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反应。
想到这儿,雅纪不禁将祖父那种偏袒裕太的形象,和父亲重叠在一起。
“可是你弟弟才发生过那种事,看到杂志的报导后,受到的打击一定不小……。你真的放心让他去学校?”
“他说——谣言不超过七十五日。”
“……啊?”
“一旦下定决心,那小子就会变得很固执。他说总不能一直关在家里,今天已经开始到学校上课了。”
“——真的?”
“嗯……”
“他的脚呢?不是还要撑拐杖吗?”
“我会开车送他上下学。”
“你真的很变态耶。嫌媒体炒作得还不够吗,干嘛跑去火上浇油啊?”
“一开始的下马威是很重要的。在别人说三道四之前,先下手为强堵住他们的嘴,这样不是有效率多了?”
“我觉得你很臭屁喔。”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只在乎尚人,旁人要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全当没听见。”
“那倒也是啦。”
说罢,桐原一口气把酒喝光。
“自己的屁股自己擦。连这点事都做不到的笨蛋,就等着自食恶果吧。”
说着说着,桐原突然换上严肃的神情。
“对了,听说那个犯罪集团,已经悉数被逮到了?”
“……嗯。”
“下手那么狠毒,怎么可能两三下就被套出话来……该不会有人告密吧?”
“不甘心只有自己被捕——好像是这个样子。”
“……受不了。真是一群人渣。”
无法自立、在父母的庇护下为所欲为的人渣,不管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一旦落单,便想着出卖同伴了。下场当然是——一一落网了。
而且,这些只知勒索他人、毫无自我价值观的家伙,据说到现在还不见丝毫悔意。
“那个是打发时间的游戏。”
听说那群混混曾如此大言不惭地表示。
“反正又没闹出人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还未成年,不管怎么恶搞都不会被叛重刑。
身为人,其中是否有着关键性的差异?
这群少年往后的人生,似乎只能在重复错误中度过了。
“这群人的名字和长相,全被贴到网路上了吧?”
“……好像吧。”
“你一定觉得他们活该吧?”
“……不予置评。”
“少来,你不是慷慨激昂地煽动过媒体吗?”
“我只是有话直说。”
“才怪,大家根本没想到,你居然会站在镜头前面,公然挑战媒体的公权力。织田也叹着气,说你‘居然一脸嚣张地找世人吵架’。”
对于将连续暴行视为游戏的混混们,世人是相当敏感的。
于是,曾经参与暴力游戏的成员名单,包括名字、长相,还有放任孩子四处作乱的双亲,甚至家族,以及双亲的上班地点,全锯细靡遗地被贴到了网路上。至于是否侵害人权,根本没人在乎。
至于那些混混的家人是否会受到牵连,家庭是否会因此破碎,雅纪一点也不关心。
因此,当媒体希望雅纪以被害人家属的身份,对着镜头诉说自身感想时,之前一直抗拒任何媒体采访的雅纪,突然透过麦克风大肆批评:“如果你们今天是基于‘知的权力’,认为有必要牺牲被害人的人权和家人的隐私,那样的话,加害者应该也要一视同仁吧?如果他们因此蒙受伤害,那也是因为你们媒体本身不够客观吧?”
痛批媒体单方面的不公平报导。
光是这句话,便引发了许多争议。之后,不管媒体如何穷追不舍,雅纪都没有再发表过任何意见。
“唉,你从以前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的狠角色。”
“这……我想你应该没有资格说我吧。”
“什么啊。比起你那颗钢铁做的心,我的只能算是小儿科。”
桐原的作风是,别人讲他一句立刻会被回敬三句。因此雅纪向来不会自讨没趣。
不过雅纪心里明白,桐原不仅不会带给自己负担,光是像这样面对面吐槽对方,时光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然后呢?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啥……?”
“我在问你,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非得在这么忙的时候把我叫出来不可。”
“啊—…我和你是这一次同学会的干事。所以才会找你出来讨论细节。”
瞬间,雅纪的太阳穴猛然跳了一下。
“……我怎么没听说?”
“你很苯耶。如果事先知会你,你一定会拒绝的。”
桐原一边喀吱喀吱嚼着花生。
“这阵子大家都没什么玩兴……出席率也降低了。九鬼那家伙也说,这次最好能下一帖猛药。所以啦,筱宫就成了首要目标。那样一来,海棠应该也会出席。我们好久没热闹一下了吧?”
