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你醒醒,哪儿不舒服吗?”李大婶在那边说,“这怎么办呢?小强,你这伢子真不晓得好歹,你妈身体才好几天,你不晓得她发病吗?”
“都怪我不好,办事欠周到,说话又欠婉转,造成这种惨局。”志强在自责。
“不是周到不周到。”李大婶说,“人家月圆当然不错,但你也要替人家想想,人家以后要是回城你就是绊脚石……”
“大婶,不要和他扯了,立即找人来把她抬到医院去,很危险,体温下降了许多。”高小东急切地说。
“这老不死的早死早好,为我们除一害。”蒋琴愤愤不平,“你们以前还说她好呢,我认为她是个没毛的冷血动物。”
“难怪她这段时间投有以前那么客气的,我还以为她在月圆面前摆着老婆婆架子的呢。”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那边七嘴八舌的了,大概是来抬老“棺柩”到医院去。
“月圆呢?”志强突然闯了进来,满脸的悲哀与颓废,“她睡了吗?”
蒋琴藐视了他一眼。我冷冷地说:“你是在与我们演戏,该收场了吧。”
“天地良心,我不是有意的,这些事情一言两句都不能向你们解释清楚。”他胸脯起伏,深深叹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希望你们好好照顾她,我还要把我妈送进医院。”
我们俩同时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他在我的心目中是第一次留下不良印象,伪君子。
于是,我们什么话都不再说了,熄灯上了床。蒋琴和月圆睡在一头。我把月圆两条冷冰冰的腿搂在怀里,把我身上的全部热都奉献给她,这就是我此刻能够做到的。
早晨,当我醒来时,月圆已经穿好衣服了,我和蒋琴也一骨碌爬走来。我凝视着月圆,她的眼睛布满了红丝,就这一夜把她折唐得判若两人了,面容憔悴,苍老衰弱,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乱蓬蓬地洒在颊前耳际。举步蹒跚,似乎整个人都被寒冷的空气团团围住。
我对蒋琴说:“你就不要回去了,跟我们看门,我陪她走。”
“你留下,我陪她走,我哥说在车站等我们的。”
“谢谢你们,我一个人走,件件事让你们操心。”她垂眉擦着泪。
“我们一块儿走,我马上招呼高小东一声,要他来照顾这个家。”
片刻,听见了敲门声,我猜高小东来了,正是时候。于是,我去开了门:“你……你……”他不是高小东,而矗那忘思负义的薄情郎——王志强,他带着一身的雪花踏进门槛。以前那
昂首挺胸被此刻的失魂落魄取代了……
“月圆还没有起来吗?我来向她赔个不是的……”
“你简直像个悲剧演员,恶性循环。”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耍什么花招。”
“我……我能进房间吗?“他满脸的祈求,就好像小孩子做了错事,要大人宽容让他回来似的。
我没有回答他,他就像犯人投案自首似的,小心翼翼地往
“办公室”走去,我紧随在他的后面。
“吴月圆,我……我特地一大早从医院回来向你道歉的。”他对背朝着他的月圆,“知道你马上要走,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向你解释清楚……”
“够了,你不要再表演了。”她甩下梳子猛然转过身,勃然大怒,沙哑的声音从牙齿缝里进了出来,“你要是尊重我一点点的人格,你就闭着你的口,替我滚出去……”
“你……你,你不让我说话,我死也不甘心,我……”
“住口,你要能算一个标标准准的男子汉,滚得越快越好,这个地方一秒钟都不能容纳你。”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愤怒之火在胸膛燃烧,眼光如箭,面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指着他, “你这衣冠禽兽。”她说过侧身叠着被子。我们俩垂手而立,束手无策。
王志强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去拉她的左手“我爱你,月
“……”
她迅速地挣脱了他的手,转身“霹——”右手就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爱,怎么能出自像你这种人的口,我把你斩得千片万段都解除不了我内心的愤恨。”
