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图 朦胧华辇(2)
夏馥结舌:“王……王书记真的要走?”
马千里怏怏道:“大概是了。”
丁凤鸣内心剧震,鼓起勇气说:“工人要吃饭穿衣,要养家糊口,设身处地想想,他们也够难的。我们与德国人的合资项目,反正也需要不少工人,不如在他们中间挑选一些熟练工,一来可以堵市里一些人的嘴,二来也可以节约不少培训费用。”
夏馥想了一下,说:“这倒是个办法。”
马千里把手中的烟摁熄,说:“办法虽是个办法,但不能解燃眉之急。如果兼并势在必行,我们与德国人的合作就会无果而终。若按市里说的找银行借贷款,我们的资金链就绷得太紧,甚至喘不过气来。资本市场和消费市场有一点点波动,处置不当,都会引发灾难性的崩盘,就会被愈束愈紧的资金链窒息而死。”
静了一阵,马千里问:“拆迁进行得怎样了?”
丁凤鸣把情况仔细说了,虽然想着要平静,但仍未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语气明显激愤起来。
马千里沉吟片刻,说:“越来越热闹了。”
夏馥点头:“戏唱起来,戏台当然越大越好。”
丁凤鸣不敢乱问,心里却猜测不已。
上午快下班时,丁凤鸣忽然想起刘红红,她怎样了?有心打个电话,却不晓得她的号码,只好作罢。刚好胡老七来电话。胡老七兴高采烈,说:“成了!”
“什么成了?”
“生意成了!今儿那厂长来把设备拉走了,钱也给了。崭新的票子装了老子一挎包!”
丁凤鸣大喜,说:“你在哪里?”
胡老七就说在哪。唐诗看在眼里,说:“还没下班呢,你就开溜?”
丁凤鸣说:“我有急事。”
“我也有急事,我乡下的姑妈来了。”
丁凤鸣晓得她在斗嘴,说:“别捣乱了,回来请你吃饭。”
小玉其实不相信丁凤鸣和刘红红有一腿,但就是心里不舒服。说起来小玉和刘红红同过事的,和丁凤鸣谈恋爱时,她还打过不少掩护,原来也是关系很不错的姐妹。这次刘红红被逼搬家,她心里也很同情。自从刘红红干上了那种勾当,小玉就敬而远之了,碰面虽然也打个招呼,彼此客客气气,连自己也感觉到那笑容是虚伪的,私下的交往更是彻底没有了。平日里虽然不像妈那样反感甚至干涉丁凤鸣与她的接触,但也是不赞成的。丁凤鸣好歹也是大学生,是国家干部,犯得着和一个*交往吗?怎么说也是有失身份的。那日他竟为了她挺身而出,若不是自己拉着,说不定还会打起来。他几时为自己这般英勇过?而且一个晚上过去了,他还不向自己认错,不找个机会缓和气氛,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带着这种心情,小玉和叶展一起吃了午饭。按叶展的意思,要把饭局安排在璇宫酒店。璇宫酒店位于市中心,是上河仅有的两家四星级酒店之一。丁凤鸣利用工作之便带她去过一次,除了高得离谱的饭菜价格和服务小姐职业性的笑容之外,她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而且它流露出来的富贵之气让小玉感到很压抑。
叶展无奈,又说了一家饭店的名字,小玉还是不肯。
叶展说:“那你挑地方。”
小玉说:“就吃个饭,不用那么复杂,十块钱买两个盒饭,也挺好的。”
“又臭我了?”
“哪敢?”
“那就到上次去过的轻舞茶酒楼。”
小玉坐进锃亮的别克车里,说:“就几步路,其实可以走路过去。”
叶展想,这多年过去了,小玉还是本色的小玉,还是小家碧玉的小玉,嘴上却说:“请你吃饭,当然得隆重点,何况还是第一次?”
上河图 朦胧华辇(3)
小玉心说:“他也油嘴滑舌了。”心里却舒服。
吃饭的时候小玉心事重重,话语很少。叶展当然察觉到了,说:“高兴点好不好?你这一脸阶级斗争,害得我心里打鼓,又得检讨了。”
原来两人谈恋爱时,小玉爱使小性子,叶展是经常作检讨的。
小玉白了他一眼,样子有些不高兴。
看她并不是很生气的样子,叶展就试探着继续说:“现在想作检讨也没得机会了。若说作检讨也幸福,别人肯定认为我是疯子,殊不知这世上还真有幸福的检讨。”
小玉说:“呸!”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展说:“你这一笑我才放下心来。”
两人相对,又笑了一下,很快把视线移开。一种熟悉的、久远而又温馨的感觉悄悄地回来了。
两人要了一瓶干红,一边细斟慢饮,一边小声地说话。叶展说:“刚才我一直不敢问你,为什么心事这么重?还是为拆迁的事?”
