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要,我当你面把它烧掉。”他横,我比他还横,“我说到做到,下次我们不会到你家喝口水,绝对不会踏你家半步。”
他迟疑了一下:“我先收下,明天我妈晓得肯定不会要,肯定感到难为情,再说,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第三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王志强来家未开门就到了我们这一边,脸上毫无表情,原来那凌厉炽烈的目光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无神的眸子单独圈着我,手伸进口袋又抽出来:“这五十块钱还是给你,我妈死活不肯要,她说设有钱明天就出院。她一贯固执我真无法劝慰。”月圆对他置之不顾,自顾地慢慢吃着。尴尬与难堪注满了我脑子,没想到他们母子俩会讨价还价的。我无奈,又语重心长地说:“她太固执是会送命的,才五十多岁的人,自己死是小事,还要为下代想想,无女不成家呀。人活着是为了别人,难道她不懂吗?”
“你不告诉她,她能知道是我们的吗?”月圆冷冰冰的话,却冒着腾腾的热气。“整天到晚头像没有架在脖子上似的。”
“她大概不是头架在脖子上的,她晓得家里没有钱,要不是我那表舅打招呼,两天前就该撵她出院了。”他连望都不望她一眼,板板地“顶着嘴”。
“现在除老病之外,还有其它毛病吗?”我问。
“老病没有什么,关键是吐血太多,要输血,输血就是大数目的钱,挂水打针钱还不算多。”痛苦贫穷、无奈全刻在他的脸上,像呆子似的倚在墙壁上,又活像一位不倒翁似的撑着.“马上只有唯一的办法——卖粮食,来春没吃的要么跟人家借,要么要饭也不说这话,只要她病好,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情况危急,卖粮不逢集也卖不掉。”我担忧地说。
“卖得掉,我已经跟街头上那老朱家谈好了,下午就挑去。”他很无奈,很悲伤,像似满身的债台高筑和满脸的负债累累。
堂堂的“甲级”男子汉能引入注目,惹人驻足的小伙子,要做出这种卖口粮之事,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真是见不得人的。再说一担稻于只能卖十三、四元钱,要卖多少粮食才够?共计他家有多少粮食?这一连串的疑问恐怕连四川恶霸地主刘文采家的账房先生都无法解答。
“世间人是蜡烛”,月圆有点“愤愤不平”,不假思索地说“偏爱面子,为了‘面子’不知毁灭了多少东西.流过多少血,送了多少条生命,多少个苦辣哀怒都是这个面子产生的,无数场悲剧就是这:‘面子’造成的。”
“不爱面子,那人类就没有竞争,社会就不会日新月异向前发展。”志强说,“反正爱面子,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我已经忘了,在我们这里吃吧。”我急忙起身,“省得你回去烧。”
“不客气,不客气,我看你们这稀粥已经凉了,我吃下去不舒服,胃不好。”他转身就走出门外,“这牛屎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我跟他出去解释,“那边是你们的,这边是我们的,是上午
队里分的,我们代挑来的,说什么晒干能烧锅。”
“嗯,把它浇水踩粘了,盘成烧饼型贴在墙上,晒干就可以烧锅。”他又指着墙壁,“你看这些全是贴的印子。”他转脸问我:“你要这干什么,队里的草不是尽你们烧吗,”
“是我们自己要的,下次分任何东西都和你们一样,靠勤劳致富人们才看得起呢,是吗?”