一边坏心眼地笑了。
最近,裕太总是一大早就醒来了。
那一天也是。神清气爽地张开眼睛,下意识看看时钟。才——六点半。
(……不会吧?)
裕太吓了一跳。有没有搞错啊?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时钟。
雅纪就另当别论了。这礼拜开始骑脚踏车通学的尚人,应该已经出门了。家里还是一如往常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尚人出院之后,因为脚部扭伤尚未痊愈,楼梯爬上爬下的很不方便,生活起居便转移到一楼房间。
念书地点也改在父亲从前使用的书房。因为尚人的日常生活全局限在一楼,连带雅纪的活动范围也被绑住,所以二楼总是寂静无声。
拜此之赐,裕太再也不用被迫聆听刺耳的淫声。或许是因为能够放心睡觉吧,起床时间变得比平日早很多。
即便如此。
裕太知道,乍见之下除扭伤外,整个人已经恢复精神的尚人,其实还有一个严重的障碍需要克服。
尚人的症状,经常在午夜时分发作。
第一次听见从幽暗的一楼传出呻吟声的时候,裕太以为,荒唐的夜戏又开始了。
(……拜托。不要才出院没多久就忙着发情!)
裕太皱着眉头低低骂了一句。
然后,他从冰箱拿出矿泉水,正想早早回寝室时——
“呜……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悲鸣,害裕太吓了一跳。
那音调明显和平日的娇喘不同。裕太顿时傻愣在原地。
(什……么?那是……什么?)
难道……雅纪正在强迫尚人——大玩特玩sm之类的变态游戏,瞬间,裕太忍不住这么想。
他一边压低脚步声,一边僵硬地凑近门前。
中途,尚人还是不断发出类似呕吐的闷声……
(雅纪哥……你到底在干嘛啦~~?)
要是就这样放着不管,尚人似乎会被玩坏。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裕太使劲握住门把,急得猛咬嘴唇。
然后,判断尚人的呻吟似乎没有停止的可能,裕太一咬牙,一鼓作气将门撞开。
可是。
映入裕太视线内的,并非在脑中盘旋多时的卑猥光景。
“…!”
雅纪拥抱着激动过度、全身痉挛的尚人的身体,耐心地安慰他。
“尚……没事的。不用怕。已经没事了……”
雅纪发现一脸惊愕握着门把的裕太,疾言厉色地说:
“裕太——水。拿水来!”
裕太转身正想跑到厨房,却赫然察觉自己手上正拿着矿泉水。他赶紧走近雅纪,把水拿给他。
——雅纪接过之后,用下巴指着矮柜。
“右边的抽屉,里面有药。红色的药包,拿两锭过来。”
裕太依言照做。
雅纪将药锭塞进仿若癫痫发作、浑身颤抖的尚人口中,用嘴巴喂水给他喝。
最初是强硬不容拒绝的。
因为这样才能撬开紧密咬合的齿列,强行让水咽入喉咙之中。
然后——
二次。
三次……。
雅纪继续喂尚人喝水,直到他的嘴唇不再哆嗦。
那举动不带丝毫卑猥煽情的味道。不仅如此,甚至还散发出类似某种严肃仪式般的禁欲色彩。
裕太目不转睛、沉着呼吸,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画面。
尚人的额头、颈子全布满了汗液。雅纪则以手帕帮他拭去汗水。
“尚是乖孩子……。已经……没事了。”
并数度抚摸着发丝,一边轻拍尚人背脊一边柔声劝慰。
于是,尚人原本紊乱不堪的呼吸渐渐恢复平稳,一颗头虚弱地落在雅纪怀中。
雅纪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扶尚人躺回床上,一语不发地用眼神催促裕太离开房间。
裕太僵着一张脸,脚步生硬地跟在雅纪身后。
那宽硕的背部,似乎正酝酿着某种杀气。裕太不自觉地咽下唾液。
就这样,两人来到客厅。雅纪突然踹了沙发一脚。
“…可恶……!那混蛋,当时应该——杀了他的。”
没头没脑地喃喃自语着。
“已经有段时间没发作,我还以为没事了……”
几句低喃听来咬牙切齿,似乎极度愤恨。
雅纪一次也没有回望裕太,只是砰地靠坐在沙发上。然后,神色阴沉地点燃香烟。感觉就像勉强才压抑住激动焦躁的情绪。
那是裕太第一次看到,平日总是一脸冷淡的雅纪,竟有如此情绪化的一刻。
然后——他才顿悟。能让雅纪浮现这种神情的,就只有尚人。
莫名地,一股熟悉的疏离感油然而生,裕太不悦地咬住下唇。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
虽然雅纪将裕太赶到客厅,却不打算对他说明什么。裕太等了又等,终于受不了似地率先打破僵局。
“雅纪哥。小尚、为什么……会那样?”
