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是筱宫的哥哥。”
再度深深地叹息。
那时候。
医院里面。
好不容易,樱坂终于用手机联络上尚人的哥哥。之后,他闷头苦等了两个小时。
此间,急救病患接二连三被送进来。冷眼看着眼前的画面,樱坂的心情也愈来愈焦躁。
对筱宫家内情一无所知的樱坂,当时一直以为雅纪会立刻联络双亲。因此,为了那对苦候不至的父母,积累到极点的焦躁开始转变成怒气。
(筱宫的爸妈在搞什么啊?儿子出事了耶——还不赶快赶过来!)
中途,樱坂还不停被警方一一盘问,他的忍耐力已经面临极限。
正当那时——
挤满了病人家属的急救室大厅,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怎么了?)
樱坂也跟着移过目光。当时,他亲眼目睹一个将大厅郁滞气氛一扫而空的超级帅哥,顶着不悦的表情走了进来。
(外国人?……不太像,难道是混血儿?)
略微透着卷度的长发松缓地束在颈后,以睥睨之姿将全大厅扫射过一遍的那男子,有着完美的八头身体格。身上的每件衣服、饰品,都可与主人本身的美貌相呼应,总之就是非常洗炼。瞬间,大家似乎都忘了置身在急救病房的大厅。
众人莫不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进场。
他的双眸,不知为何一直注视着自己。樱坂没来由地心跳加速。
短暂交锋的视线……令人心惊胆跳。
(……怎么回事?)
宛若被那对眼睛咒住似地,樱坂屏住了呼吸。
于是。
对方仿佛确认了什么般,目光摆在樱坂身上,朝着他笔直走来。
然后,在樱坂面前嘎然停下脚步,以深邃低沉的嗓音问道:
“樱坂……同学?”
霎时,樱坂被问倒了。这个五官轮廓和日本人截然不同的美男子,居然以流畅日语说出自己的名字,这玩笑开得未免也太大了……。
“啊……对。我、就是……”
但——
“抱歉来晚了,我是筱宫雅纪。尚人……在哪里?”
突然被告知的事实,令樱坂更说不出话来了。
(筱宫的……哥哥?就是他?)
就算他那么表示,旁人也很难立刻接受。
“不会吧?”
“怎么可能?”
“真的吗?”
这些老套的问句不断地升起又消失。
“樱坂同学?”
对方再度呼唤自己的名字,樱坂才赫然回神。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自己怎能不振作一点呢?
樱坂下意识咬牙,动作僵硬地站起来。
登时,身体涌起一股尖锐的痛楚。樱坂不禁扭曲着脸。
雅纪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你没事吧?”
语气平静地问道。
(——和筱宫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甚至称不上受伤。
凭着雅纪的支撑,樱坂才首次发现,对方竟然比自己还高。
比起不说话就能让人倍感压力的自己,这男人还更高大。
而且——
“筱宫雅纪”
比起本身的汉字名字,超级俊美的外形反倒更适合罗马拼音。
初次会面之际,樱坂便有一种后脑勺仿佛遭受重物撞击的冲击感。
事实上,要不是雅纪直接认出樱坂,他大概无法相信雅纪便是尚人的哥哥。
容貌完全不像的兄弟,在这世上并不罕见。问题是,雅纪和尚人别说相不相似了,感觉上那已经属于人种差异的范畴了。
困惑的不只樱坂一人。证据是一直等待着雅纪到来的医生、护士,甚至警官,在那一刻全失去言语能力。有没有搞错啊?——目不转睛的眼神仿佛正如此诉说着。
然而,雅纪似乎已经习惯这种事情。
“不好意思。请问你和你弟弟,是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吗?”
尽管别人提出质疑,他却不生气也不激动。
“不,我们是亲兄弟。因为我的曾祖父是外国人……。兄弟之中,只有我隔代遗传到西方人的轮廓。”
仅以异常淡漠的口吻回应问题。
雅纪成熟的态度,实在很难和二十二岁的年纪做联想。而且说起话来有条不紊,丝毫不见忙乱。
岂止如此。像雅纪这种超级俊美的人,果然只有冷漠淡然的举止最能搭衬,而非感情洋溢的激动派。
因此。
樱坂他们总觉得被骗了——不,是上天开了一个玩笑。这个哥哥似乎比徒增年纪,但却毫无担当可言的大人可靠多了,相信不管面对什么状况,他应该都能妥善处理。
所以,当雅纪提出想看看以现行犯身份遭逮捕的歹徒时,尽管大家稍感疑惑,却也没有半个人反对。
那个小混混本身虽然也骨折了,不过脸上却没有一丝反省神色,还是一样的嚣张跋扈。
然而。
当雅纪突然现身之际,原本逢人便是一阵毒骂的舌头,瞬间也好像傻掉了。
然后,那家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雅纪的脸。
“不会吧……为…什么?真的?太赞了……‘masaki’耶!真的是本尊?”