“你们真是标准的蜡烛,爱面子能爱到这种程度。”他嘻笑地投我一瞥。”面子爱很了自找苦吃,你妈就是例子。”我反唇相辩。他扯出一个虚浮的笑:“是的,是的,我自己搓绳捆自己的腿,不过,我妈是……”
“不要我妈不我妈的,不要挑稻子去卖了,我们先‘借钱’给你们。”
他哑然了,似乎被我征服了,自个进了家。
过了好一会,我听见弄稻的声音。于是,我立即过去了。说:“你怎么不听的,叫你不要卖稻,我们把钱给你带去”。
“我想没有把握,我妈不会同意的,她一直感到内疚,不要说是你们的钱了,听见你们的名子,她就惊慌不安了。”
“那我自己送去,顺便再看看她,假设她要是不收,我坐那里三天三夜都不走,看着她一天天地拖下去,沉下去。”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
“那“顽固”分子真叮叮咚咚把稻子挑走。”我对月圆说:
“我们立即把钱送去。公社卫生院离车站一点儿远。”
“那小东西又不是好人,爱面子大王,自找苦吃。”月圆眉毛舒展着,脸上又华丽照人了,大概是王志强那些求爱的,肺腑之言照亮的,“你去交给他妈,我是不会去的,我怕看她。”
“怕她干嘛,她又不是老虎,你不是说对她没有意见吗?十句空话不如一件实事。”我又瞪了她一眼,“再说,这一年半以来人家把我们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心细得连装被针都准备好好的。就是不谈这些,她做我们妈妈是够格了吧,感恩’二字会写难到就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吗?”“那还要向队长请假,一去就是半天。”
“请假我去,在他们面前我是不腼腆的,你先准备。”一切就绪,踏上熟悉的崎岖小路。我真的像当上了红娘,把这娇娇媳妇送去见老婆婆。此时此刻,我是最清楚的,一切成败就在今天,肯定是催人泪下的一幕婆媳之情。到了集镇,我们买了两包果粉和两斤柿饼子往医院走去……
走到那座大屋,外墙没有门,只有东山墙“红十字”下有个进口,当我们走进里面药味绕鼻而来,大屋中间是条长长的、光线暗暗的长廊,两旁有着一个个的门。院长室、会计室、门诊室、病房室都设有牌子,只得探头探脑地辨认。
“你们找哪个呀?”一个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穿着一身神圣的白衣,大概看出我们的“身份”。银铃般的声音很客气地从口罩里扬出来,“要找门诊在那最西头倒数第三个门。”
“我们不是找门诊,是来看病人的。”我详细解释:“是个老太婆,十天前来住院的,有气喘病,又是胃出血,反正很危险。”
“噢,是李有红吧,她儿子叫什么强的。”她那眼睛在一身白衣的反射下显得更乌更黑,猜想顿时飞上她那清秀的眉头,“她还有位表哥在公社当知青办公室主任,病是很危险。”她转身指着说:“在最西头最后一间。”
“太谢谢你喽!”
月圆随在我后面,像丑媳怕见公婆似的。到了门前,我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有三张床.靠门的这张床上放着水瓶、碗铲和其它零乱东西,中间床上坐着个扎着头的女人。其次无疑是
王大妈的床。一个木架上面倒挂着一个瓶子,橡皮管下的玻璃管一点一点地滴着,除手之外,整个人都被掩盖在被窝里,显得一切好凄凉,一切好冷寞,一切好悲惨。
我转身看月圆,她并没有进来,门又自关了,我慢慢地掀开被头,看着我们的乡下“妈妈”,她深邃的眼睛微闭着,脸上瘦得连牙床都分得清清楚楚.那黄黑相间的脸庞就像冬天的榆树皮,斑白的稀发乱蓬蓬地洒在耳旁枕上。顿时一阵悲痛袭上我的心头,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又使劲地眨了眨,不让它夺眶而出。于是,我轻轻地叫着:“大——蚂——。”
“小强,你才来吗?”她身子痉挛了一下,微动着干燥发紫的嘴唇,“冷死了,全身的骨头快要散了,赶快找人把我抬回家。”
“大……大妈,是我.我是来看您的:”我哽咽地,喃喃地介绍着。
她逐渐睁开模糊浑浊双跟,“啊……你是……你是……”
“我”……我是李素兰,也……也是您的女儿……”
“噢,——我不是做梦吧,素兰,月圆……月圆不会来吧。”她努力地笑着,笑得有点儿心酸,笑得有点儿可怜,“孩子,我实在对不起你们。”顿时,她泪涌眼眶,“我……虽然活厂五十多岁了,连猪狗都不如,害得月圆……”
“大妈,我……我不怪您。”不知月圆怎么进来的,站在我身旁接住了大妈的话。她抓着大妈的手,泪水和药水同时地滴着,哽咽地说:“我一点不……怪您,您应该怪我们,使你成了这个样子……”
