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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

作品:花妖|作者:qiumei527|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11:30:00|下载:花妖TXT下载
  香味,从她的颈子,从她的胸口,从她的腋下,从她的手上。是香水味?是洗面乳残留下来的气味?或者,仅仅是护手膏?逼近了,厚生才看出,她变得不一样了。她的头发刚刚做过,她还特意而恰到好处地修饰了一下。她懂得淡妆宜人的道理。

  雅平把手臂膀伸过来,搂住厚生的肩膀。慢慢地把他拉过去,扣住了他。她吻厚生,厚生也回吻她。却又发现自己在笨拙地躲开她的拥抱,但还是把她拥在自己的膝头上。雅平渐渐放松了拥抱的手臂膀。又舍不得,她让自己的手儿从他的肩膀往下滑。慢慢地,滑过他侧面的肋骨,滑过他臀部的侧面,就轻轻地停靠在那儿。谁也不说什么。话语太累赘,要不就是太轻浮。沉默是一片隐藏,要不就是某种宣示。谁心里都知道,下面紧接着会自然地发生什么,注定要发生什么。

  在间隙当中,雅平用如丝细语问道:“太太呢?”

  “没有!离了!”

  “我也离了!”

  雅平的一只胳膊扣住了厚生的肩膀,还是紧闭着眼睛,只允许心灵采取动作。她轻轻地把厚生往自己胸部搂过来,直到他们俩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雅平用两只粉白的手臂膀勾着厚生的头颈。是要他也看得见她所看见的东西,是要他也感得到她所感觉的事物。于是,他立刻看见也感觉到了。其实,他并不知道她看见或她感觉的东西,而是感触到了她的心。雅平的肉体是一片绵柳般的柔,雅平的肉体是一团石膏样的软。厚生的身体现在是一台凹模,雅平渐渐成了一块橡皮泥,挤进去,嵌进去。雅平非常用力,死命要像压进模具一般嵌进他的肉体。她身上的香味充满了他的感官,使他迷失方向。一头刚度过了冬眠的熊,在他身体的洞穴里苏醒了……

  他们俩的呼吸急促而杂乱,起先并不协调。渐渐地,他们的吐纳开始一致起来,一段交响曲那么和谐。厚生很快就觉察到了,雅平鼻孔里面呼出来的是热气又是呻吟。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胸部正在她的胸前跃跃欲动。接着,又是香水味和脂粉香,好像在随着她肉体的热一起蒸发飞腾。她身体的热度很高,正在释放内部的化学物质。厚生的眼睛已经失明,但能够使用自己的嗅觉感知。慢慢分辨出来了,雅平在她的头颈上和耳朵后面抹了香水,还在腋下和胸前也洒上了香粉。而且,他也渐渐地感觉到了,她怎么明白了他本人也在激动;她也清楚这是因她本人而引起的。他突然想终止,停止这种荒谬的举动。甚至,停止这世界已经和正在进行的一切。但是,太晚了,太迟了。他这才恍然大悟,雅平是要把两个人的荷尔蒙都拉到一个方向,一个他们现在的一切真情实感都还懵懵懂懂的方向。

  “你多久没有……”雅平问。她的声音打远离尘世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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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妖》23(3)

  “好久,好久了。为什么?”他回答,又质问。意识还没有迷失方向。

  “我只是好奇……”

  她似答似问,从嘴巴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带着她这个女人富有特色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也不难闻,纯粹是生命本身的味道。这气味是从她肺悠地说:“我看见你的第一面,就……就……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不能控制自己,不能……”

  在一阵狂乱之中,雅平娇啼婉转。在一阵慌乱之下,厚生试了几次。

  厚生还是搂抱着她,松松垮垮的,像是搂抱着一只纸糊篾扎的假人。后来,他平静地在长沙发上躺下了。雅平也平静地躺着。胸口的那堆花丛撒开了,露出微微起伏的一片光滑,稍稍突起的两堆细嫩。

  夜晚静止的光从窗子外照射进来,照着她俏丽的脸蛋的一半。

  她慢慢转过头来,却微笑着说:“你……你怎么搞的呀?”

  他喘着气说:“我不行,怎么搞的?我不行了。我真不行了。”

  厚生沮丧地坐在沙发上,“没有用……没有用……我什么也干不了。我什么也干不了!我完了!”

