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小物体就绕着它不停地转,对吗?〃
〃对……〃
〃我妈妈的死……那是最重大的……任何事情都围着它转呀转……我时常梦到它,我也……时间旅行去过那里。一次又一次。如果你也能去那儿,能在事故现场逗留一下,你就能看见每一个细节,所有的人、车、树,还有天上飘着的雪……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真切地看到每一样东西,你就会看到我。我在汽车里、灌木丛后、桥上、树梢间。我从各个角度亲眼目睹了一切,我甚至亲自参与到其中:我去附近的一家加油站给机场打电话,要他们用广播通知我的父亲立即去医院。我坐在医院的等候室里,爸爸一路跑来找我,他的脸色看上去仿佛受过重创似的灰白。我沿着公路走,等待幼小的我随时出现,我把一条毯子披在我瘦弱的肩头,我看见我那张幼小迷茫的脸,而我想,我想……〃我已泪流满面。克莱尔抱紧我,我靠在她马海毛绒衫的胸前,无声地抽泣。
〃想什么?你在想什么,亨利?〃
〃我想,我也应该一起死的。〃
我们相拥着。我逐渐控制住自己,克莱尔的衣服被我弄得一塌糊涂。她去了洗衣房,回来时穿上一件爱丽西亚的白色室内乐演奏衬衫。爱丽西亚只有十四岁,可已经长得比克莱尔高大了。我望着克莱尔,她站在我面前,我后悔来这里,后悔毁了她的圣诞节。
〃对不起,克莱尔。我并不想把这么多悲伤强加给你。我只是觉得圣诞节……很艰难。〃
〃哦,亨利!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这儿,我宁可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你总是无缘无故地出现,然后就消失了。如果我知道一些事情,关于你的生活,那样你看上去就更……真实了。就算是可怕的事情……无论你讲多少,我都愿意听。〃爱丽西亚在楼梯口叫着克莱尔。该让克莱尔回家庆祝圣诞了。我站起来,我们小心地接吻,然后克莱尔应道:〃来啦!〃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跑上楼梯。我把椅子重新顶在门后,独自迎接一个漫漫长夜。
§虹§桥书§吧§bsp;第34节:圣诞夜(二)(1)
圣诞夜(二)
······························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二十五岁)
亨利:白天的圣诞音乐会演出后,我打电话问爸爸是否要我过去陪他吃晚饭,他带着几分做作的热情邀请我,我推脱了,他也松了口气。今年德坦布尔家族〃官方〃的悼念日将在几个地方同时举行,金太回韩国看她的姐妹了,我便负责帮她浇花灌草,接收信件。我打电话叫英格里德·卡米切尔出来,她却轻快地提醒我,今天是圣诞夜,有些人要回家孝顺父母。我翻遍我的通讯录,大家不是出城了,就是和前来拜访的亲戚待在一块儿。我也许应该去看看祖父母,然后我又想起他们此时正远在佛罗里达。下午两点五十三分,店铺开始关门了,我在艾尔酒廊里买了瓶杜松子烈酒,把它塞进大衣口袋,然后在贝尔蒙特车站跳上地铁,前往市中心。这是个阴冷的下午,车厢里只有一半的乘客,大多都是家长带着孩子进城看马费百货公司的圣诞橱窗1马费百货公司自上个世纪以来,在每一个圣诞节总能赢得孩子们的欢心。马费百货公司创立于1852年,1897年新上任的陈列部经理亚瑟·弗莱瑟非常倡导橱窗展示,之后橱窗展示就成了马费百货公司最大的特色。特别是圣诞节的橱窗,对芝加哥人的意义非同一般。,再赶去水塔广场做最后的大采购。我在鲁道夫站下了车,向东边的格兰特公园走去。我在ic线的天桥上站了一会儿,拿出酒来喝,然后我又走到溜冰场。几对男女,还有一些孩子正在溜冰,他们相互追逐,有倒着滑的,有滑8字的。我租了双尺码差不多的溜冰鞋,系上鞋带,走进场子里。我沿着溜冰场绕圈,轻松从容,什么都不想。重复,动作,平衡,冷风,感觉很不错。太阳正在西沉,我滑了大约一个小时,还了溜冰鞋,套上靴子,继续前进。
我沿着鲁道夫大街往西,拐到密歇根大道再向南,经过芝加哥美术馆,门口的狮子戴上了圣诞花环。我沿着哥伦布大街走,格兰特公园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只乌鸦,在傍晚微微发蓝的雪地上阔步,盘旋。路灯把头顶的天空映成了橘黄色,湖那边的天空则是一片深深的蔚蓝。在白金汉喷泉边,我站立良久,看着成群的海鸥时而绕圈飞翔,时而下沉争抢路人喂食的面包,直到冷得再也无法忍受。一名骑警一度骑着马,缓缓绕了喷泉一周,然后气定神闲地向南巡逻去了。
