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这两天清闲了些。”
电话响起,小玉接过“哦哦”了几声,说:“是长颈鹿啊。”
丁凤鸣接过,说:“到家了吗?我下午准备送点东西过去声援的,现场却封锁了,怎么也过不去。”
长颈鹿说:“谢谢你,那时又冷又饿,倒真想你给我送点卤肉烧酒。到家了,就是脚冻坏了,正用烧酒揉。”
“你等着看新闻,我给电视台打了电话。”
“我们也打了,记者根本就没到现场。年年吵年年闹,也不是个办法。今年闹大了,市长脸上不好看,恐怕会追查的。”
丁凤鸣心口直跳:“不会吧,你为头?”
长颈鹿说:“我也不想教书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几个工资还没得给的。再这样下去,对孩子不住,老婆也要跟人跑了。我明年想到市里来打工,有适合的工作,还请你多关照。”
“那当然。只是,你就舍得?”
长颈鹿默然片刻,说:“实在是没得办法。首先要活命,要养家糊口。只是对不住那些孩子,想起来就愧疚。”
丁凤鸣也觉默然,便放下电话。
他慢慢给小玉讲昨晚和今天发生的故事,听得小玉泪水涟涟,感叹不已。打开电视,里面并没有关教师静坐的新闻,心里微觉失望。
静了一会,小玉说:“我现在觉得我们真幸福,有吃有穿有存款,还有个爱我的丈夫。幸福原来是具体而细微的,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上河图 龙是神仙(2)
丁凤鸣说:“这话有些哲理。”
小玉叹道:“我也是有感而发。”
丁凤鸣其实从未进过货,想象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应是很简单的事。小玉给胖嫂打电话,要她多多照顾时,丁凤鸣还说,自己男子汉一条,年轻力壮,还要个半老婆娘帮忙不成?
去的时候倒也能忍受,裹一床薄被睡一觉就到了武汉,只是车厢里各种各样的体臭混合在一起,这么多人的呼吸令空气也黏黏糊糊,憋久了让人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却又呕不出来,难受至极。入夜,此起彼伏的鼾声响成一片,夹杂着偶尔的响屁或闷屁,令丁凤鸣难以成眠。旁边的胖嫂倒下就睡,且鼾声如雷。车上铺窄,两个铺又连在一起,胖嫂巨大的身体压迫过来,丁凤鸣就一夜不敢乱动,天亮时迷迷糊糊总算睡了一会。
车到武汉的汉正街大市场,大家轰的一声下车,一窝蜂就跑,眨眼间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丁凤鸣尚未清醒过来,犹自发呆,胖嫂拉他一把,说:“快走,迟了好货就被别个抢空了。”
丁凤鸣就跟着胖嫂亦步亦趋,胖嫂进什么货他也进什么货,进好了一袋就背回车上,车老板就忙着在货物上贴标签,一袋一袋扔到相应的铺位上。背第二袋时丁凤鸣感觉不对劲,这么多人疯狂地抢货,回去时只怕全上河都在卖皮货了,而上河的寒冬向来短暂,货进多了只怕会积压在手上。就分析给胖嫂听,胖嫂一听有理,马上扔了手上的货物。两人便依照各自的眼光寻了些款式特别的皮服,回到车上,大小竟也有十个袋子,而进货多的竟有十六七袋。顶篷上堆放不下,过道和铺位上也是满满当当。人是没法坐了,只能或倚或躺在货上。
丁凤鸣和胖嫂是上铺,费力地把人塞进去,车一颠簸,脑袋猛地撞在车顶上,痛得眼冒金星;又一颠簸,胖嫂竟滚过来,结结实实压在了丁凤鸣身上。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丁凤鸣仍感觉到那硕大的柔软,顿时面红耳赤。
有眼尖的就说:“胖子,人家是文化人,可不是你弄得的。”
胖嫂说:“就你嘴臭。”
那人如公鸡般“咯儿咯儿”笑了,说:“昨儿才乖过嘴,你当然晓得嘴臭的。”才说完,“咣”的一下,额上便起了一个大包,痛得“哎哟哎哟”杀猪般鬼叫。
众人大笑,胖嫂说:“现时报,喊得应的。”
一路下来,丁凤鸣筋疲力尽,骨头酸痛,走路都有些不稳。小玉看他脸色煞白,就要关了店门送他回去。
丁凤鸣硬挺着,开玩笑说:“我也是劳动人民出身,还受得住。今儿我才晓得,你是伟大的。”
小玉眼圈就有些潮湿,说:“有你这句话,我也值得了。”
丁凤鸣挥挥手,径自回家睡觉。
一觉沉沉,直到小玉回来把他摇醒,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小玉说:“今儿又赚了四千多。幸好听了你的,上午就把存货卖光了,下午新货上架,卖得慢了,价钱也跌了。”
丁凤鸣说:“两天赚了一万多,我今年的奖金估计也有好几千,过年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就有了三万块,若加上拆迁的钱,明年我们就可买新房了。”就要下床去做饭。
小玉说:“妈在做。”果然就听得瓢盆叮咚,有肉香从门缝里钻进来。
“今儿改善生活了?”
