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去见莲。那个如水晶一般的女子,她的魔法能穿透我的心脏。
过桥,上了仙足岛,从西头进了阿健的小院。夏天的门庭若市早已不在,冬天的拉萨,旅游的人就如天上的星星一样稀少。无所事事的阿健,开始鼓捣他的相机,说要去阿里、要去藏北、要去无人区……说到最后,他看了上面那个大大的阳台一眼,莲正在那里舒展曼妙的身姿。便叹了口气,突然放下相机,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了。
看着他,圆圆胖胖的一个男孩子。此时的季节,应该在内地跟父母兄弟围成一团,吃着麻辣的四川火锅神侃拉萨的逸闻奇事,接受父母的唠叨早点成个家生个孩子什么的,兄弟姐妹会劝他回内地发展挣钱养家糊口才是正事。而今冬,他为了贪恋阳台上那一份捉摸不透的温暖,改变了“藏漂”的习惯。
这世上,什么都能掌控,独有“情”字,让人无可奈何!
看着他寂寞的眼神,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们,是不是都在犯贱?为了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苦苦蹉跎着有限的岁月?
上楼,推开莲的房间,她正打坐。听见门响,转过身来,淡淡地笑。来了,过来坐吧。
过去,坐在她对面,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丝巾包着的“擦擦”。请的,你看看。
莲打开,把擦擦摊于掌心。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看着很精致,便请来了,给我说说擦擦吧!
从佛教的意义上说,擦擦就是缩小了的佛像。它与寺庙里供奉的佛像具有同等意义。不仅可以当其他佛像、佛塔的装藏物,其本身也具有被信徒崇拜的神圣。因为在开光的过程中,使那些神佛造像具有了智慧,同时也使这枚小小的泥制佛像有了向外散发智慧的根本,从而给祈祷者以恩泽。在西藏民间,人们习惯将擦擦当成完成夙愿的一座桥梁,比如家人生病、事业不顺、老人去世,都会请僧人念经,再根据本人的生辰和他信奉的本尊,算出该制作什么样的擦擦,供奉于神山、寺庙、圣湖旁,或者放于江河湖泊中。莲娓娓道来,一点不觉烦闷。
这世上真的有神吗?神住在哪儿?天上?地下?或是海里?他们长得真的像寺庙里供奉的样子吗?我抱住自己的小腿,迷茫地问。
你认为这世上真的有爱吗?
有。想起嘉措忧郁的眼神,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爱是什么形状的?有温度吗?它又存于我们身体的哪一部分?心里、肺里,还是肝里?莲看着我,淡淡地说。
我迷茫地甩甩头,不明所以地看她。
好好,不是佛存在不存在,也不是佛长什么样子,而是你信不信它。
如果有佛,为什么不能普照我?
你拥有美丽、拥有聪明、拥有爱你的父母和爱你的男人,佛对你难道还不够眷顾吗?
那为什么我不快乐?
你应该自问,拥有了这么多其他女人可以说是奢望的东西,你为什么还不能快乐?
我不知道,莲,我真的不知道!我抱着脑袋乱摇,思维越来越乱。
是因为你自己不让自己快乐。莲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好好,如果你自己要不快乐,佛给你一个世界你还是不会快乐。爱情不仅仅只有性,两个人的一生,床上纠缠的时间占不到十分之一。大部分的日月,是没有激情、没有燃烧的,相依为命、彼此欣赏才是爱情最完美的境界。你看看琼宗,住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楼梯间,两个人一天的生活费不足二十,但她是快乐的,因为她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男人快乐。爱情的最终,是让爱人和自己一起快乐啊。
藏婚(20)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我快乐了,他们就一起快乐?
