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会打从心底叫喊出那句诅咒。
头脑就像烧开的沸水一样滚烫,然而心里深处——却像被冻结一样麻痹……
沙也加憎恶情欲玷污了她最爱的母亲。
憎恶。
——怨恨。
——诅咒。
之后,当她听闻母亲的死讯时,在她体内有某种东西……崩裂了。
崩裂后,是消失了?
——毁坏了?
抑或是,被某种东西侵蚀了?
——被盘踞了?
沙也加不明白。
只是母亲的死是不争的事实,这项事实比任何东西都还要来得沉重。
(哥哥一定觉得……是我杀了妈妈,因为我说了「你去死」,妈妈就真的死了,所以哥哥……)
不止是雅纪,或许连尚人都这么认为。
那个母亲和哥哥做爱、令人憎恶的筱宫家,是沙也加诅咒的禁忌,在母亲自杀身亡后就变得更加污秽了。
事到如今,她无法回去,再也回不去了。
她绝对——不再接近那里!
那并非因为——她觉得筱宫家里还残存着母亲的影子,而是雅纪……她害怕与兄长见面。
(电视里的哥哥……那双冷峻、彷佛压抑着怒气的金色眼眸,要是那双眼睛看着我——我一定会死掉……)
沙也加一直都这么认为。
超凡魅力
新锐设计师齐聚一堂的男装发表会——「gallian」。
做为会场的meibil大厅上,为了周末发表会的正式演出,现在加入了音响效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彩排。
这次以雅纪为主,他穿上「ryo fukasabsp;站定位。
走台步。
摆姿势。
彷佛正式演出一般,在舞台上昂首阔步。结束彩排回到休息室,一群初出茅庐的新人模特儿聚集在入口处兴奋地吵嚷着。
「喂、喂,你看到了吗?『azrael』的加加美莲司来过了耶!」
耳熟的名字顿时吸引了雅纪的注意力,但仍不影响他迈动的步伐。
「哦,看到了。他还是一样拥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身上散发着华丽的光芒。」
(加加美先生从意大利回来了吗?)
他们无视雅纪已经回到休息室……不,应该说是故意在他面前对加加美赞不绝口。
踢落对手是「常识」,靠肉体关系取得工作则是「幸运」;除了实力与经验之外,如果还有「后台」和「运气」的话,无疑是锦上添花……业界中常煞有其事地传出些蜚短流长,在雅纪的认知里,没有人能像加加美莲司一样与绯闻绝缘而稳坐首席模特儿的宝座。与今年即将迈入三十的加加美相比,在知名度和经验值上雅纪彷若一只雏鸟。
讽刺的是,同样身为雏鸟、嘴上说着加加美的他们与雅纪的差异,在于发牢骚的场合与是否限定讨论对象吧?
这个领域看似开放,其实很狭隘,「害人害己」、「罪有应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雅纪利落地换好衣服走出休息室,背后虽然传来不堪入耳的对话,但他并不在意。
雅纪走回大厅,发现坐在观众席中央椅子上的加加美,转身走向前。
「加加美先生。」
加加美对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唤丝毫不感到惊讶,转过头去看着雅纪。
「哦,雅纪。」他优雅地挥手回应。
「您好……好久不见了。」雅纪弯身问候。
「我才一阵子不在这里,你似乎摇身一变成丑闻王了。」
加加美抿嘴一笑。他虽然五官深邃端正,但就像个徒增年龄的淘气鬼,给人的感觉跟他讲话的口气一样。
雅纪不知道他何时从意大利回来,不过这次丑闻的骚动应该是全都传进他耳里了。
「那是周遭的人擅自渲染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雅纪冷静地回答。
即使如此,听闻的人或许会因为他比平常更为柔和的声调而瞠目结舌吧。
「我还真不知道啊!因为你说着一口地道的英文,我想同时会两种语言的人应该是混血儿,没想到你竟然是超离谱的隔代遗传。」
他脸上似乎写着「真的被你吓到了」。
和加加美相遇时,雅纪在常有外国人进出的俱乐部演奏钢琴兼当服务生,因为老板是他高中朋友——桐原和音的叔父,所以在薪资上给予他相当优渥的待遇。
在校规严谨的泷芙高中其实是严禁打工的,意外被校方知道他在晚上从事服务业工作。本来应该会被立即勒令退学,但因为家庭因素,校方以「特例」的方式默许他。
当然这是由于雅纪的优等生形象,以及在剑道比赛上辉煌的战绩,更遑论其它同学们的苦苦哀求。
因为他还只是个高中生,所以得谎报年龄,除了老板之外没有人想到雅纪其实还未成年。之后,当加加美知道雅纪的真是年龄时,惊讶之情表露无遗。
「那是……筱宫家不幸的开始吗?八卦杂志写得大同小异,一点意思也没有。」
因为雅纪奇异的长相造成夫妻间的裂痕,所以父亲另结新欢,杂志上绘声绘影地报导着诸如此类的内容。
雅纪并不想知道父亲外遇的真相,但如果报导属实,夫妻两人就不会在雅纪之后又生了三个孩子吧?