小玉给他拿衣服:“赚了钱,妈也高兴嘛,再说也心疼你这女婿,买了膀子,又炖了个老母鸡。”
丁凤鸣说:“你妈肯定又要问,‘几时给生个外孙呀?’”
上河图 龙是神仙(3)
结婚时丁凤鸣和小玉商量,等条件好了再要孩子。这几年没存下什么钱,房子又逼仄,就一直没要孩子。王志军倒是不缺老婆,只是都是别人的,临时借来用用,当然也生不下孙子。最近又混上了一个,只不肯结婚。岳母娘想孙子都想疯了,时时催问他们,两人就以各种借口搪塞,惹得岳母娘经常不高兴。
小玉挤对道:“你妈不也是一样?想孙子眼珠子都想蓝了,每回一进门就瞄我肚子,瞄得我浑身发毛,好像我不能生似的。”
丁凤鸣就抱了小玉,说:“生,明年你就一窝生个十个八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人手两个,看他们高兴不?”
小玉捶了他一拳:“你把我当母猪?”
丁凤鸣的双手便在她的衣服里游走,喘着气说:“为了早日实现目标,开始行动?”
小玉“扑哧”一声笑起来,推开他说:“你个脚猪,这么粗的瘾,说来就来了?快点穿衣服,妈只怕等急了的。”
丁凤鸣无奈,边穿衣服边说:“也好,吃饱了喝足了,我们再大干快上。首先说好,不准讨饶的。”正说着,外面却有了王志军的声音。
两人一惊,心想只怕坏了事,刚赚了点钱,他就晓得了?又要来打秋风了?
小玉低声道:“等会儿你别乱说,他是见不得钱的。要是让他晓得我们赚了钱,想方设法也要刮走,打官司都没得地方打。”
丁凤鸣也低声:“那这样,把流动资金留出来,其余的都存定期。哥也是的,怎不寻个正经事做?”
小玉说:“他是不可救药了。妈都给他磕头下跪了,还不是照样?”
开门出来,就听王志军嚷道:“才起来?青天白日的躲在家里睡懒觉,害得我肚子都饿瘪了。开饭开饭!”
小玉只当没看见他,到走廊里帮妈做饭,说:“妈,又给了他多少?”
岳母娘躲躲闪闪:“我哪里有钱给他?”
小玉也不戳穿她,说:“娘疼背时崽,你也不能太惯着。快四十了,也不寻个正经事,和一帮地痞闲汉瞎混,还老来刮你的油。你有多少给他刮的?还能给他刮几年?”
岳母娘叹口气,说:“我有什么办法,自己身上落的肉,总不能看着他饿死吧?哪天我死了,就不操心了,随他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了。”
小玉心痛,说:“妈,快过年了,不准说不吉利的话,我还等着你看孩子的。”
岳母娘就停了手,惊喜地说:“准备要了?怀上了没?”
小玉说:“还没。哪有那么快。”
端了菜出去,却见王志军就了桌上的鸭脖子已经连干几杯了。一家人坐拢,小玉说:“水红没来?”
王志军双手流油,说:“她有事。”
小玉故意说:“你们两公婆不是秤不离砣的吗?我晓得了,要过年了,又刮妈的油来了。”
王志军把酒杯一顿,鼓着水泡眼说:“王小玉,你不要狗眼看人低!蚌壳三年要成精,咸鱼三年也要翻身的。”
小玉不怕,斜眼瞅着他说:“咦,你也翻身了?”
王志军掏出一大把钞票,“啪”的摔在桌上,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玉吓了一跳,不由说:“又擂肥了?”
