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东这话说得好,很有水平,”高小东的话似乎迷住了爸爸的视线。不知他是对女婿掩盖顾面子,也不知他真的恭维佩服高小东,正正经经地说着,“做人应该这样,忠忠实实的,一个脚步一个印的……”
“素兰,你来帮忙一下。”妈妈头靠着我的肩,“还有杂烩、菜汤,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转身气冲冲地到了厨房,边忙边对妈说:“高小东真要命,不会说话还专喜欢班门弄斧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
“你这丫头,他错了吗?不是挺能说的,就是有点老实样子。”她真不以为然,十本甩九本,一本正经的,“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以后没有苦头吃,靠得住呀。”
我无可奈何,只得表面上说,是的是的,但内心有点自责,怎么找这见不得大场面的。
饭后,我们这辈人一起涌进哥哥的房间里。哥哥与王志强一个侃侃而谈,一个跃跃欲试,一个心无城府,一个粗枝大叶,争先恐后地谈论着文学,说什么:“精读者则文必工,痴艺者则技必良”。“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只有愚蠢的作家,没有愚蠢的读者。”……
在众人的场面上我不敢多听下去,就把高小东拖了出来,生怕他说出走火人魔的话。在家几间屋内,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更怕爷爷爸爸他们“考”他医疗方面……
“高小东,你是医生,我想问你一下,”爸爸终于在爷爷的房间里找到了我们。“素兰爷爷的慢性萎缩性胃窦炎是怎么发生的,与胃癌是否有关系,”
我慌了,看了这呆若木鸡的高小东,忙对爸说:“爸,他是农村赤脚医生,什么都不懂,只能看看农村人的伤风感冒,哪能懂得爷爷的胃子?”
”哪说我不懂的,”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移向爸爸,“胃窦是胃出口进入十二指肠的连接部,当人站立或坐位时,胃窦处在胃的最底点,也是食物和胃液聚积的场所。近年来由于外
国广泛开展胃镜检查,胃窦炎的诊断水平不断提高。寒冷,恐惧,情绪紧张,忧伤,烦恼等因素,造成大脑皮层与内脏功能失调,均为产生胃窦炎的因素。吸烟是有害的,尼古丁可使胃内食物空,延迟引起胃泌素增加,造成胃粘膜窦炎,饮酒者胃窦炎之发病率亦增高,此外,部分病人可能是由药物引起的,胃窦炎绝大多数是良性的,而慢性萎缩性胃窦炎有百分之三十左右可能转为胃癌……”
“分析得很正确。”爸爸起身高兴地拍了他一肩,“素兰还说你不懂呢,比大医院医生讲得还详细……”
“紊兰婆婆的慢性支气管炎如何去预防,如何去治疗?”巧了,妈妈也进来不知是凑热闹,还是考女婿,在笑微微地问。
高小东接过妈妈的目光,毫无惧缩,像在背书似的:“一要不抽烟,二要消除空气污染,三要避免感冒受凉,四要消除上呼吸道的病灶。如牙病,慢性鼻炎等,提高机体的免疫力。
五,有呼吸道感染者及时治疗。”
“他爸,下次等高小东来把这两个老病鬼治治好。”妈妈喜上眉梢,“走吧,你和我去搞点儿,下午茶,给他们吃,吃完让他们到月圆家,她妈妈昨天就来过了,过一会可能又要来了。”
爸爸妈妈走后,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正好爷爷又不在房间,我“主动握住他的手:“你真可以,我害怕极了,生怕你答不上 来……”
“百分之百答上来,”他笑嘻嘻地贴进我的耳旁,“你很早就告诉我了,你爷爷是胃病,你外婆是气管炎,所以,我查到书从二十七晚上一直背到昨天晚上,够吃大苦的了……”
我笑得合不拢嘴,立即把“献给”他的手缩了回来。又用右手的手指对他那“聪明”的脑袋一戳:“你这混账,骗子,我还以为你真有两下子的……”
“世界上人都是骗子,一个骗一个,我这次来骗你妈妈老子没意见,这是我最大的目的……。
“素兰,我妈来了,”月圆突然进来了,笑吟吟地说着,“在哥哥房间里呢。”
我对她说:“你先去,我马上就来。”月圆消失在门外,我侧脸对“高医师”说:“我的保健医生,你就不要去了……”
“唉唉,我有什么不能去的,自己丈母娘都不在乎,都被顶跑了,还怕王志强丈母娘吗?”他挤着眼睛,说着坚决的话,“她大概是我丈母娘还差不多……”
“你不把你人看看,”我笑着蹋他一脚,“人家月圆要你吗,当人家佣人还嫌你把人家客人吓跑呢?”