  她开始整理衣服,又掏出一面小镜子,淡淡地化妆。好久,她拢了一拢长发:“没有关系的。也许,是你太紧张……下次……下次会好的。”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了。昏黄的路灯伸进一双粗糙的手儿来,安抚着两片忐忑不安的影子……

  其中有一片影子飘然走了。留下了一丝丝遗憾……和迷惑。

  周围是一片沉静,像太古,“山静似太古”;像夜间的鸟儿在窗外啭鸣,“一鸟不鸣山更幽”……

  在这一阵无效的狂乱之后,厚生疲倦了,睡着了,做梦了。他的梦境却非常朦胧非常美。厚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在远远地看着什么,充满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曲线丰满的姑娘,正在用剩饭剩菜喂着小猫。隔着铁栏杆,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见的猫儿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要想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猫,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是一个柔情曼态的影子,是一张美丽难忘的脸……

  他辗转反侧,他醒来了,再也不能成眠。每一次,一梦见这张美丽难忘的脸蛋,他就会立刻醒来。

  窗外的灯光也探进画室里来了,照着画架上绷着的那张没有完成的油画稿。画上是一位微笑着的女郎,半露着丰满的乳房,是用铅笔打的底稿……

  厚生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接着,就又做梦了。

  ……厚生正把雅平送出门去,道声再见。突然,他发现自己送出去的不是雅平,而是那个姑娘。她说:“我要走啦!”说话之间很快就走远了,走出了一扇大门……

  ……远处,弯着身子的,又是那位丰满有致的姑娘,正在用剩饭剩菜喂着小猫。隔着铁栏杆,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见的猫儿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梦中的步履,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施舍的对象,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个柔情曼态的影子,是那张美丽难忘的脸蛋……

  他马上醒过来了……

  他的艺术构思进展得非常快。去法国画展送什么作品,他心里已经有了个谱。

  只是,还缺少一位点石成金的模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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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妖》25(1)

  正在这当儿,厚生收到一封请柬,要他去出席一个法国油画展的开幕式。

  厚生踏进狭小的展厅,立刻从黑压压处冲出一位彪形大汉来。他忙不迭地跟厚生握手,并且热度极高,音量极强宣布说:“这位是上海的知名画家乔厚生先生!美术学院教授,中国抽象派的顶级画家。乔教授还在法国留过学……”

  这位主持人明显是把两个姓乔的画家搞混了,也许,为了追求广告效果而故意如此。厚生并不急忙分辩,他不喜欢多招惹目光。况且,瞧那场子,说是画展,却有点像给食蚁兽吃掉了蚁后的蚂蚁窝。

  “本来,我们大名鼎鼎的老乔教授也要来的……不要紧!不要紧!哈哈!由小乔教授代替也可以。哈哈!”

  大汉一个劲儿说着。他就是画展的主持人。前两年,这朋友是做买卖的,据说咸黄鱼和腌冬瓜全都买卖过。攒了点儿钱,忽地就觉悟了,做人一定要提高文化档次,就捣鼓起国画来。于是,由国画到国产西洋画,然后到俄罗斯西洋画,以及过气的法国油画。画展居然也是中外合资,大汉只代表中方。他又给厚生介绍了外方合办者,一个日本小老头,随身带了一名翻译。两人交换名片。厚生一看,日方名片上写的公司名是“某某官窑”,就通过翻译发问:“先生还搞中国瓷器?”

  前些年报纸上,有过日本人偷中国烧窑秘方的报道。

  日本人老实回答:“阿诺,只是一个名称而已。阿诺,阿诺,其实跟烧窑没有任何关系。阿诺,阿诺,阿诺……”

  日本男人有个习惯,说话时候总要夹杂“阿诺”“阿诺”。他们个个都是阿诺·斯瓦辛格的发烧友。

  展厅大门开在街面上,叫人想起从前上海的“白相人”,喜欢把褂子大敞四开,让别人一照面眼睛就可以升堂入室,把江湖好汉的气势风貌看个清楚。房间很小,四周墙上挂满风尘仆仆的油画框子,黑压压地压得空间更加逼仄。拥挤进来一大堆记者,还有大批不懂法国也不懂油画的看客。人数大大超过了房间的定员。这种情况使人感慨,人的身体压缩系数原来没有限度,再来千军万马,照样可以容纳。这点观察厚生自信也可以用来绝妙地解释,为什么学校的院长们胆敢肆无忌惮,还不是看准了中国人,他们的心理压缩系数也没有限度么?

  厚生给人群推着搡着上了二楼。房间四周挂着老旧的油画框子,当中摆着一张桌子。只见几个穿着饭店制服的侍者在收拾桌子,铺上桌布,摆上筷子调羹之类。厚生一时茫然,这些餐饮界人士同这场画展有什么关系?