“暴力事件留下的后遗症。有时候他会突然发作,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雅纪若无其事地说。裕太一时无语。
发作——歇斯底里?
虽然让自己担了好大的心,但幸好尚人的伤比其他受害者都要轻。所以,没想到……尚人竟会留下那样的心理创伤。
“身体的伤口一旦愈合,暂时就算没事了。可是精神伤害——恐怕就没那么简单吧?况且,那件事发生还不到一个月呢。”
顶着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如此诉说的雅纪,已经恢复成平日那个看惯的雅纪了。
态度改变之快,真会让人以为刚刚那幕都是演出来的。裕太觉得口内干燥不已。
然而,神经大条到故意挖出尚人旧伤疤的凶手,难道不是强迫尚人和自己发生关系的雅纪吗?——下意识地,裕太真想如此痛骂一顿。
不过,面对这两三年来根本没好好说过一句话的雅纪,裕太实在没勇气将一切挑明。而且,如果裕太没猜错的话,雅纪现在的心情应该是恶劣到了极点。
话虽如此,看到尚人那么痛苦的模样,裕太也忍不住替他担心。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答应他回学校?”
“总比窝在家里成天想东想西的好吧?”
“现在全世界都在谈论我们家的丑事耶?你还想增加小尚的压力啊?”
“每个人认定的压力来源,应该不尽相同……吧?”
“可是,就算再怎么喜欢念书……”
说到一半,裕太忽然想到。
说不定……对尚人而言,待在家里才是最大的压力来源。
自从沙也加离开筱宫家,尚人一直身兼母职,包办所有家事。
家里,有完全帮不上忙的弟弟;而且,还得帮雅纪纾解性欲。
(与其留在家里受罪,倒不如去学校上课还比较轻松 ——是这样吗?)
截至目前为止,裕太一直以为尚人全年无休的通学生活,纯粹是因为他最喜欢“装乖”罢了。
然而,或许他只是不想待在家里……想到这儿,不知怎地,裕太突然有种被当成家中唯一包袱的感觉。
实际上,家中只剩雅纪和尚人还保留着一些互动。
证据便是,如果裕太没有主动询问,雅纪绝不会告诉自己尚人患了精神伤害。而且,雅纪一次也没有嘱咐过裕太 ——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要多加注意尚人的样子。
裕太不被信任……不、应该说,雅纪根本不想将尚人交给别人照顾。
透过这点,裕太似乎窥见了雅纪对于尚人的强烈执著心。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裕太就知道尚人有浓烈的恋兄情结。不过,雅纪竟也如此……。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难道在雅纪眼中,尚人不光是性欲的出口?
要跨越?
——还是踩煞车?
原以为只是单纯的“界线”问题。
于今看来,却不只是那样而已。
捕捉?
——抑或丢弃?
能将亲弟弟视为性欲对象的禽兽哥哥,看待尚人和裕太的眼光截然不同。
因此——
“为什么……是小尚?”
裕太不禁脱口问道。
“小尚发现雅纪哥和妈妈发生关系的时候,雅纪哥费了不少心思拉拢小尚吧?可是,为什么对象换成姐姐——你却没有那么做呢?”
非问不可……。
“同样都有恋兄情结,可是姐姐比小尚严重多了。只要是为了雅纪哥,姐姐就算自欺欺人也会袒护你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只选择小尚,反倒干脆放开姐姐的手呢?”
可是,到现在都还问不出口的事……。
“姐姐其实很希望雅纪挽留自己吧?如果你当初那么做的话,说不定姐姐……就会原谅妈妈了。那样的话,说不定妈妈……根本不会死。”
疑问如排山倒海般不断涌出。
于是,雅纪深深吸了一口烟,不疾不徐地——回望裕太。
“我没有对沙也加解释,是因为懒得将事情再重头说明一遍。唉,那一刻,看到沙也加脸色铁青的那一刻,我心里的确想着——啊,这次大概不行了。因为沙也加是女人,而女人终究无法原谅那方面的事情吧?”
“那小尚呢?”