“哈,这个年头找个‘医生’做丈夫够骄傲的了。一代医生三代受益。”他伸手拽着我,“你不出去,我先出去了。”
“……”
“吴伯母,你早……你找我们的吗?”一进哥的房间没头脑惊慌地说了句错话,幸亏他来得快,总算挽救过来了,“我们准备马上就去。”“谢谢你们,那么远赶来跟我们拜年。”伯母起身迎视着高小东,她虽然是憔悴的面容,但露出丰满的微笑,“不能说你马上就去,我是专来请你们的。”
哥哥怔怔地望着这“胡言乱语”的“妹夫”,但嘴角上总是笑意长存。王志强听了高小东那走火的两个字后,似笑、似在掩盖,将目光又落在自己丈母娘脸上:“伯母,哪能谈得上请呢,你们两家能为我们乡下人敞开大门就算兴奋不止感激万分了……”
“孩子,不客气,什么乡下人城里人不是一个样吗?……”
“正宁,带他们一块出来坐吧,你伯母可能要等急了。”妈站在房门口打断伯母的话,对哥哥说:“马上快要晚了。”
“……”
(十四)
十四
七一年年底,我们再一次地出席了县知识青年代表表彰大会,颁发给我们“五好”社员奖状,还白吃了两天。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两对情人打得火热,无论天气变得多么寒冷,无论天气变得多么炎热,无论寒风彻日彻夜地飘飞,无论雨季湿漉漉地来临,无论王大妈已经在草窝里烘火,
而在我们这两间茅屋里却永远温暖如春。特别是他们那一对,早上采撷清晨朝露,中午顶着寒阳烈日,黄昏收集夕阳落照,晚上长夜漫谈,只要有一丝能走在一起的理由,他们都尽
量“努力”。他们也经常回城看那多病的妈妈,要他们去,他们就去,不要他们去,他们还是去。对此王大妈毫无介意,不但不反对他们,有时还积极动员他们。每次去都是强迫他们带上丰富的“土产”。不过,王大妈看到他们爱得如痴似醉,疯疯癫癫的,笑着说过这么一段话:裹着乳头滴滴亲,丢了乳头冷冰冰,妈妈爸爸对头星,丈人丈母西天佛,自己老婆是恬观音。
我的高小东穿上了“鞋子”,已经不是赤脚医生了,从七二年元月五日,就开始到公社卫生院上班了,在门诊假马假马地顶着内科医生的头衔。他这脚踏青云,一方面是沾我们“出
名”的光。另一方面是他发现李老二家小四子病的功劳。其次就是王志强在他表舅面前美言了几句,丁主任当然不推辞这顺水人情了,就跟医院打了交道。显然,这三者缺一,高小
东不可能有今天的。他每天早出晚归,大部分家务都落在我肩上,两个家真把我累得像“老太婆”了,但精神愉快至极。
平静的水里偶尔有了波浪。到了农历四月初,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就相应发生了。
那一天,当太阳向地平线抛出个诱人的彩球时,队长在自己家门口分工:“平均每六个人搪一汪粪,把去年寒天挑进粪汪的塘泥翻一遍,把岸草拌下去,草,昨天就收在公场上了。
每汪挑五担草去搪。人员自由结合,到吃中饭为止,每组要结束一汪,哪怕你们早饭不吃都可以……”
小田子赤脚走进我:“二瘌子,王志强娘儿两个,加你们和我在一组,就到大方田那一汪,正好那汪离水源近。你们和王大妈带大锹粪钗,叫王志强挑水桶和尿勺,小二瘌子我马上叫他带畚箕到公场上挑岸草。”
我回到家就向各位传达了副队长的指示。
踏着朝露到了大方田。小田说:“二瘌子,你的事最轻,请你到公场上挑岸草到这里。志强和我挑水,你们三人先开始把粪翻上田埂,翻一半就行了”……
“副队长(小田子)对不起,”志强对他,“虽然我桶挑来了,但是不能下水,脚,那天到人家做工被钉戳破了,还肿呢,你看我鞋子还穿着呢,不能下水,干脆和二瘌子调换,你看呢?”