王志军得意了,“吱”的一声喝干杯中的残酒,说:“你以为我只会擂肥?告诉你,我买码买中了。我买码有秘诀,别人都叫我王神仙。”
小玉说:“买码也是犯法的。你这是不义之财,也给妈留一点。”伸手要抢。
王志军一掌推过来,小玉差点摔倒,丁凤鸣扶住,脸上不好看,横了他一眼。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书香吧
上河图 龙是神仙(4)
小玉气道:“这些年你管过妈没有?妈生病住院你掏过一分钱没有?我叫你哥,亏你还有脸皮答应。”
王志军说:“你要叫我哥,我也没得办法。我的钱你莫想一分,叫得再甜也没得用。妈,我给您两百零花,儿子也晓得孝顺的。”
岳母娘似乎不相信,犹犹豫豫把钱接过来,一张一张看了,说:“我不要,你留着吧。趁手里有钱,你把事办了。老大不小了,又不正式结个婚,胡乱混在一起,算个什么事?”
王志军不当回事:“我想结她还不想结呢。结婚干什么,结婚就不自由了,勾妹子都勾不上,还有个卵味!”
小玉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我看你是死了脸。那叫非法同居,不受法律保护的。”
王志军一脸鄙夷:“读书时你的成绩不见得比我好,还有胆子在我面前转文!什么年代了,还非法同居!这叫自由恋爱、独身主义,最新潮的。”
小玉尖刻地说:“就你?都四十了还自由恋爱?”
王志军傲然道:“四十怎么了?四十了我也是未婚青年!”
不断有电话打进来,问上发厂什么时候兼并机械厂?我们什么时候能上班?开始丁凤鸣和唐诗并没有在意,关于兼并的传言一直存在,以前也断断续续有人问过。但今儿电话特别多,大家就奇怪起来。再来电话时,丁凤鸣就问得仔细了。那边说,是机械厂的领导说的。丁凤鸣问,是哪个领导说的?那人说,我不晓得,大家都这样传,厂里都传遍了。又来电话,同样也是语焉不详。这时门卫也打来电话,说厂门口聚集了很多人,都在打听上班的事。丁凤鸣想起胡老七的话,只怕不是空穴来风,就用商量的口气跟秦明月说,是不是跟马厂长汇报一下?
秦明月说:“我去汇报,你去把门口的人劝散,小唐你守电话,耐心做好解释工作,千万出不得乱子。”
出得门来,只见黑脸领了一干保安如临大敌,团团守住厂门,手搭了黑色的橡皮棍子,随时准备出手。聚在厂门口的人并不多,大概只有五六十人,或立或蹲,分成一堆一堆地在争论些什么,跟保安们保持着相当距离。
黑脸看到他出来,如见到救星般,说:“丁主任,你看你看,这事怎么办?”
丁凤鸣忽然就有一种满足感,一直走到铁门前才停下脚步,问:“他们哪个是为头的?”
黑脸立刻大声叫道:“你们哪个为头?我们丁主任来了,你们有什么问题快点问。”
一个上了年纪,脸糙如砂轮的老工人就往前走了几步,身体微微躬着,讨好地说:“丁主任,我们都是机械厂的,我姓于,叫于老大。我们这些人都有一两年没上班了,听说你们厂要兼并我们厂,要安排我们重新上岗,大家都高兴着哩,就推举我们来问问,到底几时来正式报到?”
见一个跟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对自己如此谦卑,丁凤鸣不好再拿架子,平静着问:“您听谁说的?”
老人仍讨好地笑着:“厂里都这样传好久了,但一直没得动静。前两天厂办主任说快了,就这几天,大家一高兴,都想过来看看。”
丁凤鸣看着老人的白发在风中飘舞,心中不忍,仍说:“老人家,您可能听错了,没得这回事。我们厂不准备兼并机械厂,当然就不可能安排你们上班。天气冷,您老还是早点回去吧。”
老人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仍不敢相信,说:“没得这回事?”华人书香吧 bsp;上河图 龙是神仙(5)
旁边的黑脸接口说:“肯定没得这回事,要有,我们会不晓得?”
老人平舒的皱纹又密集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忧伤。老人又说:“没得这回事?”一滴泪便滚落下来。
丁凤鸣心里也忧伤不已,看着老人慢慢转身,慢慢离去,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说:“市里的常委会都定了,还说没得这回事?你哄我们吧?”
丁凤鸣立刻厉声道:“你是什么人?你参加常委会了?”
那人也不害怕,排众而出,说:“会我倒没参加,但消息肯定是真的。不信你等着瞧。”
丁凤鸣心里也没底,不敢把话说满:“你的消息是真是假,很快就会有答案。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政府也会用正式的文件或公告来通知大家,而决不会以小道消息的方式来传播。天气冷,大家请回吧!”