我走着,靴子并不防水,尽管穿了好几件毛衣,对于不停下降的气温,我的大衣还是太单薄了。我也没有足够的脂肪,每年十一月到次年四月间,我总会觉得冷。我沿着哈里森大街,来到国立街。我经过太平洋花园教会,无家可归的人为了投宿和食物聚集一堂,我想,今晚他们吃些什么?收留所里是否也有欢庆呢?没有汽车。我也没有手表,估计已经七点了。最近我对时间的感觉有点特别,仿佛时间在我身上走得比别人慢一些,一个下午犹如一整天,一程地铁仿佛一场史诗之旅。今天更是冗长不堪,整天我都一直努力不去想妈妈,想那场车祸,想所有的一切……可是现在,在夜里,我走着,这些念头全都追上了我。我饿了,酒已经喝完了,人也快走到亚当斯街了。我盘算了一下口袋里剩下的现金,然后决定去贝格豪夫2贝格豪夫餐馆e berghoff restaurant)诞生于1898年,一家家族经营超过100年的德国饭店。,那家啤酒鼎鼎有名的老牌德国餐馆。
贝格豪夫温暖又喧闹。已经有不少人了,吃着的,站着的,贝格豪夫传奇的侍者们神情庄重地往返于厨房和餐桌之间。我排在候餐的队伍中,前后都是唧唧喳喳的家家对对,我开始逐渐融化。终于我被引到主厅后的一张小桌旁。我点了黑啤,一盆鸭肉香肠佐鸡蛋面疙瘩。菜端了上来,我细嚼慢咽,把沾在面包上的酱汁都吃光了,才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是否吃过午饭。真好,我学会照顾自己了,我不再是傻瓜了,我记得吃晚饭了。我靠在椅背上扫视四周,高高的天顶、深色的镶板和壁画上的小船下面,正在共进晚餐的中年伴侣们。他们整个下午都在采购,或者听音乐会,他们正愉快地谈论买来的礼物、儿孙们、飞机票、到达时间,还有莫扎特。我突然也有种想去听音乐会的冲动,可是今天晚上并没有演出,此刻爸爸很可能正在从交响音乐厅回家的路上。我以前总坐在最上层的包厢(就音效而言的最佳位置)里聆听《大地之歌》3《大地之歌》;完成于1908年,马勒选择了七首唐诗,包括李白的《悲歌行》《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王维的《送别》、钱起的《效古秋夜长》等,写成了《大地之歌》。全曲共分六个乐章,是一部加入人声的、作者称之为〃为男高音、女低音(或男中音)声部与管弦乐队而写的交响曲〃。,或是贝多芬,或是其他的非圣诞曲目。嗯,也许明年吧。我突然看见我一生中所有的圣诞节,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等着我穿越。绝望淹没了我,不!我希望时间能让我摆脱这一天,能把我带进其他平和的日子。然后,我又对自己逃避痛苦而内疚起来。死去的人需要我们的缅怀,即使它会吞噬我们,即使我们能做的一切只是说一声:抱歉,直到它最后变得和空气一样无足轻重。下次我会带祖父母一起来这吃饭,我不想让悲哀压沉这充满节日温暖的餐馆,也不想下次来吃饭时想起这些,所以我付了账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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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圣诞夜(二)(2)
回到大街上,我站着思忖。我不想回家,我想到人群中去,我想他们能让我分心。我突然想起让我爽酒吧,一个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地方,一个怪胎的天堂。太棒了!于是我走到水塔广场,乘上沿芝加哥大街行驶的66路公交车,在达门街下,换乘50路继续往北。车里都是呕吐物的味道,我是惟一的乘客,司机用教堂合唱团里男高音的嗓音唱着《平安夜》,我在瓦般西亚街下车时,祝他圣诞快乐。我路过修理行,天开始下雪了,我用指尖接住大片潮湿的雪花。我听见从酒吧里漏出的音乐,被遗弃的火车老轨道在街前发出钠燃般刺眼的光。我推开门,有人开始吹小号,热辣的爵士乐敲击起我的胸膛,我走了进去,如同一个就要淹死的人,我来这儿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连同酒吧招待蜜儿,这里有十来个人,小型舞台上挤了三个乐手:小号、低音提琴和单簧管。客人们则坐在吧台旁。乐手们狂热地演奏,音量达到极限,好像狂僧作法似的。我坐着听,终于分辨出《白色圣诞节》的主旋律。