“这这这,我不干,”二痢子一脸的坚决,用那一双烂眼边圈着大家,“是小田分的,一说就算数,我我走了。”
“我来挑。”月圆藐视了二瘌子背影,又对小田说,“他那东西最怕吃苦,小尖小坏小奸臣。”
“你挑,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因为你们是‘夫妻’两个,标准的一家人……”
“小田嘴最油,”月圆挽着裤管,“我以前还以为你老实呢,谁知道一肚坏水……”
“是的,小时候老实得见人不敢说话,现在越来越坏了,以后跟他找个哑巴‘马马’。”大妈笑着说。
他们去挑水了,我们开始忙了起来……
片刻,分片干部汤仁和从田那头往我们走来,他岁数不大,三十左右,但他那资格比王支书还要老三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我行我素,装模作样能打他一百分。此刻,他不时地弯
腰看看麦苗,还拔着较明显的草。还在清早上呢,就背上了草帽,大概他是不回家吃早饭了,就随便在哪里混顿吃的。
片刻他到我们汪前了,我投了他一瞥,那蓝卡叽春秋衫的封钩勾得紧紧的,二八分的头发分得正儿巴经的,尽管如此,看上去有点恶心,因为他的身段不匀称,头太小,又是倒挂
瓜子壳的脸,那单眼皮的眼睛不是三角眼,而是“多边形”。这时他的双手背在后面,用那多边形的眼睛,冷冷地视着工志强,用那极为严肃的声音:“王志强,你是大男子汉怎么做这轻巧事的,难道肩膀肿吗,”
大妈有点毛骨悚然,但脸上露出一团赔笑的成份,“汤主任,是吴月圆换他的,他脚疼不能下水。”
“年纪轻轻的,脚疼有什么了不起,”他用那庄严而又冷峻的目光由上而下的掠着王志强,呕呕逼人地说着,“看你鞋子还穿得好好的,像个大干部架势呢,比我资格还老,专拣轻怕重的,像你这样以后不行……”
王志强像犯人一样忙着对他置之不理。王大妈也默默忙着。我感到难堪,忙解释说:“汤主任,反正我们六人一组,到吃饭前把它搪好就行了……”
“你说得这么简单的,”他那脸板得僵僵的,将在我脸上的目光闪电般的弹向王志强,“这一种人根本投有从灵魂深处去改造自己,还是和他老子一样专门剥削人”……
“汤主任,他年轻有些事情不懂,”大妈像是为犯了错误的儿子求情,“吃过早饭就要他挑水。”
“汤主任,我们这组事情有自己分配,”月圆走到汪边倒着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就不要动干戈了,而且王志强脚已经害起来了,我看见的。”
“他脚怎么害起来的?”他的声音愤愤有力,似乎在想找把柄,用那权威性目光盯着王志强,“你到忙时了,病就多了,平时没有病,不能上工干脆就回家,……混什么呀?”
“他他脚疼是在人家做做工的。”二瘌子放着草在“揭发”。揭发过眼睛还溜大家一圈。
“你好大胆,资本主义在你身上根深蒂固,我很早就告诉你不许出去做工,你偏偏偷偷地去,”他像与王志强有着血海深仇,沙吭地叫着,“总共做了多少工的,每天罚款五块钱:”
王志强真像犯人一样低着头挖着汪里的粪,一句都不敢顶他,不知是他有着君子之腹的雅量,也不知是他对他不值得那么一般见识。大家都哑然无语,都知道眼前这汤主任的为人。当然,谁也不会为别人的事情而挺身而出。
“王志强,你哑巴啦,共做多少工的,老实交待。”他那目光愤怒而又刻毒,语气残酷而逼人,“你明天不把款罚掉,就不要上工,上工也不记你工分,我马上通知记工员……”
“要罚款的人多呢,又不是我一个。”显然志强胸膛有着愤怒烈火,但表面上对这汤主任却低低地说着,“要罚一起罚。”
“你跟其他人不能比,人家全是贫农出身。”汤主任语气更硬了,像在众人面前摆着权威的架子,那字字句句,就像鹅卵石似的,甩在王志强头上,“你是地主儿子,应该接受劳动改造,懂吗?跟别人比吗?做梦呢。”
“汤主任,他这事由我们来处理。”小田子像打报不平,但语气还是诚诚恳恳的,“出去多少天我都记下来了,”
“王志强,你听着,今天下午到大队写一份检讨给我,两件事要怠慢一件。我就把你弄到大会上批斗,你这坏分子,搞得设有鸟数了。”
他说完很庄严地走了。志强一言不发,显然肺都气炸了。月圆藐视汤仁和的背影:“志强不要气,那东西是草包,思想意识坏透了,有几个女知青要告他”……