志强先是一怔,后又敏捷地捂了一下脸退了两步,面孔瞬间变型得不像人,根根毛孔在抽动,但不敢怒而敢言:“你打,你你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绝不还手,我有话还是要说……”
月圆一掌下去,自己也不知所措的怔在那里,泪水堆满了眼眶,志强的话还未说完,她毫不留情地说:“我再警告你一遍,你要在吐出半个字……”
“李索兰,蒋琴,我求求你们。”他用苦恼的,无助的,委屈的、孩子般的眼光看着我们,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好尴尬,好难堪,好狼狈的样子,就像哈巴狗偷吃了我们东西似的,现在瘫在我们面前,等待着我们每个人的惩罚。“望你们网开一面,劝劝她。”
“你呢,从表面上看确实不凡。”蒋琴冷冷地,“但从实质上来看,真使人感到失望而恶心,月圆爸爸的死得不到你的同情,反而告诉你妈,真看不起月圆,拿她寻开心,还说她贪吃懒睡,你的用意何在,良心又何在,在这种紧要关头你能说出如此无情无意之言……”
“不要理他,我们走吧。”月圆拿着包,昂首阔步走着说着。
此刻,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与冷漠。志强平时的威风今日扫地了。他无奈地拖着月圆给他戴的“脚镣”转身一步一步地撤回了。
我们到公社车站,蒋琴哥哥已经买好了车票,直到九点钟才上车。
上了车,我不知道他们兄妹俩的情绪如何,我却不知如何是好,脑里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坐着,呆呆地视着身边的吴月圆。奇怪,她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象,眼睛直勾勾的,连眨都不眨,脸上毫无表情。我忽然恐惧起来了,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惊慌地说:“月圆,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她幽幽地回答我,“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苦,名子是吴月圆,也就是没有圆满如意的一天,两年前一家就开始没有安宁,现在爸爸又死了,妈妈寿命也不会长,原
以为下乡求得一个安身之处,谁知道又碰到这种麻烦事。我常常提醒自己面对现实要坚强,却真不知道如何去和命运作战,苍天有灵,早日把我收去重新安排,要我做一条狗,我也干
“……”
我的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了,往后怎么办呢?谁能做我们生活中的指南呢……
到了省城,他们兄妹俩陪着她回去,我招呼他们说,到晚我再去,先回家告诉家里人。其实这是我的借口,因为我怕见死人。
到了家,只有爷爷睡在床上。我喊了他一声,他就坐起来了。他说:“怎么到现在的,马上快要烧晚饭了吧?”
“上午赶到县城已经没有回城的班次了,下午才坐上的。”
“你爸爸他们都到月圆家去了。”爷爷双手交插着,徽闭双眼轻轻地叹息着,“我们这些老头儿该死的不死,偏偏要死不该死的人。”
“这又不是人能为的。爷爷您继续睡吧,我忙晚饭去。”
室外的雪仍然无目标地飘着,门口的路灯在残雪和寒流中伫立着,绽放着昏暗的光线。我在家里更不敢出门,等待着妈妈他们。
当自鸣钟敲了九响后,妈妈哥哥来家了。哥哥对我说:“你过一会儿到我房间来一下。”
妈妈那一贯柔爱和欣喜的面孔没有了,目光扫了我一下说:“素兰,听你上次来家说月圆各方面还可以。我今天看到她大吃一惊,真不像人了,又呆又痴的,连我都没有招呼,像不认识我似的,坐在灵床边连哭都不会哭。还是你哪方面怠慢她了?”
“设有没有,我知道她爸爸这段时间病危,钱真尽她用,两头大猪卖了,有一半钱都给她带家来用了,原来准备买缝纫机的都没有买,又养了两头小猪娃是平时卖鸡蛋、卖兔毛省下来的,还剩四五十块饯我今天给她,她死活不肯收……”
“钱,这是一方面,像这样的苦孩子体贴关心尤其重要。”妈叹口凉气,转身往厨房走着,“你到你哥哥那里去吧,我还没有吃呢,死人饭我吃不下去。”
我踏上遍地纸屑的房间,不知哥在写什么,我问:“哥,爸没回来吗?”