“姑娘,好……好姑娘,你别再说了,你把我杀了我才甘心呢。我……我实在对不起你一家人,说出许多不该长辈说的话,我……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她的泪糊涂了双眼,嘴在颤抖,“只要你原谅大妈,大妈在阴朝地府里保佑你一家人……”
月圆一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手理着她的头发,脸贴近她,泪水洒在被头上:“大妈,您……您不会死的,我们带钱给您了,您可千万别往那上面想,听小强说,您从来没有过到一天好日子。您不是常说为小强而活着的吗,您难道忘了,大妈——”
她那枯瘦的面孔扭曲着,微微摇动着头,微微努动嘴唇说:“我不能用你们的钱,听小强说你们生活比一般人家差,你们千万不能节省,你们还年轻,要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才是呀……”
“我们再省也心甘情愿,您一定要泊好病,要活着,不这样我和素兰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平衡,您也是我们的妈妈……”
“丁主任,我们遵照你的指示,哲先给她治疗。”只见一位约五十来岁的人被一位白衣男士带了进来,他走到床前,“明天开始输血,再拖可能不行了,今天又吐了不少血。”
“好好,老赵麻烦你们了,我外甥已经回家凑钱了,有账照算。”那丁主任说着又凝视我们:“你们是……”
“我们是住在她家的知青。”我擦着泪说。
“噢——”他顷刻似明白了许多,脸上浮漾着慈祥的笑意,“你是李素兰,她是吴月圆,我谢谢你们来探望。”
我有点局促,他怎么知道的。我凝视了月圆才想起来,原来标志在那黑袖章上。我急忙说:“不要谢,王大妈待我们亲如女儿,再说这一次她有病我们还有点责任……”
“哪里,哪里。”他朗朗然地,“她自己负责,年纪大了,思想不开明,顽固极点了,几天前我就不客气地批评了她。人家虽然是街上姑娘,样样事都会做,真比乡下姑娘能干。”他又走到大妈床前,对大妈说,“好好地向她们赔礼道歉,要从灵魂深处洗刷自己的陈旧观点。是‘她们’的,要是一般的女孩子还看不起你家小强呢,成份又大。”图你家什么呀,真是——”
“他舅,你说得对,我坐起来向月圆、素兰赔礼……”
“大妈,您千万不能,千万不能,您要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走。”月圆转身一把按着她。
她还在说:“我不向你们赔罪死也不甘心……”
“算了,算了,你现在要多多保重身体,等身体好了,不但要向她们道歉,而且还要到城里向她们的父母认个错。你那些话在侮辱人家的人格”丁主任用他那权威性的目光掠着她的床头。“再说以后日子长着呢,要很好照顾她们.好好的反省反省。”
“以后,以后,”王大妈叹了口气,“我不想住下去,明天想出院……”
“出院干什么,身体好了吗?”他正色地说,“明天就输血了,小强不是卖稻子吗?我又和老赵协商过了,先治病,有账过两天再结。”
“你放心,你放心。”那老赵一迭声地,“丁主任,你到面什么都不成问题,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你家的亲戚,刚来时有两个护士说是个‘地主婆子’。”
“丁主任,辖血钱我们带来了,恐怕不够。”,我说。
“这还像话,你们知青哪里有钱,还……”
“我听小强说过,你们要捐款给大妈治病,我十分感激。”丁主任打停了老赵吞吞吐吐的话,用欣喜的目光视着我们, “但是,只能说借,以后慢慢还你们,因为你们这钱是根根汗毛孔出汗得来的,远离父母,自己可怜起早带晚。这钱捐给大妈是一个方面,但你们的精神超过这钱的本身价值。根据大队支部反映,只有你们有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精神,真正走上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了,有着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今年跟你们把房子建好了,你们都没有去住,主动让给队里当公房用,这种风格相当可贵。你们的名子我很早就知道了,回去我要秘书写稿给县广播站,描送你们先进事迹,号召全县知识青年向你们学习……”
“不能,千万不能。”月圆焦急地,“我们从来不图虚荣,再
说,我们没有什么,离自己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很远呢?”