霎时,雅纪略为眯起眼睛,语气异常淡漠地说:
“尚和沙也加不一样,他是‘纯真的小孩子’。如果我对尚说不准泄露,他就一定会保密到底。所以啦……”
裕太忍不住想挑战雅纪那种冷然的态度。
“所以——因为小尚对雅纪哥言听计从,雅纪哥便拥抱小尚当做奖励?”
如果多少能打探出雅纪的真心,那么就算被他憎恨也无所谓。裕太想。
“为什么是小尚?”
现在——倘若让这次机会溜走,之后便再也不可能从雅纪口中听到任何讯息。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雅纪哥不是有很多女朋友吗?想陪你上床的女人,应该多到必须排队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连小尚都不放过?如果是为了找人当他*的替身,又何必非小尚不可……姐姐不也可以吗?难道——因为小尚不会怀孕,所以你才选择他?”
雅纪捺熄抽到一半的烟,将背部深深埋入沙发,嘴角微微上扬。
“没想到……我和你会有论及这些的一天。裕太,你——很讨厌我吧?”
“非常讨厌。可是,你那种看透一切……的表情,还有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态度,我更讨厌。”
顿时,宛若故意挖苦似地,雅纪从喉间发出笑声。
然后——
“初体验发生在十七岁,不知道算早还是算晚……第一次的对象是自己母亲,的确是沉重的经验。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般,雅纪流畅地说。
“我的确和妈妈上床了。不过,妈妈却不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一直是爸爸的替代品。”
“什么意思?”
“当时,妈妈已经……神志不清了。否则,她怎么会突然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呢。”
原本该是充满苦涩的告白才对,但雅纪的口吻未免过于冷淡,以致裕太还无法反应过来。
“哼,不管初衷是什么,一旦偏离了‘正道’,之后不管再做几次都一样——这是我的想法。所以,我并不打算将所有的错怪到妈妈身上。”
索性和盘托出的坦白态度,让裕太呜地皱起眉头。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找小尚啊?”
“我虽然和妈妈上床,但是并没有沉溺其中。沙也加一直是那样子,对我而言太沉重了。而你就像不懂得亲近人的宠物,一点都不可爱。”
被批评一点也不可爱的裕太,下意识嘟起了嘴巴。
“裕太,只有尚能让我发情。”
“发…发情……”
“只是做的话,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我又不是硬不起来。可是,哪怕对方是大美人,我都没有舒服的感觉。就算身体是热的,脑子却莫名地冷静。那就像……只是将积满的东西倒出来,不管对象是谁都一样。我一度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可是我错了。”
如此叙说的雅纪,脸上浮现了近似自嘲的神情。
“光是看到尚那张纯真的笑脸,我的下腹便开始发痒。等我意识到自己竟在脑中不断侵犯尚的时候,真的……连我都害怕起自己了。我居然对小五岁的弟弟产生欲望,这不是禽兽是什么?所以——我逃开了。”
听到这里,裕太忽然想起了,有阵子,雅纪几乎都不在家。
“既然如此……为什么?”
“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干脆借酒消愁。我喝得烂醉如泥,清醒过来的时候……尚已经被我强暴了。”
“……你!”
瞬间,裕太仿佛被人揍了一拳,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平素总是从容不迫的大哥,居然也有无路可逃的一天。裕太觉得雅纪好像在指控自己,当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情的时候,自己居然漠不关心……。裕太实在无言以对。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可以就这么算了吗——?)
“雅纪哥……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我才没那个闲工夫一再强暴别人。况且,尚对这段近亲相奸的关系一直耿耿于怀,虽然身体发生了关系,但他并没有委身于我的意愿。……甚至,只是我一相情愿地拴住他罢了。”
雅纪语气真挚地说。裕太只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不知想到什么,雅纪原原本本接下了裕太双眼的视线,语气冷静地说:“所以裕太,如果你想离开这个家,我不会阻止你。不过——你要是想继续住在这,就不要再给尚找麻烦了。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榜样,对你……我实在没资格教训。或许你很讨厌我,但是我却不讨厌你。不过——最多也就是这样了。我和尚不一样,没有那种丰富的手足之情,也不向往一家和乐。我没什么耐心,不可能一直放任别扭的小猫四处撒野。裕太,你最好将我这句话谨记在心。”
那是雅纪给自己的最后一个选择权。裕太想。
问题并不在于——离不离开筱宫家。如果裕太自己不想改变——那么什么都无法开始。这大概就事雅纪想表达的意思吧。
万一,裕太还是一样冥顽不灵,大概——不、是一定,雅纪绝对会丢下自己的。
尽管媒体喜欢炒冷饭,将筱宫家过去的家丑全部掀了出来,可是裕太根本不痛不痒。但他万万没想到,因为这次事件,一个装设着定时炸弹的沙漏会突然从天而降,硬生生放在自己眼前,他不禁咬紧牙齿。
*
午餐时间。
马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不过,筱宫庆辅还是像偷窥狂似地不断转动着眼球,脚步快速地滑入筱宫家大门。
明明是回自己家里,为何要如此紧张?