好好,他们没有让你快乐吗?卓一航为你提供了你想要的生活方式,宠着你、惯着你,你呢?回报给他的是什么?你曾经答应跟他回内地的,结果呢?是他背叛了你吗?还是你抛掉了到手的安宁。是的,安宁,我没有说爱情。你可以说你不爱他,那你为何答应?仅仅是不忍心?还是想逃避?卓一航爱你不等于给你伤害他的借口!再说嘉措,你说你爱他,他呢?爱你吗?让我告诉你,嘉措不是在爱你,他是在爱汉族女人恪守的美好传统,那种传统就是只跟所爱的人结婚、厮守一生,相爱就是一生,爱了就是一辈子。而当他发现卓一航发给你的短信时,你知道他是什么感受吗?不要吃惊,是的,嘉措跟我说的。因为他痛苦得无以复加,找一个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人相守终身是他的信念,当那个信念被一个短信轰然摧毁时,你知道他有多伤心?他的世界全变成灰色的了。嘉措来找我时,整个人就被仇恨充斥着,不断地摸腰上的刀。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康巴男人的直爽不是我们常规意义上的直爽,你可以说他们没有开化,也可以说他们野蛮,他们就是那样的,爱到极致也恨到极点。作为你们共同的朋友,我庆幸嘉措在那时还能想起我来。好好,说实话,见到你们的纠缠,我真是有些害怕的,怕你们哪一天彼此伤害。
那个女人,爱嘉措吗?
爱,而且爱得彻彻底底。好好,别再恨她,卓嘎是无辜的,她的生活无法选择,明知爱了,也不能随心随性地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在她从小接受的理念里,亲人比爱人重要。
我,恨她吗?
想想那天你的表现,除了恨,还有其他的吗?兄弟共妻是卓嘎最痛苦最无力的选择,触她的伤口,有什么意义?
莲,我……
没有怪你,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好好,适当地控制一下情绪,不要伤及无辜,这不难吧?
你为什么总帮她说话?
我不帮任何人说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彼此伤害。
她无辜,我呢?
你也无辜。所以,爱了就要认命,就要承担因爱带来的痛苦和快乐、眼泪和欢笑。
痛苦和快乐、眼泪和欢笑?
是的,痛苦和快乐、眼泪和欢笑。它们是爱情的一部分,缺一不可的。爱情如没有患得患失的痛苦,那就不是爱情,那只是激情,只是寂寞时的取暖,不是相携一生的爱恋。
如果爱情还要附带痛苦,要它何益?
不要它?为何会如此痛苦?再说了,爱情来时,你控制得了吗?莲拍拍我的脸,说,好好,长大了吧。我说过,长大并不意味着你就变老了,成熟的女人自有她的魅力。你不想长大,不承认长大,你的年龄依旧在增长,你的皮肤依旧会松弛,你的眼角依旧会有皱纹。一个有皱纹却气质出众的女人比一个面容姣美却心若稚儿的女人有魅力得多。不管你怎么不承认自己的成长,你的年龄都在增长。无论是谁,长得丑也罢,长得漂亮也罢,岁月都会让他们最终走到同一条路上,谁也逃脱不了满脸皱纹、脚步踉跄的结果。与其苦苦地去拽那根本就拽不住的青春尾巴,还不如用心修炼自己的心态,让它跟年龄一起成长,坦然面对一切。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无助地说。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尖刻,那么放纵,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啊!
是人,都有欲望。欲望是可以控制的,只是看你想不想控制它而已。任其泛滥,只会成灾。
藏婚(21)
长久的静默后。我说,谢谢!莲,真的感谢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去,死丫头,这次不骂我了?她白了我一眼,笑了。找了条哈达把擦擦包好,放进我的背包里,说既然喜欢,就好好收起来吧。
我进去在莲的零食柜里翻了一盒牛奶,又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出来。
不痛苦了?想通了?莲接过白开水,冲我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当老师的感觉是不是特好?我说,下巴翘起看着她,这女人,得理不饶人啊。
好好,你笑的时候真的很美!莲偏着脑袋微笑着看我。
不笑的时候就不美啊?
很丑。
打死你!我说着,扑了过去。俩人笑闹成一团。
好了好了,别闹了。好好,明天我要跟卓嘎去她的老家,过完年才回来。
去她老家?跟卓嘎?
还有卓一航。卓嘎的母亲就是卓一航要找的人。
半晌,我说,他俩还真是有缘。
你,还在介意?
不了,已经过去了。我甩了甩头。一航,不会再是我的了。
如是最好。莲说。
坐在垫子上,看天上的云慢慢地移动。久久,我转头幽幽地问,嘉措,他也一起去吗?
是的,他是家长。
家长?我冷笑,心里如针扎一般痛。家长,有家才有长啊,他终究是忘不了那个家啊。那么,我算什么?