“丁主任,我算服了她们。”老赵眼睛先逡巡我们,现在又落在丁主任脸上,“真正了不起,难怪她们大队赤脚医生高小东说,那两个知青全国恐怕都难找去。”
“你可以把她们钱先收下,我马上就要开会去了。”
老赵还是视着丁主任,急忙摇手,”这不妥,我看就……”
“先拿去,请你们会计算算。”我把老赵的话砍断了,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不够告诉我们,我们在这里坐等……”“够了,不够我来补,”他接过一叠钱,在众人面前连点都不敢点。“丁主任,我先走一步,马上交给会计,立即通知输血员。”
“我也走了,我代表王志强一家感谢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到公社找我。”
“谢谢您的关心,慢慢走。”我们目送这位好长辈、好领导消失在走廊上。
我们劝慰王大妈,做了大量的工作,直到扫清她顾虑,才放心地离开了医院。
到了家,夕阳已经落山。
进了家,月圆忙着烧锅,喂兔唤鸡,一切井然有序,仿佛爱情之火又一次在她胸中燃烧了。话又说回头了,不管她返城不返城,接受不接受志强的爱。我认为她是幸福的,一个女人真正得到一个男人真挚的爱和诚意的追求,在这人生的旅途上,没有交白卷,够值得骄傲的了,比腰缠万贯有价值,比富丽堂皇更富有。因为‘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已最难求。’”
晚饭后,听见那边有声音,我和月圆透过芦笆墙对那边望,原来中午那一担稻子变成了一头米一头糠,不知王志强搞的什么明堂,我好奇地拽着月圆往那去……看我一进门,他那脸上顿时洋溢着欣喜。急急地问:“月圆呢,难道来看看都不行吗?”他又两步头伸到外面在打趣: “吴同志,蠢人欢迎你光临!”月圆凛凛然跨入门槛,那严严肃肃,那盛气凌人,那不屑一顾,就像位部队首长视察一个犯了错误的班,一言不发,一步一步地走着……
“请请”,志强满脸陪笑,像小丑卑躬曲膝地打着手势,“请不要见笑,一切没有头绪,一切乱无章法。”我的心情激动无比,像乞丐当媒介成交了几百万“现金”生意似的,喜悦着他们再一次的言归于好,眼睛一眨不眨地视着他们的友好“会晤”。月圆那黑得发亮的眸子绽放出锐利的光线,在室内一一地掠着……志强顺着她视线,满脸的惭愧,满脸的堆笑,慌忙解释说: “锅没有洗,中午没有来得及,大桌上的鸡屎,我没有注意,在地上,可能是鸡子跳翻的,板凳倒了,是我刚才挑箩撞的,那几件衣服早就该洗了,我始终记不得,那垃圾我没有找到畚箕,哦,——还有你送我的那支钢笔又掉在那旯旮。”他急忙几步把它拾起,在身上擦了又擦说:“我现在要把它保护好,并且你当时还说:‘红粉以赠佳人,宝剑以送武士’……”
“谁问你这些的,”月圆瞪了他一眼,“没有事管了,管你这事大概拿到工资,神经兮兮的。”
“我真害怕,我真害怕。”他心虚的话、讷讷地说,笑挤满了一脸,似乎把十多天“储蓄”的笑全布发放出来,免费供应“市民”。“我们男孩子,对家务实在不行……”
“志强,你稻子卖了吗,”我笑着问。
“没有卖,卖稻干什么?”他不以为然地说着,笑得脸都变了型,“我老娘看病,是她儿媳妇捐献,不不,是她女儿……”
“皮厚,大男子汉混糟了,连百十元钱都借不到。”月圆翻给他一个白眼,“卖稻怎么不怕人笑的,要是我就要跳河了
“……”
“你怎么知道我们送钱的,”我打岔。
“你们以为我吃过饭挑的那担稻去卖的吗?其实是去机的,机好来家准备再挑稻子去卖的,听队长说你们到医院去了,我就晓得你们送钱去的。估计我妈推辞不了你们的,因为
我晓得你们固执、任性、野蛮、暴躁,是两个标准的女暴君。你们刚走后,我就到医院了,一提到你们,我妈是那样的痛心疾首,那样的自怨自艾,她的泪水简直把她淹没了,她哭着说着,等病好以后保证做你们佣人一辈子……”
“话不要多,还不到医院去?”月圆语气像叫小孩子,“门就不要锁了,马上请‘素兰’把你家里收拾收拾,你看连猪圈都不如了。”
“好好,一切遵命。”他急忙起身,昔日的风采、荣耀仿佛顿时回到了他身边,那神采奕奕和豪迈之气又再现出来了,“这句话比‘答应’强百倍……”
“滚滚,废话太多。”月圆害羞得脸发红,但语气还是极严肃:“下次什么话都不跟你说,随你去。”
他向她挤了眼,凑了凑鼻子:“我就走,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就走了吗?”
