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她轻声问。
他略摇摇头,半了眼睛,仿佛镜于就在这间房里,可能听得见。〃他老先生的笑话也多。〃镜于怕父亲怕得出奇──当然说穿了并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但是虽然胆子小,外边也闹亏空,出过几回事。
〃我还笑别人,〃他说,〃自己不得了在这里。二嫂借八百块钱给我,芜湖钱一来了就还你。〃
虽然她早料到这一着,还是不免有气。跟他说说笑笑是世故人情,难道从前待她这样她还不死心,忘不了他?当然他是这样想,因为她没有机会遇见别人。〃嗳哟,三爷,〃她笑着说,〃我直抱怨,你还不知道二嫂穷?你不会去找你的阔哥哥阔嫂嫂?〃
〃老实告诉你,有些人我还不愿意问他们。〃
〃我知道你这是看得起我,倒叫我为难了。搬了个家,把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也在等田上的钱。〃
〃二嫂帮帮忙,帮帮忙!我姚老三尽管债多,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人开口。〃
〃是你来得不巧了,刚巧这一向正闹不够用。〃
〃帮帮忙,帮帮忙!二嫂向来待我好。〃
这是话里有话,在吓诈她?
她斜瞪了他一眼,表示她不怕。〃待你好也是狗咬吕洞宾。〃
〃所以我情愿找二嫂,碰钉子也是应当的。碰别人的钉子我还不犯着。〃
他尽管嘻皮笑脸,大概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会来找她。他分到的那点当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债主最势利的,还不都逼着要钱?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她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着现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见,住在这里这样冷清,都要好些日子才听得见。她先不要说关门话,留着这条路,一刀两断还报什么仇?有钱要会用,才有势力,给不给要看你高兴,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决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自己心里也有点知道,这无非都是借口。
〃我是再也学不会你们姚家的人,〃她摇着头笑,〃只要我有口饭吃,自己人总不好意思不帮忙。〃
〃所以我说二嫂好。〃
她白了他一眼。〃你刚才说多少?〃
〃八百。〃
〃谁有这么些在家里?〃
〃二嫂压箱底的洋钱包你不止这些。〃
〃我去看看可凑得出五百。〃
〃七百,七百,〃他安慰地说。〃也许我七百可以对付过了。〃
〃有五百你就算运气了。〃
她到了楼梯上才想起来,炳发老婆还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拿钱不好意思。一向对她抱怨姚家人,尤其恨三房,自从闹珠花的事,连她嫂子都受冤枉。这时候掉过来向着他们,未免太没志气。别的不说,一个女人给男人钱──给得没有缘故,也照样尴尬。实在说不过去,她把心一横;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我的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不要想。
炳发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乌龟。
〃这三爷真不得了,黑饭白饭,三个门口,〃她一面拿钥匙开橱门一面说。〃开口借钱,没办法,只好敷衍他一次。〃
她背对她嫂子数钞票,她嫂子假装不看着她。数得太快。借钱给人总不好意思少给十廿块,只好重数一次,耳朵都热辣辣起来,听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来了,〃她嫂子说。
〃哪还有下回?谁应酬得起?〃
缺五十块。床头一叠朱漆浮雕金龙牛皮箱,都套着蓝布棉套子。她解开一排蓝布钮扣,开上上面一只箱子,每只角上塞着高高一叠银皮纸包的洋钱,压箱底的,金银可以镇压邪气,防五鬼搬运术。
一包包的洋钱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着,不然把口袋都坠破了。他再坐了会就走了,喃喃地一连串笑着道谢,那神气就像她是个长辈亲戚,女太太们容易骗,再不然就是禁不起他缠,面子上下不去,给他借到手就溜了。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来第一次是应当借给他的。即使怕人说话,照规矩也不能避这个嫌疑。在宗法社会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亲。她也就仗着这一点,要不然她哥哥与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点难过。她哥哥晚饭后来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爷来过,没说为什么。还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诉他?