“爸,今晚为月圆爸爸‘坐夜’,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呢。”他又转身招呼着,“你先坐一下,过一刻就搁笔。”
片刻,哥丢下笔转身对我说:“月圆个人的事情又出问题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愕然地问。
“看出来的,其一是:月圆精神好像失常,痛苦与颓废全写在她的脸上,她爸爸又不是突然得病而死,思想上该早就有准备了;其二是,乡下人相当重感情,特别还讲究一个‘孝’字,那王志强没有来就是一个疑点。所以,根据我的分析后,我又问了蒋琴,蒋琴正好知道此事的前前后后……”
“怪就怪那老不死的,她死我们拍手欢迎。”“不,你说错了,不要怪她,只能怪世俗的偏见,也怪社会舆论不帮忙,王大妈是典型的农村人,普天下的农村人对待知青婚姻可能都是这种态度。”哥缓缓地摇头,显得很沉着,“你们太幼稚了,有些事情不能一意孤行,你们对人类和人生了解得太少了,尤其对农村。如月圆这事情,那王大妈可能很早就有意见了,她耿耿于怀一直找不到机会来发泄,主要看你们可怜的份上。”
“这话是不假,只要志强到这边来玩就喊他回去。”
“你们太盲目了,要不是月圆爸爸死,你们永远执迷不悟。总之,任何事情早暴露比迟暴露好……”
“哥哥,我恳求你指明我们以后的方向。”不知怎的,我的泪夺眶而出,模模糊糊看着我最信赖的哥哥,“以后漫长的岁月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了,不为此事,我是不会来家的……”
“素兰,我的好妹。”哥起身到我面前,掏出手帕擦了我为别人流的泪。“我知道你最细心,最善良,你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还多。你呆在乡下的那一幕幕,要是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而你做到了。我很相信你,从这些事情看来,你各方面都比我成熟,你真能做我的姐姐了……”
哥哥毕竟是写小说的,说出话来语言并不精炼,但全是出自内心,能催人泪下。此刻,他的泪比我还要多。他虽然是个男子汉,但他的感情比我脆弱。难怪人们常说,写作人绝对有感情,泪比一般人多,说掉泪就掉泪。
我哽咽地说:“哥哥你别哭了,你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像我们女孩子……”
“我要哭,我要很好地哭,如果不是为感情上的事情就算头被砍了,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现在我值得哭,因为上帝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好妹妹,我感到骄傲。又因为上帝抛下一个孤苦的吴月圆,她需要我们全家人的呵护与同情,所以我们这任务既艰苦又伟大。”哥哥敏捷地擦了一把泪,昂着头挺着胸,“但是,我还有一部份泪水流给那由于世俗偏见而没有结成美满良缘的男男女女,泪水如果能把整个地球淹设,使世界上的一切落海
沉没,才能解除我的心头之恨……”
“正宁,你在嚷什么?”妈妈进来了,看到我们各自擦泪的场面问,“难道那陆萍萍还没有忘记吗?”
“忘了,忘了。”哥像个无助的孩子走了两步迎视着最心细的妈妈,“但是,你的儿子已经把她写上了历史。”
“天天像有点儿神经,没事就提到她。只要谁恋爱不成功,你都去寻根挖底。”妈妈瞪了他一眼说,“现在这个差了吗?”
“妈,我没有推翻您的未来儿媳妇差,我一直认为她很好,甚至还超过陆萍萍,但是,人的爱情第一次最真实,最难忘,最动人,你懂吗?”
妈妈低俯着头在苦思冥想着,追忆几十年前是幸还是不幸,有情还是无情,反正每人都有一本爱情的陈账。半晌,她转身往外走着甩下两个字:“我懂!”
哥返回原位:“根据蒋琴说,月圆打了王志强一个耳光,他没有翻脸,而且又是在你们俩人的面前,证明他爱月圆是坚定无疑的……”
“这很难说,他那人很狡猾,我们三张嘴说不过他。而且在他妈面前又说根本没有恋爱,是寻开心的,根本看不起。”
“你们又狭窄了吧,他妈那时快要奄奄一息了,他当然用 反话来挽救他妈妈的情绪,而且他妈本来身体就不好。”
“按你这么说,他还真爱月圆?”