蜜儿走过来盯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声喊道:〃威士忌加冰!〃她大叫着应答:〃特调吗?〃我吼着:〃是的!〃然后她转身去兑酒。这时乐声突然中断,电话铃响了,蜜儿拎起听筒就说:〃让我shshshsh爽!〃她把酒推在我面前,我则在吧台上丢了一张二十美金。〃不,〃她对着听筒说,〃嗯,该死的。嗯,也操你的。〃她把听筒重重地搁到机座上,仿佛扣了个篮板球。蜜儿起身,一连好几分钟,她看上去都像是要叫人滚蛋一样,然后才点了支宝马香烟,朝我脸上喷了一个巨大的烟圈,〃哦,对不起。〃乐师们一同来到吧台前,她端上了啤酒。厕所的门就在舞台上,我趁换奏别的曲子时撒了泡尿。我回到吧台,蜜儿在我的吧凳上又放了一杯酒。〃你会通灵吧。〃我说。
〃你真乖,〃她故意〃砰〃地扔下烟灰缸,斜靠在吧台里面,若有所思,〃你呆会儿有什么打算?〃
我有几个选择。我确实曾有一两次带蜜儿回过家,她也够让人销魂的,可是现在,我一点也没有心情逢场作戏。可话又说回来,心情糟糕的时候,暖暖的身子也不是件坏事。〃我想烂醉。你呆会儿有什么打算?〃
〃这样,如果你还不算太醉,你可以过来,要是你醒的时候还没死,你可以帮我个大忙,冒充瑞夫去格兰克和我父母共进圣诞晚餐。〃
〃哦,天哪,蜜儿。想到这事儿我都要自杀了。对不起啦!〃
她在吧台前倾过身子,十分强调地说:〃好啦!亨利。帮帮我吧。你还是个看得过去的年轻男人,妈的,你可是个图书管理员啊。要是我老爸老妈问你父母是谁、哪所大学毕业的,只有你才不会当场晕倒。〃
〃其实,我也会的。我会立刻去卫生间割断我的喉管。再说了,那样有什么用?就算他们立即喜欢上我,今后几年也会一直折磨你的,〃上回和你约会的那个不错的年轻图书管理员现在怎么样了?〃要是他们有一天真的遇见了瑞夫怎么办?〃
〃我想我不需要担心那么多事情吧。好啦,我会在你身上摆几个你从没听过的特级姿势的,我会补偿你的。〃
几个月了,我一直拒绝去见英格里德的父母,连明天晚上他们家的圣诞大餐也谢绝了,我更不可能为几乎不认识的蜜儿去做这种事情。〃蜜儿,其他任何一天都行……听着,今晚我就是要酩酊大醉到站不起来为止,更不要说醒着陪你演戏了。打电话给你父母,说瑞夫他正在做扁桃体手术什么的。〃
她去吧台的另一端招待三个年轻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大学生。接着,她折腾了一番瓶子,调出某种精美的饮料。她把高脚杯摆在我面前,〃尝尝看,算在酒吧的账上。〃那东西的颜色像是草莓味的〃酷爱〃4酷爱(kool?aid),一种以儿童为销售对象的饮料,具有令孩子们十分感兴趣的颜色和风味,还能变颜色。。
〃这是什么?〃我喝了一口,很像七喜。
蜜儿邪邪地笑了,〃是我发明的,你不是要醉吗?这可是趟快速列车。〃
〃哦,那太好了,谢谢你。〃我向她举杯,一饮而尽。一种火热和满足随即涌遍全身。〃天哪,蜜儿,你该申请专利啦。在整个芝加哥设满汽水小摊,再把它装进纸杯,你早就该是百万富翁啦。〃
〃还要?〃
〃当然啦。〃
我这个德坦布尔父子事务所未来的资浅合伙人、名声在外的酒鬼,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三杯五盏下肚后,蜜儿的目光穿过吧台飘落到我身上。
〃亨利?〃
〃嗯?〃
〃我快把你弄死了。〃这倒真是个好主意。我试图点头赞同她,但那太费劲了。相反,我缓缓地滑下去,极其优雅地,躺到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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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圣诞夜(二)(3)
很久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仁爱医院里。蜜儿坐在我床边,脸上到处都是睫毛膏。我的胳膊被盐水瓶吊着,难受,非常难受,事实上,浑身里外上下,处处都难受。我转过头,往脸盆里吐了起来。蜜儿伸手,帮我擦拭嘴角的污秽。
〃亨利……〃蜜儿轻声说。
〃嗨,见鬼了。〃
〃亨利,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究竟怎么了?〃
〃你昏迷了,然后我算了一下……你多重?〃
〃一百五十八斤。〃
〃天啊,你吃晚饭了吗?〃
我想了一会说:〃吃了。〃