语气中有着掩不住的兴奋。
(雅纪?怎么回事?为什么那混蛋会直呼筱宫他哥哥的名字?)
樱坂是格斗派的硬汉,当然不可能像那些爱美男孩,每个月按时拜读男性时尚杂志。除课业以外,光是学习空手道就已经够他忙的,根本无暇看电视。樱坂根本不知道,雅纪就是那个有名的模特儿“masaki”。
忙着交头接耳的护士们之所以频频偷瞄着雅纪,大概也是因为被他异于常人的美貌所吸引吧……最多就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樱坂完全不懂,为什么这个该死的小太保,要以兴奋的声音直呼雅纪名字。
正当此时——
雅纪一语不发地,一步步走向大放厥词的混混面前。然后,对着已经看呆的脸,劈头就是一拳。
“砰!”
那少年的头部剧烈地晃了一下。
万万没想到,雅纪会出现这种暴行。
瞬间——
众人说不出半句话,全都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然后,早一步回神的警官,以尖细的嗓音出声制止:
“你…你你……”
连忙挽住雅纪的手臂。
“啊啊……对不起。一想到就是他害我弟弟……我实在是气疯了,一时忘我才会……。”
睁眼说瞎话!——雅纪以会让人如此联想的态度,满不在乎地说道。
气疯了?一时忘我?
在场的人一眼便可看穿,这些不过是诡辩罢了。
可是,却没有人出面指责雅纪。
不……因为大家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包括樱坂在内,在场的人全都看到了,人在冷静状况下发脾气的模样。
淡漠的部分只限于语气。雅纪使劲握紧已经无法再多用力的拳头,如同一尊雕像般站立的他,背后散发出一种类似杀气的激动情感。樱坂见状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他……究竟是什么人?)
面对那种简直不是人的败类,樱坂同样很想上前痛揍对方一顿。更何况自己是这桩暴行的目击证人,心中的冲动真的很难压抑。然而——
“这种败类死了最好!”
想归想,樱坂终究不可能杀了对方。
可是。
雅纪不一样。
如果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似乎真的会杀掉对方——雅纪的每个细胞仿佛都在如此诉说。
豁出去?
——还是悬崖勒马?
究竟是什么让雅纪保留了仅存的一点自制,在紧要关头收手,樱坂并不清楚。
只是,当雅纪毫不留情地送出一拳,将已经失神的小太保撇下不管,淡漠地转身之际,那双金茶色的双眸,似乎栖宿着某种不祥的精光。不知怎地,连樱坂也起了莫名的疙瘩。
尽管别人认为自己很可怕,樱坂却从未害怕过任何人。
不仅如此,当他和浑身缠绕着冷酷空气的雅纪错身而过时,樱坂首次对他人产生“敬畏”的感觉。
然后,他想到那个嚣张的小混混,以兴奋的声音呼喊着“masaki”。难不成,尚人那美貌绝伦的哥哥,会是那类人渣心目中的大偶像?——他甚至兴起类似的猜测。
(……应该……不至于吧。)
翌日。
樱坂在中野和山下的强迫之下,再度来到慧圣会医院。然后他们才被通知,尚人已经转院了。
(……为什么?)