他消失在门外又转身笑着:“我已经够饱的了。”
“……”
俗话说,精神治疗赛补药。王大妈身体恢复得很快,腊月二十二她就出院了。当她中午到家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问候她,她就摇摇晃晃地到了我们这一边。她那慈祥温柔
如母的笑再一次浮漾在枯燥的脸上,真心实意地献给我们。
她说:“姑娘,真难为你们花饯救了我的命,我这一辈子可能都还不了你们这笔人情。”她的老泪在那浑浊眼球滚动下往外直流,但笑意直升不减,“还多承你们替我洗衣服,洗被子,喂小猪,料理家务,样样弄得清清楚楚,就连分的牛屎也被你们贴上了墙,假是自己的女儿也没有这么好……”
“大妈,您不要说了,我们就是您的女儿。”我激动地说:“你能早日康复就是给我们最好的回报,有些粗心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妈,过来吃饭吧,迟了会凉的。”王志强在那边喊。
她擦一把幸福的泪:“我过去了,吃过到那里玩。”
一切变化无常,一切出乎预料之外,一切都是万事如意。
二十五这天晚上,月圆和王志强不知到哪里玩去了。我兴奋地泪憋满了两眼眶,提笔向哥哥传达顺利的捷报:
最最信赖的哥哥:你好!
此刻,妹妹握暑拙笔向你汇报在你的指引下,我所取得的辉煌成就!
首先汇报:我们捐款给王大妈治病,使她恢复得很快,除不上工之外,能料理一些家务了,这是第一。第二,当我们下来后王志强真疯狂向月圆求爱,月圆虽没有从表面上答应他,但各方面对他照顾得周到无缺,我认为这比当面答应还要强几倍。第三,我和月圆光荣地出席了全县知青表彰大会,并且我们一个公社只有三位代表列席,当场还颁发给我们奖状各一份,奖励《毛泽东选集》一套。第四,县广播站还专题报道了我们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和系列先进事迹,说我们从牙齿缝里省钱下来给一位老大娘治病,等等。哥哥,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全是在你的指引下所取得的成果。最后还要告诉你.我们今年不回家过春节了,因为是王大妈一再挽留,所以我们不能使她失望。明年初二高小东、王志强和我们一块儿回家拜年。我认为你和全家都不会有意见吧,话不多讲,再见!
代我向全家以及月圆妈妈问好,祝你们新年愉快,万事如意。
愚妹:素兰
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晚
大年“三十”这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夹着飘飘的雪花轻轻地落在地上,雾气遮着人们的视线。其实人们也无需遥望,每人为自己加一岁而忙碌而迎接。
我们和高小东,王大妈三家合为一体,各“家”都献菜献酒在王大妈家集中,从中午就开始合餐了。特别是我的“那位”,尽管残雪凉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满腔热情,一下出诊,一下送东西,一下上小店,把他浑身都淋湿了,鞋裤被烂泥粘在一块儿了.但是,他那嘴角上总是笑容可掬的。
他说:“有生以来,我大概是今年‘三十’过得最愉快,最繁忙,最热闹,最美满,最幸福了,从今天开始我要把我小‘五保’的帽子甩到九霄云外了。”
“你们明年就结婚吗?”月圆用她那潜意识的眼光视着那笨头笨脑的笨驴在打趣,“哪天结婚早点通知我们,我们好出份子……”
“我们不出份子。”志强接过话题滑稽地说,“他们结婚我们也结婚,来个两免免……”
“大妈,你看小强说话这么粗鲁的.不上纲,你又不好好管他”,月圆撒娇地走到正在砧板上切肉的大妈面前说。“大妈什么事都管,你们结婚我不管。”大妈放下手里的刀,转身正正经经地说,“就是手里没钱。”
“还要你钱吗,你病还是她们给钱治好的。”志强走到他妈桌边拣了一块肉放嘴里,声音不清楚地说:“明年你尽管照顾你两个小孙子……”
“志强说得对。”高小东蹦蹦跳跳地,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换了一种方法在重复,“明年您老人家干脆不要上工了,带我和志强的儿子……”