〃那好,不管怎么说,你喝的东西大概有四十度,你还喝了两杯威士忌……可你当时一切都正常。突然,你看起来极其可怕,接着就昏了过去。我想你应该是喝多了,所以我拨了911,然后你就来这了。〃
〃谢谢,我想我应该谢谢你。〃
〃亨利,你是不是想寻死?〃
我考虑了一会,〃是的。〃然后我翻身朝着墙壁,假装睡觉了。
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星期六 (克莱尔十七岁,亨利四十岁)
克莱尔:我坐在密格朗外婆的房间里,陪她一起玩《纽约时报》上的填字游戏。今天是个晴朗又凉爽的四月天,早晨,花园里红色的郁金香在风中摇摆,妈妈正在连翘1多年生落叶灌木,外国人也称为圣约翰草(st。john?s wort),它的名字来源是这种植物通常在6月24日前后开花,花瓣呈黄色,该日是《圣经》记载中施洗者圣约翰的诞生日期。同时由于这植物含有红色液汁,当时的人认为是圣约翰殉道时流出的血液。中古时代的人们相信它有医疗和驱走邪魔的作用。
旁种一些白色的、小小的新品种,她的帽子几乎快要被风吹落了,她只能不时用手按住它,最后她把帽子摘下来,压在工具篮下面。
我已经两个月没见过亨利了,表格上离下次见面还有三个星期,再之后就是两年不见了,我们正在接近那一天。小时候,我总是随意地对待亨利,和他见面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现在,他每来一次,我们的见面就减少一次,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开始非同以往。我希望有些什么……我希望亨利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证明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玩笑。我想要。就是这样。我就是想要。
靠着窗,密格朗外婆正坐在她那把蓝色的高背椅上。我也坐在窗口,报纸搭在腿上。我们大概填了一半的格子,但我的心思已经跑掉了。
〃孩子,把那条再念一遍。〃外婆说。
〃二十纵。〃像僧侣一样的猴子〃,八个字母,第二个是〃a〃,最后一个是〃n〃。〃
〃capuchin2僧帽猴,生活在中南美洲,得名于圣芳济修士的帽子,它与僧帽猴的头部毛色非常相似。被视为新大陆最聪明的猴子之一。,〃她微笑着,把没有视力的眼睛定在朝我的方向。在外婆看来,我只是弱光背景上的一片黑影。〃我猜得很不错吧,嗯?〃
〃呀!您真厉害。哇噻,试试这条:十九横,〃别把你的肘伸得太远〃,十个字母,第二个是〃u〃。〃
〃柏马剃须膏3柏马剃须膏(burma shave);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剃须膏品牌。它的户外广告语是:别把你的肘伸太远,免得它跟别的车子回家。,上个时代的事了。〃
〃啊,我一辈子都猜不出。〃我起身舒展手脚。我迫切需要出去走一圈,外婆的房子的确很舒服,不过也很容易让人得上幽闭恐惧症。低矮的天花板,墙纸上都是精致的蓝色花朵,还有蓝色的床罩和白色的地毯,整个房间闻上去有股脂粉、假牙和衰老的肌肤混合的味道。密格朗外婆有点消瘦,她坐得挺直,头发很美丽,银丝中依稀可见些许红色(我也继承了她的发色),它们完美地后卷,被固定成一团发髻。外婆的眼睛就像一团蓝色的云雾,她失明了九年,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只要不出屋门,她完全可以去任何地方。她一直想要教我填字游戏的诀窍,可我连独立完成一个单词的耐心都没有。外婆从前都是用钢笔填写格子的,亨利也很喜欢这种游戏。
〃天气很好,对么?〃外婆说,她靠着椅背按摩各个指关节。
我点头,然后说:〃是的,可是有些风。妈妈在那边摆弄花草,风一刻不停的,她身上每样东西都要被吹跑了。〃
〃露西尔总是那个样子,〃外婆说,〃你知道么,孩子,我现在想出去走走。〃
〃我正好也这么想。〃我回答说。她笑了,伸出双手,我轻轻地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我拿来外套,用丝巾把外婆的头发包好,以免被风吹乱。然后,我们慢慢下楼,出了前门。我们站在车道上,我转身问外婆:〃您想去哪?〃
〃我们去果园吧!〃她说。