——想归想,太阳眼镜底下的视线依旧鬼鬼祟祟,脚步也自然而然愈走愈快。
庆辅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好事多磨——正是如此。之前一直稳操胜算的股票突然急速跌停,庆辅因此欠下一屁股债。
总之,能借的地方都已经去借过了。不过,数目还是不够。
也曾忍辱向父亲借钱,却被断然拒绝。
原以为疼爱自己的母亲会私下援助,结果也是空欢喜一场。庆辅为情妇舍弃妻子,甚至疏远他们最疼爱的孙子,这似乎带给他们很大的打击。
不过,事情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正当他为了钱伤透脑筋之际,媒体突然刮起一阵丑闻狂风。庆辅周遭的环境产生了剧烈变化。
外遇事件引发的家庭破碎。
这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何况对庆辅来说,那早已经是尘埃落定、八百年前的往事。
现在自己有新的家人,也有新的生活。
不过,这一回可说是——措手不及。相较于雅纪赚人热泪的“孝子”形象,为情妇抛家弃子的庆辅成了“十恶不赦的父亲”,八卦杂志和谈话节目全毫不留情地批判他。
就这样,庆辅一家被放在放大镜底下观察,平白引来许多好奇的视线。不只千里,就连她的妹妹瑞希也被卷入其中。
千里非常感叹,就连之前相处融洽的左邻右舍,也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这应该不只是她的被害妄想使然。
这次的丑闻风波,或许头号受害者便是正值思春期的瑞希。为此瑞希也不上学了,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
大批媒体涌入庆辅住处想要采访他,每当庆辅有所反驳,都只是更遭致世人反感。
即便想状告媒体毁谤名誉,但那些报导大抵都属事实,庆辅一点胜算也没有。
连带着,庆辅也愈来愈借不到钱。
因此,庆辅怀疑这次事件似乎是雅纪对自己的反击。雅纪透过媒体煽动世人,企图击垮自己。
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庆辅,最后终于动起房契的脑筋。
他提心吊胆地将钥匙插入已经五年不见的玄关大门。
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门锁。
此时。
原本该是寂静无声、空无一人的一楼,突然传出某种声响。裕太赫然停下正在翻书的手。
(……神经过敏吗?)
但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没错,的确有喀答喀答的翻箱倒柜声。
霎时,心跳陡然加快。
(小偷……?)
脑中首先浮现这个念头。
裕太悄悄从壁橱中拿出小学时使用过的球棒,紧紧握住。
砰咚、砰咚——。裕太深呼吸一两次,缓和猛烈震动的心跳,走出寝室。
慢慢地……
——安静地。
放轻脚步,走下楼梯。
然后,一边观察四周,一边走向杂音来源。
听起来像是从书房发出来的。
安静地扭开书房的门,裕太看到某个男人的背影。
男人正试图撬开最里面的书柜。
由于他实在太过专心,似乎没发现裕太已经开门进来。
“喂!你在干什么!”
接着,男人戒慎恐惧地回头。
瞬间——
裕太愕然地倒抽一口气。
(爸…爸……?)
男人——被亲生儿子撞见自己宛若小偷的肤浅举动,庆辅也觉得颇为狼狈。他在铁青的脸部勉强挤出笑容。
“裕太……你长大了。”
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不。
若要说谁比较惊愕,再度看到数年不见的父亲,裕太的打击并不逊于对方。
(为…什么……)
看到裕太浮现不解的神情,庆辅似乎以为诡计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收买裕太,应该就能拿到房契了吧。
“你过得好吗?”