“老子总有一天要找他算账的,就是坐牢枪毙也不说这孬种话,”志强瞪眼愤怒地说着,“过几天我脚好了,就和他一拼到底。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曾经说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又愤恨地说了:“这种人还能当于部吗?专门来找人麻烦,是小强的,要是我当时就过不去,人的忍耐也有底线的”。
“没办法,”大妈望着可怜的志强后,又对我说:“小强这一辈子就软在成份上,气伤了,不知哪天才能……”
“像汤仁和这狗日有多少哇,哪个不恨他”?小田补充着。夏天的天气是瞬息万变的,当饭后到汪头不一会,天际的四周乌云翻滚,翻山越岭的西南风把麦田旋得涛涛巨浪,闷闷
的雷声震荡着天地,人人都不听队长的劝阻,像救火似的跑光了……。到了家,每户门口的唤猪唤鸡声,老人骂小孩声,大人打小孩的哭叫声,响成一片,那些声音似乎把整个村庄都震得地动屋摇的……
我忙收着晾在外面被风推搡的衣服,月圆忙着拴牢小猪,关数着小鸡。还未完毕,暴雨如柱似的打地上,雷电在这在那互相“照顾” 地亮着响着,奇怪的是突然风停了,而雷电相当厉害。
“……志强,猪不在圈里了……”大妈在外面疾呼。我急步站在门槛上望着,王大妈被雨水淋得像落水鸡似的,在猪圈一周东张西望……
“不好,猪中午是我喂的,大概是插闩没插牢,”月圆急急说过,就像离弦箭似的冲人雷电暴雨之中……
片刻,只听我们的门“咚”的一声,我急忙从房间里跑出来看月圆是否找到,当我到堂屋头一抬愣了,不是月圆,而是王志强。眼前的他,那原来含蓄表情被此刻的杀气腾腾代替了,眼睛愤怒地视着无辜的我,声音中充满不悦,说,“月圆呢,他妈的混账,把猪弄跑了。”
我真不敢望他那灼人的眸子,低低地解释:“她不是出去找了吗?到现在还没有来家呢。”
“找吗,在哪儿找,”他高声地嚷着,“我已经找遍了,我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志强,找到了吗?”月圆全身湿淋淋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脑部,未进门槛就急忙问他。
“没有找到,你一天到晚做事都是丢三忘四的”……
“我中午不是关好了吗?我上工时看见猪呆在里面的,”她用手抹着满脸的水珠在解释。
“在里面?你现在去找去,”他不屑地嗯了一声,逼视着她,“还在凭嘴撒谎,大概糊小伢子还差不多……”
“我撒谎吗?”她理着被雨淋湿的乱头发,低低地说着,“我要对你撒谎就没有好死……”
“不管你撒谎不撒谎,请你立即出去找,”他的目光凶狠如虎,用命令的语气,“今天猪不在,一切由你负责。”
“志强,雨下得这么大,又是炸雷,等雨停了再说。”我看他狠狠逼视着像犯了滔天罪行的月圆在解围,“反正……”
“反正什么,”他闪电般地接了话,用只冒火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声音里充满冷冽、刻薄、挖苦,“一贯做事都是有粗无细的,这就是对你应有的惩罚。”
“我做事有粗无细的,你大概做事全是天衣无缝?”
“好,你敢与我顶嘴,这还得了,”他顿时扑向她,搡着她的肩,“汤仁和看不起我,难道你也这样藐视我吗?是不是?”
“人家找你麻烦,你就拿我发泄?”月圆被他推到墙壁,泪汪汪的,“你哪里像人,和畜牲差不多……”
“好好,你这狭窄的女人,把我比成什么,”他一手揪着她衣领,一手指着她,“你今天不出去找,我就打扁你……”
“你这样说,我就不出去,”她泪水簌簌的,挣脱着,“你不去找吗?”
我掰着他的手,“你不要这样,千万不能伤她。”他目光更凶恶又逼人,每一个字里都燃烧着火药味,“你做你妈的梦,你以为我向你求过爱,你‘犯法’我去替你认罪吗?”
“你放屁,我说你向我求爱过吗,”她擦着泪,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嘴里还是喃喃地,“这是你无事生非,草包……”
“你胆大,只要你再顶我一句,我就不会跟你客气,你以为素兰在这里我不敢打你?”