〃有点远。噢,妈妈在和我们招手,我们也向她招招手吧。〃妈妈此刻已经忙到喷泉边了,我们朝她招了招手。园丁彼得正和她说着话,他停下来看我们,等着我们继续散步,这样他就能继续同妈妈争论有关水仙,或许有关牡丹的话题了。彼得很喜欢和妈妈争,不过最后总是妈妈占上风。〃外婆,从这儿到果园,可有一公里半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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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圣诞夜(二)(4)
〃不要紧,克莱尔,我的腿没问题。〃
〃好的,那么我们去果园吧。〃我挽着她的胳膊向前走,接近草坪边缘时,我问:〃从树阴下走还是在太阳下走呢?〃她回答:〃哦,当然是在太阳下走啦。〃于是我们选择了那条小径,它穿过草坪的中央通往空地。我一面走,一面向她描绘。
〃我们现在正经过篝火堆。上面停着好多鸟……哦,它们飞到那边去了!〃
〃乌鸦,八哥,还有鸽子。〃她说。
〃是的……现在,我们到了门口,当心,路有点滑,我看见狗的脚印,是条大狗,说不定是阿灵汉姆斯家的乔伊。到处都绿油油的。这里还有野玫瑰。〃
〃草地上的草有多高了?〃外婆问。
〃大概有三十多厘米了,是那种真正的淡绿色。这里就是小橡树了。〃
她把脸转向我,微笑着,〃我们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我领她去了离小路几米开外的地方。这里有三棵橡树,是外公在四十年代时种下的,以纪念在二战中死去的大舅公泰笛,也就是我外婆的哥哥。这些橡树依然不是很大,只有四五米高。外婆把手放在中间那棵的树干上,说:〃你好!〃我不知道她是问候橡树,还是问候她的哥哥。
我们继续走,爬上那块高坡,草坪铺展在我们面前,亨利正站在空地中间。我停住了。〃怎么了?〃外婆问。〃没什么。〃我回答她。我领她沿着小径一直走。〃你看见什么了?〃她问我。〃一只老鹰在树林上空盘旋。〃我回答她。〃现在几点?〃我看了看手表,〃快到正午了。〃
我们来到空地,亨利站得笔直,朝我微笑,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头发灰灰的。他穿了一件黑色长外套,在嫩绿的草坪上显得很突出。〃那块石头在哪儿?〃外婆问,〃我想坐下来。〃我牵着她来到岩石边,扶她坐下。她一转脸,正好对着亨利,她呆住了。〃是谁?〃她的声音很急切。〃没有人。〃我撒了谎。
〃有个男人,那儿。〃她说着,朝亨利点了点头。他看着我,仿佛在说,别怕,告诉她吧。有条狗在树林里〃汪汪〃直叫,我犹豫着。
〃克莱尔。〃外婆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害怕。
〃介绍一下吧。〃亨利平静地说。
外婆一动不动,等着。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好吧,外婆,〃我说,〃他是我的朋友亨利。就是我曾经和你提过的人。〃亨利向我们走来,伸出一只手,我把外婆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这是伊丽莎白·密格朗。〃我向亨利介绍说。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人了。〃外婆问。
〃是的。〃亨利回答,那声是的滑入我的耳朵,犹如精油一般舒心。是的。
〃可以吗?〃她朝亨利伸出双手。
〃我坐到您身边吧。〃亨利坐在石头上。我扶着外婆的手触摸亨利的脸,她抚摸他的时候,亨利一直看着我。〃真痒啊。〃亨利对外婆说。
〃像块磨砂纸,〃她的手指尖经过他的下巴,亨利还没剃胡子,她如此评论道,〃你不是个小伙子了。〃
〃对。〃
〃你多大了?〃
〃我比克莱尔大八岁。〃
她看上去很迷惑。〃二十五岁?〃我看着亨利灰白相间的头发,还有他眼睛周围的皱纹。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也许更老些。
〃二十五岁。〃他斩钉截铁地说。在另外某个地方,确实是的。
〃克莱尔告诉我她今后会嫁给你。〃外婆对亨利说。
他微笑着看我,〃是的,我们今后会结婚。几年以后,等克莱尔毕业。〃
〃在我们的年代,绅士们都要来府上吃饭,拜访女方的家人。〃
〃我们的情况是……非正统的。到目前为止还不可能那样。〃
〃我倒不觉得。如果你能和我的外孙女在草坪上追逐嬉闹,你当然可以来家里让她的父母把把关。〃
〃我感到荣幸之至,〃亨利说着站起身,〃不过,现在我很抱歉,我马上得去赶一趟火车。〃