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认为母亲信赖并深爱着夫妻,若非如此,她便不会精神崩溃,还将他误认为父亲,在夜里向他求爱。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不可爱啊!曾经有人说过,扯你后腿一点好处也没有,对你怀恨在心的人搞不好满街都是吧?」
「我可不会被这点小事击溃。」雅纪避重就轻地回答加加美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的话。
姑且不论模特儿的工作是不是雅纪的天职,不论做什么事,要是没有坚定的心,光凭身体劳动是无法持续下去的,只有这点他能自信满满地说出来。
「还能说大话,表示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没问题啰?」
「怎么?您是在担心我吗?」
「这个嘛,是我拉你进入这个业界的,毕竟我也有责任。」
「这真是令我感激得……痛哭流涕。」
「实在是看不太出来。」
加加美搔搔右颊,微倾着头。
「……不,我说的是真的。」
「是吗?」
「嗯,当初是您向我攀谈,我才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这并非谎言。
因为和加加美相遇,雅纪才不需自暴自弃,可以对人生充满自信,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保有我弟弟。」
这对雅纪才是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闻言,加加美的反应则是——
「哦……」
他的脸上似乎说着「没想到你会这么回答」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雅纪。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竟然也需要心灵支柱啊!有点感动了一下。」
加加美虽然口吻轻佻,但是他的眼睛并没有在笑,这对加加美而言似乎真的很意外。
(不过当时的自己荒唐放荡到了极点……一副全身带刺,充满警戒的样子。)
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对尚人的情欲,想发泄却又做不到,这股烦躁与自我厌恶在他的身体深处不断腐蚀。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个心灵支柱吧?就算是以自己的自尊交换也不愿放手的东西。」
「你的情况则是『弟弟』吗?」
「没错。」
为什么他会在加加美面前轻易吐露出这些话?这让雅纪感到很不可思议。
每个人都把雅纪当成「大人」,然而只有加加美以符合他真实年龄的方式来对待他。
加加美绝不会把他当成小孩子,他如往常般向他开开玩笑,用大人的从容不迫让他放松心情……或许是因为如此吧。
「我再也不想失去我的家人。」
——不对。
对雅纪而言,只有尚人才是无可取代的唯一。
当时……当他接到尚人的同学——樱坂打来的电话时,他的心都凉了半截。接着到达医院后,心中又燃起一股熊熊怒火。
「我……当我看见弟弟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时,真的吓死了,只觉得头皮冷得发麻……」
连母亲过世时他都不曾哭过,从没想到过自己竟能如此冷静;但是当他看见尚人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以及因痛苦而苍白的脸色……让他感到喉咙一阵灼热,双脚不住打颤。
「我认真考虑是否该打死那个混帐。」
「你用那张脸说这种话,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加加美低声说道。他缓缓地换个方向交迭双腿。
「不过啊,我总算了解到你不全然是『不信任人的自我主义者』,这也让我稍微安心了些。」加加美说道,他扬起嘴角微笑。
雅纪非常喜欢加加美那个只有特别亲近的人才看得见的表情。
「等会儿有事吗?」
「没事。」
「那一起吃个饭吧。」
「好。」
加加美站起身来,他的视线落在雅纪之上。
雅纪觉得这个差距就像一堵墙,不论是身为一个人或是一名模特儿,他都无法追上加加美。但他并不感到懊恼,反而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雅纪对这样的自己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速之客
令人郁闷的阴雨总算远去,宣告着梅雨季已过,就在那一天——
放学后,翔南高中就想要一口气爆发沉闷已久的压力一样,显得比往常还要来得喧嚣。
其中像平常一样准时下课的尚人,身旁还有樱坂一志——发生那起连续暴力事件后,他在学校里被唤为「筱宫尚人的看门犬」的称谓似乎已经固定了——当然,没有不要命的家伙胆敢在他面前如此叫道。就在此时……
「筱宫同学,能不能耽误你一些时间?」
立花老师叫住了他。
(咦?立花老师?)