好好,你又开始尖刻了。嘉措有家,你难道今日才知吗?
莲莲莲,我该怎么办啊?我抓住莲的手臂,突如其来的无助击倒了我。他要跟她走了,说都不愿跟我说一声?为什么?他说他爱我的啊!
爱情的不确定性应该告诉了你,爱了不一定就有结果,付出了不一定就有回报。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莲拍着我的手臂,那眼神,犹如一个长者般慈祥、又如一个智者般澄明。她说:好好,你终究还是不愿放下,你终究还是要继续纠缠。
是,莲,我放不下。我不可能在付出这么多的感情后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转身,我做不到。
你不觉得拉萨……并不适合你吗?
不,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阳光、蓝天、白云……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说。
可是,你在这里不快乐,你并没享受到蓝天、白云带给你的宁静和安详,相反,你一天比一天烦躁,一天比一天不安。
在其他地方我就能不烦躁,就能安静了吗?
其他地方没有嘉措,没有卓一航。莲轻轻地说,却一针见血。
跟莲聊了一下午,她一直试图说服我放弃一些东西,说那些东西不属于我,勉强得来只会更添烦恼。我也想说服自己放下,离开拉萨、离开嘉措将是最好的选择,可脑海中却一幕幕地回忆起过去我和他在一起的情形,雨夜里被他拉着奔跑在宇拓路的青石板上、那个藏式小院里的纠结缠绵、八廓街深巷里凄婉的月光……这些,今生还能忘得了吗?
让我下地狱吧。我萎缩于地,哭着说,莲,你让佛祖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吧,我真的放不下啊!
好好,好好,你这是何苦啊?莲抱着我,声音也充满无奈。
卓嘎
走的那天,琼宗和仁钦过来送我们。琼宗还给了我一条帮典和一条围巾,说请我带给她阿妈和嫂子。我点着头,放进行李袋里。
莲和卓一航早早的来了。
嘉措指挥朗结和边玛把买的蔬菜、啤酒、面粉等搬到楼下的车里。莲拉着琼宗的手,叫她要想开些,说既然决定了要跟仁钦,就要有思想准备,未来可能会有很多困难,但不能放弃,不能气馁,更不能伤害自己。
藏婚(22)
琼宗点着头应着。我笑莲婆婆妈妈的,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好吧,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很开心。”莲也笑了,拍着琼宗的手,“咱们下去吧,免得卓嘎又说我像老尼姑一样的啰唆。”
“看你们一大家子回去过年,羡慕啊。我们是不行的了,过两天阿爸啦、阿妈啦还要来,今年看来只能在拉萨过了!”仁钦笑着,帮着朗结抬米袋。
“你阿爸、阿妈要来?”拉着琼宗手正要出门的莲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向着仁钦,急切的语气让所有忙活的人都抬头看她。
见莲正盯着仁钦,眼神有些凌厉。从来没见莲用这样的眼光看人,她一向是温和的,平静如水,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今天,她是怎么了?她在担心什么?
“是啊,莲,不过你放心,我们俩都商量好了,到时由他陪着父母,我还住在小屋里。我们不急在一时,没事儿的。”
“琼宗,能瞒得了吗?你们那么多老乡都知道你跟仁钦在一起,万一谁说漏嘴了呢?”莲转头看她,语气有些急促。“不行的话我可以留下来!”
“去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去藏东看看吗?我没事的,放心吧!我已经想通了,就像你说的,既然决定了要跟他在一起,就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他的家人不可能一下接受我的。就算他们知道了,来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琼宗说道。
到了楼下,见卓一航正帮着往货车上放东西,便拉了嘉措过去,给他们作了介绍。卓一航见到嘉措好像有些吃惊,两个男人彼此打量了一下,同时伸手——“你好!”
莲笑着走了过来。“一航,嘉措是卓嘎的家长,他可是地主哦,咱们这次得麻烦人家呢!”
“那就请嘉措啦多关照了!”一航笑着说,“上车吧!”
