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没有人能够想到了。实际上,太城二十万人,都是这个冤案的受害者。当然包括今天参加会议的各位在内。应该说,这是一桩特殊的案子,它没有立案,没有结论,没有判决,整个儿无案可查,谁都有理由不承认它的存在,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尤其是它的危害,比给一个人判处死刑要重千百倍,它不仅使一些人在无可奈何中长期蒙受不白之冤,造成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而且拉了全县经济建设的后腿,使二十万民众深受其害。具体地讲,这起冤案的源头,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也是太城县里县外所闻名的,那个姓银名俊雅的人。”
全场顿时哗然。上万只眼睛在向银俊雅的身上张望。不过,此时此刻,几乎还没有人能够听出栗宝山讲话的真实含意,其中包括台上坐着的十几位县级领导。黄福瑞捏起一把汗来,认定栗宝山要捅大漏子了。陈宾海登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一副激昂慷慨的模样,似乎随时准备站起来,冲上去,支持书记栗宝山。王明示以为要开批判银俊雅的大会,屁股不由动了一下,打算瞅准机会借故离开。董玉文虽然从栗宝山以上的大段讲话品味出书记可能要为银俊雅说话,但又不敢相信,瞪着两只疑惑的眼睛。金九龙庆兴自己的预测,向坐在那边的贾大亮看了一眼。贾大亮一脸狡黠,一脸警惕。他只把眼光投在张言堂和银俊雅的脸上,试图从他们两人的脸上找到答案,找到对策。张言堂显得很激动,一直用炽热的目光看着栗宝山。银俊雅十分安祥,十分平静。她见场上的人再次注意看她,把一丝豁达的笑挂上脸颊,使她更加美丽动人。
栗宝山很像一个善于引人人胜的演说家和故事家。他接着中:“对于银俊雅这个人,我过去早有耳闻。今天上午才有幸真正地见到了她。实事求是地讲,她是我所见到过的无数个女人中最美、最漂亮的一个!说她是当今的貂蝉,我看一点也不夸张。她确实很美,或者说特别的美。是美人中的美人,是丽质中的丽质。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家说是不是?”
“是”字的回应在各人的喉咙里卡住了,广场上竟然是一片肃静。
栗宝山抓住这反常的肃静,正好可以大作一通文章。他大声疾呼地讲:“同志们,朋友们,父老兄弟姐妹们,大家为什么鸦雀无声?为什么不敢承认客观存在着的事实呢?我们整天讲要实事求是,要实事求是,为什么到了具体的事情上,却不能做到,却连吭一声都不敢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啊?!
“大家现在可以不回答我这个问题,但每个人都必须严肃认真地想想这个问题,反思反思自己,交出一份答卷来。
这件事就交给金九龙主任具体抓落实,会后,明日之内,凡是当领导的,是干部的,必须交一份文字答卷。如果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回答不了,我看各位应当有自知之明,当领导的最好自动辞职,是干部的最好回家种地。“
由于栗宝山讲得很严肃,会场上除了更加肃静,又多了几分紧张的气氛。这气氛是栗宝山所希望的。不过,栗宝山在造下这种气氛以后,接下来又换上通情晓理的声音对大家讲:
“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动气。因为这不是个动气不动气的问题。因为只有一切实事求是,才能把我们要探讨的问题搞清楚,才能找到太城落后的症结所在。大道理是由若干小道理组成的。每一个小道理都有一条通往大道理的路。希望大家不要嫌我啰嗦;我的问题必须从银俊雅的美说开去。对于她的美,我们应当承认,也应当肯定。美的东西,都是好的东西。美的好的东西,都是我们需要的东西,追求的东西。大家想一想,难道不是这样吗?太城县有银俊雅这样一个美人,本来是桩很好的好事,她可以美化我们的生活,启发我们的灵气。起到一个公园一个游乐场都难以起到的作用。我们大家理应爱护她,保护她才对。可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我们中间竟然有许多许多人在那里处心积虑地歧视她,侮辱她,诬蔑她,迫害她,摧残她。简直好像要把她置于死地才解气。有些人尽管不是真心要这样做,但昧着良心要这样做。尽管心里爱她,眼里贪婪的看着她,嘴里还是要骂,还是不肯说她一声好。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口是心非到这样的程度?大家不感到奇怪,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也许有人会说,她美是美,但我们恨她不检点,恨她作风不好,没有遵守传统的妇道。这个问题正是我要向大家讲的一个核心的所在。根据我的了解,银俊雅在这方面是清白的。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在场的有谁说不是这样,现在就可以站起来讲一讲,把事实摆出来。如果没有任何的事实,没有一丁点儿证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不是侵犯人权,又是什么呢?我今天这样讲,是征得银俊雅同意的。因为必须把这个问题扯明了。过去虽然就这个问题弄得满城风雨,流毒全县,但在公开场合,谁也不肯拿在桌面上讲一讲。正因为这样,久而久之,白的变成了黑的,假的变成了真的,坑害了人,反倒谁也可以不负责任。我们难道能允许如此的不公正,如此的残酷现实存在吗?银俊雅长得美有什么错?那是爹妈给她的,是大自然造就的。我们没有理由嫉妒她,没有理由淫欲不达反为仇,更没有理由把她作为实现个人某种目的的工具。这样做,是太不讲人道,太没有人性了嘛。