人群终于散去。一个保安小声说:“衙门里有个挑水的,就敢说参加了常委会。常委们在他家厕所里开会不成?”
保安们快活地笑了。
丁凤鸣笑不起来,偷空给胡老七打电话,胡老七却关了机,就发了个短信过去。回到办公室,秦明月问了情况,说:“那些人想工作想疯了,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来这里捣乱。上发厂就是那么好进的?下次再有类似的情况,硬邦邦地回了,免得他们又想七想八,扰乱正常的生产。”
丁凤鸣听在耳里,心里却不是味道。这秦明月是不是太没同情心了?看问题是不是太肤浅了?事情果真有这么简单,那反而好办了。在上河,小道消息往往就是正式消息的翻版。
一上午忙忙碌碌。小玉来电话说,市场全都卖皮货,生意反而不好做了,大家都唉声叹气。丁凤鸣说,你呢?那些货可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小玉说,幸好进的货不多,卖得也还不错,比篾刀脸们好多了。胖嫂要请你的客,说要不是你提醒,不晓得又要压多少货。这一压,就只指望明年了。丁凤鸣心里得意,说,你当你老公是什么人?我的脑壳好用着呢!小玉说,你这个人,就经不起表扬,一表扬就得意忘形了,不说了,有生意了。
唐诗的桌上堆了几个文件夹,丁凤鸣打开一看,都是最新的文件,还没送厂长室圈阅,而唐诗不知到哪里去了,桌上乱七八糟。丁凤鸣心说,这个唐诗,只怕是忙昏了头,就抱着文件夹进了马千里的办公室。
马千里放下手中的书,接了文件,顺手放在一旁,说:“门口的事是你处理的?”
丁凤鸣说是,就把经过详细汇报了。汇报的过程中,丁凤鸣看见马千里刚才读的是一本《从上河丧葬习俗看楚文化遗存》的书,心想,他也喜欢看这类书籍?
马千里微笑着,说:“工人们不明真相,把事情摊开讲就行了。”
丁凤鸣斟酌一下,说:“我听一个做生意的朋友说,市里的意思,还是要我们兼并机械厂。今儿工人说常委会都定了,只怕有些影儿,不是凭空乱说的。”
马千里说:“小道消息不要乱传,传来传去就会三人成虎,扰乱人心。办公室是厂里的中枢部门,有什么情况要及时汇报。如果领导不在厂里,有问题也要妥善处理。”
丁凤鸣答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本书。马千里注意到了,说:“你也喜欢?”
丁凤鸣忙答:“喜欢,在大学里就喜欢。”
马千里就把书拿过来:“喜欢就拿去读读。这书不错,有些独到的地方。”却叹了口气,说,“可惜了。”
上河图 龙是神仙(6)
丁凤鸣不知他说什么可惜了,又不敢问,看看没事了,起身告辞。
回办公室坐定,心里后悔多嘴了,只怕会惹马千里不高兴。没有哪个领导会喜欢一个多嘴多舌的下属。马千里何许人,这早已传遍上河的消息他会不晓得?他晓得了会没得应对之策?自己真是狗尾续貂了!闷了一会,转念一想,马千里说有情况要及时汇报,这么说他并不讨厌这种举动?换句话说,他喜欢下属对他表示忠心?
胡老七打来电话,说:“昨儿喝酒喝猛了,这会儿还头痛。狗日的东北佬真能喝,我们南方人根本不是对手。什么事这么急?”
丁凤鸣把事情说了,问他听到什么风声了?
胡老七说:“我又不是常委,常委们开会时我也没趴在墙头上偷听,我晓得什么?”