“你手指还没有长齐呢,”她哽咽着,“我爸爸在世也不打我一下”……
“我今天打来给你看看,万事开头难。”他真的像老鼠一样。
“志强,你住手,”我忍无可忍地一声大喊,双手托着他的手,“你太不像话了,一条猪值多少钱,我们赔你……”
“赔赔,赔就说明问题了吗?”他又怒视着我,“天天摆她妈x贵族小姐架子,丢头忘尾的……”
“王志强,你不要说这忘恩负义的话。”我也憋满一眶泪, “月圆那么爱你,你能这样对待她吗?”
“爱爱,爱有什么用,爱能当饭吃吗,爱就能迁就一切吗?就能……”
“小强,猪……猪被人打死了,”大妈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我们一致把目光投向门外的她,是泪是水糊涂了她一脸,双手托着小猪往家里……
大妈才隐到她家门里,志强转身就“啪”给月圆一个耳光,
“这二十多块钱就毁在你的手上,这也叫爱吗?”
“我赔我赔,”她哭着说着,一把抓着我的手,“素兰,我求求你了”……“不要求,不要求,你受尽了委屈。”我转身摸了她的嘴巴,又擦了她那满脸的泪水,“到房间里换衣服,可怜冻死了。”
我进房间后立即又转身出来,哽咽着对这豺狼似的王志强:“你该走了,明天要钱也好,要猪也好,都来找我,你他妈不是东西,小人。”
“……”
他走后,我倚在门框旁,愣愣地凝视着门前那一棵小白杨柳,它被无情的风雨打得摇摇摆摆,或斜或立的……
“王志强,你你你家猪把秧田搞糟了,还不去把它撵回来?”二瘌子摇头晃脑地路过我们门口,有意说瘌话。
“那小瘌狗日的,伤天害理的事包他做。”大妈在那边骂, “大概把他家人埋浅了。” 未晚,王大妈进来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帘,看侧卧床上的月圆说:“月圆,乖乖,你还在生气吗?刚才小强发脾气的吧,那小绝鬼真不象话使你气得……”
“真不象话,不但骂她,而且还打她一个耳光……”
“啊——,还打她吗?”王大妈一听我的告状,她惊愕地怔了一下,像打自己似的急忙走到床前望着月圆半边脸,“那小绝八代的,是吃稻草长大的,可怜使你成这个样子,我马上要他来向你赔礼”……“不要他赔礼,是我的过错。”月圆身体蠕动了一下,轻轻的,气深深地说。
“乖乖,不能这么说,是妈妈责任,再说,猪狗畜牲替人灾,那猪本身这两天就有‘病’,反正是要死的。”大妈拖着她,“你要么起来过去,我来当你的面骂他,整他……”
“大妈,你现在让她休息会儿,过一会儿,我和她一块去,你代烧我们的晚饭。”我听她那发自内心的话就婉转插嘴。
“真难为你了,无论大小事都要你操心,”她那脸上漾着温柔的笑容,用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我马上过去保证弄点好莱给你们吃。再煨一只老母鸡。”我想大妈家今天损失太大
了,一头猪还带一只鸡呢。
暮色渐渐降临了,为了缓和关系,再治治王志强;我真的设有烧晚饭。去拽月圆:“你起来吧,大妈请我们吃晚饭呢。”
“我不去,不把脸给那暴躁、专横跋扈的草包。”
“你不去那就行了吗,大妈喊过几遍了,一定要我把你拖去。她又没有怠慢你,我听她骂小强骂到现在了,你再不去还把他骂死呢。”我又撒谎说:“大妈告诉我,你如果不去,她来跪在你面前赔个不是,我看你还下了台?”