二年级的学年主任找他有什么事?尚人停下脚步,感到一股少有的慌乱。
「……好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现在来一趟校长室?」
比起当一个高中英文老师,文质彬彬的立花感觉上更适合当一名穿着白袍的研究员,不论对象是谁——即使是对学生,他的口吻仍然非常恭敬有礼。
没有压迫感,让人容易亲近。
不会太过亲密,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感。
温文儒雅的举止言谈毫不做作,或许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人格,所以即使已步入被称为「大叔」的年龄,他在女学生中间仍拥有压倒性的人气。
更甚者,有人偷偷称呼他为「小花」,但立花是否会为此感到高兴又是另一回事了。
「请问……有什么事吗……」
尚人因突然被叫到校长室而感到困惑,来通知他的人并非班导师,而是学年主任,事情似乎并不单纯。
「有件事想拜托你。」
(……有事拜托?)
尚人略为侧着头反复思量。
「去校长室吗?」
「是的,你来了就知道了。」
「啊……是。」
尚人仍如坠五里雾,总之先点头答应再说。他回过头来望了身旁的樱坂一眼。
「那我先回去了。」
「嗯,明天见。」
「哦。」
樱坂颔首,望着尚人和立花的背影远去。
立花与尚人的身高相差无几,但尚人的身材却远比立花纤细,虽然与刚发生那次事件相比时已经好多了,然而距离标准体重仍有一大段差距。
尚人原本并不瘦弱,只是纤细,但是说句玩笑话,现在往他背后拍上一掌,他搞不好会随风飘去。
(有事拜托筱宫啊……)
樱坂完全无法猜测到底有什么事,只是希望他们不要增加尚人的负担。
(他的脚好不容易才痊愈,能自行骑脚踏车上学了。)
与其说他是看门犬,不如说感觉上完全是个保护者。他竟然对同年级、并且同性的人产生了保护欲,当他发现时却早已身陷其中了。
在他有所自觉,因自我嫌恶而烦恼不已之前,他就已经欣然接受这项事实了。这到底是好是坏,樱坂也不太明白。
(反正事到如今,自己都已经被称为筱宫的看门犬了。)
起因于那起暴力事件,但真正让樱坂震撼的是尚人的哥哥——雅纪。
有违于他沉着冷静的外表,给予犯人毫不留情的重拳。而且那并不只是一巴掌,即使警察还在一旁,仍继续殴打对方。与其说是令人错愕,倒不如说让他吓了一大跳。
因为樱坂平时就将练习空手道当成日常生活的一环,所以他比一般人更清楚打和踢的冲击度。因此,不止是被殴打的一方,雅纪的手应该也疼痛难当才是。
然而雅纪却面不改色,不仅如此,他更加握紧拳头,全身散发出一触即发的杀气,这让面对任何对手都无所畏惧的樱坂,在那瞬间也不禁惊颤。
——他并非等闲之辈。正如他所料,雅纪果然不是普通人。
雅纪毕业于以武术闻名的泷芙高中,而且还在高中校际比赛里夺得剑道比赛团体及个人的双冠王,当樱坂得知时时也只能摇头叹气。
迥异于日本人的俊美容貌与剑道形成某种不协调感。
不……因为樱坂只知道顶着超级模特儿光环的「masaki」,所以才会这么想。在医院感受到让人冷得发麻的杀气——才是真正的雅纪。
当时樱坂不顾一切冲撞欲想要骑摩托车逃逸的犯人,就像他不自觉地奋力踢踹犯人一样。雅纪的心情或许比起空手殴击犯人,还更想将他们碎尸万段吧。
一个俊美绝伦的男子在他面前殴打犯人的事实,让樱坂了解到雅纪有多么重视尚人。
过于激烈的情感。
兄弟间坚定不移的——羁绊。看着雅纪,他就有这种感觉。
那来由是什么?数日后,筱宫家的家庭丑闻巨细无遗地被暴露出来,樱坂才无可避免地从中得知。
眼里所见的不全然是事实。对于家人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樱坂来说,这种情形就某种意义而言充满了冲击性。
无需孜孜矻矻地抱书苦读,尚人这样完美无暇的优等生应该是生长在优渥的家庭里,在双亲的疼爱下长大成人的吧。
旁人对尚人的家庭环境一直有一个既定印象,因此尚人家令人难以想象的恶劣情况是大家最近才知道的事。
直视着跟平常没两样的尚人,并无法得知他的过去,所以才让人有一种头脑被狠狠剖开的痛楚。
同情——这么说又显得自大,但他心里又忍不住阵阵发疼。
(他又不能说,没办法,既然是校长钦点……我就等到你结束吧。)
看得出来,要是话一说出口,尚人反而会顾虑他。