小玉说:“可不是?市里也搞得太过分了,简直是不给我们活路嘛!”就说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说到那老人被憋得尿屙到裤裆里,刘红红被逼连夜搬家,不知不觉放了筷子,高声大腔,激愤起来。
叶展冷静,说:“这样的事不光上河有,你看看网络、看看报纸,差不多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我说过,跟政府博弈,真的一点胜算也没有。”
小玉不服,说:“那也不见得。我们齐了心,就是不搬,断水断电也不搬,他们还敢把我们抓去坐牢不成?”
叶展说:“你真是天真了,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得。他们随便安个名目,比如说妨碍公务,就可以名正言顺拘留你了。”
小玉愈发愤怒:“那我们就该死了?我们那里领头的说了,就是死,也要斗争到底!”
叶展觉察到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就这个话题展开说下去,就举杯和小玉碰了一下,说:“星期六的同学聚会,希望你抽空参加。”
小玉感觉头有些晕,不想喝了,酒一沾唇就放下杯子,做了个喝酒的样子:“我真不好说,不一定能参加。”
叶展伸出的筷子就停在半空,说:“要不改期?反正你得参加。”
小玉坚持说:“你们搞你们的,改什么期?你也晓得,我这一阵家里事多,实在抽不出空。”
叶展非常失望:“你不去我还搞什么聚会?就是为你才搞的这个聚会嘛!”
小玉心道,还真是为我准备的,心里慌慌的,又有些歉意,举杯抿了一小口酒,借以掩饰脸上的表情。
叶展隔着桌面握住她的手,轻轻摇晃着,恳求着说:“去吧,好吗?”
小玉想把手缩回来,叶展却突然用上了劲。僵持了一刻,小玉还是很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
拿到一万六千块钱的提成,丁凤鸣和胡老七很正式地拥抱了一下。
拥抱仪式完成后,胡老七双手叉腰,一边学了领导的样子在办公室踱步,一边感慨地说:“兄弟,赚钱的感觉好吧?”
丁凤鸣坐的是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一边说话一边要保持平衡就很吃力,眼见胡老七起了身,连忙换到沙发上坐住。沙发里的海绵估计成烂絮了,弹簧就硬硬地硌屁股,但比椅子还是舒服多了。
丁凤鸣说:“当然好。”忍不住又按了下装钱的纸袋,厚厚的很踏实。
胡老七继续踱步,很深沉的样子。丁凤鸣被他转得头晕,说:“求求你坐下来行不行?你再转下去我都搞不清方向了。”
胡老七不满地说:“大人物都这样踱步的。刚找到点感觉,就被你破坏了。”眼看沙发被丁凤鸣占了,胡老七只好在椅子上坐下来。椅子一晃,丁凤鸣伸手想扶,胡老七却很熟练地坐稳了。
上河图 朦胧华辇(4)
丁凤鸣说:“大人物哪能坐三条腿的凳子?反正赚了钱,把装备换一下,下次我带客户来也有面子。”
胡老七两眼放光,身体前倾,说:“又有目标了?”
丁凤鸣说:“又联系了一些客户,其中有几个感兴趣,说有空过来看看。”
胡老七说:“抓紧联系,说不定里面就有大鱼。昨儿算了一卦,说我最近财运亨通,有贵人相助。想来想去,你就是我的贵人了。”
丁凤鸣不觉失笑:“我算什么贵人?”
胡老七认真地说:“我这公司开了半年,一直没做成什么像样的生意。你一加入,就赚大钱了,你不是贵人哪个是?年底了,再努力一把,扎扎实实做成几笔,好好过个肥年。”
丁凤鸣当然也想赚钱:“这一阵忙得很,厂里家里的事都多,只怕抽不出太多的空来。”
胡老七忙说:“都放放,都放放,什么事都不比赚钱重要。”
丁凤鸣说:“你倒说得轻巧。”就把最近的一些事都说了。
胡老七听完,思考了老大一阵,说:“是重要,但你有什么办法?”
丁凤鸣一愕,半天才说:“我没得办法。”
胡老七站起来,手画了个半圆:“拆迁是政府行为,你没办法;兼并还是政府行为,你仍没办法。想清楚这点太重要了。怎么办?那就要另辟蹊径,另寻发展的路子。你弄新房子要钱吧?工厂万一不行了你要钱吧?吃饭穿衣你要钱吧?没钱谁尊重你?”