疑惑不解的樱坂,仅是愕然地站在原地。
那一日。
樱坂才知道。“筱宫雅纪”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因为八卦周刊和八卦节目有志一同地报道出被害者尚人和雅纪的关系。
然后。
就这样。
尚人至今不为同学所知的私人领域,也被迫摊在太阳底下,发展成超乎意料的丑闻。
平日已经习惯骑脚踏车前往翔南高中。
通常得花上四十多分钟的路程,雅纪开车一下子就到了。因此,就连眼睛已经习以为常的早晨风景,看起来都和以前不太一样。
意外发生已达十天,今天是尚人第一次上学。
虽然身体的皮肉伤已经复原,不过脚踝的扭伤却没那么乐观。目前连走路都得撑着拐杖,实在是不可能骑脚踏车通学。结果便由雅纪开车接送。
说起来,依目前这种状况,哪怕鼓起勇气提议:
“我想去学校。”
也难保雅纪不会反对。其实尚人也有点不安。
尽管已经出院,但并不等于完全复原。
“别着急,在家里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吧。”
主治医生榊眯起柔和的眼睛,如此嘱咐道。
这么做当然也与精神上的后遗症有关。
为了让尚人从慧圣会医院转到雅纪朋友开设的榊医院,不知道得打通多少关节。听说不管多晚,雅纪必定会到尚人的病房探视。
尽管那时候尚人多半已经入睡,并不知道雅纪是何时来的。据白石护士透露,雅纪什么都没做,只是凝视尚人的睡脸半晌,之后便回去了。
因此——
“你哥哥很疼你耶,尚人同学。真嫉妒你能独占那个‘masaki’的视线。”
等等,尚人经常被护士们拿来取笑。
在他人面前——不,在自己面前也是如此。鲜少示弱的雅纪,经过这次事件,心中似乎做了某种决定——这反而让尚人担心不已。
所以,在风波尚未平息之际提出上学的要求,不知是否会害雅纪的心情更形恶劣。
然而雅纪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便反斥“不准”。
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以真挚的语气询问:
“身体吃得消吗?”
除了健康方面的问题之外,媒体也还没放过他们,至今犹在余波荡漾中。雅纪担心的是,在此风声鹤唳之际返校是否妥当。
实际上,那些被害少年们,根据皮肉伤害和精神伤害上的不同,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事件后遗症。
翔南高中的另两位受害者,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回学校上课。
据说三年级的西条伤势超乎想象,很可能就这样直接休学。而一年级的野上,因为精神打击过大,连家门都无法踏出一步。
就这层意义来说,尚人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再怎么感谢樱坂似乎都不够。
所以,雅纪担心归担心,尚人索性豁出去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没事啦。谣言不超过七十五日——俗话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一直躲在家里不出门吧。再说,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没错。都已经——这样了。
原本是地域性的公开秘密,却突然以星火燎原的速度朝各界蔓延开来。
不管再怎么非我所愿,所有的不堪都被迫摊在阳光底下的——现在。成天将自己关在上锁的房间内,除了抱怨这抱怨那之外,根本毫无建树。
“是否又要出洋相了?”
——这负面的思想,只会让自己更沮丧罢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善用上次养成的免疫能力,好好面对这次事件。
更重要的是,雅纪似乎打算将问题全揽在自己身上,独自面对各方的责难。尚人很担心他的将来。
“倒是……雅纪哥的工作,应该没问题吧?”
于是,雅纪弯起嘴角轻轻笑了。
“我才没那么软弱,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倒的。不过,想要趁机扯我后腿的家伙,应该不少吧。”
受连续暴力事件牵累的人是尚人。
不过,报导却渐渐走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成以雅纪为要角的大丑闻。
目前最受瞩目的名模“masaki”。
走到哪儿都能魅惑人心,华艳且端正的美貌。而且,雅纪并不是外表美观的人偶,他坚韧的肢体动作带有一种“猛狞”。同时,又能营造出“圣静”的空间。
相对地,他的个人资料却总是充满谜团,这也是“masaki”人气急速窜升的原因之一。惊动社会的连续暴力事件的受害者之一,竟是“masaki”的亲弟弟,这也让雅纪身处的环境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大批主张观众有知的权利的狗仔队,沸沸扬扬地闯进医院。结果——
“不想再给医院添麻烦”
“考虑到弟弟和校方的处境”
雅纪不得不站在镜头前面,对着不容分说便递到鼻前的麦克风如此发言。
超俊美青年一脸沉痛地庇护弟弟,以压抑怒气的沉静口吻谴责犯人,态度冷静但措词严厉的模样,透过镜头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幅“画”。
那不是演戏,而是再现实不过的日常一幕。
平日绝对听不到的名模说话声,以及死忠仰慕者间早已众所皆知、被喻为“圣严的黄宝石”的双眸,雅纪面对镜头那种精悍的模样,迷倒了电视机前的每位观众。
不到十分钟的访问,在电视上反复播送了无数次。每次都能吸引新的观众,渴望对这位青年“深入了解”。
或许,偶像就是这一瞬间出现的。总归来说,雅纪给人的印象实在太震撼了。
于是,除了之前保密到家的“masaki”个人资料,一直到——筱宫家的隐私部分,全被连根挖起。
他人的不幸是最好的饭后甜点。
当然,其中有藉美谈之名实为中伤的毁谤,也有空穴来风的流言。八卦杂志间仿佛在彼此竞争般,登出来的报导也愈来愈夸张。别说愤怒了,只怕尚人一看就会恶心反胃,所以他干脆来个相应不理,眼不见为净。
可是。
面对着不经同意便递到鼻前的麦克风、挑衅意味十足的问题,以及放冷枪的态度,雅纪一律——予以抹杀。
纵使媒体批评他态度嚣张,雅纪还是不曾软化。仅用栖宿着金光的瞳孔,冷然地反问道:
“揭露别人的不幸,是很有趣的事吗?”