樱坂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空手道,出众的体格以及沉默寡言的硬派作风,让周遭的人对他退避三舍,加上他对别人的事也兴趣缺缺。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知道自己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但并不感到痛苦,与其群聚在一起,勉强自己待在共同的「圈子」里,一个人还比较轻松自在。在换班级时,他并不积极地想亲近班上的人,同学与他也只维持最低限度的交谈。
这对樱坂来说其实很「平常」——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却又很微妙地疏远他。
这次全然不同的是他主动想与尚人建立关系,这样的变化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升上二年级与尚人同班,要是没有一同被选为七班的代表委员,他和尚人甚至没有任何交集。
不论是偶然还是必然,樱坂很感谢能让他与尚人产生关系的「契机」。
樱坂在走廊上陷入沉思,冷不防地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膀。
「哟,樱坂。」
在广大的翔南高中里,能若无其事地对连高年级生都退避三舍的樱坂做出这种事的人中豪杰,也只有一个人了。这个拥有强健心脏的中野大辉不等樱坂回头,便很自然地与他并肩而行。
「喂、喂,学年主任立花找筱宫有什么事啊?」
(劈头就问这个啊!)
樱坂半是惊讶地侧目望向中野。
「跳过班导师,由立花直接出马,事情果然非同小可吧?」
中野毫不客气地拨弄他心中的不安。
(他果然也这么想吗?)
如果说樱坂是压制周遭的「看门犬」,那么直言不讳的中野便是「军师」,再加上超然于世的「智者」——山下广梦,三人将尚人围起,形成完美无缺的铁三角,没有任何让人介入的空隙——这在同年级中间绘声绘影地流传着。
顺带一提,中野在二班,山下在八班,两人却给人时常凑在一起的印象;四人皆为班级代表委员,但无视于「看门犬」,敢泰然自若地与尚人攀谈的也只有这两个人了。
「不知道,好像有事拜托筱宫。」
「有事拜托?」
「而且还是到校长室。」
「哇唔。」中野发出小小声的怪声,顿时陷入沉默。
「希望不是麻烦事。」略为低沉的语调道出与樱坂相同的担忧。
「基本上,筱宫就是照顾人的专家。」
「——这倒也是。」
尚人并不是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八面玲珑,也不是优柔寡断,不知该如何拒绝,行不通的事他会明白地说出来,但即使如此——
「有困难时就拜托筱宫。」
——已成了班上不成文的规定。
话虽如此,明知行不通的事尚人也不会置之不理,而且也不会留下芥蒂。
到底是什么原因早就这样的神乎奇技?现在,樱坂和中野无法不有所体悟。
「老实说,一年级的时候,我觉得能和筱宫同班真的是超幸运。」
「是吗?」
「在入学典礼结束后,不是紧接着就有三天两夜的说明会吗?」
那是每年都会举行的、兼做为班级情感交流会的新生教育指导。
突破高中联考的难关进入高中,那也只不过是一个新的。从以「一律平等」为方针的义务教育,倒强调自我管理的高中生活,也就是说,说明会的目的便是为了让大家重新体认这件事。不过,对樱坂而言,那三天两夜实在是无聊头顶。
「在合宿开始前,班上的气氛不是很僵硬吗?但结束时,以筱宫为中心,气氛却变得非常融洽,很明显地大家都送了一口气。这果然要归功于筱宫的人品吧?」
中野说的话樱坂也很清楚,和尚人在一起时无须绷紧神经,感觉相当轻松。
尚人并非率先引领他人,也不是想樱坂一样光是站着便引人注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具有不被同僚埋没的独特存在感。
高雅、温柔……本来应该用来形容异性的言语却非常适合尚人,就连超级硬派的樱坂也能毫不难为情地说出口……
如果说不论好坏,雅纪充满压迫感的存在造成视觉上不舒服的话,相对地尚人就像绿洲。
「因为太舒服了,一年来已经彻底习惯了,所以当二年级和筱宫分在不同班时,让我觉得非常难过。因此被选为班级代表时,我只觉得意兴阑珊、心灰意冷,但一旦知道筱宫是七班的代表,反而让我充满了干劲。」
能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也只有真性情的中野了。说他拥有有别于樱坂的坚强,却又一根肠子通到底,稍微吐他槽、开他玩笑,他竟然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所以我想,应该差不多了吧?」
——什么事?