我爬到车的后座上,见莲还在下面,拉着琼宗的手不放,再三叮嘱琼宗有事一定打电话到村里,或是等她回来。我们笑她快成琼宗的妈了。不就是仁钦的父母来看儿子吗?有什么呀?他们俩只要小心一些,不被老人发现就行了。
我和嘉措、莲上了卓一航的车。另外一辆客货两用车拉着我们此次买的年货,朗结开车,边玛和宇琼跟他在一起。
车子驶出巷道,无意间见巷角有个熟悉的人影闪了一下。是好好,莲的朋友,那个漂亮*却不喜欢我的汉族姑娘。想起见她的情形,每一次都那么漂亮、那么张扬。为什么此时的她,眼神那么忧郁?
车子慢慢驶上街道,回过头去,见好好已经追了出来,正站在街边,望着我们的车,那眼里,有太多的不舍和痛楚。街道冷冷清清,空旷的街上只有她一人,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她,是来送卓一航的吧?记得那次在莲家里的阳台上,她靠在卓一航身上,娇笑着把两个大拇指交叠在一起告诉我他们是情人时,那是多么的娇艳和美丽啊!情人、情人,彼此有情才能在一起的人啊。不管我和她彼此有多不喜欢,在这一刻,我同情她。只有爱了,才会有那样的眼神,才会有那样的痛!
当我们的视线碰到一起时,她眼里的痛楚瞬间转化成了仇恨,凌厉的眼神刺得我心里一寒。她在恨我吗?为什么?就为那次阳台上的不愉快?不至于吧,这一生我们要跟多少人相遇啊,难免会有自己不喜欢的、不投缘的,如因此就恨上对方,是不是太不值得了。
我拉了莲一下,朝好好站的地方努了努嘴。莲回过头去,也看到了好好,想招呼,但终究没发出声来,只是悄悄向她挥了挥手。 txt小说上传分享
藏婚(23)
车子驶出了市区,上了川藏公路。
“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我和莲坐在后座,她看着车窗外飞速而过的青稞地,又一次叹着气说。
嘉措坐在前面,闻声回头笑。“莲,你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卓一航开着车也笑了。“她的第六感又在作祟了。莲,你能不能集中注意力看一下风景,看哪儿值得咱们停下去咔嚓两张?”
“但愿是我多虑了!”莲收回目光笑了笑。“我很怕这种感觉,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就会发生不好的事儿,但愿这次是个例外。”
“什么感觉?”看着莲,我好奇地问。
“说不清楚,就是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莲笑笑,说。
这时,从后面那辆小货车里传来康巴汉子的歌声。那三人,正开心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跑调的歌。
到八一镇是下午五点,西藏的冬季一般是八点天才黑尽。我们决定赶到鲁朗住。给车加油时,遇见两个司机,听说我们要去藏东的某个县城,他们都劝我们别走了,回拉萨吧。说是藏东已经下了好几天雪,很多路段积雪很深,特别是前面色季拉山的背阴面,冰很厚,特别滑,出事的车很多。
听他们这么说,我们全体下车,集中在一起开了个小会。莲问大家怎么办?是继续往前还是回拉萨?大伙都不说话,一起看着她,特别是我,几乎是祈求地看着莲。实在不想回拉萨,想我的草原,想我的黑鹰。
莲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她点了点头说:“好吧,继续往前!”然后朗结说他没问题,跑长途什么样的路都走过。卓一航有点担心,他说雪道以前倒是开车走过,但开车走冰雪路却没有经验。
“色季拉山海拔七千多米,一面悬崖,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悬崖粉身碎骨。背阴面就是夏天也结冰,养路工人常常撒上沙子以增加轮胎的摩擦力。估计这样的天气撒沙子是不管用的,再说养路工人可能也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上山,看样子,冰应该很厚。咱们有防滑链吗?”莲环视着大家问。
“我车上带有一副,朗结车上没有。”卓一航回答。
“朗结,如果给你的车套上防滑链,你有把握过去吗?可不能开玩笑!”莲看着朗结说。
“没问题。我跑樟木时,翻甲措拉山,都是冰雪道,不过……不过……冰那个……不厚啊!”朗结抓着头发说。
“这样吧,过冰雪道时让边玛和宇琼挤在我们车上。朗结,不是不信任你,是要对他们负责。”
所有人都看着莲,不明白她为何作此安排。朗结虽说开车时间短,但毕竟有走冰道的经验啊;一航,他自己都说没信心的。
“莲……”嘉措看着莲,迟疑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自己的怀疑来。以他对莲的了解,他相信莲这样安排总有她的道理。
“你真的相信我?”卓一航傻傻地问。
“切,谁信你了?我是信任我自己!”莲开玩笑地说。
“莲姐,我明白!”朗结看着莲,信任地点了点头。“你们的车比我这辆好!”