这时那把三条腿的椅子忽然倒了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但谁也没在意。
丁凤鸣说:“你这话是对的,但我听着别扭。”
胡老七说:“上次我还表扬你,说你的思想转过弯来了,现在看来还没有彻底地转过来。再慢几脚,黄大宏把机械厂卖空了,我们只有喝西北风了。”
丁凤鸣说:“真的?”
胡老七说:“还蒸(真)的煮的!黄大宏的意思,反正要被上发厂兼并了,趁早把这些破烂货处理掉,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别人吃肉,我们手脚快点还能捞块骨头,迟了只怕连汤都没得了。”
丁凤鸣心里感觉复杂,也不嫌胡老七踱来踱去晃得头晕了,说:“狗日的真是胆大包天了!我抓紧吧,你不要老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影响不好。”
胡老七龇牙而笑,连连点头:“那当然。有你这句话,今儿只怕又要喝醉了。”
走在大街上,丁凤鸣兴奋难抑,毕竟从来没有赚过这么多钱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给小玉打电话。电话通了,小玉却不接。听着手机里“嘟——嘟”的长音一声接着一声,丁凤鸣心里渐渐有了气。昨儿过了一个冰冷的夜晚,看了她们母女俩一晚的脸色,今儿还要继续怄气吗?还要继续忍受她们的喋喋不休吗?就关了手机,到银行把钱存上。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时在轻舞茶酒楼里,叶展第二次握住了小玉的手。手机响起来,小玉想接,叶展不想让一个电话就破坏了好不容易才营造起来的气氛,紧紧地抓住不想松手。两人无声地搏斗,终于挣脱了,电话却断了。小玉拿起一看,是丁凤鸣的,本想回拨过去,一来心里的气还未消,二来觉得当着叶展的面好像不太合适,就没回打过去,心里却有了歉意,说,走吧。
饭是早就吃完了,叶展无奈,只好唤小姐埋单,心里直骂打电话的那人。
叶展送小玉回去,一路温声软语,过后小玉就把回电话的事给忘了。
下班后丁凤鸣不想回家,在办公室磨磨蹭蹭。虽然小玉让他不快,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兴奋。待秦明月和唐诗都走了,丁凤鸣把脚跷到桌子上,想今晚到哪里去打发呢?想了一遍,却无处可去,忽然想起好久没和长颈鹿联系了,就给他打电话。
上河图 朦胧华辇(5)
长颈鹿问,找工作的事有眉目没得?
丁凤鸣说,真的要走?
长颈鹿说,你以为我开玩笑?报纸上都登了对我的采访了。
丁凤鸣记起来,报纸上确实有对高一文的采访,却说:“哪有?我看了,通篇没见长颈鹿三个字嘛。”
长颈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个狗日的,就晓得败我。到了市里,不许再叫长颈鹿。”
丁凤鸣想了一阵,说:“你真要来,我倒有一个地方介绍你去。”
长颈鹿说:“什么地方?”
丁凤鸣说:“我大学一个同学在一家私立的贵族学校当校长,那里正缺人。”
长颈鹿催促道:“赶快和他联系啊,落实了就通知我。”
又扯了一阵,长颈鹿说:“你们马厂长要当市长了?”
丁凤鸣大惊,说:“哪个说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得?”
长颈鹿说:“听我大伯喝酒时说的。”
丁凤鸣心里惊觉,说:“你说明白点。”
长颈鹿说:“又不是你当市长,这么起劲?昨天我大伯过生日,我们过去给他祝寿,一家人喝酒,喝着喝着他就喝多了,说马千里要当市长了。”
丁凤鸣说:“就这些?”
长颈鹿说:“好像县里的代表都有联络,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丁凤鸣隐约还有些印象,他大伯好像是个农民,怎么会知晓如此机密的事情?心里疑惑,说:“你大伯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长颈鹿觉得不对头,说:“怎么回事,还查户口了?”