顿时,月圆顺手拿了一根扁担:“素兰,快来把他们这两个小流氓赶出去。”她脸都笑红了,像撵鸡子似的把他们撵出门外了……
“高小东,你看哟,这两个母老虎我们以后日子怎么过得通……”
“小强子,我站在这里撵你们的吗?”看他们那双手抱头和狼狈样子,我笑得腰酸背痛的。
“你是好人吗?你不像母老虎应该挡住月圆呀。”高小东摇头摆尾全身好像全装上了弹簧又对志强说:“我们一冲就冲,一人抱一个,可千万不要抱错了……”
“你们俩个快来,不要被他们撞倒了。”大妈在我们背后喊,“我这里还有几块精肉,不给他们两个小狗日吃”……
“高小东,预备齐——”。
“大妈注意——”月圆让着喊着,“两条牛进来了,收好了,不要给他们吃……”
“不要动,不要动,分分。”大妈笑着把碗往头顶上一举,他们就象两条小狗前爪不落地一样望着抢着。“她们绞不过你们……”“高小东,不能这样”,我笑着急急地在嚷,“大妈身体不好。”他们这才停手。大妈各给他们一块,剩下的给月圆端着。
在阵阵的鞭炮声中,暮色降临了,各人忙着端菜。一切完毕,大妈却站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幸福与“丰收”的喜悦。
“大妈,您上席坐。”我对她说:“我们全是您的膝下儿女,您就不要客气了。”
“你们吃吧,我们乡下老太婆,‘不作兴’坐上席,”她笑着正正经经的,“我还要忙菜汤……”
“您骗你的两个儿媳妇,”高小东一扬眉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道理,这专门为客气了自己而设的道理……”
“妈,你坐,你坐,菜汤过一会儿我去做。”
“好好,我坐我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呢。”她坐下又对志强说:“小强,把酒给妈妈,今天我来倒酒给两位姑娘,也表示道……”
“大妈,不能不能。”月圆急忙起身,“先给你两个儿子倒,要他们以后不要欺负我们就行了……”
“你们不要怕,有妈妈在。“好像哄小孩似的“以后要骂你们一句,我就把他们打扁了。”“我来给你们斟酒。”志强起身抢过他妈手里的酒瓶,“不过,任何人不允许抢先,任何人不允许乱动,任何人不允许说话。”
“我一千二百个赞成,坚决拥护。”高小东最得意,还举了两次手,就像呼口号。
“我倒一杯讲一段话,不要嫌烦。”他笑着说,握着酒瓶,
“第一杯倒给我们共同的妈妈,祝您长命百岁。恳求您在以后生活中要多多照顾她们俩个,骂您不要开口,打您不要还手,俗话说:媳妇做婆家庭才有和。第二杯,倒给高大夫,祝你能比华佗,超过扁鹊,希望你在今后工作中不能粗枝大叶,因为人命关天,尤其对她们姊妹俩个,即是伤风感冒也要认真细致。第三杯,倒给素兰‘女士’,祝你万事如意,你在我们五人当中是最善良,最热心,最细致的一个,也就是我们五人小组的组长,希望你再接再励,不管谁发生纠葛、矛盾你都要去调解,要绝对负责。第四杯,倒给月圆小姐,祝你幸福快乐,你是最仁慈,最宽大为怀,姿态最高,该你返城都不去,和我结成恩爱伴侣。希望你和素兰一样为我们早日生一个好宝宝。第五杯,倒给不争气的我,希望我自己与过去的灵魂告别,重新做出一个出色的男子汉,当位好丈夫,听在座所有人的话……”
“大妈,您听小强说话多‘异怪’。”月圆那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眼底燃烧着光彩,未捧酒杯却有点熏然醉薄的样子了,可是嘴巴假马假马鼓得饱饱的,“您又不说说他……”
“我觉得蛮好听的。”大妈胜上滚动着神奇的光彩,尤其是她那真挚的笑容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又用笑眯眯的眼睛望她,不以为然地宣布:“反正是”…”
“反正是您的两儿媳妇,我认为志强说得很合理。”高小东最得胜,嘴笑得碗口大,又起身举起杯打着手势:“大家一起来,先把这第一杯干掉。”
就在这样的绝对高兴,绝对好笑,绝对热闹,绝对满足的浪涛声中,我们结束了“守岁”酒。
未下桌,志强对高小东说:“洗锅抹碗全包给我们了,让老夫人陪少夫人歇歇。”