庆辅好言好语地询问。
“我有点担心你们……所以就顺道过来探望一下。你看,最近不是闹出很多麻烦吗?爸爸也满……关心的。”
不过,裕太严峻的表情始终如一。
直到这分钟以前,裕太都以为自己对父亲的愤慨和憎恨——已经干涸了。
因此,不管周遭如何炒作筱宫家的家丑,裕太顶多觉得很烦,至于骚动要如何转向,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然而……
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再见到父亲的脸,裕太还是涌起了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慨。
“爸爸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他不要妈妈,也不要我们了。”
“他和那女人住在别的地方。”
“所以,他不会再回家了。明白吗?”
那一日。
家中突然吹过一阵狂风。
将家人当成垃圾般丢弃的父亲,装出非常亲切的模样,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光是这样,便足以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
为什么,爸爸会在这里?
想到这儿,裕太只觉得自己快吐了。
然后,庆辅慢慢走近裕太。
“呐,裕太。你知不知道书柜的钥匙在哪里?我想找一份很重要的资料……”
瞬间——
裕太扬起手中的球棒,朝庆辅就是一挥。
*
翔南高中,二年七班。
一如往常,第五堂课准时开始了。之后,又过了一会儿。
教室门口传出着急的敲门声。
数学老师藤田站在门口处,正和训导主任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冷不防地,藤田回过头,对着尚人招招手。
“筱宫。”
顷刻,整间教室开始骚动。
这阵子尚人身边发生了许多事,该不会又有哪里出事了吧 。
尚人一拐一拐地往前走。虽然已经没必要撑拐杖,但也还没办法跑步。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在藤田催促下来到走廊的尚人,脸色暗沉地询问训导主任。
“刚刚警方来电话通知。听说有小偷闯入你家,你弟弟目前在胜木警署,正由警方保护着。”
尚人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
“幸好没有受伤……。总而言之,你赶快收拾书包。我已经知会过吉永老师,今天就算直接回家也没有关系。”
“……是。我明白了。”
尚人僵硬地点点头,折回教室。
(闯空门的——小偷?)
为什么灾厄会一个接一个降临呢……尚人想。
(胜木警署……在哪里啊?)
(啊……得赶快打电话联络小雅……)
尚人脑中一片混乱,总觉得座位离自己好远好远。
(总之,我得赶快……)
(裕太那小子——没事吧?)
自从因为营养失调被抬进医院后,裕太便再也没有踏出筱宫家一步。差不多……有三年了吧。想到这儿,尚人便担心得不得了。
一回到自己座位,尚人立刻七手八脚地收拾用具。班上同学全露骨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虽然很想这么问,不过尚人苍白的脸庞,让大家都哑口无言。
接着,樱坂也开始俐落地整理书包。
将惊愕不已的同学抛诸脑后,毫无顾忌地走向尚人。
“对不起,老师。我要和筱宫一起早退。”
然后就抓住下意识瞪大双眸的尚人手臂。
“那个……樱坂……”
“没关系。跟我来吧。”
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尚人便被樱坂拉出教室。
看到两人一起出现在走廊,训导主任难掩惊讶神色。不过,大概也觉得这样总比尚人独自回去妥当吧。错身而过之际,训导主任还对两人丢下一句:
“拜托你了,樱坂同学。”
有没有哪里搞错啊?——尚人边想边走下楼梯。终于,樱坂松开了尚人的手。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也不太清楚。有小偷闯进家里,我弟弟……被送到警察局……”
樱坂呼地轻吐一口气。
“那样的话,搭计程车会比较快。”
“…咦?……”
“动作快一点。你弟弟还在等你吧?”
看样子,尚人已经完全被樱坂牵着鼻子走了。
不过,尚人并不觉得厌烦,心里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怎么回事呢……)
尚人下意识叹了一口气。
胜木警署。
“那个……我是筱宫。听说我弟弟在里面。”
尚人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很快地,一位名叫长野的中年男子出现了。
“受您照顾了。我是筱宫尚人。”
尚人深深地低下头。长野笑了笑。
“哪里哪里,辛苦你了。突然把你从学校叫来这里……。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尚人猜想长野口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指的应该是筱宫家的家庭环境吧。
“我已经联络大哥了,不过他有工作缠身,还不知道……能不能立刻赶过来。”
一旦正式拍摄,雅纪的手机便会设定成语音信箱。
“是吗?如果你哥哥能来那是最好……。他呢?这一位是?”