丁凤鸣斟酌着说:“这事也许很重要,也许就是我瞎操心。”
长颈鹿说:“我大伯是市人大代表,在村里当支书。在我们高家,他就是最大的官了。”
丁凤鸣震惊不已。混了这些年,官场人物也接触了不少,他是晓得其中利害的。是马千里想当市长了,指使人下去做工作?一个企业的领导,根须不会延伸到农村基层,要做工作,大概就不外乎用钱做了。而要用钱,就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从丁凤鸣对马千里的了解来看,他似乎又不像是这样的人。但人性复杂,争权夺利是人类固有的天性,何况是一个强悍而又雄心勃勃的男人?表面上看,马千里由厂长到市长,从行政级别上只是前进了一小步。但千万别小看这一小步,多少人永远也跨越不了,他们就像是等待被皇帝临幸的宫娥,远远看着朦胧的华辇,听着渐行渐远的鼓乐,至死而不悔。掌管一个几千人大厂和掌管一个有五百万人口的大市,其中的诱惑是不言而喻的,甚至想一想都会热血沸腾,雄心万丈。马千里到现在还不动声色,指挥若定,若不是有大智慧,那便是大奸大恶了。
丁凤鸣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不知怎样才好。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装聋作哑,当作不晓得这回事。但是,若是马千里也根本不晓得呢?假如是这样,则背后运作此事的人,若不是出于公心,则是包藏极大的祸心了。而能运作这么大事情的人,在上河也绝非泛泛之辈。这么说,难道在上河,真有一个敢和袁之刚公开叫板的阵营?那么未来上河的政治格局将会是怎样的景象?马千里将会扮演怎样一个角色?丁凤鸣被自己的联想惊呆了。
正在发呆,手机响了起来。丁凤鸣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心里不满小玉中午的态度,有意让铃声多响了一会。铃声断了,电话又响起来。他拿起话筒,里面小玉说:“还不回来?今儿又加班?”
丁凤鸣本想说就回来,话到了嘴边却说:“还要我回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书香吧
上河图 朦胧华辇(6)
小玉因为和叶展一起吃了饭,还让他摸了手,本来心里有些愧意的,一听丁凤鸣的口气,气又上来了,说:“你不回来,你有地方去嘛。”
话筒里有岳母娘咕咕哝哝的声音,恶声败气,丁凤鸣是真的气了,一时发狠,说:“又在编排我是吧?在你们家几年,还嫌编排少了?我就不回来了,让你们编排个够!”
那边小玉还待再说,丁凤鸣“啪”地放了电话。
就待在办公室看报纸,报纸看完了又看文件。肚子饿了,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九点。他出了厂门,毫无目的地沿街走了一阵,随意在街头找了个夜宵摊子坐下来,点了两个小炒,一份炒饭,三两烧酒。
在等待上菜的间隙里,丁凤鸣又开始怨恨小玉。其实他是希望她打电话来要他回去的。她老不来电话,他就没得台阶可下了。一时收嘴不住,把狠话说了,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面子往哪里搁?往常吵嘴,总是丁凤鸣先服软,想着法儿哄她高兴,小玉忍不住一笑,就算是和解了。有时丁凤鸣讲的笑话并不好笑,或是讲的是重复的,小玉也总能把握住时机,给他一个台阶下,所以他们的矛盾很少过夜,岳母娘也很少卷入,或根本就不知情。但这次不同,丁凤鸣觉得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错,不就是替刘红红说了几句公道话吗?又不是和她真有一腿,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岳母娘还参与进来,口水四溅说了半夜,小玉居然也不阻止。幸得今儿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要不真是无家可归,要露宿街头了。
酒菜上来,丁凤鸣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胡思乱想。三两酒喝完,竟出了一身细汗,仍未想好今晚怎样安排。打胡老七的电话,胡老七在那边口齿不清,不知说些什么,估计又喝醉了。又打了几个同学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有事。
坐了一阵,他又叫了二两酒。忽然想起那个叫燕燕的女子,顿时有些心旌摇荡。回忆一下,居然还记得她的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又停住了,心说我真的堕落了?可巧这时手机没电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遗憾,那一对白得晃眼的乳房真切地清晰起来。闷酒喝得无趣,索性不喝了,就叫老板结账。
丁凤鸣记得前面拐过一条街有个小宾馆,房价不高,也还干净卫生。晚上还是比较冷的,街上行人不多,昏黄的灯光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愈发显得冷清。月亮孤寂地挂在天上,于黑云中时隐时现,有时以为它要被黑暗吞没了,但只一会儿,它就奋力地冲出来,冷冷的月辉给天空带来一抹浅浅的亮色。转过街角,却陡然热闹起来,有歌声在歇斯底里地狂吼,有霓虹灯在艳丽地招摇。戴着维吾尔小帽的汉子在用本地话吆喝美味羊肉串。一群瞎子靠墙坐着,一边睁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四顾,一边摇晃着签筒招徕路过的行人。
一个挎着小木箱、拿着小竹椅的农妇跟着他紧走几步,谦卑地问:“先生,擦鞋啵?”