大家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你是银俊雅,你本来没有那些事,人们却在那里议论你,咒骂你,把你说得比魔鬼还要魔鬼,你会怎么样?今天上午,我跟银俊雅整整谈了半天,她因此非常非常的难过,非常非常的苦恼。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有苦没处诉,有冤没处申。因为组织上谁也没有找过她,问过她,说她有什么什么事。她要去问,组织上自然也不会承认有这回事。至于个人,当然也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讲。但实际上,在座的都清楚,已经舆论到怎样的程度。人不到什么地步,不知道那地步的厉害。银俊雅对我讲,她已是几经死活了。每一次下定决心要死了,已经走到了死亡线的边沿上,都因为留恋火热的生活,留恋那一双双欣赏她的目光,其中包括在座的各位,虽然咒她骂她,但都曾经用欣喜的目光看过她,她对此非常留恋,她因此不相信人们咒她骂她是出于真心,她不愿就这样去死,当一个冤鬼。所以,她几次都从死亡线上返回来了。请问在座的各位,你们真愿意让她死了吗?你们难道不把她摧残死了,就不甘心吗?“
鸦雀无声的广场上,忽然发生女人的抽泣声。不是银俊雅,是参加会的一部分女同志。不过,银俊雅也流泪了,只是没有出声。台上坐着的十几个领导,各具心态。有的因银俊雅而感动,有的只佩服栗宝山的说教能力,有的怀有异意,不以为然。金九龙脸色变白,有些紧张。贾大亮拧起眉头,正在心里盘算可能出现的局面,以及需要采取的措施。
总之,栗宝山的成功演讲,把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都挖掘调动了起来。
栗宝山有意停顿了一分多钟,好让产生的效果浸人每个人的灵魂。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动心,需要平静一下才能讲下去。因此,喝了口水,擦了擦酸湿的眼睛,再看看肃然的只有抽泣声的会场以后,才又讲:
“我想,在座的没有哪一位愿意把银俊雅摧残死。会场上的情景和气氛,足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主观上愿意不愿意是一码事,客观上的事实又是一码事。尽管大家都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但她实际上早就被逼上死路了。而且,受害的又何止是一个银俊雅呢?前三任县委书记也是这起无名冤案的受害者。”
台上的领导听了此话异常震惊,台下的群众听了此话打心眼里佩服和赞同。
“这是公开的秘密,是谁也不曾承认过的事实。因为没有证据,组织上不承认,不把此作为处理干部的理由。因为没有证据,也无人向他们谈及此事,使他们苦在心里,无法诉说,只能用没有,用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但实际上,他们都因那冤案名声扫地,组织上不得不免除他们的职务。
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要说银俊雅很冤的话,前三任书记也是很冤啊!据我所知,他们三个人为了逃脱太城县的美人狱,连银俊雅的电话都不敢接,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曾目睹过银俊雅的芳容。尽管这样,他们也未能逃过太城县桃色新闻的毙杀。可以想象,太城县的这一手有多么厉害!可惜,这一手所伤的不光是一个银俊雅,不光是三任书记。如果仅此而已,或者伤了三两个人,保全了太城的繁荣昌盛,那倒也值得。问题的严重性却恰恰是在于,它同时伤害了太城县二十万人民群众及其干部,其中包括在座的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场内有人点头,有人交流着赞同的川光。
“或许一些人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个问题。没有关系,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想想如果没有这桩冤案,如果领导班子是稳定的,团结的,如果大家伙的思想没有被搅乱,是一心一意干事业的话,太城县会不会像在这样落后?这正是我们要得出的结论,要找到的原因。不管想明白还是没有完全想明白,但是有一句话我一定要清楚地告诉大家:如今这种思想混乱的局面,再也不能允许存在下去了!”栗宝山讲到这里,击案而起。
会场上先是居民们鼓掌,紧跟着干部职工们也鼓起掌来。贾大亮一边用劲地鼓掌,一边在心里说:“好你个栗宝山、果真要对着干了,干就干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即便是我死,我也不让你好过。如果你说出追后台的话,我下来就找你算帐,叫你说个明明白白,吃不了,我也叫你兜上,走着瞧!”然而,栗宝山并没有朝他设想的方向讲。
栗宝山站着讲道:“我不想追根究底,希望大家也不要追根究底,我的意思是向前看,从今天做起,从现在做起,谁也不要再干那种蠢事了,谁也不要再说再传那样的桃色新闻了。如果有人不服从,还要那样干,我们就要严惩不贷!
