚人就绝对不会从我眼前消失。
自欺欺人——
狡辩……
无药可救的狂妄。
在那时裕太就充分地明白,他的深信不变其实毫无根据。
爸爸。
妈妈。
雅纪。
沙也加。
大家都抛弃了裕太。
除了尚人,没有人看着他、需要他。不论裕太再怎么反抗,只有尚人绝不会放手。他发现自己所忌讳的一切,只不过是「撒娇」和「逃避」的行为。至今不曾试图去正视的现实毫无预警地降临在他身上。
是惊讶也是愕然。
说是震惊,倒不如说他脑袋已经一片空白。然而他虽然很痛快对雅纪口出恶言,但在尚人面前却怎么也无法变得坦率。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那起事件之后,只要尚人没有准时回家,裕太便变得无法冷静。
不断操心又焦虑着。
心跳加速——
无法默默地待在房间里等尚人回家。
他想,或许尚人会打电话回家,忍不住下了楼来到客厅。接着,一听到开门的声音,才会安心地叹口气,再急急忙忙回到房里。就像平常一样,等尚人来敲他的房门。
五年来的积欠太过沉重,过去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清。
事到如今,裕太不能主动去接近尚人,因为尚人会去敲他的房门,对他打「出来吧」的暗号,裕太才能松了口气地离开房间。
尚人一定知道这种事,因为裕太不想让他知道这种丢脸的事……所以他才忍不住口出恶言。不过一直以来也是如此。
(所以雅纪哥,算我求你,买一只手机给小尚吧!)
最近裕太强烈地有了这种想法。
如此一来,就算尚人没有准时回家,自己也能打电话向他确认。
如此一来……他就能安心。
如此一来……他就不会焦躁不安。
只要尚人身上带着手机,他就能拥有一种随时能联络上他的「安心感」。
(不过以小尚那种标榜「朴实简约」的个性,应该会说他不需要吧。)
应该会说吧。
一定……会说。
绝对——会说。
尚人其实拥有相当倔强的一面,平常极少发怒;一旦心意已决,便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决心,否则早就像雅纪一样弃他而去了吧。
(这种年代还没有手机的高中生,应该也只有尚人一个了吧。)
就连对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而言,手机都是生活必须品了。
不……别说是手机了,搞不好尚人连零用钱都没有吧?
(真的要买的话,手机也不是多贵的东西。)
裕太认真得考虑下次要好好拜托雅纪了。
「让你久等了。」
因为饭已经煮好了,所以尚人做了一些能立即食用的简单菜肴端上餐桌。
裕太应该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待尚人指示,早已摆好碗筷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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