丁凤鸣听出她的山里腔调,生出些许亲切。农妇虽然模样粗笨,却是机灵,见他驻足,连忙把竹椅塞到他屁股下面,摆开架势。她擦鞋甚是卖力,擦得也仔细。丁凤鸣百无聊赖,就问她:“一天能赚不少吧?”
农妇抬起头来,用脏手捋了一把滑落下来的头发,说:“你也是山里的?”
丁凤鸣说:“你听出来了?”
农妇说:“山里人腔调硬,怎么改也改不了。”
上河图 朦胧华辇(7)
丁凤鸣说:“你蛮厉害嘛,我是桃夭的。看样子我是没得办法变成城里人了。”
农妇却是有趣,说:“看你西服贼新的,皮鞋尖尖的,还不是城里人?难道我是城里人?”
丁凤鸣故意逗她:“我说不好城里话嘛。”
农妇有同感:“是咧,城里话有什么好听,黏黏糊糊,拖腔拖调,哪有我们山里话干脆清爽,一句就是一句。说不好城里话,他们还欺负我们呢。我是学不会了,但我儿子聪明,才半年就学会了。”
丁凤鸣心情愉快起来,说:“你说说看,你也学得会的。”
农妇作势要说,临了却信心不足:“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当干部的,心思都不正,就想看我们的笑话。”
丁凤鸣说:“我不是干部。干部也不一定混得好,说不定你比我混得还好呢。”
或许是说了这许久的话,双方都熟悉了,农妇竟有些娇嗔,说:“你笑话我。”
丁凤鸣看她娇嗔的样子甚是质朴可爱,继续逗她:“是真的。我们单位效益不好,一个月只有几百块,还要养老婆小孩,哪里有钱?老婆是城里人,眼界高、脾气大,今儿就被她赶出来了。”
农妇已把鞋擦完,同情着说:“唉,做个人不容易。别看我辛苦,一个月也能挣几百块的。”口气里已有了骄傲。
丁凤鸣原本是逗她好玩,此时却有些羡慕她的满足。掏出一张五块的票子给她,她从裤袜里抠出一卷零散票子来找。丁凤鸣心想,今儿就大款一回吧,连忙说:“不找了不找了。”
农妇说:“还是老乡呢,你又不是财主,我好意思占你便宜?”
丁凤鸣说:“你陪我说了话,也要算钱嘛。”
农妇想了一想,终于想明白了:“我这个猪脑壳,上你的当了。看你这样子,哪像混得不好的?”
丁凤鸣说:“我混得好?”
正准备离开,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刘红红。那农妇本想还和他逗几句的,见刘红红光彩照人,自惭形秽,挎了木箱径自走了。
刘红红说:“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丁凤鸣说:“瞎逛。你呢?”心里却后悔问错了,她这么晚还能干什么,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哪知刘红红说:“算命。”
丁凤鸣说:“你也信命?”
刘红红手里还捏着竹签:“原来不信,现在信了。人哪拼得过命?命里只有八角米,走满天下不满升。”
丁凤鸣想起她昨晚的遭遇,心下恻然,以为她还为此伤心,就思忖着说:“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读过易经,也读过邵子神数,却是越读越糊涂。”
“我在地摊上买了麻衣神算,但看不懂。”
“算命先生怎说,命可好?”
刘红红黯然道:“我的命会好?”眼圈就红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丁凤鸣生怕遇见熟人,偷偷地左右瞄了一眼,神情很不自然。刘红红察觉到了,掏出纸巾擦眼,说:“看我,眼泪就是不争气。”
他只好笑笑,刘红红就说:“要不找个地方坐坐?……敢吗?”
丁凤鸣内心踌躇,一时找不到借口拒绝,又怕刘红红敏感,无意间伤害了她。见他犹豫,刘红红把手中的竹签丢到签筒里,随手给了钱,也不征求他的意见,拉着他走进附近一家歌厅,要了一个包房。包房里烛光摇曳,微弱的烛光仅能照见窄条桌上一小块地方。丁凤鸣闻到一股闷闷的霉味,他让小姐把排气扇打开。
待两人坐定,小姐就问要喝什么茶?我们这儿有上好的铁观音、大红袍的。刘红红说:“你别哄我,真正的铁观音、大红袍你只怕见都没见过,那是 想看书来华人书香吧
上河图 朦胧华辇(8)
丁凤鸣心神不定,心说,来这喝茶的人只怕心事都不在茶上,哪有把绿茶喝成铁观音、大红袍的?