樱坂以叹息代替询问。不用问他也知道中野想说什么。
「我知道就算发生那种事,筱宫也能凭着自己重新站起来,不过我还是觉得筱宫超厉害的。但是每看到他一脸稀松平常地表现出『我没事』的样子,就想对他说:『你要再更有主见一点!』」
社会上喧嚣一时的连续暴力事件,表面上在犯人落网后圆满落幕了。每个人都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校园内也恢复了往常的作息。然而,并不是所有事都一口气解决了。
虽说是人家的家务事,但是他们无法冷眼旁观,不只因为是同学,对他们而言是「筱宫尚人」这个人,所以反而更加在意。
「加油」。
「不要认输」。
「我们会陪着你」。
这些话只是陈腔滥调。
「不用勉强」。
「你可以说一些任性的话」。
「你可以更依赖我们」。
将这些几乎脱口而出的话——一咽而下。
不论他们说什么,如何鼓励尚人,一旦说出口,可能会不自觉地成为揭开过去伤疤的凶器,一思及此,他们似乎连嘴唇也僵硬地动不了了,窝囊得只能束手无策。虽然中野没有说出口,但他似乎也感到焦急吧。
「在这种时期把筱宫叫到校长室说有事拜托他,我会觉得:『立花,你在想什么啊——』」
樱坂也明白中野的忧虑——父亲的外遇引起家庭崩坏,最后导致母亲死亡。
尚人如何克服这份痛苦、伤痕走到今天?传播媒体兴味盎然地大肆渲染。实际上,过着平凡且安稳的日常生活的樱坂,完全无法想象「筱宫家充满辛酸的五年」。
然而追根究底,要从那场攸关人命的恶劣暴力事件说起。
一开始,大家只觉得尚人只是随机数抽中了「签王」,但随后爆发出犯人与尚人父亲情妇的妹妹是青梅竹马这项惊人的事实,情况急转直下,发现事件的发生并非偶然,而是故意针对尚人而来。
「准备周全,反复练习过的袭击?」
「由怨生恨的犯罪?」
斗大的标题跃然纸上。
犯人只是行凶,但是否遭到某人充满恶意的暗示或是教唆?
筱宫家的长男是知名模特儿,但经常不在家。
长女被外祖父母收养,移居他处。
么弟拒绝上学,镇日关在家中。
所以最容易成为下手目标的,就是身为普通高中生的次男了吧?
周刊杂志加油添醋地大肆报导,娱乐新闻也将只是臆测的事情煞有其事地散播全国,完全无视当事人的痛楚……
令人生气!
满不在乎地幸灾乐祸他人的不幸——叫人火冒三丈!