不管你是从那里听说的,凡指不出具体的人,就定你为谎言的制造者,你就必须担负党纪国法的责任。是党员的要开除党籍,是领导的要撤销领导职务。是干部职工的要开除公职,是居民老百姓的要写出检讨,在这个地方公开承认错误。该追究法律责任的要移送政法部门严肃惩处。现在,国际上一些国家常搞民众公决。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不妨学习学习外国,也来一个民众公决。今天参加会的人这样多,有县五大班子的领导,有县直各单位的干部职工,还有全城的居民,一共两万多人,应该说,能够代表全县人民群众,我们就在这个范围里公决一下。凡是赞成我以上捉议的,请举手。“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好,放下。反对我以上提议的,请举手……没有。弃权的请举手……没有。一致通过。”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热情支持。我的提议已经大家的公决认可,就成了大家的具有巨大权威的决定,包括我在内,都要不打折扣地执行。应该说,今天在广场上的这一公决,是太城县划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它将带领太城人民走出困境,走向辉煌!”
随着栗宝山慷慨激昂的结束语,广场上又一次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六、福瑞
大会结束后,已到了下班的时间,别的人都纷纷回家,黄福瑞却返到办公室,关起门来一个人望壁独坐。
他觉得心里很乱,说不清是高兴,是难受,是激动,还是焦虑。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今天下午的事,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需要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太城该发生惊人的大事件才好。”最近两三年黄福瑞一直有这个想法。这是没有法子的想法,是听天由命又希望能开善目的一种想法。刚当上县长那两年,他可不像现在这样悲观。当时他很自信,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事业。为了实现自己的夙愿,他历尽艰辛,又是深入调查研究,义是东跑西颠地考察项目,又是上下左右找支持,拉资金,整天忙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可是结果事与愿违。他的助手及其一帮人,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码事。他们利用工作谋私利,送人情,拉关系,找靠山,营造个人的势力范围。企业一个个建成了,窟窿也一个个拉下了。他们既发了财,又扩充了势力,又交了一大批上下左右的朋友,为他们说话,给他们撑腰,一个个红光满面,活得好滋润。却把那一个沉似一个的包袱,甩过来让他背着。他生气,发脾气。他们当着他的面,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只说是是是。一背过他,根本不理他那一套,该干什么还于什么,好酒照喝,麻将照搓。开始只限于企业,后来别的部门也是如此了。他叫干的事,他们愿干,当然都能干成,如果他们不愿干,就是这困难那问题,反正到末了也干不成。他堂堂一个县长,那里受得了这份子气,因此决定换干部。但是他推荐的人,一考察全是一大堆问题,没有一个够条件的。他认为不称职的干部,便是一点儿毛病也考察不出来。他作为县委的一个副书记,在人事问题上又没有拍板定局势的权力,弄得他只能干生气,一点脾气也役有了。