丁凤鸣说:“你就别谦虚了,再谦虚我真急了。”
胡老七说:“你呀,就是书生气太足,迟早要吃亏的。我晓得的不比你多,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
南方的那家大报登出了关于上河市教师静坐的长篇报道,标题赫然是《风雪中的呐喊:春节让我们吃顿肉》。但在上河,却买不到这份报纸。有订户惊讶地发现,别的报纸一份不少,独独就少了这份。邮政局的电话几乎被打爆,得到的答复却语焉不详。人们就明白,是上面有了指示。有一个头脑特别活络的商人,凭了敏锐的嗅觉,从外地购买了一万份报纸,租车运到上河准备高价出售。才摆开架势,就被公安局逮了个正着,连人带车一块弄走了。却不料那人也是有来头的,倒弄得公安局进退两难。只那司机倒霉,运费没赚到不说,吓得当时就把屎尿拉到了裤子里。冬天天寒,据说裤裆里的物件也受了损伤。
但还是有部分报纸流散开来。那几天城里的打字复印店生意兴隆,喜得一干小老板们直呼兆头好,明年要发财的。
丁凤鸣是在网上看到这篇文章的。文章写道:
“……现场被远远地封锁,记者无法进入采访。正当记者无计可施时,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帮了大忙。两年前,他还是合江县一名乡村教师,因为‘工资不得到手’,老婆吵得他‘安不住身’,所以才考了驾照,托人找了现在这份工作。他七弯八拐把记者带到离现场不远的一栋高楼,居高临下,记者总算是看到了现场。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眼前的这一幕仍让记者心痛不已:市政府大门口围墙一侧,聚集着约六七百人。要不是事先知道他们是一群乡村教师,记者宁愿相信是哪个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大多数是青壮年,也有老人、妇女和小孩。此时风雪愈来愈紧,气温降到了零下。大风在窗外呜呜地呼啸着,卷起一团团的雪雾。大概是未曾料到气温突变,他们的衣服都非常单薄。一个小孩哇哇大哭,母亲就脱下身上的衣服紧紧裹住孩子,而母亲自己却瑟瑟发抖……孩子仍在抽泣。几百人紧紧地挤成一堆,相互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在外侧,是数目众多的穿着棉大衣、戴着白手套的警察……
“在长焦距镜头里,记者看到了一幅不起眼的横幅:‘让我们春节吃顿肉’。记者自问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这时仍忍不住热泪盈眶。此后在我采访的日子里,我的心常常被它刺痛,以至于我干脆就用它做了这篇文章的标题。
“……陈菊香是三墩小学一名普通的教师。找到她时,她正忙着给一群小猪喂食。校长说,她前不久已经把两头大猪卖掉了,猪价好,足足卖了一千四百多块。而别的教师则没有这么宽裕,所以明年也有人准备养猪或养鸡什么的。正说着她丈夫蒋院生回来了。蒋院生也是这所学校的教师,刚刚家访回来。蒋院生责怪妻子,说把客人晾在猪圈里‘像什么样子?’回到房间,记者一边喝着主人的芝麻豆子茶,一边打量着房间的陈设。两间单身宿舍打通后,前面做了厨房兼客厅以及工作间,后面就做了卧室,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房间里有几件没上漆的家具,桌子和衣橱已经裂开了筷子宽的缝隙。墙边的泥地上有两个杯口大的鼠洞,孩子在往里灌开水,冀望把老鼠赶走。对于工资被拖欠,他们都表示‘搞不懂’。倒是蒋院生说起他的班上今年又有几个学生流失,显得忧心忡忡。‘农民都不愿送孩子读书’,他叹了口气。
上河图 龙是神仙(7)
“在六里乡,胡东的知名度非常高。胡东是六里乡羊尾巴小学的老师。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因为爱情。他在网上居然‘勾来’了一位来自云南的傣家女子和他结婚。那女子漂亮得如‘电视上的明星’。她一来,平日里自命不凡的几位当地美女就失了锐气,‘走路也不敢挺胸了’。二是闹事。胡东似乎天生就是个刺头儿,每次上访他都是领头人之一。在一些领导眼中,胡东简直就是‘黑社会’。派出所抓过他,证据不足,又放了。记者见到胡东时,胡东正在喝酒。今年的上访胡东居然没有参加,让很多人不解。‘她走了,我还闹什么?’他妻子今年九月因突发急性心肌炎而不治身亡。在他看来,这全是缺钱的缘故,只要‘多有五千块’,事情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胡东已打了辞职报告。在他的宿舍里,行李都已捆好。书桌上放着一帧女子的大幅相片,真的很漂亮,比起电视里的女明星来一点都不差。