樱坂愤怒得咬牙切齿。
因为这次事件对樱坂而言不能说全然无关。
结果因为樱坂捉到袭击尚人的犯人,成为这起连续暴力事件破案的契机,这确实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话虽如此,若说「这都是他的功劳」,他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对樱坂来说,这只是结果论,无法改变尚人遭受不合理的伤害的事实,更何况这起事件成了暴露筱宫家丑闻的诱因。
一思及此,即使以顺藤摸瓜的方式将这起连续暴力事件的犯人逮捕到案——
「啊,太好了。」
「这么一来就可以安心了。」
他仍无法感受到这类的喜悦。
纵然事件已经落幕,但围绕着筱宫家的丑闻仍不见任何平息的征兆。
不知是真是假,听说就读私立千金小姐学校——紫女学院的父亲情妇之妹,在事件过后因为受不了周遭的指着而躲了起来。
就常识来看——
「不付生活费和养育费、罪大恶极的父亲情妇之妹。」
「将拥有四个孩子的母亲逼上死路的恶女之妹。」
即使她能忍耐像这样的辱骂——
「厚颜无耻、毫不在乎地用筱宫家的不幸换取来的金钱就读贵族学校的女孩。」
「教唆身为流氓的青梅竹马对筱宫家次男施暴的恶女。」
像这类的传闻都会传进毫不关心的樱坂耳里了,尚人应该也有所风闻吧。
最致命的一击,是这次的闯空门事件。
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抛家弃子、投入情妇怀抱的父亲因债台高筑,潜入家中欲偷出房屋权状时,被么弟误认为小偷而用金属棒殴打致骨折。
哑然。
……愕然。
无言以对。
这是雅纪在辖区警察局入口处对蜂涌而至的记者说的话,应该不会有错。总觉得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收场……
连樱坂都这么想了,当事人尚人心里又有什么想法?
从头到尾觉得筱宫家被父亲外遇为开端的灾难,被恶性循环般诅咒束缚着,应该不只樱坂一个人这么想吧。
在刻苦辛劳的生活下,尚人的神经保持着多么危险的平衡?弟弟在闯空门事件中接受警察的保护时,尚人在警局里一副严重的心灵创伤的样子让樱坂愕然。
不知其中原委的中野会说「在这种时期」,并担心着尚人,主要还是围绕在筱宫家爱恨情仇的丑闻报导没有任何消弭的迹象。
「我啊,之前还觉得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每一天非常无趣,但最近不禁思考,像这样没有任何刺激、平凡的幸福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不只是你,每个人都这么想吧?」
不只是筱宫家一连串的丑闻骚动,在这起连续暴力事件中,翔南高中里包括尚人共有三名被害者,这对翔南高中的学生造成不小的冲击。
补完习回家的路上遇袭的三年级生遭受重伤,听说他势必得休学了;结束社团活动回家时被狙击的一年级生,很幸运地只受到了轻伤,却似乎因精神上的问题而足不出户。
「透过这次事件让人深深感觉到,意外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发生。」
「顺便一提,被害人却连一点隐私也没有。」
真是让人不悦到了极点。
因为雅纪是知名模特儿的关系,尚人家的事才会曝光;而其它的被害者连跟这起事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也被挖出来,受到了残酷的对待,让人不禁想大骂狗仔队,你们有指责的权力吗!
「我之前看到筱宫的哥哥在电视上严厉地说,以『知的权力』要求被害人的人权及隐私全面曝光的话,加害人应该受到同等的要求,我听到时不禁拍手叫好!」
正确来说,这是雅纪在犯人们的照片与家人的数据在网络上广为流传时所做的评论,在那之后还有后续发展,雅纪对着不顾他人感受、伸出麦克风要求他发表感言的记者群说:
「如果说加害人蒙受伤害,那也是因为你们媒体报导本身不够客观吧?」
一句话使得众人哑口无言。
(筱宫的哥哥用那张脸眼里斥责的话,任何人都不会有胜算的。)
雅纪一无所惧,用沉着冷静的悦耳声音平淡且辛辣地发表意见的魄力,没有半点虚假的真心话,足以教一副看好戏的人们乖乖消失。
被丑闻报导穷追不舍的雅纪一定也快忍无可忍了,所以才针对大众媒体不当宣扬「知的权力」来窥人隐私,展开迎头痛击。
这不是玩笑话,在俊美绝伦的超级模特儿「masaki」冷峻的瞪视下,有不少记者直打寒颤。
雅纪所提出的「平等论」在有识之士间议论纷纷,即使如此,没有人说雅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也没有人说他「不知谦虚为何物地大放厥词」,不知道大家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没有任何谴责的话语。
大众媒体执意报导筱宫家的丑闻,这让大家都知道「masaki」是尝尽人生百态、从社会底层一跃成为顶尖模特儿的男人。就算任何人向雅纪大谈理论上的正义,从一开始胜负就已经揭晓了——毕竟说出来的话分量完全不同。
「所以我觉得就顺其自然吧。」
「嗯,该怎么做就由筱宫决定吧。」
结果就能只这样了。
「……说的也是。」
中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筱宫比我们想象得要来得稳重。」
在不明白立花所说的「有事拜托」之前,他们想担心也无从担心起。像是受到中野的影响一样,樱坂也深深叹息。
「打扰了。」
尚人跟在立花身后,略为紧张地进入校长室,里面除了林田校长之外,还有一名陌生的中年女子。
(咦……)
尚人没有想到除了校长之外还有其它人在场,因此有点不知所措,他该不会打扰了校长和来访的客人吧?