〃等会儿,年轻人……〃外婆刚开口,亨利已经在说:〃再见啦,密格朗夫人。终于能够见到您,真是太棒了。克莱尔,对不起,我不能再停留了……〃我伸出手,他却无影无踪了。我转向外婆,她坐在岩石上,双手想要抓住什么,脸上一片茫然。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道。我开始解释,当我说完,她低垂着头,把患有关节炎的手指扭曲成奇怪的造型。最后,她抬起脸来面对我,〃可是,克莱尔,〃我的外婆说,〃他一定是个魔鬼。〃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就像在对我说我衣服的纽扣系错了,或者是该吃饭了,诸如此类。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也曾经那么想过,〃我对她说。我把她的手放好,不让她继续揉捏手指。〃但亨利是个好人,我不觉得他是个魔鬼。〃
外婆笑了,〃你这么说,好像你见识过很多魔鬼似的。〃
〃真正的魔鬼就会有……魔鬼样,你说呢?〃
→虹→桥→书→吧→bsp;第38节:让我准时进教堂吧(1)
〃我想,如果他要伪装,他可以变得像天使一样。〃
我小心地挑选着用词,〃亨利有一次告诉我,他的医生认为他是一个新人种。您明白吗,就像是进化更前进了一步。〃
外婆摇头,〃那和魔鬼一样糟。天哪,克莱尔,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你究竟是怎么啦?想想你们以后的孩子!突然消失到下个礼拜,然后又蹦回早饭以前!〃
我哈哈大笑,〃那该有多刺激啊!像玛莉·波平丝4玛莉·波平丝; 英国儿童文学作家p。l。特拉夫斯所著的同名小说中的人物。仙女保姆玛莉·波平丝来到人间帮助班克斯家的两位小朋友重拾欢乐,教导他们如何克服生活的困难。或是彼得·潘那样。〃
她轻轻捏着我的双手,〃好好想一想,我的宝贝:在童话里,只是孩子在享受各种历险,而妈妈只能呆在家里等着他们飞进窗户。〃
我看了看地上亨利刚刚丢下的那堆皱巴巴的衣服,我把它们捡起来折叠好。〃等一会儿,〃我一边说,一边找到衣物箱,把亨利的衣物装进去。〃我们回屋去吧,过了午饭的时间了。〃我牵她从岩石上站起来,风呼啸着吹过草地,我们斜着身子,奋力向房子走去。当我们回到那块高坡时,我转过头看了看空地。那儿空荡荡的。
几天后,我坐在外婆床前,给她念《达洛维夫人》5《达洛维夫人》(mrs。dallobsp;。天黑了,我抬起头,外婆好像睡着了。我便停下来,合上书。她睁开眼睛。
〃外婆。〃我说。
〃你想念他么?〃她问我。
〃每天,每分每秒。〃
〃每分每秒,〃她说,〃是呀,就是那种感觉,对么?〃她侧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晚安。〃我对她说,然后关上灯。我站在黑暗中,望着床上的外婆,一种自艾自怜的情绪油然而生,就像是被刚刚注射进了身体里。就是那种感觉,是么?是的。
让我准时进教堂吧
······························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亨利三十岁,克莱尔二十二岁)(早晨6∶00)
亨利:我清晨六点醒来,外面下着雨。我正躺在一家叫〃布雷克之家〃的温馨小旅馆里,这是个绿色的小单间。小旅馆恰好在南黑文的南海滩上,是克莱尔的父母挑的。我爸爸此刻正在楼下另外一个小单间里熟睡,那是同样温馨的粉色,隔壁金太的则是一间黄色的,外公外婆睡在超级舒适的蓝色贵宾房里。我躺在无比柔软的床上,身下是萝拉·艾诗莉牌的床单。我听见窗外的风撞击着房子,雨水倾盆而下,我怀疑这暴雨的天自己还能不能跑步。头顶大约半米上方,雨水敲打着屋顶,再沿着沟槽哗哗流过。这间屋子类似一个阁楼,有张小巧的书桌,必要时还可以在上面写一些婚礼上的动人感言,五斗橱上还摆着装了洗脸水的大口水罐和洗脸盆。顶楼的温度很低,就算我要从罐子里取水,也得先敲破一层冰。在这间绿屋子的中央,我觉得自己就像只粉红色的毛毛虫,先吃得饱饱地钻进来,然后努力变成蝴蝶或是类似的东西。此刻,此地,我并没完全清醒。我听见有人咳嗽,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是一声尖叫,那是我的神经系统开始自我运作了。哦,上帝啊,就让今天成为平平常常的一天吧,让我平平常常地喝醉,平平常常地紧张,让我准时地、及时地赶到教堂吧,让我别吓到别人,更别吓到自己,让我尽全力度过我们的大喜之日吧,不要有什么特别,让克莱尔一切顺利吧,阿门。
(早晨7∶00)