“我看还是他们坐朗结的车好一些,最好你们都挤过去,我实在没有把握。”卓一航说。
“如果朗结没事,咱们就不会有事。”莲淡淡一笑,“走吧,油加好了!”
她带头上车,其他人面面相觑,上了各自的车。
卓一航发动车子,再一次问莲,“等会儿真的要让边玛和宇琼坐过来?”
“是。朗结虽说跑过冰雪道,但毕竟开车时间不长,冰雪路需要的是经验,不是技术。”
“可是卓……一航也没有经验啊!”嘉措看着莲,一脸的问号。华人书香吧 bsp;藏婚(24)
莲看着窗外茂密的森林,头也不回地说:“开车吧,天晚了翻山更困难。”
卓一航和嘉措还想说什么,见莲并不回头,只是看着窗外出神,俩人同时叹了口气,相对摇了摇头。
车子慢慢驶出了加油站。
我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车里顿时紧张的气氛却还是感觉得出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莲的手。莲拍了拍我的手背,“没事的,放心吧,保证让你顺利回家,回到你的草原!”
过了林芝县,公路便开始顺山往上升了。雪越来越大,路上已经积了白白的一层,山上下来的车都开着警示灯,慢得跟蜗牛爬似的,见有车来,我们的车就早早停在路边让路。
卓一航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嘉措为他点了支烟,他也不敢伸手来接,还是嘉措给他放在嘴里。他吸一口后,嘉措取下来,过一会儿再放上。
我死死地抓住莲的手,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车里的空气越发沉闷。
“这种雪路没关系的,新下的雪,路不会滑,只要看着车辙印走就没问题。”莲轻声地说,不知是安慰我们还是安慰卓一航。
路越来越陡,雪也越下越大,两边的原始森林白茫茫一片,天地混沌一片。
“西藏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地域辽阔,地形复杂,自然环境多变。北部和西部是青藏高原的主体,由于地势高亢,气候干旱寒冷,为高原荒漠和草原植被所占据。到中部的半湿润区也只能见到灌丛植被的零星分布。但在西藏的东南部,在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的湿润坡地和山谷中,却生长着辽阔的原始森林。虽说进入林芝后,沿途树木葱茏,绿阴蔽天,但那几乎都是原始次生林,跟色季拉的原始森林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你们看这条公路,顺着山势盘山而上,像不像一条哈达在原始森林里穿行呢?”莲指了指山间盘旋的公路,又说:“这两边的树木以云杉为主,间杂白桦和其他树种。桦树属于强阳性树种,喜阳光,是自然更新最快的树种之一。一个地方的森林被砍伐以后,最先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都是桦树,其次才是云杉和其他树种。色季拉从山脚到山顶,森林形成了很好的垂直带,各个树种都是经过了上千年的自然选择,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土壤、气候条件。这些原始森林里面,生长着各种野生灌木。像珍珠梅、杜鹃、黄刺梅、沙棘等。在西藏,提起林芝的杜鹃花节,可算是有名的,每年五六月份,杜鹃开得漫山遍野,很多人专程从四面八方赶来观赏,而色季拉又是欣赏杜鹃的中心点。每到山花烂漫的季节,这一片林海便会变得人头攒动。色季拉的杜鹃尽管花色各异,花型也各不相同,但严格分来也只有两种:大叶杜鹃和小叶杜鹃。大叶杜鹃一般夹在森林里,枝高冠大,靠透过树梢的阳光进行光合作用。花色以白、粉居多。到海拔四千米左右,森林逐渐稀少,小叶杜鹃开始生长。到四千五百米左右时,高大的树木完全消失,这里就成了灌木的天下了。”莲一路上向我们介绍着沿途的风景,调节着车里的气氛。
到了半山腰,车子开始打滑。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每次转弯,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到这种情况,莲说:“一航,找个地方靠边停下吧。”
车子缓缓地停在路边,后面那辆车也慢慢靠拢。
没人问为什么。
“不至于吧?各位就吓成这样?”莲看了看我们,嘻嘻地笑,“卓嘎,你把我手腕快捏断了。”
藏婚(25)
“莲,真的有点儿吓人。”我赶紧放开她的手,不好意思地笑。
朗结他们下车走了过来,帮着把前面挡风玻璃两边的积雪刮去,边玛还把车窗上的积雪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了人影。“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那是在草原。在车上我怕,你没看下面,太高了!”我说。
莲跳下车,拉开了一航的车门。“怎么?还想开?”