——然而那名中年女子见到尚人,却又欲言又止……一副走投无路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他越来越不明白了。
于是,林田开口道:
「筱宫同学,很抱歉,在你要回家时把你叫来。」以此做为开场白。
「请坐。」
他催促尚人在沙发上就坐。
尚人在中年女子面前坐下。
「脚的情况怎么样了?」林田首先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是的,从上礼拜开始已经可以骑脚踏车上学了。」
真的比他所想得还花上更多的时间。
虽然脚还是有点痛,但对于骑车上学并不构成障碍,尚人虽然这么想,但雅纪可不允许。
「在疼痛完全消失之前,绝对不准骑脚踏车。忍着痛在外面游荡只是徒增他人的麻烦,再者,我会担心你上学途中会不会出事而无法工作,你听到了吗?尚。」
老实说,总是让忙碌的雅纪开车接送他,让他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当雅纪抽不出时间时,就会让他搭出租车上学,所以才提议骑车上学,结果被雅纪严厉地驳回了。
不过比起提议被驳回,雅纪对他说「我会担心得无法工作」让他高兴得心花怒放。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林田微微一笑。
「事实上,有件事想拜托你,所以才请你来这里。」
林田上身微倾。
「是,请问有什么事?」
「嗯……在那之前,我先介绍这位女士,她是野上太太。」
「你好,敝姓野上。」
「初次见面,我是筱宫。」
林田见两互相点头致意后,接着说下去。
「野上太太是一年五班野上光矢同学的母亲,她说有事务必要拜托你。」
「野上太太想拜托……我?」
素昧平生的学弟母亲突然有事相求,这让尚人更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野上同学是……嗯……和你一样都是那起暴力事件的被害人。」
林田已经慎选言语了,尚人在听到时心里仍反射性地产生一股抽痛。
「我想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了。」
「是的——」
但是他不知道名字。
(似乎是……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回家的路上……)
就像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被袭击的三年级生一样,这件事在校园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算素不相识,但自己学校的学生成为被害人,总会引起人心惶惶。没有人知道同样的灾难何时何地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更何况是成为狙击目标、骑脚踏车上学的学生,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安然无恙。
「因为很无聊。」
「看不起我们这些放牛班的人,让人不爽。」
「只是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
「只是觉得能引起社会骚动、很有趣。」
「反正又没有人死。」
在他们脸上不见任何反省之色,脱离常轨、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少年犯罪事件给社会莫大的影响。
「亲子关系的稀薄化」
「道德沦丧」
「暴力事件的恶劣化」
「家庭环境的落差」
「利己主义」
只见在媒体间宣腾的耸动标题不断增加,却不见任何基本的解决对策。
虽然这次连续暴力事件很幸运地已将犯人逮捕到案,但没有人能断定今后不会发生同样的事。
「令人欣慰的是,野上同学的伤很快便痊愈了,虽然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学校出现了三名被害人,身为校长的林田沉重地开口,但并没有把话说完,或许他的心情相当复杂。
(听说野上因为精神上的冲击太大,所以一直向学校请假。)
接着,野上的母亲露出沉痛的表情。
「光矢他……比起身上的伤,被袭击时的打击更大,使得他到现在还不敢踏出家门半步。」她接在林田之后说道,彷佛肯定了校内的传言。
「因此,现在只好请心理医生到家里来。」
「这样啊……」
尚人不知道野上光矢遭受什么样的袭击。
不——他不想知道。
因为知道得越详细,他害怕……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好像会真实地苏醒。所以这起事件他几乎绝口不提,光是谈起这件事,就让他有一种回忆当时恐惧的感觉。
虽然想忘记这件事,但是他无法当作没发生般从记忆中抹去,不只是尚人,这次的被害人都有一样的想法。
纵使身为同一起事件的被害人,但每个人的症状大相径庭,所受的冲击和压力当然也有差异。遇袭后所受的心灵创伤并不是让人不敢骑脚踏车,而是足不出户——到这个地步似乎就过于严重了吧?