此时,对方多半会望而却步,生硬地别开视线。之后,便再也没有媒体前来骚扰了。
雅纪的双眸栖宿着类似魔力的东西。曾有人顶着认真的神情如此表示。
对于身心皆已被雅纪所囚的尚人而言,那实在是一句再贴切不过的台词。
“万一真的不幸把工作搞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身边的存款要养你和裕太,还绰绰有余呢。”
感觉起来没有一点逞强意味的发言,正是雅纪之所以为雅纪的地方。
实际上,尽管尚人十分担心未来发展,无奈他一点都使不上力。
“所以,尚……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既然雅纪都这么表明了,尚人也无话可说。
结果,附带许多条件之后,尚人终于能到学校上课。
不过——
发现雅纪竟光明正大地将车子停在校门口时,尚人不禁出言制止:
“雅纪哥,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啦。”
“别担心,我会帮你把书包拿到教室的。”
仿佛故意挖苦似地,雅纪语气淡然地回道。
尚人用眼角偷瞄雅纪一眼,心想着:他是不是反对自己到校上课啊—— 等等。
默不吭声的话,雅纪似乎会真的一路跟到教室。
“不是啦……那个,我不想引起更大的骚动……”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已经曝光了,干脆就服务到家吧。”
平凡的高中生想要亲眼目睹“masaki”,机会应该是少之又少吧。
“要不然,我也顺便到教职员室一趟,向老师们打个招呼?”
这个万万不可啊……尚人在内心深叹了一口气。
“万一你真的去了,到时候一定会出现暴动的。”
光想象就好像要头昏眼花了。
于是,雅纪从喉间轻轻发出笑声。
*
一如往常。
在西门停车场放妥脚踏车的樱坂,正要走向楼梯口的时候,发现正门附近吵吵闹闹的,便漫不经心地移过目光。
于是——
“咦?不会吧……”
“真的啦。那个绝对是‘masaki’。”
“……没骗我?”
“哇哇哇!”
“我们也快去看。”
女生间兴奋莫名的对话传入耳朵。
(masaki……筱宫的哥哥?)
樱坂下意识停住脚步。
“喂,她们在讨论‘masaki’耶……”
错身而过的男学生听到对话后,脸上也难掩兴奋之情。
“真的假的?”
“管他的,我们也去看个究竟。”
就这样,有关“masaki”的絮语愈传愈远,不知何时,原本从校门前往楼梯口的人潮竟一口气逆转过来。
此时。
半是靠着雅纪搀扶才能从座位下车的尚人,意识到周围视线的瞬间,人不禁也呆了。
(早就跟你说过了……)
明明可以预料到这种情况,雅纪却故意大剌剌地将车子开到校门口,尚人轻轻逸出一声叹息。
注意到尚人反应的雅纪,若无其事地在他耳畔低语:
“总比帮你拿书包到教室……好多了吧?”
然而。
即便是雅纪从后座拿出书包,那么短暂的一点时间,拄着拐杖等待的尚人,仍旧觉得旁人的视线就像针刺一样,搔得自己浑身不对劲。
此时此刻,尚人再度深刻地体会到,光是“美貌”一词,似乎还不足以形容自家兄长超乎常人的外貌。
然后,正当他想将不曾斜背过的书包挂在肩上的时候——
“筱宫!”
尚人回过头,樱坂就站在身后。
应该已经看惯的堂堂相貌,一想到自那天以后就没再见过了,不知何故,心头顿时涌上了千百种滋味……。尚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樱坂,一时半刻间竟哑口无言。
原本有千言万语想说的,不知怎地,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于是,樱坂忽地逸开视线,大步走向前,将目光转往雅纪。
“早安。”
“早,樱坂同学。上次多亏有你帮忙,真的非常感谢。我原本想登门致谢,可是一直找不到时间……。不好意思。”
“……哪里。”
“你也看到了,尚人还没完全康复。可是他本人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来上课,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了。往后可能又会给你添麻烦,可以请你多照顾他一点吗?”