“你……”所有人都看她。特别是卓一航,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不可能!”其他男人的眼睛则瞪得如牦牛的眼,齐刷刷地看着莲。
独有我,看着白雾中镇定自若、清清淡淡的莲,会心地笑了,莫名的安心充塞着心胸。
“不相信我会开车还是不相信我会把你们平安送下山?”莲好笑地看着他们。“下来吧,亲爱的卓先生,你不想休息一下吗?轮换着开,不至于太累了!”
卓一航深深地看了莲一眼,车门边的莲站在银白的世界里,衣袂飘飘,和煦地微笑着,眼神清澈明亮,任何的慌乱在这样的眼神中,都能沉静下来。
卓一航跳下了车。
“把防滑链给朗结安上!”莲说。
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去后备箱里拿出两条铁链子,装在了小货车的前轮上。
“好了。”莲踢了踢轮胎,“先生们,可以出发了,边玛,宇琼,你们俩上这辆车,挤一点暖和啊!”
宇琼和边玛兴高采烈地爬到了我们的车后座上,我们也先后上了车。虽说人多,但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一点儿也不觉得挤。
莲坐到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调整好坐椅,又示意嘉措扣好安全带。扫了我们一眼,笑着说:“在这样的山上出事的话,安全带也不管用,自我安慰一下吧!”
大家倒是想笑,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各位,别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我们不是要去你们美丽的家乡,而是要去冰冷的地狱似的!”莲转过头来,如天使一般。
“莲,我不紧张。真的,我相信你!”我说着。心里真是一点儿都不紧张,看到莲镇定自若的表情和她眼里一贯的平静无波,便无端地相信了。
“可怜啊。我这是怎么混的啊,信任度越来越差了!”莲一脸苦笑,装着委屈极了的样子瞄那几个大男人。却让所有人都“扑哧”一声笑了。
“对嘛,同志们,这才像样嘛!”莲也笑了,脸上的表情轻松极了。仿佛前面不是七千多米的雪山,而是大草原上的一马平川。
然后她转过身子,对车窗外的朗结说:“朗结,不准超车,不准踩刹车,实在要用,一定要轻,停住后还要提起手刹。尽量用坐挡的方式去控制车速,转弯时不能急打方向,匀速前进,跟我保持两百米的距离。能做到吗?”
“能,莲姐,你放心吧!”
“你背一遍给我听!”
“不准超车,不准踩刹车,实在要用,一定要轻点刹车,停住后提起手刹。用坐挡控制车速,不是用……用……刹车去控制,转弯时不能急打方向,匀速前进,保持两百米的距离。”朗结一边背一边想,总算是说了个完整。
莲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朗结的肩,眉开眼笑地说:“走吧,好兄弟!”
每个人都崇拜地看着莲转动钥匙,发动车子,慢慢向前滑上正路。
谁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说话,车子就滑出了公路。
旁边就是万丈悬崖啊,佛祖!
莲打开音响,轻缓抒情的音乐弥漫开来。
转了两个弯道,车子平平稳稳的,不再打滑乱晃。
“说话啊,同志们。你们不说话,我会睡着的!”莲打趣地说,打破了车里的沉闷,所有人此时方反应过来,身体也立即放松。就听边玛大叫:“四哥,你把我腿掐痛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藏婚(26)
便见宇琼条件反射地把手从边玛大腿上拿开。“你别说我了,看你把我的手臂抓的,都快出血了。”
嘉措回过头来:“你俩就那么害怕?”
“大哥,别说我们,看看你的手!”边玛得意地笑。
便见嘉措迅速地放下死抓着扶手的右手,而坐在我旁边的卓一航只是看着莲的背影出神。
我哈哈大笑着,趁机把边玛挤过去了点。
“你还挤我,我都快成相片了!”边玛又开始大叫。“哥,你叫魔女坐过去一点!”