尚人觉得他很可怜。然而,身为拥有相同创伤的人,他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要治愈不合理地刻印在身上的伤口,除了身旁的人的理解,还需要相当的时间:要重新站起来,最后还是得靠自己超越。
身体和心理的复健。
为此,办得到的事。
——办不到的事。
想要的东西。
——不需要的东西。
每个人不尽相同。
然而,不论接受多么细心的心理治疗,最后还是得面对自己。
「呃……筱宫同学,我听校长说,你在那次事件之后很快就复学了,所以……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跨越心理障碍的?」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尚人总算明白自己被叫到校长室的理由了。
野上身上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了,但是仍无法从精神上的打击重新站起来。尚人的脚伤未愈,却仍旧杵着拐杖早早复学。
野上的母亲大概是想知道,身为同一起事件的被害人之间究竟有何不同?
不过对尚人来说,心情相当五味杂陈。
「更早之前我就拜托过校长,请他让我见你一面,但是他拒绝了……」
「真的吗?」
「我并不是不了解野上太太的心情,但是虽说你能复学了,身体的情况仍不见起色,而且你哥哥也百般请托校方好好照顾你……」
「咦……」
「你哥哥曾直接打电话来学校。」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雅纪一个字也没说过。
「他说,虽然很担心让你杵着拐杖上学,但又无法否决你的意愿,所以今后可能会给校方添麻烦,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小雅竟然为我做了这些事……我完全不知道。)
「他是个好哥哥,真的非常重视你。」
「是——」
雅纪在尚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认真地为他设想了这么多,让尚人感到胸口一阵温热。
「所以校方也认为至少等到你身体复原后再谈。」
「嗯,谢谢。」
「别这么说……最该优先考虑的应该是你的心情,所以如果你不愿意回想起任何事、不想谈这次事件也没关系。」
就林田的立场而言,尚人和野上都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他一视同仁。因为无法断然拒绝野上的母亲的强烈要求,所以才将尚人叫到校长室来,也想让两人知道这并不是强制性的。
事件是事件,更何况尚人还被卷入事件余波的丑闻风暴中。
林田虽然也很担心受到冲击而导致精神创伤的野上,但他不想为了寻求解决的方法而增加尚人的压力,所以他也进退为难。
「你想怎么做?诚实说出你现在的心情吧。」
「是……」
「筱宫同学,求求你,尽你所能就好,求求你告诉我!」
野上的母亲靠向他,那副拼命的神情似乎在说,我怎能忍受等这么久却吃了闭门羹!
「那孩子……非常痛苦,但我们眼见于此却束手无策……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光矢?我们只能依靠那渺茫的提示了。」
连珠炮轰的倾诉。
真挚。
恳切……
「求求你!」深深地低头哀求。
为了能让爱子重新站起来,不论多么小的契机都不愿放过。母亲为孩子着想的心情,尚人也感同身受,因为当裕太调皮捣蛋,让人拿他没辄时,全家人都有相同的心情。
大家都希望裕太能回复原来的样子。但是——
大家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别说是化解裕太顽固的心态了,反而变本加厉,最后拒绝上学,在家里足不出户。
裕太和野上不同。相同的只有心理都负有伤痕,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然而……
(提示啊……)
虽然对野上的母亲很过意不去,但是尚人的意见无法成为野上重新站起的助力。
因为让尚人就算杵着拐杖也要去学校的理由只有一个——
我不想一整天都待在家里。
只是如此罢了。
国中时,当尚人知道雅纪和母亲发生肉体关系之后,只有在学校的时间能让他稍微喘息。
在母亲过世后,开始感到被雅纪疏远,这种感觉更加显著。
纵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相将自己关在房里的裕太没有任何交谈,每天……埋首于家事度日。
大家的心犹如一盘散沙。
无法言喻的孤独渗进他的体内。
然后他被喝得烂醉如泥的雅纪强暴之后,不断被索求性爱。「待在家里」这件事让他感到痛苦。
只有在学校念书、和同学不着边际地闲扯时,尚人才能逃离紧绷且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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