刘红红说:“我都快憋疯了,就想找个人聊聊。想了一圈,竟发现没得一个可说知心话的朋友,心里想着要找你,可巧就碰上了。”
丁凤鸣说:“你把我当朋友?”
刘红红说:“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就不晓得我够不够格。我这人本来朋友就不多,这几年就更少了。”
丁凤鸣说:“我也一直当你是朋友。”样子却有些局促不安。
刘红红却会错了意,说:“今儿我请你。我晓得你的工资奖金全部上缴,手里没得余钱的。”
大凡男人都不愿让女人轻视,何况丁凤鸣今儿钱包里扎实,就粗声道:“哪要你请?该我请的。”
“好,好,你请。”刘红红不和他争,却又说了一句,“进来时没碰见熟人,我都看过了。”
丁凤鸣神情尴尬,还好一张脸隐藏在黑暗里,脸上的表情她是看不到的。
酒上来,两人举起酒杯碰了一下,浅浅喝了一口。烛光突然跳了一下,暗下来一阵,又慢慢明亮起来。
“谢谢你。”刘红红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磁性,很柔,很软,听起来很舒服。而且声音沙哑了,似乎还很*。
丁凤鸣摇手道:“谢什么,这么多年的邻居了。当时我也是气不过,忍不住就说了几句公道话。”
刘红红叹了口气,说:“现场有那么多男人呢,就你敢站出来。”
“也就只是说了几句,不顶用。”
“要不是你,昨晚还不晓得是个什么结果,说不定就被他们打了。最可气的,我男人竟然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不如一女人呢!”
丁凤鸣想起她丈夫,那个因不见阳光而养得白白胖胖的男人,心里可怜他,嘴上却说:“他有什么办法?你一个女人,那些人可能还不好下手。他一个大男人出头,说不定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刘红红愤怒起来:“你可以仗义执言,他是我男人,倒不好出头了?他要是被骂了被打了,我从心里敬重他,爱他!可他像个缩头乌龟,哪像个男人!倒害我一个女人去抛头露面!”说完呜呜哭起来。
丁凤鸣手足无措,拿了桌上的纸巾递过去。刘红红接了,擦了一把,又说:“昨晚搬完家,他还有脾气了,说我丢了他的脸,弄得他没脸见人了,要和我离婚。这几年不是我养他,欠的债能还清?他的病能慢慢好转?不是我,他早就饿死了!当时我讲良心,他要离婚我不肯,寻死觅活的,我整夜整夜守着他,现在倒嫌我丢他脸了!”刘红红哭得嘶声哑气。
丁凤鸣心里同情,却不好说话。哭着哭着,刘红红忽地抓起酒杯,一口干了,说:“今儿我也不怕丑了,你要笑话我我也不管了。说实话,他自从那次出事,就成了废人。没用了,瘾还粗,一夜一夜弄得我睡不着觉,想着法儿折磨我,那些花样儿我都说不出口;疑心又重,我和别的男人多说了几句话,他也要问清楚了才收场的。后来我去坐台,回来后他就用一种阴森的眼神看我,看得我浑身发毛。有时半夜醒过来,他还那么直直地看着,吓得我要死。我气不过,就告诉他,我是去坐台了,和别的男人睡觉了,怎么样?有本事你养活我!他不那么看我了,就每天搜我的口袋,想方设法把我赚的一点血汗钱刮走。这几年赚的钱差不多全在他手上,有钱撑腰,胆子大了,倒逼着我离婚了!”边说边喝酒,丁凤鸣劝不住,很快她就有了醉态:“幸好我还存了点私房钱,做个小本生意也差不多了。离婚就离婚,谁怕谁?他还打我,往死里打我!不打我的脸,他晓得,我还要靠这张脸赚钱嘛。” 华人
上河图 朦胧华辇(9)
包房里空调效果很好,两人进门便脱了外衣。这时刘红红撩起羊毛衫,露出肚上背上的伤痕,说:“你看看,他下手多狠,现在还痛呢。”
光线暗淡,丁凤鸣哪里看得清?刘红红就牵了他的手,按在肚皮上。肚皮上有一条条凸起的硬块,丁凤鸣摸了一下,她痛得哆嗦,口里“嘶嘶”吸气。丁凤鸣就欷殻担骸八趺淳秃莸孟滦模克趺淳透掖蚰悖俊
刘红红举手摸了一把他的眼睛,说:“你哭了?你为我哭了?……你终于为我哭了!”又哭起来。
丁凤鸣也不去劝她,心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过了一阵,刘红红平静了些,说:“你不晓得我有多苦闷,连说几句体己话的人也没得一个。和小姐妹们说吧,大家都忙得很,哪有空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说了谁又真正同情你?亲戚们晓得我在坐台,平日里生怕沾上我,看我都用一种鄙视的眼神,但借钱的时候又巴结得不得了,都是一群小人嘛。我喜欢和你说话,又怕和你说话,你晓得吗?”