她仍然不作声,面容还是没有平和,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还在表演给我看。我不顾这些,还是死命地把她拖下来:“就走,我们带钱赔他,当你面下他架子。”
“快走快走。”大妈突然进来了,脸上泛漾着慈祥的光辉,“晚饭已经上桌了,我晓得你最听妈妈的话。啊——”
她是好汉“打”不过我们的双拳,只得被我们一拖一拉地牵到了那边,但小嘴还是气鼓鼓的,对室内的一切都不值一看。小强垂着眉像犯人一样地坐在上席,十只指头钻在那蓬
松的的头发里,双手撑着头。
“小强,她们被请来了,我今天当素兰面,评论你们哪个对,哪个不对,要是你的错,你就当面跪在月圆的面前,要是月圆错,要她拿钱赔小猪。”
“大妈,赔猪钱我已经带来了。”我说着就掏出钱。
“不要急,我是跟他们三个铜板摆两桌,一是一,二是二”。我要拿出实际东西来,才使小强月圆心服口服,当妈妈的保证不会偏你向她的。”
我们都有些局促,不知她要耍什么花招,气氛好默然,好紧张。她说完就到外面去了。
过了几分钟后,她从外面来家了,把圈门插闩放在大桌上说:“你们看看,特别是狗日——小强要多看看。”
我们细致看了没有什么,我又拿起它,原来一头被我拿起来,另一头还未起身,噢,是断的。
“小强,你看了吧,你这小讨债鬼(骂人)还怪月圆喂猪没插好呢,我很早就要你把插闩换一换,你却带听带不听,就要断了还有一点连着,”她又推了小强的头,“你看断的新印子就这么一点点,不说是猪了,就是鸡子也会把它撞断……”
“月圆,对不起你,是我的过错。”志强一直不敢看插闩,大概雨后他已经发现了。这时脸上露出深深的后悔与自责,用恳切的目光视着垂着睫毛的月圆:“我真连猪狗都不如,还打了你。”
“这大概说这两句过场话就算了吗,”大妈立即给他头上一巴掌,“还不向她……”
“大妈,算了算了,七尺男子汉了,以后不能这样,要注意。”我笑盈盈地。
“夫人,请不要生气,一切的一切望你海涵。”他又油腔滑调的了,带着满脸的赔笑起身,“我来跪下……”
“去去,谁与你一般见识,”月圆急忙伸手推他。
“你真好,”他一把托着月圆的小手,飞快低头吻了她一下手背,“你宽大为怀,你具备了中国姑娘的最崇高的美德——宽容和忍让。而我连猪狗都不如,无事还把你打哭下来,这也表示你的手面打我的嘴。”
大妈和我会心地—笑,她又是摇头又是轻叹。
月圆挣脱了手,脸色突然变得比牡丹花还要鲜,幽幽地说:“你是拿我出气,在这个世界上我以后就是你唯一的发泄者。”
大妈把菜碗落上桌:“月圆说得不错,以前哪个踩他的尾巴,他就跟我过不去。”
我笑着对大妈说:“您总算解放了,月圆将来是小强唯一的‘蹂躏’者了”……
“不不,以后我如果再碰她一下,我就不是人,经过今天这事情后,她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好印象。”
“没本事。”月圆冷冷地投了他一瞥,“你不能顶汤仁和几句话吗?真把他弄惯了,还是男子汉呢?”
“姑娘,吃吧,”大妈把饭碗轻轻地放在月圆面前,“真是妈妈前生前世修来的好儿媳妇。”
一阵暴风骤雨总算平息了,她那眉宇间的痛苦和悲伤都给那抹笑容挤跑了,变得容光焕发喜逐颜开了。晚饭后,她依旧帮大妈忙这忙那。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同时也使我明白
了一个道理:“爱情具有迁怒的本领。”
“素兰,今天让你看到我们这丑陋的一幕了。”吃完到这边房间里,她学纳着志强的鞋底笑吟吟地说。
“不,应该说很动人的一幕,世界上没有不吵嘴的夫妻,不打架的伴侣。”
“是的,可能是有点符合爱情发展规律,互相之间有时有理由彼此相恨,彼此争执。”她把鞋底放在膝上,长长的睫毛扬着,眼睛又是那样雾蒙蒙黑幽幽的,“志强在平常讲话时常对我说,‘我这一辈子追求到你,什么都无所求。’可现在呢?我真的给了他的爱,他又跳格子了,巴不得有一天换给他一个贫农成份才如意呢,人真……”
“要不是成份坑害他,他肯定有很大的抱负,在文学上肯定也有一番造就。”
“不一定,他常想写,说怕写又写不好,找不到好的生活素材,又说不在极为痛苦和特定的环境下,都不能真正写出一定的东西,原因怪我惹他爱了,说爱得神志不清,爱得不知白天还是夜晚了。”
“我看他经常晚上动笔,不可能一篇也没有构思好吗,而且,去年正月在我家和我哥吹过的,一定要写,坚决要写好,把肚于里一点东西全部吐出来。”
“鬼呢,纸都花了不少,你看到的,我经常上小店跟他买纸。头开得不少了,就是没有一个正头,我那天晚上没有事,独为数过了一个头开得最长的,只有五千一百零五个字,可怜从正月一直忙到三月,文字确实很精练,每句都经得起语法的检验。他的最大毛病不喜欢用名家的句子,那怕改一个字也是好的,而且他对每个字都要认真斟酌……”
“他写的是诗歌还是散文,要那么精练?”