“我是筱宫的同学,我叫樱坂。这家伙的脚还没完全复原,所以我陪他一起来。”
也许是听说了发生在尚人身上的不幸遭遇吧。长野瞬间出现心疼的表情,目光凝视着尚人。
“啊—原来如此。”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提到这件事,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长野配合着尚人的脚步,将他们带往二楼的房间。
樱坂并没有介入其中的意思,他告诉尚人自己在外面等。
尚人点点头,走进里面。裕太就像只全身汗毛倒竖的小猫般,整个人张牙舞爪的。
好久没看见这样的裕太。时光好像一下子倒退到裕太还在念小学的时候。
“……裕…太。”
——裕太轮流望着尚人和长野,一语不发地站起身。
然后,吊着眼睛睨视长野,劈头就说:
“小尚已经来了,我可以回家了吧?”
一瞬间,“可以这样吗?”——尚人边想边提出要求。
“那么……我可以直接带他回去吗?”
长野搔了搔交杂着白发的头发。
“裕太,你哥哥已经来了。差不多该告诉我们实话了吧?”
“实话……还有别的事情吗?”
“不,那个……来到这里以后,他一句话也不肯说。按照规矩应该先联络大哥,可是裕太却说非你不可……”
“有小偷闯空门,所以我弟弟受到警方保护——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当时裕太手中拿着球棒,所以就把对方打伤了。”
尚人倒吸了一口气。
“受伤……是不是……很严重?”
“左手骨折——的程度。”
长野爽快地说。瞬间,仿佛错觉自己就是被殴打的人,尚人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小……尚?”
糟了——尚人心想。
手脚一口气发冷……那种感觉。
“小尚!”
胃酸上涌……。
“小尚!”
忽地,意识猛然——中断了。
“因为求助无门借不到钱,所以就做小偷将脑筋动到筱宫家的房契上?结果被裕太用球棒打到骨折,你也太有出息了吧?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胜木警署一室。雅纪当着左手腕吊着三角巾、神情窝囊的父亲面前,语气淡漠地不断挖苦对方。
老实说,就连雅纪也没料到,庆辅竟会愚蠢到这地步。
庆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气冲冲地反驳:“什么小偷不小偷的!父亲探望儿子有什么不对!更何况,那栋房子原本就是我的。我回自己的家,任何人都没有立场说什么!”
不过,雅纪的舌锋却愈发尖锐。
“一个抛家弃子的男人,没资格摆出父亲的架子说教。你要是再说下去,只怕我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就算溜回家被发现,反正只有裕太一人在场,随便说几句就能敷衍过去?只断一只左手算很便宜你了吧?要我来说的话,那栋房子连用来支付你欠我们的利息都还不够呢。”
说罢,雅纪倏地起身。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警察先生。后续就交给你们了,因为我不想在和这个人说话。我可以带我弟弟回去了吗?”
“这么说来,这件事的责任全在你父……不,全在筱宫庆辅先生身上啰?”
“不然还有谁……。事实明摆在眼前,难道不是吗?抛妻弃子的父亲,因为急需用钱,四处求助无门之后,便悄悄溜回旧家偷房契,结果被老么撞见殴打成伤。我有哪里说错吗?”
雅纪不留余地的说法,让长野轻叹了一口气。
“你也打算对围在警署入口的媒体这么说吗?”
“我打算?不是吧?这些全是事实,又不是我捏造的。我才要佩服媒体的功力,居然有办法把这么无聊的事情写得活灵活现……无论如何,狗仔队要是不挖到一点内幕,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于是。
“雅纪——”
庆辅原本铁青的脸庞泛上一层红晕,他以踢倒椅子之姿霍地站起来。
“你…你……”
“我——怎样?”
在雅纪金茶色双眸的严厉注视之下,庆辅硬生生将到口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庆辅抛弃家人、远走高飞之际,大儿子还只是个青涩的娇嫩美少年。庆辅做梦也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居然变得如此高大猛狞。
——之前一直僵着身子躲在一隅注视着两人争执的千里,突然飞奔到雅纪跟前,下跪恳求道:
“求…求求你,雅纪先生!请你不要……不要这么做!”
不过,雅纪冰冷的声音丝毫不见软化。
“现在再来下跪,已经于事无补了。只会让我心情更恶劣罢了。”
真山千里——雅纪第一次看到父亲外遇的对象。
比起神智失常、憔悴而死的母亲还要年轻的——女人。
相较于产下四个子女、青春不再的母亲,的确是个美人……或许吧。即便如此,那女人究竟有哪个地方值得父亲抛弃家人——雅纪实在看不出来。
“求求你!如果电视播出这件事情,庆辅他……不、就连我,还有毫无关联的妹妹,恐怕只能上吊了……”
上吊。跳楼。悉听尊便,随你喜欢……。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雅纪毕竟还是有所顾忌。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随便挂在嘴边!臭女人!)