第十一章
越是没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腊月,她就忙着叫佣人掸尘,办年货,连天竹蜡梅都提前买,不等到年底涨价。好在楼下不生火,够冷的,花不会开得太早,不然到时候已经谢了。
过年到底是桩事。分了家出来第一次过年,样样都要新立个例子,照老规矩还是酌减。迄今她连教书先生的饭菜几荤几素,都照老公馆一样。不过楼上楼下每桌的菜钱都减少了,
口味当然差些。她是没办法,只好省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看这时势,仿佛在围城中,要预备无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动手包红包。只有几家嫡亲长辈要她自己去拜年,别处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她在灯下看着他在红封套上写〃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很有滋味,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过第一个年。
她叫王吉把锡香炉蜡台都拿出来擦过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两幅,老太太与二爷,都是照片。
她除了吃这口,样样都照老太太生前。过年她这间房要公开展览,就把铺搬走了,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初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个阴天下午,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遥遥响应。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不像姚家北边规矩,年菜没有这一项。衖堂给西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毛毵毵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炭篓子,站在后腿上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它衔了块炭出来,咀嚼了一会,又吐出来仔细看。它失望地走开了,但是整个衖堂里什么都找不到。它又回来发掘那只篾篓,又衔了根炭出来,嚓嚓大声吃了它。她看着它吃了一块又一块,每回总是没好气似地挑精拣肥,先把它丢在地下试验它,又用嘴拱着,把它翻个身。
〃太太,三爷来了,〃老郑进来说。
哦,她想,年底给人逼债。相形之下,她这才觉得是真的过年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叫王吉生客厅里的火。〃
她换了身瓦灰布棉袄,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之外又禁止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嚜,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都是穿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竹、蜡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么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像蜢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停片刻的时候,才听见鼓响,蹬蹬蹬像跑步声,在架空的戏台上跑圆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紧买东西做菜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嗳,下雪了,〃他说。他们看着它下。她这次不会借给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说有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他诉苦也没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
过看见他们黑魆魆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原素里,比空气浓厚,是十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
〃别开灯,〃他忽然怨怼地迸出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虽然说吃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
〃这是玫瑰烧?不错。〃
〃就是衖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
〃给我拿饭来。〃她对女佣说。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吃这点?〃
〃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她打开纸包,倒到酒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渥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
〃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忽然说。〃我是完了。〃
〃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
〃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
〃这些话说它干什么,〃她掉过头去淡淡的笑着,只咕哝了一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闭眼睛。〃
〃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她笑着说。
〃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
〃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们对她还不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这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拦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蹋了刚才那点。她要在她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账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帮帮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四周看守得这样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妥当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她仍旧拚命支拄着,仿佛她对他的抵抗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这些年来的积恨,使她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抢夺着的带在她腰间勒出一道狭窄的红痕,是看得见的边界。他压着她的手,整个身体的重量支在一只肘弯上,弓起身来扯下自己的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她同时可以感到房间外面的危险越来越大,等于极大的压力加在一只火柴盒上,一个玻璃泡上。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住里面抢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她的手腕碰着炕床上摊着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种神秘的兽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一下子摔开了他,也没来得及透口气,一站起来就听见外面的人声,先还当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响。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里想。他也听见了。她不等他来拉她,赶紧去开门。没开门,先摸摸头发,拉拉衣服。把门一开,还好,外面没人。也说不定没给人看见门关着。
王吉的声音在厨房里大声理论。
〃王吉!什么事?〃她叫了声。
〃有人找三爷。〃
两个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进来,都戴着尖顶瓜皮帽,耳朵鼻子冻得通红。黑哔叽袍子,肩膀上的雪像洒着盐一样。
〃这是你们太太?〃有一个问王吉,他跟在他们后面。
〃王吉你怎么这么糊涂,晚上怎么放生人进来?〃
〃我直拦着──〃他说。
〃我们跟三爷来的,请三爷出来。〃
她不理他们。〃叫他们出去等。年底,晚上门户还不小心点,不认识的人让他们直闯进来?〃
〃三爷来了!〃两个都叫了起来。〃吓呀,三爷,叫我们等得好苦,下这么大雪。〃〃冻僵了,脚也站酸了,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一步都不敢走开,等到这时候饭也没吃。〃〃当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嗳,你们外边等着,〃三爷一只手拉着一个,送他们出去。〃外边等着,我马上就来。去叫黄包车,先坐上等着,我就来。〃
〃嗳,三爷,这好意思的?〃他们正色和他理论著。〃好容易刚找到你,又把我们撵出去,下这么大雪。〃
〃什么人?〃她这话不是问任何一个人。
〃我们跟三爷来的,三爷跟我们号里有笔账没清。这位翁先生是元丰钱庄的。〃
〃我们也是没办法。〃翁先生说。〃年底钱紧,到三爷府上去,见不到他,楼底下好些收账的,都带着铺盖住在那里,我们只好也打地铺。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爷下来,答应出去想办法,大家公推我们俩跟着去。〃