“包在我身上。”
“谢谢。”
“书包——我来拿吧。”
“啊啊……不好意思。反正都来了,我想顺便帮他拿到教室。”
“不,这样不太妥当……”
越过尚人头顶进行的,雅纪和樱坂的对话。
嗓音深邃的雅纪十分多话,而樱坂的回答却少得可怜。两人都是个性独具,稳如泰山的对话一直流畅地进行着。
然而,彼此的特殊气质不但没有互相掩盖,反而还显得相得益彰,酝酿出直逼“酷斯拉”大战“王者基多拉”的气氛。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尚人想太多了。
就算不是如此,夹在两人中间的尚人,在双倍的旁观视线包围下,早已尴尬地坐立难安了。
“雅纪哥,已经可以了啦,你快回去吧。”
要是雅纪再待下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校门前似乎会聚集出一座黑压压的人头山。
“那我走了。尚,别太乱来喔。”
“嗯。谢谢你送我。”
“回家的时候,别忘了打电话。”
“……我知道。”
雅纪轻轻点头,回到车上,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扬尘而去。
——顿时,宛若紧绷到极限的丝线突然应声而断,众人不约而同泄出了压抑已久的叹息声。
宣告早自习结束的钟声响起。
钟声还没散去,中野和山下便相偕露脸了。
“喔,筱宫。”
“你在干什么啊?来学校怎么不通知一声?差点没被你吓死。”
“哟,欢迎回来。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复活了,真是谢天谢地。”
一如往常的语气,让尚人松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前,他和樱坂走进教室时,来自远方观望的眼神就像针刺般,让人坐立难安。尽管心中早已有所觉悟,但尚人还是沉重到说不出半句话。
班上同学都很乐见尚人归来,但事件终究是事件。加上之前不久不为人知的家庭状况也一并曝光,他们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尚人才好……。气氛异常尴尬,简直就像对待一个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的肿疡般。
倘若连中野他们都透着生疏的客气,那么尚人真不知要如何排遣这份疲惫了。
“听说,早上是你老哥开车送你来的?”
称呼雅纪为“老哥”的语气非常自然,不带任何外之音。
因此,尚人才能若无其事地回答:
“嗯。我的脚没办法骑脚踏车。”
“你哥很厉害耶。大家都被他吓到一脸痴呆,连话都不会说了。”
中野开门见山地说。尚人只得苦笑。
“唉,像我们这种平民老百姓,平时想看到货真价实的艺人,似乎只能期待千载难逢的超偶然机率呢。”
(艺人哪……山下,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经过这次的丑闻风波,尚人才知道雅纪的人气远远超乎自己想象。
当时——
“发色不一样的人比较罕见,大家纯粹是怕自己跟不上潮流罢了,不久就会腻了。”
雅纪的反应还是同样冷淡。尽管事务所接到许多本行以外的工作邀约,但似乎都被他拒绝了。
不随着周围的杂音起舞,贯彻自我的主张。
尽管经纪人市川又会唉声叹气了。这么棒的典范就在眼前,希望自己也能像雅纪一样——尚人从心底祈祷着。
“那—暂时都会由你哥开车接送啰?”
“……大概吧。”
“哇!辛苦你啦。”
(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小雅……)
昨天也是三更半夜才回家。
平常的话,早上他根本还在睡觉。可是……
尚人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想起今天早上的骚动,在能骑脚踏车通学前,果然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休养的……。
此时——
“要不然,明天换我帮筱宫拿书包吧?”
“……啊?”
中野没头没脑的提议,尚人闻言也不禁愕然。
“因为,今天早上是樱坂拿的吧?所以明天是我。”
“不……樱坂只是刚好在场……”
“所以说呢,明天我会在校门口等你们。这种好康的才不能让樱坂一人独享呢。”
(好康的——哪里好啊?)
尚人觉得一头雾水。
“只让樱坂一人大饱眼福,未免有失公平吧?所以我也要。”
饱眼福……?
——有失公平?
(他是指……小雅吗?)
“而且啊,那个‘masaki’好像连樱坂的名字都知道吧?好好喔,真是赚到了。所以啰,下次换我。”
面对天外飞来一笔的中野,尚人实在——没力了。
“咦—哪有这样的?那我也要。筱宫,后天轮我喔?”