“我断定他肯定爱,月圆下去他仍然还是疯狂的求爱。”
“月圆死心了,不会答应他的……”
“对有情人,你还欠理解,情人是经不起进攻的,甚至到一定的时候不攻自破。再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哥轻叹了声, “就是世俗偏见,加上王大妈那不开明的的固执和不理解的心情是障碍。”
“你分析得很对,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那就要以实际行动来抨击这些障碍,用铁的事实来感化他们。你们对乡下人更要忠心耿耿,对生活更要艰苦奋斗,不能轻浮易躁,要时刻锤炼自己,把自己摔打熏陶得和乡下姑娘一样,甚至吃穿还要低于她们的标准,勤劳艰苦要超过她们,我相信乡下人不会不另眼看待的。”
“我们现在生活水平低了许多,不上工一天三顿都是稀饭,除过节外,又不买荤菜,手上积累大部分给月圆家用了。再说,我们养家畜大部分人家都养不过我们……”
“提到这事我就要问你了,养猪为什么拿集体草机草糠,卖猪钱又不给生产队,这种行为就不对,带点儿勉强,在社员心目中没有好印象,社员怒而不言,就是敢言了都自然而然地说,‘知青随他去’。首先这句话把你们和社员划分了界限。”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此话有道理,自私被人看不起,我说: “哥,我向你保证,从今天起不拿队里一根草喂猪,不向队里多要一粒粮食。”
“很好,要改造别人,先改造自己。”
“这些都能做到,就是那老东西固执没办法……”“从这句话上来分析,你又不对了,人家爱你们如亲女儿,不但不知道感恩;而且换来你的:老东西’称呼,真是遇一个人用头牛,孬一个人摇摇头。”他像老师教育学生,“你们现在更要尊敬她,不要给她有这种观点,‘知青连两句话都受不了就跑了’。王大妈这次病重你们可能要负点责任,不是为月圆是不会发病的。”
“如果我们有责任,我们手上还有四、五十元钱捐献给她,只要病好,我们省吃节用心甘情愿……”
“很好,很爽快,就是要有这个精神和品德。”哥激动得抖动着手臂,“谈钱是小事,但意义不同。她用了你们的钱,就会考虑你们钱的来历。她相信这钱绝对不是你们向家里要来施舍给她的,而是你们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还能改造她的世界观。如果她死不肯改悔,知道底细的人都会谴责她。此举也会消除世俗的偏见。我没有大数目支持你们”,哥手伸到口袋里说:“这是我单位一年政工补贴笔墨纸张费。”
“哥哥,不要,不要。”我一手推着他的钱,一手擦着不自觉的泪,“你写了几年的东西,不但拿不到一分钱的稿酬,而且还花了多少心血,听妈说你每月还交家里三十元,笔墨纸张全是牙缝里省下来,连一块烧饼都舍不得吃,你不觉得你已苍老了许多,穿得像乡下人一样了……”
“不说这些,快拿去,正如范仲俺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几年来我虽然比同龄人苍老一些,过着艰苦的生活,但我内心很充实,精神上很富有的,耐得清贫才能搞好文学。我这一丁点仅仅是微不足道的资助,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往后你的生活更艰苦,事情更复杂,月圆和王大妈一家的命运都掌握在你手中,无论遇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行,遇到问题要冷静,要耐心,要有理智,更要坚强 ……”
“哥哥,我保证听你的话,你不是常说的吗,为别人活着更有价值,把一清滴热血输给那些苍白的人,我坚信上帝也会帮我忙的……”
“我总觉得我们一生都是平平淡淡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满眶的泪水被灯光映得亮晶晶的,“但是,我们有你们这两个好孩子,我们再穷,也算够富的了。”妈妈又拉着我的手,“孩子,睡觉吧,姑妈每月给你爷爷五元钱,他今年已省下来的十五元钱,过几天带下去用。”
“……”
(十二)
十二
果然不出哥哥所料,我在家不到五天就收到王志强的来信,信上主要内容就是请我们兄妹多做月圆的工作。他信中一再强调:我那天出言不逊,要一辈子以实际行动来补偿她,她能原谅我这一次,以后我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终身做她的奴隶我也干……他还在信中说,也写给月圆道歉书了。
总共呆在家里一个礼拜后,月圆妈妈戴着“孝”送她来我家准备下乡。她抬起浮胀的眼皮,那泛青的嘴唇上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对我说:“我马上回家了,因家务事很多,月圆就交给你了,她在你身边我一百二十个放心,还有二十天过阴历年了,早点回来。”
我点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送她转身擦着泪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妈妈爸爸强打精神,不时地露出他们那不自然的笑容,东拉西址地说了一些。不过,当妈妈把我和月圆从房间叫出来吃饭时,我愣了,是热腾腾丰满的一桌,连过年的咸货也歪歪斜斜挤上来丁。月圆的泪汪着,我的眼睛也潮湿了。啊——,这桌菜分明是一家人的心意,更是我们以后节衣缩食艰苦奋斗的典礼呀……
饭后,我们没有要家里人送,踏上了宽敞的马路。太阳高高的挂在蔚蓝的空中,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街小巷。雪落在大地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眼睛发花。
车潮人海自然的在公路两旁川流不息,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巴不得早一天加他们一岁呢……
客车徐徐地把古城甩得老远老远,驶入了安安静静的荒村。月圆很宁静的板坐着。我的心绪象刚放出八十条战马无目标乱奔。但是我也像那八十条战马的主人,收得好,条条归
槽受驯,收不好泛滥成灾。我多么想这一次下去能像此刻的天一样,纯洁无云,灿烂耀眼呵!