〃好了好了,你们现在知道我在这儿,没溜,这可不是我家,你们不能在这儿闹。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
〃三爷不要叫我们为难了,要走大家一块走。苦差使,没办法,三爷最体谅人的。〃
〃都给我滚,〃她说。〃再不走叫警察了。这时候硬冲到人家家里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王吉去叫警察!〃
〃出去出去,〃王吉说。〃我们太太说话了!〃
三爷把手臂兜在他们肩膀上推送着,一面附耳说话。他们仍旧恳求着,〃三爷再明白也没有,我们的苦处三爷有什么不知道。我们回去没有个交代,还不当我们得了三爷什么好处,放三爷走了?〃
她岔进来说,〃你们到别处讲去,这儿不是茶馆。别人欠你们钱,我们不欠你们钱,怎么不管白天晚上就这么跑进来,还赖着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转过脸来对着她,被她打了个嘴巴。他正要还手,王吉拚命拉着他,低声求告着,〃三爷。三爷。〃
两个债主摸不着头脑,也拉着他劝,〃好了好了,三爷,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他隔着他们望着她。〃好,你小心点。小心我跟你算账。〃
他走了,后面跟着那两个和王吉。她不愿意上去,楼上那些老妈子。她回到客厅里,灯光仿佛特别亮,花香混合著香气,一副酒阑人散的神气。王吉不会进来的。她没有走近火炉。里面隐隐约约的轰隆一声响,是烧断的木柴坍塌声。炉上的小窗户望进去,是一间空明的红色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站了一会,桌上那瓶酒是预备给他带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第十二章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爷六十岁生日做寿,有堂会。现在上海这样大做生日的,差不多只有大流氓。在姚家这圈子里似乎不大得体。虽然大家不提这些,到底清朝亡了国了,说得上家愁国恨,托庇在外国租界上,二十年来内地老是不太平,亲戚们见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钱来不了。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万利,总觉得不值得。政界当然不行,成了投降资敌,败坏家声。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银娣说的,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过日子,只有出没有进。有钱的也不花在这些排场上,九老太爷是第一个大阔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寿。
〃老太爷兴致真好。〃大家背后提起来都带着酸溜溜的微笑。
〃说是儿子们一定要替他热闹一下。〃
〃当然总说是儿子。〃
〃你去不去?〃
仿佛是意外的问题,使对方顿了一顿,有点窘,又咕噜了一声,〃去呀,去捧场。你去不去?〃
仍旧像是出人意表,把对方也问住了,马上掉过眼睛望到别处去,嘴里嗡隆了一声,避免正面答覆。
谁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两个特为从北京来唱这台戏,在粉红的戏码单上也不争排名。戏台搭在天井里芦席棚底下,点着大汽油灯。女眷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一串电灯泡,是个珠项圈,围在所有的脸底下,漂亮的马上红红白白跃入眼底。银娣在这些时髦人堆里几乎失踪了。刚过四十岁的人,打扮得像个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戴着几件不触目的首饰,总之叫人无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识地给补偿上了,热热闹闹大声招呼熟人,几乎完全不带笑容,坐下来又发表意见︰
〃哦,现在旗袍又兴长了,袖子可越来越短。不是变长就变短,从来没个安静日子,怎么怪不打仗?几时袍子袖子都不长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亏你怎么想起来的?〃卜二奶奶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银娣看惯了的,知道又在背诵这套话,去当做笑话告诉人,又成了出名的笑话。每回时局变化,就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女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头发。〃卜二奶奶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说。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嚜。〃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奶奶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去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向来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当做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神秘的口吻。〃嗳,你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在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的点头为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碱。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碱菜碱鱼,孩子长不大,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碱,〃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著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他个子矮,吃碱菜吃的?
〃都二十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子,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慧嚜。〃
〃就是太贤慧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放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衖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什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是完全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小公扪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点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扪。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像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也难说,堂子里什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什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阴的。她为什么上吊,二爷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
〃呃!〃楼下后排一声怪叫,把〃好〃字压缩成一个短促的〃呃〃,像被人叉住喉咙管。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首饰箱,没看见缺什么。可会是房地契?
〃呃!〃〃呃!〃叫好声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戏。她这次坐的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她说。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么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见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楣。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黯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堆着一大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次看电影总拿着一大,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万一戏院失火,便于脱逃。他一向子小,这回都是给人教的,更可恨,没出息。
她在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
〃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他还假装镇定,坐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
〃没到哪儿去,除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
〃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走过来。问你话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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