最后连山下也自告奋勇。
于是,似乎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同班男生,也兴起了一阵骚动。
“那还不如让我们来做。”
“就是嘛。再说,中野和山下是别班的耶。”
骤时,大家吵成一团。
(等一下……饶了我吧……)
然后,樱坂严厉地一喝:
“你们好吵耶。明天和后天,还有大后天,都由我来帮筱宫拿书包。这里没有你们出场的余地。”
这下子,众人的视线全转到他身上。樱坂孤傲地将椅子向后仰,视线凶狠地横扫一圈。
“怎么,有疑问吗?”
胆敢向樱坂呛声的勇者——现场并不存在。
因此,骚动终于告一段落。尚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站在尚人的立场,他当然没有让樱坂帮自己拿书包的打算。乍听对方这么表示时,尚人其实颇感惊讶。不过,樱坂大概也是为了救自己脱困,不如就欣然接受吧。
“……我也是这么想。不好意思,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谢谢大家,中野也是。那个…事情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突然提出拿书包的要求……尚人不懂。不过,那应该是中野个人独有的一种关心表现吧。尚人轻轻笑了。
那一刻。
樱坂看到中野弯起嘴角嘿地一笑,内心也不禁咋舌。
(…啧,中野那小子……我上当了。)
今天纯粹是出于偶然。不过,樱坂的确有意帮尚人“拿书包”,直到他完全康复为止。
尽管尚人一定会拒绝。既然如此,就得先下手为强。重要的是——习惯就好。
总而言之,樱坂自己也有那个意思。不是因为雅纪说“拜托你了”,也不是因为同情不幸遇难,连带隐私还通通曝光的尚人。
这纯粹是事态使然。樱坂一旦出面管事,就一定会插手到底。
想到从今以后,尚人每天上下学都有那个极度特殊的“哥哥”陪伴,纵使能忽略旁人的视线,尚人还是得被迫面对不愿提起的家丑。
既然如此,至少减轻一点尚人的负担吧……。
他并不打算权充尚人的“骑士”。只是,既然大家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筱宫尚人的守护犬”,那么,不如趁这次机会贯彻这个角色吧……。
与其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办,倒不如亲自出马。
(……)
想着想着,樱坂蓦地发现自己中毒已深,脸上顿时出现严肃的表情。
正当樱坂仔细评估以上种种之际,中野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选在绝妙的时间点做出爆炸性宣言,引他上钩。
最初是……哑口无言。
然后是,莫名的怒气。
(什么叫大饱眼福啊!)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主张“书包”的所有权了。
末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中野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糟透了。)
或许,中野只是想一扫班上尴尬的气氛,打掉那堵看不见的“墙壁”罢了。
(中野似乎也已经……一头栽进去了。)
被拿来当幌子其实也没什么,樱坂只是不甘心着了中野的道,按他的算计行事。
想到这儿,他不禁瞪了中野一眼。此时——
不知幸或是不幸,早自习的钟声适时响起了。
*
那间酒吧,位于闹区的某条暗巷里面。
外观是再平凡不过的、出租大楼的地下一楼。
不过,那酒吧既没看板也没任何标示,知道的人并不多。走下静谧的楼梯轻敲门扉者,几乎都是熟客。
店面很小。桌位仅四张,吧台前并排着五张高脚椅。
主持店务的是年龄不详、蓄着胡子的酒保。
从已经成为标志的黑色t恤伸出来的粗壮臂膀,据说以前——不,听说现在也仍在从事某种格斗技。不过没人向本人确认过。
正因如此,比起在吧台内淡漠地摇晃雪克杯,倒不如善用一脸横肉担任酒吧保镖还比较合适他。只差没说出口,其实每个熟客都有这种想法。
接近晚上十一点,雅纪推开店门走进去。
坐在吧台最内侧,抽着烟,似乎正在等人的男人——不,或许偏中性的称呼更适合他的青年,略微转过视线。
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催促雅纪坐到吧台旁边、从入口处看来算死角的最内侧桌位。
就算店内客满,那地方也总是空着,因为大家都知道,那里是老板的特别座。
不过,当青年和雅纪相偕坐下时,熟客间并没有展现讶异之情。因为大家都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那里就已经是专属于雅纪的禁区了。
“这回的事情闹得可真大,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头痛啊?”