“这还用说,马上她们的猪,不不,也是我们的猪都是我们去喂。”高小东像疯子似的笑傻着,还指手划脚地说着,脸红得像孙猴屁股:“包括鸡子,兔子,我们反正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既当 ‘爸爸’又当‘娘’。”“我还不放心要你们做呢,岔手捂公鸡。”我瞪着他那癫狂的样子。
“放心放心,都让他们去做。”大妈坐在原位,脸有少饮大醉之色,内心的兴奋似乎用她那温柔的面容难以表达,看过他们那忙碌的样子,又对我们说:“这是我们乡下人的‘规矩’,女人家一年忙到头都是锅上转,只有这‘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不在锅上。假设要在锅上就不吉利,就不发财,这从旧社会就兴下来了,初一早上更不:‘作兴’开财门。”
我们真被他们这风俗迷信说服了。真的像少夫人陪老夫人,又像在饭店吃过未走闲聊似的。
“月圆,是不是想妈妈了?”大妈望着身旁满脸红嫩的她,
“初二就可以走了,听小强说初一没有车。”
“没有设有,我二十三那天已经哥过信给妈妈了。”她那薄薄的嘴唇泛着深深的笑意。“上高小东当了,酒饮多了,头有点发昏。”
“这两小绝鬼呀,不是我拦住非把你们灌醉不可……”
“灌醉了,她们就不晓得骂我们了。”小强洗碗侧身对我们说:“就是骂也是错的,甚至能骂出你丈母娘舌头根子……”
“嚼你妈妈舌头根子。”月圆笑得脸通红,顿时脱口而出。
“月圆,你糊了,怎么骂大妈的……”
“妈……,对不起您了,我没有注意。”她听了我的话,知道走火,起身安慰。居然把大妈的“大”子省了,首次。
“骂得好,骂得好,就要这样骂。”大妈笑得捶腰。又说: “我来给你们压岁钱,他们俩人一分都不给。”
“不要不要。”我急忙捺着她未掏出来的手,“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今年作兴这样,明年我就不给了,他们两人给了。”“肯定不要,肯定不要。”月圆急忙起身,像大妈掏炸弹炸她似的,一脸的坚决,“自己留着用吧,我们也没有给您钱。”
“你们不要以为我没有钱,这是暂时的。这押岁钱还是小强表舅母给我的,要我专门给你们。”
“拿着拿着。”没头脑的高小东笑哈哈的走到桌前,“初二再给我们当路费。”
“高小东意见我赞成,初二跟丈母娘拜年当路费,就拿这‘公款’用。”志强闻声而来,一手轻轻落在月圆肩上,用他那潇洒出众的脸对着大家,又伸手抽了他妈手里的两张“工农兵”,说:“给高小东临时保管。”
“你们先扯着,我们过去一下就来。”我拽着月圆的手走了片刻,志强看我们进来手里提着包,他说:“你们俩搞什么鬼,是不是送我和高小东的东西?”
“今年自力更生,明年艰苦奋斗,后年还差不多。”月圆甩给他个白眼。
我解着包:“大妈,这是我们姊妹俩一点点心意.看得起我们您就收下,这是一条登线绒裤子,这是一件士林布有大襟的罩褂……”
“不行不行不行。”她慌忙起身推辞,“你们的钱已被我用光了,还来这一个,岂不是倒来了….”
“大妈您收着,您收着。”高小东急忙解释:“她们并不穷,那天到县里开会还奖励她们两人三十块钱呢。她们现在是公社有名,县里有榜了,后年就要到省里了……”
“啊——后年到省里吗?”大妈勃然失色,惊惶地环顾了我们,“小强他们怎么办呢?难道你们……”“大妈,您听错了。”月圆急忙拍着大妈的肩,“高小东穷开
心,笑我们。”
“噢,我还以为你们真回家呢。”她满脸的疑云顿时晴朗了,“刚才把我吓死了,你们真要走,还把我……”
“不走不走,永远不走。”我笑着安慰,“在您身边一辈子,扎根乡下一辈子。”
“……”
(十三)
十三
一阵阵的鞭炮声把我们惊醒了,这声音轰跑了过去,迎来了未来。它是我们二十青春的礼炮,也是我们追求新生活的典礼。王志强、高小东晚上睡在我们那边的,我们自然睡在小
强床上,是被大妈女伢子初一不‘作兴’开财门所有缚的。
当我们起来时,那些小孩们尽管凄风苦雨也挡不住他们的满腔热忱,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叫声不绝的恭喜发财。饱经风霜的王大妈在堂屋应酬着“小客人们”。志强高小东在锅上搓小汤圆子,又是蒸糕又是下面条,理由是“顺顺序序,圆圆满满,高高在上。”
早饭后,我们才到那边“正规”打扮。月圆她那细嫩的小脸蛋,经过精心的修饰,似乎变得更美更动人。她上身穿着件白底带红的丝绸罩褂,还用条乌黑的毛线假领套在她那匀称