克莱尔:我在床上醒来,我儿时的床。我游移在半梦半醒间,竟一时找不到自己这是在哪儿,是圣诞节还是感恩节?又回到小学三年级了么?我生病了么?为什么在下雨?黄色的窗帘外面,天空如同死去了一般,巨大的榆树被急风剥去了发黄的叶子。我做了一整夜的梦,现在,它们都搅在一起了。其中一段梦里,我在大海里游泳,我是一条美人鱼,一条刚刚成型的美人鱼,别的美人鱼都在教我,是一堂美人鱼课,我还不敢在水下呼吸,水涌进了胸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太可怕了,我不停地浮出水面换气,另一条美人鱼不断对我说,不,克莱尔,应该像这样……我发现她的头颈后面长着鳃,我也有,我照着她说的做,后来便一切正常了。游泳就像飞翔,所有的鱼都是鸟……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小船,我们游上去观看。那只是一艘小帆船,妈妈坐在船上,独自一人。我游了上去,她见到我很吃惊,连声问,克莱尔,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今天去结婚啦。那一刻,如同你也曾在梦里经历过的那样,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我是美人鱼,我就不能和亨利结婚了,我开始哭,然后我醒了,发现还只是深夜。我在黑暗里继续躺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自己又变回了普通女人,就像小美人鱼那样,只是我脚上没有那可怕的灼痛,舌头也没被割掉。安徒生一定又古怪又忧郁。我接着睡,现在我就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我要和亨利结婚了。
虹桥书吧bsp;第39节:让我准时进教堂吧(2)
(早晨7∶16)
亨利:婚礼下午两点开始,我们需要半个小时梳妆打扮、二十分钟驱车前往圣·巴塞尔教堂。现在是七点十六分,我还有五小时四十四分钟要挨过去。我套上牛仔裤,穿上那件脏兮兮的法兰绒衬衫和高帮帆布鞋,蹑手蹑脚地下楼去找咖啡。爸爸起得比我早,他正坐在早餐厅里,捧着一只漂亮杯子,里面的黑汤热腾腾地冒着热气。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到他对面。微弱的光亮从装了蕾丝窗帘的窗户里透射进来,把爸爸的脸映得鬼模鬼样的,今天早上的他,只是平时黑白影像的彩色版本,他的头发朝各个方向翘着,我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头发捋捋平,仿佛他是一面镜子似的。他也如法炮制,我们都笑了。
(上午8∶17)
克莱尔:爱丽西亚坐到我床边,用手指戳我,〃快点啊,克莱尔,〃她继续戳,〃池塘光亮亮,小鸟把歌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青蛙蹦又跳,姑娘快起床!〃爱丽西亚挠我的痒痒,又掀我的被子,我们打起来,我把她按在身下,埃塔从半开的门里伸进头来,严厉地说:〃姑娘们,你们这么乒乒乓乓地要干吗?你们的父亲,还以为有棵树砸到了房子呢,原来是你们两个在搏斗呀。早饭就要好了。〃说完,埃塔突然把头缩了回去。听到她跌跌撞撞下楼的声音,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上午8∶32)
亨利:外面依旧风声呼啸,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去跑步。我研究了一下克莱尔给我准备的南黑文地图(〃密歇根湖日落沙滩上的耀眼明珠!〃)。昨天,我沿海滩跑了一圈,很愉快,可今天早上那条路线就不行了,两米高的海浪前赴后继地扑向海滩。我估计那有一公里半的路程,得分几段才能跑完,如果天气实在太糟糕,我可以少跑一点。我做了些伸展活动,每个关节都〃劈啪〃地响了一阵,几乎还能听见紧绷的神经发出电话噪声般的〃沙沙〃声。我穿好衣服,向外面的世界冲了出去。
雨水劈打在我脸上,顷刻之间,我就全身湿透了。我勇敢地顺着枫树街慢跑,真是举步维艰。我顶着风,没有办法加速。我路过一位女士,她牵着一条牛头犬站在人行道上,吃惊地看着我。这不是普通的锻炼,我默默对她说,这是垂死挣扎。
(上午8∶54)
克莱尔:我们围坐在早餐桌旁,冷风从每一扇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外面模糊一片,雨下得实在太大了。这种天气亨利怎么跑步啊?