我探索地问:“月圆,前两天收到王志强给你的信吗?”
“——我收到没有看,就把它烧了。”
“他也给我信的,要我们……”
“过去所有的陈账,在我的脑海里彻底彻底的清除出去了,把它统统付之一炬。”她幽幽的,平平板板的,不疾不徐的,“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妈妈,为妈妈而奉献我的一切,为妈妈我要坚强地活着,勇敢地活着。”
“……”
下了车,熟悉的羊肠小道把我们带到家门口。
“你们来啦?”高小东大概很早就发现我们了,浑身那高兴劲无法形容,笑哈哈地打着手势:“我和志强两人把你们的家务照顾得头头是道.两头小猪顿顿吃得饱瓜瓜的,兔子天天胀得圆滚滚的,一切一切经得起你们的验收。”“不需要我们表扬你们吧?”我对离几米远的门打着手势,“先把门打开。”
王志强畏畏缩缩的从屋里移到门槛处,顺势倚在门框上,披着一件灰黑色的破棉袄头,两手背着。乱莲蓬的头发上还有几丝草屑,满脸的小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来了,要不是门框支撑他恐怕立都立不稳,但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烁着那以前的光芒。他抛给我一个真挚的笑波后,又瞄了瞄月圆那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侧面。而
月圆又藐视了他一眼,像一个大军官走到一个犯了滔天罪行,而即将处决的小士兵前面似的,淡瞄而不重视。假设月圆这时清清脆脆地叫一声:王志强你好!志强能高兴得飞天上去,或者吓得犹如烂泥。话又扯回头了,如果要是真的这样。恐怕地球立即要爆炸。
高小东未进家就像当向导一一解释他们为我们所尽的义务。当我还未站定,只听得门“咚”一声,我转脸一看,门被月圆关死了,还把两道门闩牢牢地插了又插。
我怅然了,天还没黑。白天就当夜晚了,天天步步关门这日子怎么过?我晴暗地祈求门神,您哪天自己开着吧,您能把
月圆移到门旁大大方方地迎接王志强进来,那是多么美好啊!
我求求您了,一生中只有此事相求……
“王志强倒霉透了。”高小东打断了我的冥想,“他妈在医院到昨天已用掉一百三十块了,连猪都卖了。他家成份不好,又没参加统筹医疗,再这样下去还要人财两空,又加上……”
“按你这么说这病种是我传播给她的?还要我把钱给她治病是不是?”月圆很快的堵住高小东那下半截的话。
“不敢,不敢。”高小东双手直摆,避开她那凌厉的视线,那狼狈的样子就像乞丐冒犯了大老爷似的,那几句话从口里来不及吐,简直要想从耳里喷出来,“绝对不敢,她是自作自受,与你一点不相干。小狗才说假话,按理她还要赔你的自尊。”
我看他那副奴才相,既要笑又要忍,像他这废物,要是在战场上当俘虏一点苦头都不会吃的。标标准准的两面派。此刻,我真有点后悔,怎么找这个“没出息”的。
“高小东,请你过来一下,我找你有点小事。”王志强那沙哑的声音无阻地闯了过来。
“来了。”高小东像听了命令,起身就冲去。
月圆心底最“细”,急急忙忙的随他后面插了门,目的不让那“坏人”进来。
片刻,高小东又喊开门了,月圆又积极去开门,我也随她后面,以防“万一”,保证她的“安全”。
尽管高小东敲门如鼓.喊声如雷,但她还是不急不忙的,把眼睛移到门缝对外看,就像捉迷藏。
“你们开门,高小东是无辜的,不能与我相提井论,我们发动战争不能伤害老百姓。”王志强在那边认认真真地,“再说,我这人很自觉,你们就是放轿子抬我过去,我都不过去,人贵在自觉。”
月圆恳求地说:“高医师,麻烦你一冲就冲。”
“好——你开吧,保证不出问题。”高小东那个“好”子足足拖了二里路长。
于是,月圆门闩一抽,只听“咚”的一声,就像松了闸门似的水。两个小丑要是城墙准能被他们擅倒,笑声能把纽约二十八层大厦震得摇摇晃晃的,他们抢先就进了房间……
我无奈,只得从堂屋搬来凳子,拉着月圆和我同坐。他们两个平膝坐在床沿上,与我们的位置成标准的九十度。就这样调理了环境,准备‘中苏’谈判了。
月圆板坐着,垂着睫毛,一脸的严肃和木然,那脸板得紧紧的,—点笑容也没有。而王志强不顾她这些,却是满脸的赔笑,低声下气的说:“你还在生气吗?那天我妈病得快要死去