如此边说边笑的,是雅纪的高中同学。
他的名字是桐原和音。
泷芙高中是县内……不,是全国闻名的武道学校。雅纪练的是剑道,而桐原专攻合气道。
尽管身材纤瘦娇小,技艺却是高人一等。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比自己高大的男人摔出去的模样,简直可用壮观来形容。
外貌乍见之下仿佛是楚楚可怜的小美人,但骨子里却是辩才无碍的毒舌派。
因此,桐原的绰号又叫做“泷芙的夜叉姬”。
不过,过去的同学无人不知,他的毒辣部分并不只限于嘴巴。
和脸蛋无缘、血气方刚的个性同样也是名闻遐迩。
“我正好想试一下新练的关节技……”
“因为,可爱的女生正好被小混混缠住了,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嘛。”
“那才不是打架呢,只是稍微拍了一下而已啦。”
莫名其妙的歪理不计其数。
被桐原的外表所骗,或者是中了激将法而和他有所牵连的人,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好事者。
尽管如此,甘愿为他差遣的男人却仍是前仆后继——这样的小道消息还真不少。
包括雅纪在内,仅有少部分的挚友知道,流言其实不假。
正因两人交情匪浅,从父亲的外遇事件到筱宫家一连串的家丑,桐原都知之甚详。
“……怎么可能。事情都过了这么久,早就影响不了我了。”
雅纪还是一样直言不讳。
“——然后呢?你爸怎么说?”
“老样子。”
“哼……你爸真是学不乖耶。既然对‘家’这么执著,一开始就该好好做个了断啊。”
“我妈死后,他大概是良心发现吧,暂时安分了一段时间。这阵子,一直吵着要拿走房子的所有权。大概是在哪里借了钱,被逼得快上吊了吧?”
仿佛谈论他人的事情般,雅纪语气冷漠地说,然后喝光杯内的酒。
事实上,堂森的伯父曾经透露,父亲向祖父借钱,但是被一口回绝了。
外遇曝光后,堂森的祖父便和父亲断绝关系。而父亲竟不惜低头也要向祖父借钱。由此可见他真的是被逼急了。至于雅纪,抛弃家人的父亲是否已经穷途末路,他一点也不关心。
雅纪认为,那栋房子是孩子们应得的赡养费。
与其房子被父亲拿去还债,倒不如卖给不相干的人还落得清静呢。
不。实际上,他的确认真地思考过。
那时候,“家”对雅纪而言,并非处处充满美好回忆、无可取代的场所——而是束缚着自己和母亲、禁忌的枷锁。因此他才想干脆斩断一切牵连,重新出发。
可是,当时……
“离开这个家,我……还能到哪里去?不管爷爷或外公,他们都指明要你,而不是我。从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开始,不就一直是那样吗?他们一次也没有……提到我的名字。需要我的,只有这个家……对吧?所以,我——哪里都不会去。就算沙也姐不要这个家了,就算你要搬到堂森的爷爷那儿,我也会一直守在这里。哪怕雅纪哥不要我了,我都……不会离开。”
尚人以前所未有的诚挚神情,如此说道。
瞬间。
雅纪仿佛吃了一记闷棍……。整个脑子轰轰大响,半晌说不出话。
他想都没想过。尚人竟执著至此。
那时候,雅纪根本无法面对自己对于尚人的丑恶情欲。尚人一无所知的纯真表情令他觉得难堪,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自己将会毁灭尚人……。所以,他才故意冷落尚人,连家都不回了。
没想到,自保的举动反而将尚人逼到无路可退的窘境……,这是雅纪始料未及的。
所以——
“我……其实你只要供我念到高中毕业,那样就够了。之后,我一个人到哪儿都能活。总不能一辈子当雅纪哥的寄生虫吧。”
得知尚人的决心之后,雅纪仿佛从背后被浇了一桶冷水,完全无法动弹。
高中毕业后,尚人就要离开自己了?
这样的现实并不遥远,转眼即将到来。
他害怕沾污血缘相系的弟弟,因此才尽可能地疏远他。然而,冷不防地,从尚人口中听到那些话语,直叫人昏天暗地。
万一筱宫家就此消失……
到那时,不必等到尚人高中毕业,他就会主动离开自己了?
雅纪从脚底感到不寒而栗。
从那时起,雅纪才真正对“家”产生执著。
时至今日——
能够束缚尚人身与心的筱宫家,已经是雅纪心中无可取代的“圣域”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被那个荒唐的父亲夺走呢?没错,绝对不可以。
“媒体形容他是放纵年轻情妇逼死原配、抛弃孩子的大坏蛋。不过,人家说的也没错。”
文字暴力——指的正是如此吧。
事实归事实,为了引发读者的购买欲,尽管有些夸张,反正一定得有人扮演反派角色。——对于所有针对父亲的指控,雅纪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若说过去完全没有留下伤口,那是骗人的。不过,倘若隐私曝光可以换来痛宰父亲和情妇的权力,似乎也挺划算的。
因此,桐原才吊着眼睛,意有所指地舔着杯子边缘。
“你啊,如果少一块肉可以换来甩父亲一巴掌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猜得没错吧?”