记得让他当副县长那阵子,他死活不想当,因为他祖宗八代都是为民的,他从骨血里一点官欲都没有,他只想自己学的知识在工厂里干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可他这个时候,真想当那个县委书记。加之,全区跟他一起当县长的几个人都已当了书记,唯独他没有当,就好像他不行,他犯了什么错误似的。但地区不让他当。不当就不当吧,他把希望寄托给新来的书记。按说,先后新来的那三个书记,都不是稀泥软蛋,都是有魄力,有心计,有能力的人。他看得出来,他们都有改变太城局势的决心。然而,他们几乎都还没有干出什么来,就都匆匆地下台了。这使他认识到,即便让他当了书记,也不一定能怎么着。或许反而招来大祸,落个不明不白的免职也保不准。他因此害怕了,因此改变了策略,学着世故一些,圆滑一些,不再叫真,不再得罪谁,想着快一点离开太城,争取在地区有个适当的安排,面子上过得去,后半生有个依靠的单位就行了。想是这样想定了,憋在肚子里的那股子气,还是时不时地在攻他那做人的尊严。有时他憋不住,想跑到上面去告状,硬是被老婆孩子拉住劝住。他们说,你告人家有什么凭证?没有凭证,不是诬告?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想也是,自己确实不掌握他们的证据。他相信,如果不是他们伙里人站出来,即便上面信任他,派人来查,也绝对查不出任何证据来。这个已经有验证了。过去也有人告过,上面也派人来查过,末了非但没有查出他们什么,反而查证出了告状人的问题,其中还有一个人了狱。他毕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不愿去冒那个险。过去他看历史书和历史戏剧,见几个奸臣当道的时候,那么多的忠臣硬是束手无策地被奸臣们一个个杀掉,总觉得那些忠臣们太窝囊,太无能。现在他才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他常常无可奈何地空想,希望有惊人的大事件发生,比如来一场像文化大革命那样的运动,把那些坑害人民群众的恶鬼们统统押上历史的审判台,痛痛快快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彻底革命。或者,来一场瘟疫,专染那些吸血鬼,让太城死上几十人,几百人。那么,今天下午发生在广场上的事,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黄福瑞不能不承认今天下午发生在广场上的事,确有惊人之处。对于栗宝山的到来,他本不抱什么希望。所以,那天栗宝山找他谈话时,他只客观的正面的介绍工作情况,一句也不涉及人的问题。当栗宝山打问到银俊雅时,他不表任何态度,轻轻一句绕过去。当时他从栗宝山的口气里听出好像对银俊雅怀着深重的抵触,好像要对她采取什么惩治的措施,心里很不安,很为栗宝山担心。但不便说出口。对银俊雅本人,他有他的看法,有他的一个大约的估计。他认为银俊雅肯定有作风问题,肯定是潭祸水。只是和那三位书记好像不大可能,起码没有那么邪乎。有人说银俊雅和贾大亮他们是一伙。他有时信,有时不信,常常半信半疑。银俊雅曾经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他都及时挂掉了。他认为他在这个问题上做得是对的。他觉得这可能是他虽然受气却没有倒下来的一个原因。现在他弄不明白的是,一天以前,栗宝山对银俊雅还是那个态度,时隔一天,跟她谈了半天话,竟然变了一百八十度,召开万人大会给她平反。幸亏那天他没有顺势表态,否则不把自己装进去了。究竟是银俊雅把栗宝山降服了,还是采宝山另有说法,他猜不出,估不透。但有一点他清楚,这件事在太城县绝对是破天荒的,是谁也不曾想到的。虽然不像他设想过的那样的惊人事件,可也确实让人震惊。栗宝山竟然把那种见不得人,只能私下里议论的事,堂而皇之地拿到万人大会上去讲,讲得还是那样正而八经,入情入理,使全场上的人为他鼓掌。想想会场上的气氛,再想想贾大亮他们当时的表情,尽管他们也跟着鼓掌,可他凭着潜意识知道,他们不高兴,他们在琢磨着对策。而坐在台下的银俊雅则是一副得意的表情。这或许说明,她跟他们不可能是一起的,起码就这个问题而言。那么,银俊雅是否跟栗宝山达成了某种协议,要一起来对付贾大亮一伙呢?如果真是那样,他自然高兴。可他又担心采宝山要失败。栗宝山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厉害。何况,怎么能相信银俊雅这样的人呢?他思前想后,没有一个满意的结论,没有一个准确的主意。