“切,动不动就叫哥?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我不屑地斜了他一眼。
车里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大伙儿似乎都忘了这是行走在雪山之巅。
到山顶时天开始黑了。车灯所照之处,白花花一片。方向盘在莲的手中,就如一个睡着的婴儿般听话。
车里开着空调,仍感觉腿脚冰凉。嘉措把皮袄脱下,递给边玛,让他给我盖上。我刚想说“不用”,一抬头见嘉措的眼神凶巴巴的,便咽了回去。心里嘀咕了句“真是的,关心也要这么凶!”
“阿佳你说什么?”宇琼揉着眼睛,瞌睡兮兮地问。
“什么都没说!”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边玛却在一边笑开了。“宇琼,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去,你个坏家伙!”我打了边玛的脑袋一下。
“老这么打我,会把我打傻的!”他捂着脑袋大叫。
“你以为你还不傻啊!”我斜了他一眼,把盖在腿上的皮袄拉紧了些。
下到半山的护林员木屋处时,莲说后面好久没有朗结的车灯,我们等等吧。她把车子慢慢靠边停下,边玛和宇琼下去要找石头塞前轮,莲说不用,这里不太陡,能停稳。从上山到现在,已经四个多小时了,手脚都僵了,于是我们都跳下车活动,把冰跺得哗啦啦直响。
莲在一边走来走去,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等了二十多分钟,远远见有车灯下来,当看到确实是朗结开的小货车时,我们都激动地欢呼起来,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朗结停稳车,惊魂未定地大叫:“我刚才差点玩完了,差一点点。”
“啊?”所有人一齐看他。
“才过垭口处不久,我看走得挺顺利的,就忘了刹车的事。转弯时车速有点快,踩了一脚刹车,我的妈呀,车子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调头,幸好旁边有个雪堆挡住了,没出路基。佛祖啊!吓得我一身冷汗。抽了支烟后,才重新开回垭口的平地掉了头下来的。”
“还好还好!”我们都拍着手庆幸着,嘉措和卓一航过去拥抱了一下朗结。
“没关系了。朗结,再往下只有三个弯道的路有冰雪,咱们慢点就行了。”莲说。
我踢了朗结一脚,向莲努努嘴。
“嗯,莲姐,对不起!”朗结走到莲面前,嗫嚅着:“没听你的话!”
“说什么啊?兄弟,我还等你回家后给我挡酒呢,你们老家喝酒啊,那不叫喝,那叫灌!”莲嘻嘻地笑着,扬着头看他。“你要是玩完了,我这酒让谁挡去,不被他们灌死才怪。”
“没关系,莲姐,三哥死了还有我呢!”边玛凑了上来,从朗结身后歪着身子露出半个脑袋。
不经思考说话的孩子挨了两记重拳,立即转着圈哇哇大叫:“大哥、大哥,三哥打我,是他先打我的……”
大伙儿一阵狂笑,气氛顿时也热烈起来。
“莲,到我们家了不喝点青稞酒,那怎么成?人家会说我们不会待客的。”我看着莲,笑着说。
“我喝不了酒的,真的,不信问你的家长。上次我去时你家老人也没让我喝,倒是你那些邻居们硬给我灌了几大杯,让我几天都难受。”华人书香吧 bsp;藏婚(27)
“我咋不知道?”边玛叫着,抓起一把雪揉着。
“你在乡里读书,没回来!”朗结说。
“哦,明白了。白玛奶奶说的那个白度母就是你吗?说你治好了她的病!”
“什么白度母,她只是感冒了,碰巧我带着药而已。”莲笑笑,“好了,咱们吃点东西吧!”
