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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阅读

作品:怨女|作者:千夜即墨|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0:01:20|下载:怨女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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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太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锁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子上。她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子,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嚜。〃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借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了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管的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嗤呼嗤,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拚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才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作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

  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什里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账,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甬道里叫卖鸭肫肝、鸭十件。

  〃买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蓬蓬蓬敲门。〃先生,白兰花要?〃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第七章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

  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分,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做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两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著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著『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卍字坠子,刚巧像个$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年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宧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子。〃

  〃我们真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慧,〃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

  〃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

  〃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分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怎么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子,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沉先生回苏州去。〃

  她们用老沉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

  〃你吃了面没有?〃她走出去问。〃去吃面。〃她把孩子接过来。〃叫夏妈抱着他。夏妈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雕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的挤一下。

  廊上来了个挑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卍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户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披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里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

  〃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

  〃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走到跟前才说话。〃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

  〃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

  〃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楣。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

  〃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谁说的?〃

  〃你不比我小一岁?〃

  〃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伙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

  〃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办?〃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冤家,〃她轻声说。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它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褪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人来了,〃他预言。

  〃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不犯着,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

  〃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他笑了一声。

  〃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她攀着蜡烛架哭了起来,脸靠在手背上。

  〃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

  〃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做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好。〃

  〃又何必咒他。〃

  〃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

  〃是你看错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人。〃他伸直了手臂朝下,把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蓬!蓬!充塞了空间,消灭一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孩子交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肯不告诉人?而且这么个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拉拉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乱划挡架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人交换一言一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阴风。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门口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花布帘子。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有突兀感。以后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里的人,刀柄抓在别人手里了。

  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别人捺着她坐下,她一会又站起来。

  她一个人照应几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语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轮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粉与水蒸气。鲜艳的粉红丝绵粉扑子也有点潮湿,又冷又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

  〃一直好好的,〃奶妈说,〃就我走开那一会,二奶奶叫我去吃面,后来吃奶就存不住。〃

  〃你走了交给谁抱?〃

  〃交给谁?谁也不在那儿,〃银娣接口说。〃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鸡骂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气,省得再跟他说话。

  〃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应当带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奶妈,把门开着,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

  〃噢,我也听着点,〃奶妈说。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人,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大钳子似的夹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是打入冷宫,送到北边去,不是原籍乡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看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她们从来不。这些人虽然喜欢背后说人家,这话从来没人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说,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她怎么这样傻。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月亮那么大,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阳。在黑暗中房间似乎小得多。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听上去特别逼近,近得使人吃惊。奶妈带着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今天晚上开着门,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两个女佣的鼾声有点参差不齐,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那一上一落,神经紧张起来。一个落后半步,两个都时而沙嗄,时而浓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然后渐趋低微,偶尔还吁口气,或是吹声哨子。听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过不了这一关。夜长如年,现在正到了最狭窄的一个关口。

  格辣一响,跟着一阵沙沙声。是什么?她站着不动,听着。是老郑在枕上转侧,枕头装着绿豆壳,因为害红眼睛,绿豆清火的。

  她披上两件衣裳,小心地穿过海上的船舱。黑洞洞的,一只只铺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着。一个个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就光剩这一口气,每次要再透口气都费劲,呼嗤呼嗤响,是一把乱麻绷紧在一个什么架子上,很容易割断。每一只咽喉都扯长了横陈在那里,是暴露的目标。她自己的喉咙是一根管子扣着几只铁圈,一节节匝紧了,酸疼得厉害,一定要竖直了端来端去。她转动后面箱子房的门钮,一进去先把门关上再开灯。一开灯,那间大房间立刻围了上来,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很安逸。用不着的家具,一的箱子,都齐齐整整挨着墙排列着。

  二爷不会看见门头上小窗户的光。老妈子们隔着间房,也看不见。她搬了张凳子放在他的旧床上。坏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声。比地板上更响。门头上的横栏最合适,不过那要开着门。另一扇门通向甬道,是锁着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张床毯或是麻包铺在床上,但是什么都收起来了。还是宁可快点,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随时可以哭起来,吵醒他们。反正要不了一会工夫,她小时候有个邻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带了一条带来,这种结实的白绸子比什么绳子都牢。能够当做一件家常的工作来做,仿佛感到一点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尘的气味,也像那张床一样,自成一个小房间。如果她夏天上吊,为了失窃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迹,但是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他们会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