电话吱啦啦一阵尖叫。
黄福瑞看看电话,不去接。因为他断定电话是家里打来的,不是老伴就是儿子闺女,他们等他吃饭,等他又一次进行那没完没了的势均力敌的劝说。他嫌他们麻烦。尤其这个时候,他最愿意一个人待着,一个人慢慢地消化那些烦心的事。
电话还是不住地叫。他不接,也无法安静,索性拿起来,一听是儿子顺德的声音,把电话扔到一边,任凭儿子怎么呼唤,也不答理。可是他没想到,不一会,儿子来敲他的门了。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他只好开门让儿子进来。
顺德是黄福瑞心上的一块病。想当初,他对这个儿子抱着很大的希望,希望儿子比他强,学习好,品德优,上大学,搞学问,有造就,能够给他争一口气。不料,儿子不但学习差,还染上不少坏毛病,抽烟,酗酒,论哥们,玩世不恭,没有是非地赞赏和追逐社会上的丑恶现象。因为忙于工作,当黄福瑞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尽管又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又是体罚抽打,大动干戈,费了很大的心气,无奈儿子非但依然我行我素,还时时顶撞他,气得他几次差点死去。到了临近高考的时候,依儿子的学习成绩,是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母亲为了给儿子弄个学校上,要他给想办法,或者走定向,或者走代培。他不愿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损坏自己的名誉,一口回绝了。可他想不到,他老婆竟然背着他去找贾大亮。这一找,贾大亮就给把这事办成了。直到儿子上了师范专科学校,他才知道。气得他踹脚打老婆,要把儿子叫回来。却经不住亲戚朋友劝,只好任其如此。儿子还是得寸进尺,毕业后不愿当教员,要求改行。他母亲怕再惹丈夫生气,不肯去活动。儿子就直接找了贾大亮,结果改行安排到了人民银行。黄福瑞知道后,要贾大亮纠正。贾大亮嘴上答应着纠,却迟迟不动,有意拖着,儿子则天天跟他闹,甚至动手打了他。就这样不了了之。这是黄福瑞最觉得抬不起头来的一件事,也是他落在贾大亮手里的唯一的一个把柄。
“你不回家,不接电话,一个人在这里发哪门子神经呢?”顺德一进门就用驯斥的口气对他的父亲说。在他看来,他的这个父亲是最窝囊、最无能、最没有人情味儿的老古板。
“你来干什么?”黄福瑞忍不住地训斥这个不肖的儿子。
“干什么,叫你回去!”儿子的声音比他还大,而且向他瞪起大眼珠。
黄福瑞最怕人家听见儿子跟他四架。他不得不咽下一口气,一边关门,一边放低了声音说:“有什么事呢?”
“叫你回去吃饭。”
“我不饿,不想吃。你们回去吃吧。”
“不想吃也得回去,我妈还有话要对你说。”
“你回去告诉你妈,我这里有点事,待一会再回去。”
“有什么事?是不是对下午的会不满意?我看人家姓栗的书记讲得蛮好,为什么要把人家的私生活看得那样严重,弄得满城风雨?人家爱跟谁好跟谁好,管得着吗?吃饱了撑的啦?要我说……”
“你给我住口!”黄福瑞一半是训斥,一半是乞求。他最怕儿子在这方面给他捅漏子,如果让外人听见了,会怀疑他如何如何。儿子却不管这一套,专拣老子最疼的地方掐,用以治服老子,求得他的胜利。他见老子着了急,害了怕,更是提高了声音说:
“为什么让我住口?你害怕什么呢?你不是共产党人吗?