“感冒啊?”边玛抓着头发傻笑。
“不可能。白玛奶奶病了好多年,感冒不可能好多年都不好吧?”朗结说。
“别说那个病了,你们饿吗?”莲转头问我们。
嘉措让边玛和宇琼去拿了些罐头、大饼和榨菜出来,大伙就站在冰天雪地里,互相抢着、争着,开着玩笑,边玛顺手在羊皮袄里揣了两个苹果。我身上披着嘉措的皮袄,心里暖呼呼的。
上车时,边玛掏出热呼呼的苹果给了莲和我。
过了色季拉山后,我们在鲁朗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宿。往前走路虽险,但没冰,路况也好,就换成了卓一航开车。边玛和宇琼也回到了朗结车上。
这一路上就这样,莲开冰雪道,过了冰雪道由卓一航开车。偶尔,莲还帮朗结换一下。嘉措负责安排大伙儿的食宿,边玛和宇琼负责干活。
我呢?负责唱山歌,娱乐两位辛苦的外地司机。
进入怒江峡谷,车子一会儿在山巅一会儿在谷底,上下两千多米的落差,这种路况,卓一航倒是得心应手的。边玛和宇琼不时轮换着过来挤一下,赶也赶不下去,弄得朗结实在郁闷,说他们俩没良心,都想坐好车。“我们想听莲姐讲故事,你会讲吗?”那两位翻着白眼,照样争先恐后地往我们车上挤。
当然,如果换成莲开车的话,那两位就不会过来了,不仅如此,就是我也会跟着坐过去的。
无意中,淡然的莲成了我们的主心骨。
穿越了无数的峡谷,翻越了无数的大山。在转过一道弯后,突然看见前方路边出现了矮矮的土房子,心就猛然抽搐了一下,身子开始颤抖,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没任何预兆的就闯进了脑海,任我怎么摇头都驱赶不走。仿佛,自己的鲜血又在一点一点流失;仿佛,自己的心脉又在一寸一寸断掉。
不自觉地抓住莲的手,用力地捏着,呼吸变得急促,感觉窗外层层叠叠灰黄色的山崖,随时都要挤压过来。
莲开始是诧异,继而明白,她把我转了过去,不让我再看窗外,将我的头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嘉措正对她感激地笑。
莲在我背上轻轻揉着,细声说:“安静,卓嘎啦,安静下来。跟我一起做深呼吸,深深地吸气……慢慢地呼气。对,再来一次,吸气……呼气,好。让我们对所有的逝者和生者都保持敬畏,愿逝者安息,生者健康。很好,你安静下来了,听我虔诚地为你吟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藏婚(28)
在低声的呤唱中,我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入睡了。醒来时,看到的已是熟悉的山脉。
“说说你吧,卓嘎,想你的黑鹰了吗?”
“想啊,肯定又长大了不少吧。你们去后可要当心点哦,黑鹰可是个不认人的家伙!”听我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笑了,车厢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会不会咬他?”莲朝嘉措努了努嘴。
“有可能!他走的时候,黑鹰才……”我想了一下,弯起自己的肘部比画了一下,“只有这么长,现在,肯定有我腿高了!”
“品相怎么样?”卓一航问。
“我不知道你说的品相是什么标准,反正黑鹰是我心里最棒的牧羊狗!”我说。
“一航,别动你那商人的歪脑子。卓嘎的黑鹰可不卖钱的。”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市侩?”卓一航笑。“我只是好奇,现在很难看到真正的藏獒。”
“真正的藏獒?什么意思?”听完嘉措的翻译,我有些不解,“藏獒就是藏獒,难道还有真的假的不成?”
“这个啊?还是让莲给你讲吧,这方面的知识,我们都比不过她。”卓一航转头说时,前面正开来一辆卡车,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却毫不在意地把方向盘一打就绕过了大卡车。
“听他胡说。”莲笑笑,“所谓藏獒的标准,那是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制定出来的。殊不知藏獒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上千年,个体差异极大。就如咱们人类一样,每张脸都是不同的,难道能说你和我长相不一样,就不是人了吗?”
“莲,你的想法总是特别!”嘉措回过头来,看莲的眼光多了些崇敬。
“不过莲说得也有道理。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地给其他物种定标准,不知道其他物种是不是也在给我们定标准呢?说我们这个是真正的人,那个不是。”卓一航说,我们都笑了。
莲看着我问:“你的黑鹰,会来接你吗?”
“如果扎西来,它就会来的。在家里,如果我不在,它只跟扎西。”我说。黑鹰,该是什么样子了?长高了吧?长大了吧?很久没给它挠痒痒了。以前它是喜欢那样玩的,没事儿时就躺在草地上,伸展着四肢,让我给它挠脖子。玩够后,便会用热情的小眼睛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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