丁凤鸣说:“……”
刘红红顾自说:“你肯定晓得。你那么聪明,哪会不晓得?那里的人都看不起我,只有你肯和我说话,也只有你还尊重我的,要不哪会为我出头?”
丁凤鸣是真的感动了。一点点不经意的温情,一次勇敢的举动,竟被她如此深刻地铭记着。便握了她的手,说:“你怎不早说?你怎不早说?”
刘红红伸过手来,一点一点抚摸他的脸,似要把他的样子刻到心里去,一边摸一边喃喃道:“说了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爸爸说过,人生如棋,一步不慎,满盘皆输。可惜他早死了。我现在就输得什么都没得了。”
丁凤鸣说:“哪能这样悲观?可以重来的,你会有幸福的。”
刘红红不说话,拈着酒杯,酒却早空了,又叫小姐拿酒。
丁凤鸣不想喝了,就说:“还要?”
刘红红说:“就让我放松一下,我太累了。”
丁凤鸣喝了杂酒,头脑昏沉,肚子不舒服,去厕所排泄一通,又使了老法儿,把手指伸进喉咙搅动,呕吐出些秽物。回到包房,酒早上来了,刘红红已重新补了妆,残了的口红、眼影画得齐齐整整。
又干了一杯,丁凤鸣说:“不能再喝了,我喝不得杂酒的。”
刘红红说:“才喝了多少?”
“先前我喝了白酒。”
“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闷酒,她不陪你?”
丁凤鸣心里诧异,说:“你晓得?”
刘红红点头:“我老早就看见你了。你一个人在那里喝酒,那么落拓,那么孤单,我心里不知怎么就难过。我想,肯定是昨晚你帮我,她们不高兴,和你吵架了。平日里你和我多说了几句,小玉妈就鼓睛白眼,恨不得一*吞了我。你那么斯文,吵架哪是她们的对手?”
丁凤鸣说:“架倒是没吵,只是怄了一肚子气。”
刘红红接着说:“……我徘徊了好久,想过去陪你,但我没得勇气。只想你转过头来看见我,叫我过去,但你就是动也不动。我心说是怎么了,我怎么就这样胆小了?老了脸皮过去,难道你还赶我走不成?后来你擦皮鞋,我就在旁边装模作样算命,你还是看不见我,我就壮起胆子叫你了。我说,再不叫,只怕再也没得缘分与你相见了。”
那时丁凤鸣正在自怨自艾,感伤不已,哪有闲心观察别人?丁凤鸣又感动又惭愧,握住她的手,说:“你叫我呀,那时我多希望有个人陪陪我,你怎么就不叫我呢?”
上河图 朦胧华辇(10)
或许是手上用了力,或许是手上有暗示,刘红红一下坐过来,搂住他的脖子。烛光跳了一下,忽地灭了,包房里一片黑暗。两人摸索着相互抚摸,谁也没提点灯的事。
丁凤鸣既紧张又兴奋,在黑暗里如一条干涸的鱼。她背上的皮肤光滑如缎子,有一条凸起的硬块(又是伤痕?)。手跳过去,去解乳罩的扣子,却怎么也解不开。刘红红回手解了,顺手把上衣也脱了。两人的衣服不知不觉就没了,刘红红一边亲吻他,一边在他的耳边梦呓般说:“不嫌我脏,你就要了我吧!”
丁凤鸣嘴含了她的*,“唔唔唔”地出不了声,就用手表示同意。刘红红跨坐上来,动作几下,两人都感到不舒服。丁凤鸣把她放倒在沙发上,沙发太短,刘红红就高举了双腿,把脚搭在他的肩上。丁凤鸣特别勇猛,她忍不住大声叫唤起来。丁凤鸣担心被外面的人听见,急忙去掩她的嘴。声音是小下来了,身子却如蛇般在沙发上扭动,过了一刻又大叫起来。丁凤鸣也不管了,发狠冲撞。刘红红越叫,他倒越兴奋,动作也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平静下来,刘红红说:“你这么狠?都弄死我了!”