有什么惧怕的?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如果对下午的会有意见,干吗不公开讲出来?于吗要这样唯唯诺诺,一个人钻在这里,连饭也不吃,自个儿熬煎自个儿?你不觉得活得太累吗?“
“你!你尽胡说些什么?”黄福瑞又急又气,真恨不得去堵上他的嘴。
顺德却得意地笑着说:“行了,看把你吓得。真亏你还是个县长呢。别废话了,快走。再要不走,我就到大街上去嚷,说我的老子不同意给银俊雅平反,反对新来的县委书记。”他说着走过去把门开了。
黄福瑞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顾全大局,听令于不肖儿子的摆布。他出了门,让儿子先走。儿子还是坚持走在后边。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于是,他在前面走,儿子在后面跟着,就像押着一个俘虏似的。这样的情况,已有好多次了。每到这种时候,他就非常难过地想,自己到底在前世造了什么罪,为什么会遇上这样一个孽仔!如果没有这个孽仔,或许他在工作上不会像现在这样憋气。
一进家门,女儿顺意根本不管他吃饭不吃饭的事,首先拉他到自己的房里,说她所关心的事。
两个孩子比较起来,顺意还让黄福瑞感到比较满意。她虽然学习不算很好,但品行没有什么问题,也知道尊敬父母。初中毕业以后,她说她考上大学的希望不大,也没有那个雄心壮志,使考了个商业中专,回来后在商业局上班。只是在地区上学时,和一个男同学相好,那男同学家在市里,分在地直一个单位上班,他提出,只有她调到市里去,他们两人的事才好定夺。顺意为了调动,跑过市里好多次,都因种种困难,未能成功。后来知道父亲有调地区的意向,一下思想开窍,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母亲不愿离开故土,父亲调动的决向很被动,从来不去找一找,活动活动,总在那里等着组织决定。为了说服母亲和父亲,她几乎天天都在做他们的工作,遇上有说服力的事,更是抓住不放。今天正是如此。
顺意拉父亲坐下说:“爸,这回你该下决心了吧?今天下午的会,再明白不过了。从前有人说,银俊雅跟那帮子人是一伙,使美人计害书记,撵书记们走,好让他们的人上台执政。新来的书记开万人大会给银俊雅平反。实际也是给贾大亮他们平反,说明他们过去什么问题也没有。这不是明摆着说明栗宝山信任贾大亮他们吗。他们现在的策略正是要取信新书记,挤你走,取你而代之。你还不来个识时务,主动让贤,在市里头谋个好位子,等什么呢?”
黄福瑞苦笑一下说:“你看你都想到那儿去了。”
“怎么,我说得不对?”顺意不高兴地问她的爸爸。
“当然不对,你就爱事事跟你那个意愿联系起来。”黄福瑞在女儿面前显得又亲切又愉快。
“怎么不对,你给我说说。”顺意拉着父亲的胳膊,撒娇地说。
黄福瑞从来不把自己在政治旋涡里的思想告诉给子女。
而且不许他们随便乱说,防止别人误以为是他的看法。即使对老婆,也有很多很多的保留。所以,他给女儿的回答还是那句老话:“行了,知道不对就行了,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的事老爸会考虑的。“
“又是那一套。”顺意知道再追问也没有用,只好还说自己的理:“爸,你不要总觉得自己想的对,你应当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我以为我的分析绝对没有错。你想想……”
“行了行了!”黄福瑞的老婆焦翠凤这时候推开门,打断女儿的话,“快让你爸吃饭吧。”
“好好好,爸爸先吃饭,我去给爸爸弄。”顺意笑一笑站起来。
“我早就弄好了。”她母亲说。
“那好,爸,走吧,快去吃。”顺意扶黄福瑞起来,到了饭厅,四个热菜两个凉菜,一碗稀粥和两片馒头已在餐桌上放好。黄福瑞知道他们已经吃过,便在餐桌前坐了下来。这时候儿子早已出去,老婆和女儿在旁边陪着他,使他感到家庭里的一点温馨,先前那忧虑和气愤暂时退居三舍,胃口好像也有了。
顺意在一旁看着看着,憋不住又说道:“爸,那个栗宝山书记挺有意思的,经他那么一讲,不相信的人也愿意听,好有鼓动性呢。他这一手好厉害,你说是不是?”