的时候,是我说来玩的,主要是想挽救她的生命,这一点,我已经在信中向你解释得清清楚楚,你看到了吗?”
他像似对牛弹琴,月圆一言不发,用钥匙串上的小剪子在剪修着指甲。
“你如果没有收到信,这里没有外人,我再向你解释。”
“我既没有收到你的信,又不允许你解释。”她扫视了他一下,“你如果解释一个字,以后我们之间连一点友谊都不会存在,你懂吗?”
他如蚂蟥跟在虾后面,积极地软凑着,清了下喉咙急切地说:“我懂我懂,我绝对不再解释,但是我要的是爱情,而不是友谊。”
“哈哈,爱情那两个字是那么纯洁,那么高尚。”她一笑,显然令人心魂俱醉,毛骨悚然,又是好单薄,好脆弱,好寂寞,“从你嘴里吐出:‘爱情’这两个字,可能字都要变脏了,更谈不上谁和你能有爱情之事,除非是不会数一二三四五低级趣味的庸人还差不多。”
他被她那一炮打倒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这位女神仙。一脸失败的困扰而变得沉重无比和他昔日张标致的脸成了强烈对比。过了一响,他目光又落在地上,此刻我生怕他找耗
子洞钻进去。他在地上找了一会,大概没有找着。目光又振作起来了,露出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温柔,一脸的祈求与诚恳的成分,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说:“我说不过你,因为那天犯了
‘错误’,现在你把我当垃圾都不如。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那无晚上回来打你招呼,第二天一早又顶着风雪从医院来向你赔个不是,你回家后我又立即写信给你,今天到这时都没走,我妈在医院连喝水都不能自理,这一切的一切还能说我不爱你吗?”
月圆抬起冷霜密布的脸,将心中的不满毫无保留地堆聚成一柄利箭.狠狠地掷向王志强:“你还说爱我吗?我问你,当我第一次对你有好印象的时候,你已经有对象了,为什么不挑
明,你在耍什么花招;我们双方已经恋爱了.连你亲身母亲都不知道,你用心何在,又想什么花招;当我爸爸死的时候,我是多么痛不欲生,你却毫无同情之心,反而在你妈面前说我是贪吃懒睡等等。这些全是你用卑鄙手段来玩弄感情,有意掘井把我推进去。你说,爱?你怎能这样去‘爱’一个女孩子?”
“我要是不爱你,我就没有好死,被雷霹死,被车子撞死,被火烧死。”他不像做过任何亏心事的人,虽然是赌骂发誓的,但他那表情依然是那样坦白,那样无惧,那样一团正气。眼睛大大方方地凝视着月圆,“我毫无掩饰 告诉你,自从你第一天踏上我家门槛,你就吸引了我,你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笑一扬眉都惹我爱,时刻在牵动着我的心。但我又常常告诉自己,人家有才有貌,身价高贵,又是堂堂的城里人,自己家庭成份又是地主,差别天地。确实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尽管如此,我左思右想,还是无法自拔,表面上的我和内心的我无法统一,一直在矛盾,一直在斗争,久而久之,从我们的来往中,你一直没有轻视过我。反而……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一生中够骄傲,够自负的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个艳光四射的少女爱着我。要不是你爱过我,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永远夹着尾巴做人,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起我,又加上我妈妈一贯缠病在身,我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都是多余的。正如大仲马所说的:‘人生是不断地等待与希望’。你真的不理我了,我等待在何处,希望又在何方?”