的脖子上,下身被灰黑的经济尼裤紧紧裹着,显得她身段结实柔软。那齐耳短发乌黑发亮,那迷人的春风使她那眼光醉意艨胧,嘴上笑意长驻,全身闪耀着光华,满面流露着喜悦,她一转身,一举步,一言语,一微笑,一扬眉,全抖洒着青春的气息。农村好天是一把刀,下雨一团糟,门口被众人踩得一塌糊涂,但每一针之地都留下了人们的一份热心,一份诚意,一分祝福。
到了晚上,我坐在床上回想着,共招待“南京”五包,糖果饼干共六斤,花生瓜子共五斤。但这小小的经济价值,换来了两艘百吨巨轮都载不动的情意。队里的大人小孩都来遍了,就连队里“三条腿”李瘸子,大队王支书也赶来拜个早年了……
初三,我们“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告别长远的“婆家”,回到临时的“娘家”。
未到门口,老远就看见妈妈倚在门框旁,大概专门盼她
“宝贝女婿”和“宝贝心肝”的……
“我看好像是你们。”妈妈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素兰,怎么到现在的,就等你们吃饭。”
家里人陆陆续续出来七嘴八舌,又一起议论纷纷地拥进屋里。我一一地介绍着:“这是哥哥正宁,这是爸爸,那是嫂子,坐在上席的是爷爷,这就不用介绍了,是我最好最好的妈
妈……”
“快坐快坐,不要再介绍了。”爸爸安排座位拖着我们,“谈谈就熟了。”
“素兰,我来猜他们两个。”哥哥神情飘逸将落在我脸上的目光迁向他们:“你是高小东,他是王志强。”。
高小东本来就是“巴门框狠”,此刻到大场面就身不由已了,显得没章设法,六神无主,哥未说话之前他就像凡人进龙宫似的,要么就是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要么就把视力集中在一
点上,或者像在一转边找魂,哥哥这时点到他了,他惊慌地露出一个呆笑后,把头低在大桌下,像是桌底下几条狗要咬他而恐惧和不安。而王志强却大大方方地迎视着,露出个很含蓄的表情:“不错,老兄说得对极了,不愧为是作家。”他又轻轻把笑容抛给爸爸:“您大伯教子有方,真是一门俊秀……”
“孩子,你太过奖了,”爸爸用那极为欣慰信赖的目光视着他,“他们兄妹俩还要多多向你学习呢,听索兰说过,在农村你是个杰出的人才,还说你和我家正宁一样爱好文学……”
“哪里哪里,只能说年轻麻木,信口开河,好高鹜远。”他笑盈盈的,诚诚恳恳的,“眼高手底,批评人家头头是道,自己动笔难上加难……”
“这一代孩子要比我们高几倍喽。”爷爷用他那最最长辈
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桌上的每一个人,嘴角上泛着浅浅的笑
意,“你们讲的话,我们连听都听不懂……”
“好爽快,好爽快的性格。”嫂子对志强瞄了瞄,那对水灵的眼睛充满仰慕,对月圆说:“你的眼力绝对准……”
“你不要听他的,他全是乱吹,不像正宁哥,不但侃侃而谈,而且下笔如神……”
“你专门出我洋相。”志强用他那会说话似的眼睛瞪了月圆一下,“在伯伯面前故意拆我的台……”
“月圆的话我们不听。”哥笑着,“没有哪个作家的对象夸自己的男朋友,如果要这样那太不含蓄了,换言之,她就配不上当一个作家‘太太’了。”哥又向嫂子挤了挤眼,“我看你也不会夸我的吧……”
“……”嫂子笑着。
“正宁,不要吹了。”妈妈把菜碗从我头上又落在桌上,“菜全上齐了,喝酒吧,饭后慢慢吹……”
“怎么不吹呢?难得与他们聚在一起的,”哥哥不以为然地,在众人面前难得表演一番,“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饮过量之酒,不发不义之财,”高小东不知怎么冒出这句与题无关,不知从哪里拾来的话,可怜脸都涨红了。他对我的挤眼置之不顾,继续跃跃欲试:“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贪乃英豪,不义之财君莫取,忍气让人祸自消。”
“高小东这话说得好,很有水平,”高小东的话似乎迷住了爸爸的视线。不知他是对女婿掩盖顾面子,也不知他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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