“总不能老是挨打啊,那样太不公平了吧?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利用既定的事实。”
雅纪淡淡地回视对方。
那时候。
面对周遭大人自私自利的态度,身为高中生的雅纪,只能咬牙切齿地接受一切,丝毫没有反击能力。
不管再怎么愤怒,他甚至不能殴打抛弃家人的父亲出气。
但是——现在不一样。
只要他想,没什么办不到的。
那一日。
突然地——母亲死了。紧绷的情绪蓦然断裂之际,雅纪的身体仿佛开了个大洞,怎么样都填不满那份失落感。
既然如此。
索性一刀刺死那个将家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父亲,自己也一起陪葬算了 也不是没有自暴自弃的时候。
雅纪没有付诸实践,全是因为尚人和裕太。
麻烦已经够多了,如果连自己都成了弑父的杀人犯,弟弟们……该何去何从?
一边凝视尚人睡脸一边思考的时候,雅纪的心魔忽地消失了。
更甭提尚人成为自己的人之后,父亲和那女人是死是活,雅纪压根不关心。
对目前的雅纪而言,他甚至懒得去刺杀父亲了。
不过。既然外人对于筱宫家的家丑充满兴趣,那么至少也该让父亲这个间接凶手尝尝自己所经历过的滋味。
先前,在永无休止的争论中,父亲曾经慷慨激昂地指责雅纪:
“将毫不相干的瑞希扯进来的人,就是你吧?不管你多恨我,这种手段也太卑劣了!”
雅纪完全无法理解。亲生儿子被打伤了都不闻不问的男人,居然有闲情逸致去担心情妇的妹妹。
眼下,所有的家丑全被媒体挖出来了。瑞希身为“害得雅纪家破人亡,却还能佯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恶女”的亲妹妹,媒体当然不可能放过她。
但——雅纪一点也不同情瑞希。
或者该说,外人的人生将如何改变,他既没兴趣也不关心。
“或许你觉得无所谓。但是你的弟弟妹妹怎么办?”
“我和我妹妹已经很久没见了……应该说是断绝往来吧。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加门的祖母透露,沙也加已在今年春天顺利考上大学,目前过得很好。
母亲死后,因为担心日渐憔悴的沙也加,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祖母就会打电话给雅纪。不过她渐渐发现,兄妹间似乎多了一条填不满的鸿沟,不久也就失去了兴致。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年。差不多也该有一方低头了吧。这阵子,祖母又悄悄打电话到筱宫家了。
每回倾听祖母发牢骚的总是尚人。雅纪光是工作就忙不完了,哪有空对着电话听闲话。
祖母似乎很同情被排除在筱宫家门外的沙也加。
但是,沙也加最后那一句——
“妈妈最好死了算了!”
只要这句话在的一天,雅纪和沙也加的人生便再也不会有所交集。
因此,沙也加要做什么他都没意见。至于他如何看待这次风波,雅纪也一无所知。
就算沙也加会因此受伤,雅纪也没办法帮上他什么忙。
对于多少被这次事件殃及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雅纪的态度依然不变。
特别是堂森的祖父。报章杂志将不肖子的行径锯细靡遗披露出来的做法,似乎很令他不满,他打算控告对方名誉毁损。
但——
那么做只是雪上加霜罢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祖父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末了还将怒气发泄在尚人身上。
当时,被祖父激怒的雅纪,纵使面对长辈也毫不留情。
“追根究底,千错万错都是那男人一手造成的吧!请不要随便拿尚人出气。当初要不是侥幸逃过一劫,尚人很可能连命都没了……拜托你不要落井下石。”
不过,受到孙子劝诫的祖父,脾气反而一发不可收拾。他气到脸红脖子粗,扯开嗓子吼着“不准你再跨进这个家一步!”
就算因此和祖父断绝来往,雅纪也毫不在乎。
之后,祖母拨了通电话打圆场,说祖父是心直口快,并不是有意的。
不过这也表示,祖父平时便以有色眼光看待尚人,否则怎会脱口说出那么狠毒的话。如果被害者换成裕太,祖父绝对不会出现那种反应。
想到这儿,雅纪不禁将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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