“据他说精不精只能说一方面。说诗歌的种类繁多,什么抒情诗、叙事诗、散文诗、儿童诗、讽刺诗、自由诗、格律诗、科学诗。不过他说他写不好诗,只能欣赏。”
“有一天晚上当我面写了一段诗又不像诗,顺口溜又不像顺口溜的东西,”她笑着想着说着,“东风劲吹红旗扬,城里办起了火葬场,革命干部带头烧,贫下中农紧跟上。”我们笑得直摇头,我说:“看来他是写小说的料子噢。”
“在我看来,他对文学不伦不类,因为他什么也没写脱稿”。她笑着说。“只要一提笔就围难重重,哀声叹气。说写短篇小说难找素材,内容还要以小见大,针砭时弊,写好又怕
撞车。写长篇小说更难,写细腻很了是流水账,不能吸引读者,写深奥很了,不但水平跟不上,而且还怕没有现实性,篇幅又拉不下去,又经不起现实生活的验证,不能把读者带进那个时代与环境。反正对于他来说难难难。不写吧,以前吹过的,写吧又写不出来。”
“不过,他的才华确实是有,不是久居人下者,我那天到那边去玩,问他写成功了没有?他顿时就含蓄的说:‘干任何事成功是很难的,失败却随时等在你的身旁,人不怕失败,就怕失败了大唱高调,用各种借口来原谅自己,掩饰自己,’他……”
“吹,他绝对会吹,出口成章”,她扬了扬眉,掠了掠垂在额前乌黑的头发,蠕动着那张红润小巧的嘴说,“就是眼高手低,看人家作品不行不行,甚至还说这东西那东西还不如五年级小孩写的,但他又不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和我哥差不多,看人家东西专会挑剔,说,小说源于生活,还要高于生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说人家东西不好的,”她喜溢眉宇地打断我,“因为他们知道小说全是假的,混人钱的,骗人时间的。反正志强跟你家高小东一样,全身除长的骨架外,都是长的嘴,用嘴来骗我们。”
顿时,我觉得普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用各种手段来,武装”自己,来骗取我们女孩子,达到目的原型就毕露了。我又用探索的语气:“看来你对他寄托不了多大希望?”
“我现在确实没有希望他能怎么样,一生对我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行了。”她摇头还是笑盈盈的,“我是爱他的相貌,忠于我的一颗心,而不是爱他的才华和前途。只要他对真心真意,不移情别恋,他上刀山,下火海进监狱我都跟着他,他就是我的世界。”她又郑重强调:“他不能成大器,对我来说确实是件好事,我们将永远是平等的”……
我没有和她继续对白下去,内心里却暗暗敬佩她,想不到她的爱如此纯洁,如此高尚,如此真实,如此赤胆忠心。我暗暗地又想,你王志强如果以后要是再三心二意对待她,真要遭到雷打火烧,天谴报应。
第二天下午,我们这组又到了小湾田搪粪,志强可怜用布扎着脚挑水,脚仍然一跛一跛的。正在中途休息时,老远的看见汤仁和又来找麻烦了。
我们都称呼他,他当没听见似的,脸皮绷得紧紧的,用严肃责问的语气:“王志强,你昨天耳朵没有带来吗?我昨天下午叫你送一份检讨,为什么不送去,今天上午叫你把罚款钱送到大队为什么又不去?”