“……在记者的采访过程中,表示明年离职去打工的人约占两成。其余的虽然选择留下,但人心浮动,纷纷托准备外出的同事留意,‘有好消息打个电话回来’。一位名叫高一文的老师说起离去,眼含热泪,泣不成声。而他的一些学生就站在他的旁边,陪着老师一起流泪。村里的老人说: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还有书读吗?记者默然无语,因为记者也不知道。”
记者也分析了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
“一是财政困难。上河的财政号称‘吃饭财政’,这几年受各种因素影响,经济状况每况愈下,财政也就愈来愈困难……
“二是挪用严重。教育经费本来就拨付不足,又层层克扣挪用,使原本清贫的乡村教师雪上加霜……乡政府几年间挪用教育经费达二百余万,而该乡有两所小学至今还在解放前修建的破败祠堂里上课,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记者又列举了一些现象:
“……一方面财政困难,一方面吃财政饭的人却在急速膨胀。以xx县为例,该县的城关工商所,其编制只有二十五人,但在册干部竟有二百二十多人;城关税务所,编制三十人,在册的也有一百六十多人……
“……记者在上河看到了一个占地约二十平方公里的巨大开发区。里面有几家服装厂和一家木材加工厂在此落户,年产值大概两千多万元。这个开发区已经花费了将近五个亿,而要与高速公路连接,大约还需要二亿五千万元。对上河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天文数字。记者在下面县里也见到了一些类似的开发区,只是规模小些……”
这篇文章占据了报纸的头版和二版,图文并茂,内容详实,很快便传遍了全城。据说还有文摘类报纸全文转载,有的还准备做后续报道。
它来得太不是时候。此时离上河“两会”召开只有短短的十几天时间了。在许多人看来,这篇报道里所传达的信息是意味深长的。
虽然做了二十多年混混,但王志军做得并不成功。一是名头不响。既没有砍过人也没有被人砍过,最勇敢的举动也只是找擦皮鞋捡垃圾的外地人收保护费,偶尔有不听话的婆娘、光棍磨磨蹭蹭不想交,王志军一脚扫过去,对方在地上打个滚,乖乖掏钱。这时他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扎脚舞手在大街上扬扬得意走过。派出所倒是经常进出,最长也就关了十五天,比起在“山上”待了十年十几年的大哥,那就惭愧得很了。名头不响,地位就不高,四十了还是个小混混,擂肥也只能放个哨、把个风,分肥时当然只能喝点汤,赚点辛苦费。二是手头不活。别人做混混几年,手上多少都有些活钱,成功地买了房娶了妻。但老资格的王志军却还一穷二白,常揩老娘的油,或使了相好的去挣些皮肉钱,让老伙计们很瞧不起,很多活动已经不叫他参与了。三是情场失意。做混混的,谁都有几个相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独独王志军是个异类,一直没个固定相好,饱一顿饥一顿,顶多和擦鞋女或垃圾婆有这么一腿两腿。直到三十好几,才混上个女人,还是别人玩剩下的。华人书香吧 bsp;上河图 龙是神仙(8)
混混做到这个地步,摆明没得发展前途,换了别人,或许早改行了。但王志军不肯。王志军想,不做混混做什么呢?自己一无所长,就是给个事情也做不好的。这么多年也习惯做混混了,况且有时也蛮威风的。所以,当小玉要他正经结婚,寻个正经事做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一阵王志军的日子好过,买码中了几千块。所谓“码”,就是地下六合彩。半年来,上河买码几乎买疯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甚至一些党政干部也沉溺其中。公安部门打击了几次,但屡打屡兴,打疲了也就松懈下来了。有一个故事说:市里某区召开部署打码综合执*。开会前夕,区长问,谁晓得今儿的特码?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鸡,有的说兔,有的说马,有的说蛇,搞得区长头都大了。区长就问派出所长。所长不知,区长就说:看你这所长当的。所长绷不住,打电话回去问了手下,说是龙。区长就打电话给老婆,说买龙,呃,是龙,看你这臭记性,快拿笔记住。记住了?记住我就关机了。关了手机,区长讲话,说:这个打码,呃,很重要……当晚开的却是羊。区长倒没说什么,但所长却羞得满面通红。但到开码日,因为网络繁忙,手机肯定是打不通了。满城争说,唾沫乱飞,口水横流,几人欢喜几人愁。如此,上河就多了许多卖码报的、做黑庄的、算码的、写单的,倒造就了许多就业岗位。
王志军蒙对了几回,赚了钱,趾高气扬,带了相好水红下馆子,买衣服。一干擦鞋的捡垃圾的疑惑不已,纷纷打听王赖皮是不是改邪归正了?怎么这一阵连保护费也不收了?