“你这席话三岁小孩都会说,再说,你死,我也不会垫你的棺材底,你活,也不会吃我的饭,而且,爱,双方爱才算爱,现在你爱我,我又不爱你,你懂吗?”
我们两个像似双方谈判代表的随同人员,一句都不敢插口。只有高小东把书遮着脸,不时地露出眼睛挤来给我看。
“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负责任,我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已经低声下气到现在了。”他的声音楚楚可怜,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每个一字,每一丝音都包含着祈求,声音又是衰老,又是可怜,又是动人,就象一点点热水对一座巨冰观音泼去似的。“不,不,只要你能宽容,只要你能看得起我,只要你能勾销对我的陈见,我甘心情愿向你低声下气一辈子,终身做你的奴隶……”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爱情是多么伟大,它能摧毁人的骄气、粉碎人的骄骨。
“你说够了吧?那天我对不起你,没有允许你讲出一句话,今天算我弥补你了,要不是上次欠你的,今天我很早就请你滚出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看你就不像个小心眼的人,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大恩大德,你是最通情达理的人,你一向最温柔,最善良,最体贴……”
“华丽的词语用差不多了吧,该收场了,你看天要黑了吧……”
“我来点灯,我来点灯,不能让你们黑(核)谈判,订黑(核)条约,发射核武器”高小东象小丑油腔滑调地忙着说着,“你们如果谈不好,千万不能把黑(核)武器打在我们老百姓的头上,我们老百姓是不问这些的,我们就晓得种田。”
我和高小东相视一笑。而王志强就象快要死的样子,眉毛紧紧 的 拧在一块儿,像个坐了十年监牢刚放出狱的囚犯被再一次提审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北边的墙角,一团失望的
痛楚在微颤的唇边浮起,“你们说气人不气人,先是我妈不同意,现在我妈不管了,我们又闹矛盾。我真恨天恨地恨命运,怨神怨鬼怨自己,这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造物主捉弄人呢……”
“你妈管也罢,不管也罢,我反正死了心,是不会与你怎么样的,人生中有多少时间翻来覆去.出尔反尔的,你今天再说八车皮的话,都是竹篮打水…—”
“千言万语都代替不了我热爱你的心情”,他还在“努力”,对她地话置之不顾,“你如果对我笑一声,我向你赔笑二十年。”他又望了我和他身边的高小东说,“他们两人在这儿,你如果要我跪在你面前认个错,我马上就跪。”他说着就真的站到她面前:“我跪喽”……”
“不要来这一套。”月圆急忙起身,脸色惊愕而又严峻地说,“你要这样我到队长家去了……”
“你不能走,你千万不能走。”志强急忙一步横在她面前,又不敢拉她的手,只得一迭声地说。
“大男子汉,正如你妈说的,人人有脸,树树有皮。人不理你要感到羞耻。”她的眼光尖刻而冰冷,面容严肃而逼人,“我有什么差耻的,男子汉能伸能屈,值得追求的不惜一切代价,你就是钢铁,我哈气总有一天会把你熔化。”他大声地,“吴月圆你懂得吗?我有的是意志,有的是信心,有的是
“……”
“王志强,你已经迟了,明年六月份我就回城照顾我妈了,昨天,我在家已经跑过了有关部门,明年开春就办手续了。”
志强一听这句话呆了,脸上顿时一丝血色都没有,失望沮丧飞上他的眉梢。一种没有希望的孤独代替了那涌在心头的酸楚。就好像到手的一块宝石滑落海里似的。真是失去了一
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往日的他欢声笑语洒进我们屋里每一个角落,骄傲得像一块石头。此刻,每个角落的死气像潮水般地淹设了他,使他轻浮得像块烂浮木。我和高
小东此刻也呆了,志强一招招耍尽了,没想到月圆还来这一招。我们无言相对,僵死的空气冻结了我们每一个人。私下里,难怪月圆不软化的,原来她要返城,要不是返城,我认为她