〃真是个良辰吉日啊。〃马克开着玩笑。
我耸耸肩,〃不是我挑的日子。〃
〃不是你挑的?〃
〃爸爸挑的。〃
〃嗯,我得到报应了。〃爸爸恼怒地说。
〃没错。〃我咬了一大口吐司。
妈妈吹毛求疵地看了一眼我的盘子,〃宝贝,怎么不来一块美味的火腿肉呢?再来点炒蛋?〃
想到那些我就恶心,〃我吃不下。真的。求您啦。〃
〃那好吧,但起码你得在吐司上涂些花生酱,你需要蛋白质。〃我的眼神与埃塔相遇,她大步流星地跨进厨房,一分钟后端出一只水晶小碟子,里面盛满了花生酱。我谢过她,往自己的吐司上涂抹起来。
我问妈妈:〃珍尼斯来之前,我还能有自己的时间么?〃珍尼斯是要来给我的脸上和头上弄些丑陋的装饰。
〃她十一点就来了。怎么啦?〃
〃我想去城里,拿点东西。〃
〃我可以替你拿,我的心肝。〃一说到离开这间屋子,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想自己去,就我一个人。〃
〃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自己去。〃我无声地恳求。她有些诧异,并没有勉强我。
〃好吧,那也行。哎。〃
〃太好了。我马上就回来。〃我起身想走,爸爸咳了一声。
〃我可以先走吗?〃
〃当然。〃
〃谢谢您。〃我飞快地逃离。
(上午9∶35)
亨利:我站在庞大而空荡的浴缸里,挣扎地脱去那身冰凉的湿衣服。我的新跑鞋此刻也呈现出一副新形状,让我想起航海人生。从前门到浴缸,凡我经过之处无不留下一串积水。希望布雷克太太别太介意了。
有人敲门,〃等一会。〃我喊道。我闪到门背后,把门开出一道缝。完全出乎意料,居然是克莱尔。
〃暗号?〃我轻声问。
〃我要要。〃克莱尔说。我把门打开了。
克莱尔走进来,坐到床边,脱下她的鞋子。
〃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未来的老公,快来啊。我十一点还得赶回去呢。〃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你竟然出去跑步了!我真没想到你能在这种雨里跑步。〃
〃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我脱下t恤,扔进浴缸,溅起一层水花。〃不是说新郎在婚礼前见到新娘会不吉利么?〃
◇book。hqdoor◇欢◇迎访◇问◇
第40节:让我准时进教堂吧(3)
〃那你就闭眼吧。〃克莱尔快步跑到浴室里拿来一条毛巾。我靠过去,她把我的头发擦干。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可以让她帮我擦一辈子了。没错,就是这样。
〃这里真的很冷。〃克莱尔说。
〃我未来的老婆,还不快到床上来。整个屋子只有这儿暖和。〃我们一起爬了上去。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章法,对吗?〃
〃你觉得有什么不好么?〃
〃没有,我喜欢这样。〃
〃很好。你那些毫无章法的需求,总算找对了人。〃
(上午11∶15)
克莱尔:我从后门进了屋,把雨伞丢进玄关,在走廊里几乎迎头撞上爱丽西亚。
〃你刚才去哪啦?珍尼斯已经到了。〃
〃几点了?〃
〃十一点十五分。嗨,瞧瞧你那件衣服,后面穿到了前面,里面穿到了外面。〃
〃我觉得这代表好运,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上楼前你最好还是换一下。〃我慌忙躲进玄关,把衣服重新穿好,然后奔上楼。妈妈和珍尼斯已经等在我的房门口了,珍尼斯拖了一只巨大的包,都是化妆品和其他刑具。
〃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有些不放心了。〃妈妈把我领进房间,珍尼斯拎着大小工具包也进来了。〃我得和婚宴经理交代几句。〃她搓着双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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