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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阅读

作品:怨女|作者:千夜即墨|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0:01:20|下载:怨女TXT下载
  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嚜?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糊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

  〃你哪儿来的钱?说!哪来的钱?〃连问几声不应,拍拍两个嘴巴子,像审贼似的。他气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向来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藉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溜溜,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些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做父母的抗声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还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们是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

  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这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第十三章

  她叫了媒人来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

  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身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亲,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玉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她。

  〃你替我烧个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泡要大,要泡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

  他接过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会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你不犯着跟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她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灯比什么灯都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离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现出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什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小报上照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什么儒将,明主。〃

  〃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没看见。〃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

  〃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讲一通?’

  〃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学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个花法──!〃她只咕哝了一声。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但是她暂时不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

  〃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

  〃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嘴不服气的神情,还又有点鬼鬼祟祟。大爷是这脾气,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威权,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驻在一个小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跟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缝,挑出一点生,就着灯烧。〃那天堂会,王家姊妹俩出风头,打扮得像双生子。你看见没有?〃

  〃看见。〃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也最会笑人,一提二表婶、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后合。

  〃这两个──〃银娣说。〃讲起来没爹没娘,跟寡妇婶娘过,王三太太自己没钱,就不沾小姐们的光,人家当她总也省点。吓!一天到晚闹要婶娘请客。算是带小姐们做针线,陪着出去,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账,难道叫孩子们给钱?嗳,别看人家阔小姐,就喜欢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礼,送得越重越喜欢。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说闹得简直不像样。〃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他脸红红地嗤笑。

  〃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说,不是长寿相。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

  〃她们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惊。

  〃都有,忌讳说。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会有钱丢下来。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

  现在有了。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他还是喜气洋洋的,又有点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骍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什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个名字就使人做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母,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紧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站着,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自。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没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他会踏实些,比较知道轻重。

  吃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怕什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肯安静蹲在家里,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没有钱吃上了,就顾到这口。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只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第十四章

  定了亲,时而有消息传来,说冯家小姐丑。

  〃不会吧?〃银娣说。〃这些人嘴坏,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见过的,没几年前的事。虽然说女大十八变,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现在这年纪了。你四表姑说相片像。〃

  〃相片也够丑的,〃玉熹说。

  〃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相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谁到无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不是看在老亲份上,连张照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里。〃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不放心。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她说。〃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这话也不好说。还是过天再托人打听打听。〃

  做媒的时候,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半年后就娶过来了。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忌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不想太特别,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证婚人,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也不犯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结婚,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

  〃老法结婚!〃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现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们要嚜!他们还是老规矩。〃

  她其实折衷办理,并没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因为大家看确是招笑,就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喃喃地说著『嗳,从前都是这样,〃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是像从前,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

  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像红海一样,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极平常,四柱床,珠罗纱帐子,只有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衬着凝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个寒颤。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大红大绿十字交叉着,坠着个球花式的绉折球。新郎披红,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斜挂在肩膀上,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与众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人多了没处坐,应酬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客人轮流地轻声说。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

  〃要等吉时,〃有人说。

  〃时辰早到了。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

  〃今天好日子,花轿租不到呢。现在少,就这两家。在城里。……城里到一品香,还好,没多少路。〃

  女家送亲到上海来,住在一品香。

  〃还不来!〃

  〃谁晓得他们?〃新郎咕噜着,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望着那颗球作自嘲的微笑。

  终于有人低声叫著『来了来了。〃孩子们都往外跑。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银娣在楼上陪客,也下来了。没叫小堂名,呜哩呜哩吹着,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军乐队也嫌俗气,不比出殡。索性没有音乐。

  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现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两个女眷搀着,一身大红花细腰短袄长裙,高高的个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还秀气。头上顶着一方红布,是较原始的时代的遗风,廉价的布染出来,比大红缎子衣裙颜色暗些,发黑。那块布不大,披到下颏底下,往外撅着,斧头式的侧影,像个怪物的大头,在玉熹看来格外心惊。

  新娘子进了洞房坐在床上,有个表嫂把他拉到床前,递了根小秤给他。他先装糊涂,拿着不知道干什么,逗大家笑,然后无可奈何地表演一下,用秤杆挑掉盖头。

  闹房的突然寂静下来,连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噤住了。凤冠下面低着头,尖尖的一张脸,小眼睛一条缝,一张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见下颏。他早已一转身,正要交还秤杆走开了,又被那表嫂叫住了。