王大妈起身祈求着说:“汤主任,家里实在没有钱,等过几天找到钱送去……”
“你废话,罚款是政策,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给钱。”
“要罚是出去的人一起罚。”志强低低地抵抗着汤仁和那高声的话。
“你是个坏分子,还想攀其他人呢。”他爆炸的话音里燃烧着火药味,指着工志强,“居然敢跟我顶嘴,魂掉了……”
“你才魂掉呢,我有什么不敢跟你顶嘴?”志强猛然起身,冲破了“危机四伏”挥平了“四面楚歌”,大有豁出去的之势,愤怒火焰立即在眼睛燃烧,带着挑衅的口 吻:“这政策是你汤仁和规定的,你算你妈x什么”……
“你……你……你太放肆子。”此刻烈日正射在他那暴怒的脸上,映照出的那样一张铁青,恶毒,扭曲得走了样的容颜。他真出乎意料之外,急得口词不清,两步一把揪住志强的衣领;“你他妈的,狗胆包天,跟我到大队去,坏分子……”
“你还没有这权利要我去,更不够格说我是坏分子,”志强用力一挣脱一甩,使他差点儿摔跌粪坑里,“我王志强从今向你声明,你要想再欺负我,等于你是白日做梦,把你打死,枪毙我也不说这孬种话。”
王大妈顿时跪在还未立稳的汤仁和面前哭着说着:“……汤主任,对不起你,我……我家这小畜牲不讲理……”
“你这狗东西,”他像疯狗似的扑向王志强——
“汤主任,你不能这样”,小田一把拽住他。
“我今天把你打死都不会坐牢,为民除一害。”他像神经发作似的在小田手里仍然挣扎着……
我和王大妈立即拖着要迎向汤仁和的王志强,一直把他拖退了五六米远。大妈可怜哭着沙哑地说着:“……小强,这一下闯祸了…”
“你们不要拖我,今天死也要跟他干到底,不把他打死了,死也不甘心。”小强在我们手里挣扎着。
说时迟,那时快,汤仁和用力把小田甩在一旁,弯腰拿了一把尿勺往志强冲来:“坏分子,来吧,我”……
“住手——”一直平静的月圆,闪电般的一跃而起,那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两步就挡了“疯狗”的路,“你胆大得过份子,王志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教他这样说的……”
汤仁和猛的怔了一下,眼前堵着像个钢铁巨人,脸色勃然惨白,那两道恶光就象两把利刀一样,在月圆的脸上划着:“你……你……”
“我是吴月圆,难道你今天才认识吗?”她毫无惧缩,威威然,屹屹然,她的声音能震慑地球的转动,“我和王志强一样,是个正派青年,不像你是个卑鄙可耻的小人……”
“我为人民做事,怎能说我卑鄙可耻?”他镇静一下,两眼忽然冒着熊熊烈火指着,“你不要……”
月圆顿时一双愤怒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将内心对他那厌恶毫无保留地堆在脸上,弹了过去:“你卑鄙透了,可耻到极点了,筒直这个世界上连一草一木都不想再容纳你,你一惯敌视王志强的所作所为,是个标准的小人,你在我们女知青中耍了多次流氓行为,我老实的告诉你,从去年五月份起,我就备你的材料了……,”月圆这一连串的子弹像是颗颗击中了汤仁和,他顿时如触电似的,满脸的惶感与不安,但口上还在耍硬:
“你有什么证据说这话?”
“为了我们女知青的声誉,我就粗枝大叶点出来,”大家都在看着这具有正义感的新时代姑娘,志强昨天给她的委屈,今天想不到在他身上发泄了,此刻,我想为我这骄傲的妹妹鼓掌。月圆继续说,“你自己有数,王庄的,赵庄的,夏庄的,白庄的……”
“那是她们有意陷害。我现在不跟你讲这些。”他又把恶毒的“多边形”眼光移向王志强,“我找的是王志强,马上跟我到大队去……”
“你们不要拖,让他来吧。”王志强腰杆笔直。
“你这坏分子,还想打我吗?”他在小田手里又挣扎继续着说。
王志强紧紧地盯着他,他向前走了两步,沉重的,清晰的,一字一字的:“你这熊样,我打你只要一只手你都受不了,但是,我不打你,决不打你,我不会打一个低级趣味的小人,这几年来,不管我心里对你怎样的敌意,我总认为你仍然不失为一个共产党干部,一位君子,今天,我才知道你只是一堆垃圾,你肮脏,你卑鄙,你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汤仁和,你扪心自问,你按大队政策办事的吗?你当大家面说。”他的脸上绽放着一团正气,他的声音凛凛然,朗朗然,充满了正义与威严。大家眼睛里的汤仁和此刻被镇慑了,怔怔而又胆怯地望着王志强。而王志强又大声地继续说着,“是的,不错,我爸爸是个地主,我是他的名誉继承人,让我告诉你汤仁和,我一生以我是地主儿子为耻,一生为此自卑,为此痛苦,为此遗憾。我以为我终身摆脱不了地主成份的阴影,但是根据吴月圆对你的揭发和去年你爸爸偷我们队里粮食,你却帮我摆脱了,从今起,我再也不以‘出身’为遗憾了,因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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