黄福瑞嘴里嚼着饭,心里又盘算起那些不明不白的事,没有听见女儿问他的话。
“爸……”顺意要叫醒爸爸,被她母亲扯了一把。母亲用眼睛对她说:“别再扰乱你爸了,还不让你爸吃个省心的饭。”随后,她走过去拍一下男人的肩膀说:“快吃饭吧,别再费那些没有用的脑筋了。什么官呀位呀是呀非呀的,全没有用。身体好,我看比什么都强。你要听我的话,早把那个芝麻官辞了,当个老百姓有多好。住在这个小县城里,什么心也不用操,环境又好,人又熟,工资不多也不少,够花的了。别管他这个那个的,省得我整天为你操心。”
顺意听了接上说:“妈你可真是的,不叫我说,你倒说了这么些。我尽不爱听你那不动窝的守旧宣传了。”
焦翠凤是土生土长的太城人。他们家祖辈都是种地的,到父亲赶上了好时光,县里建农机修造厂征用了他们种的地,父亲因此当上了工人。黄福瑞一九七零中学毕业分配到农机修造厂劳动锻炼,正和焦翠凤的父亲在一个车间。她父亲见黄福瑞人又老实,又有学问,便把女儿许配给了他。焦翠凤跟他们家里的人一样,实诚,厚道,勤快,简朴,生活上最容易满足。虽然文化不高,连初中也没有上完,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但由于她的那些优点,黄福瑞感到跟她过得还算幸福。开始那几年,焦翠凤见当领导的女人都调好工作,也向黄福瑞提出来过。黄怕影响不好,没有答应。后来她也就不再提了,觉得当个售货员也不错了,何必再劳那个神,还给丈夫加负担。再后来,百货公司的领导以工作需要把她调到了办公室,让她看电话,搞收发,她更觉得没有再提换工作的必要了。这些年来,尽管黄福瑞把的很严,从不答应给亲戚朋友办什么事,但黄福瑞毕竟是县上的主要领导,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上焦翠凤暗地里鼓鼓捣捣,她娘家及其亲戚朋友们也办成了一些事,诸如上个户口呀,当个合同工临时工呀等等。因此,感激她的人一大片再加上从小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对这里本来就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她觉得太城县比什么地方都好。那年她进了一趟市,回来病了好几天。她说,一到市里那个地方,到处是楼,到处是人,到处是车,憋得要死,烦得要命,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从那以后,她下了决心不往市里去。因此,一直主张不动窝。对女儿想鼓动她父亲调地区很反对,这时又顶女儿说:
“不爱听,谁让你听了?我是给你爸爸说,又不是给你说。我知道了,你想调,我不拦着,我也管不了。你爸爸的事,不用你来管。”
“我要管,偏要管。”女儿顺意很生气地顶过去。
“我就不叫你管!”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好不好?”黄福瑞见她们母女两又争执起来,很恼火地打断她们的话,两个人见他发了火,便不再争执下去。在这个问题上,她们母女两坚持的原则是一样的:只要是老头子真生了气,她们绝对不再说什么;保护老头子的健康是最最重要的。
黄福瑞每到这个时候,都感到家庭的那一种特殊的温馨,所以他的气也就很快地消了。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想什么,匆匆地吃完了饭,躲到那边的屋子里一个人去想。
这边,焦翠凤和顺意在黄福瑞离去之后,少不了又争执了一会。不过,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两个人谁也没有真动气。这已是好几年的惯例了。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
顺意打开门一看,是强毅。
“你爸在家吧?”强毅问。
“他不在。”顺意笑答。
“又在骗我。”强毅看一眼顺意,径直走了进来。
顺意不拦,也不说什么,把门关上了。
强毅推开黄福瑞待的那个屋子的门,进去了。
黄福瑞见是强毅,指指旁边的沙发,让他坐下,自己继续低下头来抽烟。
强毅是黄福瑞比较看得上眼、也比较信得过的一个人。
他刚满四十岁,年富力强,为人正直,公道,善于联系群众,有较强的组织领导能力。本来是人事劳动局局长的合适人选。黄福瑞也作了推荐。但贾大亮想用他圈里的人,暗地里做手脚,写黑信反映他这个问题那个问题。结果,秦会林当了局长,他还是副局长。尽管这样,强毅也不抱怨黄福瑞软弱无能,十分理解黄的处境和难处,依然敬重他,支持他的工作。这使黄福瑞很受感动。正因为这样,他们两人的心靠得比较紧。不过,平时强毅很少跟黄福瑞接近。这也是黄福瑞比较满意的地方。今天,他找上门来,是很少见的事。