  〃盖头丢到床顶上。丢得高点!高点!〃

  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转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

  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就低声叫〃嗳呀!新娘子怎么这么丑?这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

  〃倒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后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玉熹倒还镇静,仿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分,到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所以什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人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她。他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仿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溜了,借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溜〃,

  没跟三爷在一起。但是她仍旧扣着他的钱。他在堂子里摆不出架势来,讲起堂子里人总是酸溜溜的带着讽刺的口吻,当然也是迎合他母亲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绩还不错,他学了一口上海话──到底他母亲是本地人──在那种场合混着,不讨人厌,而且究竟年轻占便宜,一个少爷家,又会陪小心,没有少爷架子。他并没有着迷,从来没说要娶回家来的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他母亲得意:不要看他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玩得比大爷三爷精明,强爷胜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迷恋长三书寓?他是她驻在敌国的一个代表,居然不替她丢脸。

  〃熹哥哥坏,〃现在他的堂表姊妹都这样说。

  〃怎么坏?〃

  那一个别过头去,不耐烦地吭了一声,似乎不屑回答。〃还不是嫖?〃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堂子里现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旧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坏,而且不时髦。下次她们看见了他,不免用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一种阴森的罪恶感,像她们小说里读到的内地大少爷,无恶不做。他站在桌子旁边,个子矮小的人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穿着藏青绸袍子,现在不戴眼镜了,苍白的小白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她们招呼他一声,他只朝她们的方向很快地点个头,正眼也不看她们,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对他母亲唯唯诺诺,而在他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他母亲当着人从来不理他的,只偶尔低声发句命令,眼睛望着别处,与对媳妇一样。

  是阴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来人往,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形的头发贴紧在头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子,磕了头马上又穿上大衣,把两只手插在皮领子底下渥着。

  〃在二婶那儿冻死了,〃她们在别处一见面就抱怨。〃这么冷的天,都不装个火炉。〃

  〃有人说他们的莲子茶撤下去拿给别人吃,恶心死了。〃

  〃真怕上他们那儿去。二婶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噘着嘴腻声拖长了声音。

  〃这回又说什么?〃

  〃还不是她那一套?〃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

  〃熹嫂嫂真可怜,站在楼梯口剥莲子,手上冻疮破了,还泡在凉水里。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剥,吓死了,叫我别说,’妈生气。’〃

  楼梯口搁一张有裂缝的朱漆小橱,莲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个子高,低着颈子老站在那里剥。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张椅子出来叫她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房门开着,里面看得见。

  银娣这一向生病,刚起来,坐在床上,人整个小了一圈,穿着一套旧黑哔叽袄,床上挂着灰色的白夏布帐子。那张四柱铁床独据一方靠墙摆在正中,显得奇小。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客人坐得远,简直听不见,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咙。

  〃你怎么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声问,像和耳朵聋的老太太说话,不嫌重复。〃怎么不舒服啊?怎么搞的?〃

  〃咳,大太太,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呵。〃

  〃怎么啦?你从前闹胃气疼,这不是气疼吧?找大夫看了没有?〃她不说是媳妇气的,别人也只好装模糊。

  〃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这样。大太太你发福了。〃

  〃肥了。〃娇小的大奶奶现在胖得圆滚滚的,十足是个官太太。

  〃这才是个福太太的样子。〃

  〃你福气呃,你好。可怎么娇滴滴起来了?怎么搞的?〃

  亲戚们早已诊断她的病是吃菜太碱,吃出来的,和她儿子长不高是一个缘故。她家的菜出名的碱,据说是为了省菜,其实也很少有人尝到。家里有事总是叫北方馆子的特价酒席,才八块钱一桌。平常从来不留人吃饭,只有她过生日那天有一桌点心,大家如果刚巧赶上了,就被让到外间坐席。她站在大红桌布前面,逐个分布粗糙的寿桃,眼睛严厉地钉在自己筷子头上,不望着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子。她不能不给,他们也不能不吃。

  今年过年,她留下几个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还好。玉熹少奶奶进来回话,又出去了。

  〃你不要看我们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样子,〃她在牌桌上说,〃她一看见玉熹就要去上马桶。〃