肯定会同情他的,因为他那如 赫言和举动太真实,太感人了,就是影屏上小说中也不会有那么真实,假设要是我也会为王志强粉身碎骨。
“算我做了一场梦,为‘别人’牺牲够多了,自从我表妹死了之后,不知多少人为我做过媒,特别是我妈不知做了我多少工作,都被我一一软抵抗了,想不到弄得这种下场。但是,我扪心自问,问心无愧,我已经尽到自己最大努力了,我是不会‘遭到’天遣报应的。”他低声的,自然自语的,像落水狗似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迈着寸步往外走。“此刻,我已经考虑过了,就是恋爱了,由于迁就太多,以后我都会受罪,件件事都会落在我肩上……”
“只有你有手”,月圆瞄着他的背影低低地说,“别人大概没有长手,你了不起……”
“我大喊你一声吴月圆,”他刚到门帘猛然转身,那声音就象炸雷一般,震得地动墙摇,把我们三人吓得不知所措,指着月圆,咬牙切齿地狂叫着,“你听着,我家老娘这病肯定不会好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再医治下去,她的死,我是不会跟你算账的。但是,你有重大责任,直接是你造成的。我的一切创伤你要负全部责任,我要你陪我一辈子,等我老娘归天之后,不要说你回城里脱身了,你就是走到天崖海角,我都不会让你安宁,在你的路上,眼前,耳里,心里永远刻着‘我爱你’三个字。告辞,大男子汉一字重千斤。”
月圆望着那像钢铁巨人似的冲出门帘,泪像雨似的淋在红扑扑的脸上,似苦似酸似辣似甜全汇在心头。此刻使我明白了:“爱情是苦苦甜甜的”就是这样构成的。
我们这一条龙的草屋在朦朦胧胧月色中座落。“两家”。只有一家灯亮着。高小东像看电影似的,高高兴兴的回去了。我和月圆晚饭后上了床。我就开始没话找话说了:“你明天上
不上工?”
“上工,肯定上工,又不是来玩的,要玩在家里玩了。”
“我想跟你协商一件事情。”
“无需协商,任何事你都可以做主,只要不是王志强那事情。”
我有意地绕圈子:“不是也是,是也不是,他妈待我们那么好,我想把剩余的钱给她治病,不能就这样望她死去吗,你意下如何?”
她那黑黑的眸子凝视着我,昔日的风采仿佛又回到她身边,慷慨之气又涌现了出来:“你以为我对王大妈有意见?其实一点也没有,真的我反复考虑过,就是换个其他人对待这个问题也是这个态度,甚至更糟糕,但我对王志强有意见,他专门把苦头给我吃,那天简直人给气崩溃了。”
“那明天我就给王志强带去。”我又安慰她:“钱,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标准的身外之物,比如不养猪的,说,今年肯定回家过年。”
“我和你想法一样。”
“……”
第二天,王志强到晚才到家。我喊了几声他都没过来。我只好带着钱单身匹马地过去了。我说:“志强,听高小东说,你手里的钱都用差不多了,猪也卖了。我们俩还有五十元钱
给你妈治病,这是我们一点点心意,我们相信不会刺伤你的自尊心吧?”
他那不知是笑是嗯的声音从鼻孔出来,用那深邃的眼睛扫视了我一下:“你们把我这个男子汉太贬低了,就是倾家荡产也不会要你们知青的施舍,我虽然穷,但是,我王志强从来
没有做过金钱的奴隶。月圆已经把我踩到地了,打过还来揉我吗?混账,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了?”
“王志强,你一贯以来都是顾前照后的,你这样就使我难堪,”我脸上火辣辣的,在急急地解释着,“这是我们的余钱。我们养猪、养兔、养鸡都是你妈一手教出来的。她有病我们怎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呢,要是你有病,我们一分一厘也不会给你。我认为自尊与傲气代替不了金钱,也回避不了现实。如果你说我们施舍给你妈,那我们在你家不知吃厂多少顿饭,我们不是成了乞丐了吗?”“反正我不收,请你立即带走,除非……”
“如果不要,我当你面把它烧掉。”他横,我比他还横,“我说到做到,下次我们不会到你家喝口水,绝对不会踏你家半步。”
他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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