丁凤鸣说:“我也不晓得,今儿的感觉会这么好。”
刘红红坐起来,搂住他。两人身上汗漉漉的,虽然空调开着,也逐渐有了些寒意。刘红红说:“穿衣吧,别凉着了。”
穿了衣服,两人仍然搂着。刘红红说:“我真高兴,终于和我喜欢的人*了!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那时你和小玉谈恋爱,我不晓得有多嫉妒。小玉妈不同意,小玉就要我打掩护,我不情愿,但怎么好拒绝?倒希望你们成不了,我就有机会了!”
丁凤鸣回想起来,那时的刘红红健康活泼,脸蛋红红的,一笑两个酒窝,喜眉喜眼,很逗人喜欢。她喜欢和他说话,黑溜溜的眼珠盯着他,很专注的样子。他想说,我那时也喜欢你的,你不晓得那时的你有多可爱。这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终究说不出来。一瞬间丁凤鸣有个反省,自己终究还是胆小的、虚伪的。换个人,抑或是刘红红没从事这个职业,这话或许就说出来了。这么说,自己在潜意识里一方面希望与她欢愉,一方面还是嫌弃她的?丁凤鸣就沉默着,黑暗里朝自己做了个鬼脸。
刘红红说:“我想清楚了,离婚就离婚,还留恋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离了婚,就自由了,就没人干涉我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你睡着了?”摇了他一下,继续说:“我再不坐台了,想再做回个清清白白的人。小玉卖衣服赚钱吗?我也想弄个店子做生意。”
丁凤鸣说:“钱倒有赚的,只是赚得不多。你真想做生意,我慢慢给你寻个铺面,你也做个市场调查,得看准了。”
刘红红说:“小铺面就行了,里面要能住人,你就可常来了。”
丁凤鸣心里沉了一下,说:“刚刚出了汗,身上不舒服。去开个房洗澡。”
上河图 将相无种(1)
就在丁凤鸣和刘红红欢愉的这个晚上,马千里接到了公安局长吴得远的电话。吴得远客套几句,说:“今儿有安排没得?要是没得,赏老兄一个面子,在一起坐坐?”
马千里和吴得远不熟,只在一起开会时见过,私下里并没有交往。今儿突然来找,未必是什么好事。马千里有心想找个借口拒绝,但转念一想,这公安局水深得很,还是不得罪的好,况且公安局也为厂里的发展做过一些事的,就开玩笑说:“局长宠召,敢不从命?”
两人就约了时间地点。放下电话,又打夏馥的手机,说吴得远请客。本来今天是约了夏馥吃晚饭的,夏馥不高兴,说:“去吧,记得少喝点。”
请客的地点定在水陬间。水陬间原是湖中的一个小岛,一个乳房形的山包突兀地插入湖中,三面环水,另一面有桥与陆地相连。山上草木茂盛,飞鸟翔集,早年修有庙宇,因景色佳妙,便取王勃《滕王阁记》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号天水庙,很是兴盛过一阵。解放后破四旧、搞四清,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庙里神像被毁,好点的木料都被附近的农民拆下做房子去了,香火零落,庙宇破败,游人绝迹。只剩一个守庙的和尚,经常饿肚不说,还被斗得五劳七伤。和尚灰了心思,也懒得念经,就勾了一个少年婆娘,回家还俗生儿育女去了。
如此空闲了许多年。后来政策转变,宗教信仰自由,允许人们烧香拜佛了。一时间和尚道士、尼姑道姑们仿佛沾了阳气,纷纷苏醒过来,举幡敲磬,招摇过市。有一个先富起来的生意人看准了商机,就联合几位志同道合的信徒出资修缮天水庙,又网罗了几个已还俗回家的老尼姑老和尚,呜哩哇啦搞将起来。山上修了山门,要十块钱一张的门票。半年过去,生意并不好,门票钱连开支也打不住。信徒说:算命算不准、念经念不清,连个木鱼也是用杨树蔸儿胡乱挖的,还要十块钱门票,况且和尚尼姑混在一起,晚上门一关、灯一黑,鬼晓得他们在干什么?指不定混到一起去了,昏天黑地做些混账事。年轻人说:就几个老家伙,脸烂得像柑子皮,倒害得老子爬山爬得一身臭汗。
领导原指望恢复天水庙,为城市增加一点文化内涵,增添一处旅游景点,以此来打造上河的文化产业。领导就来视察,刚走到山门处,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尿臊味。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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