到了晚上,水红也不出去做生意了,两人连场大战,直软瘫如泥。心满意足后,王志军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让水红对他刮目相看。
王志军说:“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有了钱,老子的*都强些。”
水红点头表示同意,说:“原来我顶多数到三十,你就没了,现在数到一百都不止了。”
王志军大模大样地说:“以后你就不做生意了,弄得我脸上没面子,怎么说我也是场面上混的人。”
水红撇撇嘴:“不做就不做。你以为我愿意做?有时来了瘾,却来个没用的;有时没得瘾,偏来个能干的,烦都烦死了。”
王志军伸手打了一下水红的屁股,说:“你还说?我要吃醋的。”
这一下打重了,水红的屁股上红了一大块。水红说:“你也晓得吃醋?”便蛇一样缠上来。
此后却连买几次不中。写单的齆鼻子老胡取笑道:“神仙也不灵啦?”
王志军说:“……”
齆鼻子老胡又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下期来吧。”
两人关门分析原因,半天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
王志军猜测道:“是不是我们干狠了?听齆鼻子说,买码前不能干那事儿,干了手痞。”
水红也干累了,说:“那我们就忍两天,好事不从忙中起。”
二人就忍了。翻出码书,本期是解一个字:间。
水红不识字,王志军却是初中肄业,识得些字的,就说:“这个字我认得,是个‘间’字。上期那狗日的怪字,老子认不得,齆鼻子也认不得。”
水红鄙夷道:“齆鼻子还没得你的文化高,读了六个一年级的。”
“他吹牛皮说小学毕了业。”
“他就好吹个牛皮,反正不收税。他呀,十几岁还把屎屙到裤裆里,读了五册半就被老师赶回来了。”
“日是太阳,太阳晒人。门里放个太阳,还不起大火?”
“那是。”
“十二生肖里谁会吐火?只有龙了。”
“我看过电视,龙不吐火,吐水。《西游记》里演过的。”
王志军脸上挂不住,说:“龙是神仙,还不兴吐个火?它要吐火你管得着?”
两人苦苦思索,不得要领。王志军就说:“要不这期不买了?”
水红却鬼鬼一笑,说:“我想到了。”
王志军说:“就你那木鱼脑壳,想个屁。”
水红说:“日?日!”
王志军凝神想了一阵,说:“对头。关起门来日,是个什么东西?就买鸡!”
仍旧不中。当期出的是兔。两人左思右想,仍是一头雾水,这兔子向来规矩得很,也学坏了?
看着手上的钱不多了,王志军决定照常收保护费,还要把前一段未收的一起补收回来。水红说:“我呢?做不做生意?”
王志军一脸不高兴:“你个骚货,老子喂不饱你?我看你是皮痒了。”
水红扭着腰爬到床上躺下,说:“我巴不得你养我。你怕做那生意不辛苦?”
上河图 我是骚货(1)
奖金发下来了,各人装钱的信封厚薄不等。各办公室里都喜气洋洋,笑语喧哗。丁凤鸣有五千元,比往年足足多了一千。
秦明月说:“老规矩?”
丁凤鸣说:“老规矩。”
发了奖金,办公室的同事要聚一聚的。辛苦了一年,大家配合得不错,年底了联络下感情,也有个自我慰劳的意思,费用实行aa制。
唐诗说:“主任,你的奖金比我们多,就你请了吧。明年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指哪打哪。”
秦明月心痛,说:“就多了几块钱,还要被你宰一刀。”
唐诗不放过手:“你的信封比我的厚了一指,只多几块?”
秦明月窘了,说:“就你眼尖。”
丁凤鸣晓得他小气,就解围说:“主任的钱是多些,但主任的负担重,上有老下有小,用钱的地方也多。”
秦明月拍了一下丁凤鸣的肩膀,做出很知己的样子,说:“就是。成了家的人毕竟感受不同,晓得艰难辛苦。”
唐诗不高兴,故意撅着个嘴,做出生气的样子。
丁凤鸣说:“你也不必撅了,嘴上挂得住油瓶的。不是还有几纸箱废报纸废杂志吗?就吃它。”
秦明月说:“不好吧?要不就我请了。”
丁凤鸣说:“你装着不晓得就行了。”
报纸卖了三百块钱。待到下班,唐诗带着,三人去了一家名叫“博浪沙”的酒家,要了个雅间。点罢酒菜,秦明月说:“这地方只怕便宜不了。”
丁凤鸣心里也打鼓,三百块钱恐怕不够,会要自己倒贴。
唐诗却说:“没得关系,这里老板我熟,可以打折的。”
秦明月被唐诗看破心思,就转移话题说:“这老板是文化人?叫个博浪沙,有些凶。”
丁凤鸣也有同感,却说:“也就是个地名。要是叫博狼沙、博浪锥,那就真有些凶了。”
唐诗说:“我老家有个乡叫浪拔湖。我就问人,说有来历吗?那人望文生义,说这里以前是洞庭湖腹地,清朝时才围湖成垸。那时洞庭湖还有八百里的,大风起兮,浪涌如山,所以叫浪拔湖。我就信了。后来翻县志,才知此言谬矣。浪拔湖原来叫狼跋湖的。”
酒菜上来,便开始下筷。秦明月和丁凤鸣叫了一瓶烈性酒,唐诗喝的是红酒。几杯下肚,脸上便红潮氤氲,额上细汗如珠。其实丁凤鸣不太喜欢和秦明月一起出来吃饭。和他在一起,总觉得比较乏味,不容易找到共同语言,有些拘束,难得放开。尤其是上次偶然发现那一抽屉*后,心里就有些鄙视他。虽然如此,秦明月基本算个厚道人,也没得什么坏心思。这么想,丁凤鸣有些惭愧,为避免冷场,就找个话题说:“这喝酒,也是有文化的。城里的酒文化和乡下的酒文化不同。乡下的酒文化既不耐烦溯源,也不讲究风雅,多是由一个个故事串联起来的。我讲个酒故事给你们听?”