  大家笑了一阵,笑得有点心不定。她为了证明这句话,又讲了些儿子媳妇的秘密,博得不少笑声。〃这话我怎么知道的?我也管不到他们床上。不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什么都当笑话讲,他们真不管了。想想从前老太太那时候,我们回到房里去吃饭,回来头发稍微毛了点都要骂,当你们夫妻俩吃了饭睡中觉。’什么都肯,只顾讨男人的喜欢,’这话不光是婆婆讲,大家都常这样批评人。男人不喜欢,又是你不对。那时候我们都说冤枉死了,其实也是,只顾讨他喜欢,叫他看不起,喜欢也不长久。这是从前,现在是……真是我们听都没听见过。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

  这话辗转传到玉熹少奶奶耳里,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闹,不肯让他近身。两人老是吵,有时候还打架。银娣更得了意,更到处去说。人家也讲他们,但是只限于夫妻间与年纪相仿的人们。两个女太太把头凑在一起,似乎在低声讲某人病情严重。忽然有一个鼻子里爆出一声厌烦的笑声,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难色,仿佛吃不惯耳朵。

  〃他们家就喜欢讲这些。〃另一个抱怨着。

  玉熹少奶奶病了。银娣先说是装病。拖得日子久了,找了个医生来看,说是气虚血亏,也就是痨病。银娣连忙给玉熹分房,搬到楼下去。

  〃照这样我什么时候才抱孙子?小痨病鬼可不要。你也要个人在身边,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紧。我把冬梅给你,她也大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他母亲这丫头,不但长得平常,他从小看惯了她是个拖鼻涕小丫头。最近还闹过,开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汤进来。

  〃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汤里,脏死了。叫她别这么拿,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

  银娣这时候忽然发现她有些好处。〃说她呆,还是厚道点好,有福气。她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来又是个人。五短身材有福气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家里这一向太晦气,要冲一冲。丫头收房其实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我们还是叫她冬梅。〃暗示这不妨碍他正式纳妾,等到手边方便点的时候。

  现在根本谈不到,还是年年打仗,现在是在江西打共产党。鸦片一天比一天贵,那黝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形,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古香。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包的时候香气最浓。小风炉开锅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贯穿全屋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灯,她有时候看他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泥斗喙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蒙蒙的薄膜。是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孜──隔些时嗅一下,可以看得人讨厌起来,的确是个累赘,但是无论怎么贵,还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不像出去玩是个无底洞。靠它保全了家庭。他们有他们的气氛,满房间蓝色的雾。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际。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会安顿下来的。吃的人喜欢什么都在手边,香罐里垫着报纸,偎在枕边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来吐痰。第一要方便省事,他连他少奶奶长得那样都不介意。

  冬梅烫了飞机头,穿着大红缎子滚边的花绸旗袍,向太太和少爷磕头,又去给少奶奶磕头。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头是不吉利的,生着病尤其应当忌讳。银娣自己不在场,预先嘱咐过女佣们,还没拜下去就给拉住了。

  〃就说’给少奶奶磕头。’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给冬梅又提高了身分。本来已经把前面房间腾出来给她,拣最好的佣人伺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间后房里,要什么没有什么,医生也不来了,她娘家听见了,从无为州叫人来看了她一次。银娣后来坐在房门口叫骂了三个钟头︰

  〃我们这儿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倒像请了个祖宗来了。要回去尽管去,去了别再来了,谢天谢地。我晓得是嫌冬梅,自己骑着茅坑不屙屎,不要男人,闹着要分床、分房。人家娶媳妇干什么的,不为传宗接代?我倒要问问我们亲家。他们要找我们说话,正好,我们也要找媒人说话。拿张相片骗人,搞了个痨病鬼来,算我们晦气。几时冬梅有了,要是个儿子,等痨病鬼一断了气马上给她扶正。〃

  她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搬张板凳骑着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一下午。冬梅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儿子生下来,少奶奶才死。扶正的话也不提了。

  第十五章

  她有时候对玉熹说,〃叫人家笑话我们,连个媳妇都娶不起?还是我恶名出去了,人家不肯给?〃

  〃我不要,〃他说。

  〃他也是受够了,实在怕了,〃她替他向别人解释。〃他不肯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