雅纪在内心臭骂着。
如果真有那份羞耻心,早在一连串丑闻曝光之际,就应该上吊自杀了。
千里一再强调没有任何关联的妹妹,实际上,正是教唆同伴袭击尚人的元凶的朋友。乍见某八卦杂志刊出“惊人独家内幕曝光”的斗大标题时,雅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
事已至此,这女人居然还能厚颜无耻地辩解说,自己妹妹和这件事没关系,雅纪也不禁无言。
“这就叫……自食恶果吧。可否请你不要害惨了别人之后,再来说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要求?我光是保护两个弟弟,不让没节操的狗仔队骚扰他们,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实在没闲工夫搭理别人家的事。”
“可是…可是……”
千里依旧不肯死心,不断出声哀求雅纪。雅纪得费极大的忍耐力,才能抑制自己想要一脚从千里头顶踩下去的冲动。瞬间,他感到一阵目眩。
“多说无益,不会有人相信你们的。你们解释得愈多,媒体拿来借题发挥的素材也就愈多。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贯彻大坏蛋的角色。相信你们已经驾轻就熟,根本用不着发挥任何演技了吧?”
雅纪的语气虽淡,却处处带刺。对方根本不值得同情——想到这儿,雅纪更是口无遮拦。
“现在才拿亲情来压我……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吗?那男人离开筱宫家的时候,已经和我们断绝父子关系了。真山小姐,这件事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既是自己种的果,你们就留着自己吃吧。啊—……还有一件事。从今以后,不准靠近我家人身旁半步。如果再发生类似事件——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丢下这段话,雅纪转身就走。
就算听见身后传出千里嚎啕大哭的声音,雅纪的脚步也没有丝毫遗憾停留。
“再见,樱坂。今天谢谢你了。”
“嗯—明天见。”
“不好意思,耽误你到这么晚。”
“哪里,谢谢你请我吃饭。那我走了。”
互相道别之后,筱宫兄弟便搭车离开了。樱坂重重叹了一口气。
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
晚饭由雅纪作东,一行人被带到雅纪常去的小吃店。雅纪甚至点了一桌的菜。不过,筱宫家么弟不太寻常的食量,还是让樱坂吓了一大跳。
(那小子该不会都是喝西北风过活的吧?)
原本就非常偏食,加上今天的打击过大,所以一点胃口也没有——樱坂原本以为是这样。但是尚人却说,裕太平常就是那个样子。
不吃饭。
也不上学。
不仅如此,得知裕太已经将近四年没踏出屋外一步之后,樱坂也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裕太。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而且,他几乎不说话。
尽管樱坂本身已经是沉默寡言界的权威,但这个么弟却比自己还要排他。
不过樱坂非常清楚,这个么弟并非哑巴,也不是天生不喜欢说话。
因为,那个时候 ——
对着初次见面的自己,裕太是非常颐指气使的。
那时候……
“小尚!”
门的那头,传来某人痉挛般的吼叫声。
(……筱宫?)
这么想的瞬间,樱坂立刻开门冲了进去。
“小尚!”
霎时,尚人猛然颓倒的模样出现在樱坂眼前。
(——!)
樱坂赶紧接住尚人身子,近看才发现,尚人的脸色苍白无比。
(怎么回事…?)
浑身透着哆嗦的身体看来并不寻常。樱坂不禁瞪大了眼睛。
怀中的身子非常僵硬。
尚人浑身打着哆嗦,指头仿佛寻求依靠般,牢牢抓住了樱坂的手臂,用力之强甚至都陷入了樱坂的皮肤。
随即,樱坂的头冷不防被某人敲了一下。他啊地抬起头。
“书包……书包在哪里?”
眼前,一个长得像尚人——不,一个极度酷似尚人的嚣张少年,正吊着眉梢对自己大声吼叫。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我问你,小尚的书包在哪里!”
“门……外。”
樱坂呆呆地回答。少年以脱兔之势飞奔而出,不到十秒钟又折了回来。他迅速从塑胶盒中拿出药锭,强行撬开尚人嘴巴,把药塞了进去。
“小尚!吃药!快点,把嘴张开!”
然后抓起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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