秦明月发话:“辛苦一年了,大家都不容易,喝就喝得高兴点。这样吧,一人讲一个,不精彩就罚三杯。”
唐诗说:“这摆明是欺负我嘛。不过没得关系,两三杯我还是喝得了的。”
有几杯酒垫底,丁凤鸣胆大起来,说:“不过这故事有些不文明,你们点头我才敢讲。”
唐诗抢先道:“我的耳朵有特异功能,该听的听得见,不该听的听不见。”
秦明月干了一杯,脑门上亮亮的一片,说:“唐诗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意见?今儿只当是朋友聚会,放开点没问题。”
丁凤鸣就开讲:“我们邻村里有个许瞎子,也不真瞎,高度近视吧。那时许瞎子可是个人物,全村就他一个文化人,读过几年私塾的。*闹得正凶,运动一个接一个,最高指示也一个接一个,常常半夜都爬起来开会。一开会问题就来了,没人识得字,指示也没得办法传达。支书就说,让许瞎子念吧。当即有人反对,说许瞎子成分不好,解放前历史不清白。支书把目光扫过去,说,那你来?那人扁担倒下认不得是个‘一’字,如何来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蔫蔫坐下。从此以后,许瞎子就专职坐在台上念文件报纸,一干人在下面听。许瞎子几乎成了半脱产干部,感到光荣极了,地位也一下子提高了,村人再也不敢欺负他,路上碰见也恭敬得很。如此过了半年,县里下来了一个工作组,帮助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照例开会,照例由许瞎子念文件报纸。许瞎子就念:孔子日,克己复礼;孔子日,学而优则仕。工作组的人到底文化高,纠正说,这字不念日,念‘曰’,和‘月’一个音。许瞎子还不服,说,奇怪了,瘦一些念日,肥一些矮一些就念曰,没听说过。工作组的人也耐心,找出字典来,许瞎子才服气。台下的人一直眼红他,早憋不住气了。一个叫许细毛的光棍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我们老百姓都没得日的,倒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孔子日了大半年!贫下中农们哪,我们决不能答应!于是群情激愤,把个许瞎子斗得魂飞魄散。”
上河图 我是骚货(2)
二人早已笑倒。秦明月一口酒呛了,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说:“你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平日里倒看不出来。”
丁凤鸣说:“哪是我坏?是生活本来就精彩。”
唐诗的笑是强忍无声的,埋了头双肩剧烈地抖动。这时抬起头来,满脸涨得通红,瞅了他一眼,眼神是嗔怪的。
秦明月笑过,想起自己的领导身份,说:“女同志在此,还是要文明些。你这故事虽精彩,但和酒文化还是不沾边的。”
丁凤鸣说:“这只是个引子。且说这许瞎子因伤在家里躺了两个月,日夜琢磨,终于琢磨出一个道理:还是有文化好。当干部的人全都是有文化的人,没文化给个干部也当不了。自己之所以吃亏,全是文化不高的缘故。就督促儿子发奋读书。后来恢复高考,儿子一举高中,全乡皆惊。许瞎子大喜,摆酒庆贺。这许瞎子本来酒量尚可,也许是太高兴,却喝多了,溜到猪圈里搂着怀孕的花母猪睡了一夜。那母猪贪吃了许瞎子的呕吐物,肚里响动,不幸就流产了,害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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