黄福瑞知道他准有重要的话要说。从内心里讲,黄很高兴他这时候能来。
“吃过饭了吗?”强毅坐下后,见黄福瑞只顾问头抽烟,不说什么,只好找句问话打破沉默。
“吃过了。你也吃了?”黄福瑞搭腔道。同时,抬起头来看一下强毅,把茶几上的半包香烟递过去。
“吃了。”强毅接住咽,抽出一根来,点燃了。他知道,黄福瑞心里想些什么,是很难让他自己说出来的。他想的,你只能猜,只能通过他的面部表情和只言片语,去判断是否说中了他的心事。所以,他抽了几口烟之后,开始说他要对他说的话——
“这事总体来看,大概是件好事。银俊雅一直是他们手上的一张牌。他们靠这张牌,打败了对手,也搞散了全县人的心,罪过是不容饶恕的。搞掉他们手中的这张牌,于民有利,也是我们所希望的。原先我们分析,栗宝山可能采取整治银俊雅的办法。结果正好相反。现在细细想来,栗宝山的办法还是比较高明的。他把不便公开的事情公开化。虽然许多人不相信很俊雅清白冤枉,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真凭实据。所以给她平反,不会有人反对。在这个基础上,宣明纪律,不准再传此类新闻。这就堵住了它的市场。不仅不会引起银俊雅的抵触,而且保护了前任的领导,给地区争了面子。”
说到这里,强毅有意停下来,注意观察黄福瑞的神色变化,见他眉间的皮肉松展,接上说:
“至于说,栗宝山会不会被银俊雅一下子迷了,我看是不大可能的。就算栗宝山一见这个倾城的女人就动心,也绝不会这样做。他比较年轻,肯定把个人前程放在第一位,况且,‘前车覆,后车诫’,他是在连倒三任书记的情况下来赴任的,不会不特别特别地注意这个问题。召开万人大会给银俊雅公开平反,没准是地区的授意。”
黄福瑞看了强毅一眼。强毅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强毅说:
“这当然只是一种分析。我是想,栗宝山初来乍到,采取这样大的举动,起码应该给地区打个招呼。”
黄福瑞一边吐烟,一边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强毅接着说:“不管怎么样,应该说这是件好事。我们的态度当然是支持。这连他们那些人表面上也不能不支持的。至于栗宝山下一步会采取什么策略,现在还看不出来,也猜不透。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跟贾大亮他们妥协,挤走你,让贾大亮当县长,保个平稳,保住自己。这正是贾大亮他们所希望的。一条是找准贾大亮他们的问题,把他们彻底揭露出来。这是我们的希望,人民的希望。但是,要走这一条路也难。”
黄福瑞听了最后一句话,只是狠狠地抽烟。
强毅见他心里难受,又解脱他说:“不过,事情总会好起来的,邪恶总归是要失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时机不成熟,硬碰只能是自己吃亏。这样看来,走也不见得就不好。”
黄福瑞吐出一口烟雾后,沉思着。
强毅是一直支持黄福瑞走的。他曾多次向黄分析过走留的利弊,告诉他继续留在太城凶多吉少。黄虽觉得他的分析有道理,但从未表达愿意走的态。这并不是因为老伴不同意,根本原因是他咽不下这口气,不甘心交出县长的椅子,让贾大亮那样的人去坐。强毅见他又陷入沉思,便又劝他说:
“自古道,大丈夫能伸能曲,好汉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也没有必要制那个气。既然这里的问题你不便于解决,换个人来解决也是好事。而且,有的时候,正可以以祸得福。如果不是这样,调地区或许是很困难的。虽说黄县长已经过了五十,但还有八九年的干头。要是能安排个合适的职务,还是可以干一番事业的。到时候,我还可以调去,继续在黄县长手下工作,也算有了一个发挥作用的环境。”
黄福瑞递给强毅一支烟。强毅打着打火机,先给县长点着。
又传来敲门声,强毅立刻站起来告辞。
来的是龚泰民。他和强毅在院子里相遇后,彼此点点头,一个匆匆离去,一个进了黄福瑞的屋子。
龚泰民是八五年机电学院的毕业生,年仅三十五岁,知识渊博,思想解放,敢说敢干,是个难得的人才。黄福瑞在工厂里发现后,把他调到政府办公室,任命为副主任,正准备推荐到计经委挑更重的担子,有人向上写信揭发,说他骄傲自大,目空一切,经常在下面出言不逊,贬损地区。省,甚至中央的领导。于是一个批示下来,要县里立即将他调出党政机关。黄福瑞哪里顶得住,好说歹说算是保住了他的待遇,调到地方志办公室去当了一个没有什么活可干的副主任。龚泰民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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