  突然,楼下响起了一阵欢呼。大汉那洪钟般的嗓子压住了其他的空气震动:“哦哟!艺协主席大人也来了!”

  只见一些人——大部分是小报记者,也包括大群特别多情、锲而不舍的看客,正在簇拥一位人物上来。

  那位给人称为艺协主席的人,倒挺有点威严气派。只见他圆圆胖胖的脸庞上,残留着多年来个人颐养和关系摩擦的纪念。养得富态,磨得光滑。他脸上堆着自上而下的笑容,不断地向群众点头招手,一边说着有口无心的套话,诸如“你们太隆重啦”,“搞得太客气啦”之类。不过,如果给拍摄清宫戏的导演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破绽。其实,他骨子里有点像前清外放多年的官员,一旦听到了皇帝老子要重新起用的消息,一时高兴得很,内里却是底气不足、心情不定。

  果不其然,原来旁边还有一位颇不起眼的人物。艺协主席居然弯腰,示意让那个人先上楼。那人却又作怪,把身子稍稍往后退缩。精通官场礼仪的人一看便知,这姿态与其说是一种客气的礼貌,不如讲是经过锤炼的不屑一顾。不过,这副身段乃是出自一位久经官场的人,所以轻巧微妙,让人觉得好像空气中的游丝,有感觉,没影子;富心机,无形迹,正像他们给别人穿小鞋时那样。厚生也在记不起的年代加入过艺协,却从来不参加协会的活动;对于高层人事走马灯似的升迁贬谪,更是一概毫不关心。所以,这两个要人厚生没一个认得。厚生只想看看丑态,心理上未免有点微微的邪恶之感。

  《花妖》25(2)

  等到一伙人在二楼房间立正稍息,艺协主席这才正式开言。他说他不过是已经退下来了的前任,现任艺协主席是他身旁那位。后者是男人,却长着一张女相,应了“女相主贵”这句老话。高高的身材,干瘦的骨架,清癯的面容,傲慢的神气。他最好是去画“新具象主义”毕飞先生风格的绘画,正好自己做自己的模特儿。天气还有点热,他西装笔挺,却没有打领带。代替领带,他在脖子上围了一条丝巾,颜色鹅黄,鲜艳夺目。丝巾既保护了珍贵的头颈,又让人看不见他没有喉结。一旦介绍了现在时,过去时顿时自行蔫了下去。他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庙,香火已经荡然无存,只是还保留着庙宇的那片门窗,愈加显得苍苍凉凉。

  现在时主席这才向大家微笑,点头,招手,示意。一笑一颦,都经过数学的精确计算,很合乎内部礼仪规定的。最后,他掏出一块黄得鲜艳的大手帕,哼哧哼哧擤了擤鼻子。在乱纷纷喧嚷嚷之中,大汉大声宣布,请拿到金色请柬的贵宾入席。所有在场的人马上反复翻看起自己手上的请柬来。厚生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事,拔脚就想挤出门去,却冷不防给大汉一把拉住,大汉喊道:“乔教授,请入席!请入席!”

  厚生一看手里已经捏皱了的纸头,那张不识相的请柬偏偏作俗艳的金色。这时,大群怏怏退席的人正恋恋不舍地挪动步子,一面嘟嘟囔囔。厚生正要作战略撤退,大汉却在百忙之中来了个围追堵截。同时给大汉截住的还有一个人。厚生一瞧,原来是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他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他正向着厚生会心地点头微笑。

  此时此刻,饭桌旁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鏖战。为了哪个居主位而请上座,谁个居客位而占下座,正战斗得难解难分。有关人士足足僵持了二十分钟有余,其间大力配合着肉搏等级的推、拉、搡、拽动作。这证实着目前世界流行的一套政治伦理,即使好意相待有时候也得武力相随。那位面目不清的同事紧紧拉着厚生,一起在两张没有定义高低贵贱的位子上坐下。

  丰盛的酒席一道道开始上菜。大汉豪情大发,说今天的薄酌别有情趣,从附近的酒楼叫来,而不到酒馆去吃,为的是吃饭也有艺术氛围。周围全是艺术品,正好做下酒好菜。大伙一致欢声应和,声浪此起彼伏,震动得本来就不牢靠的屋顶咯吱咯吱响,纷纷而下的灰尘给酒席菜肴撒着胡椒面,热烈地呼应着人们的好心情。

  接下来,大汉毕恭毕敬请现任艺协主席即兴讲话。

  主席的饭桌报告作得很长,颇有考验大家定着力和耐饿性的领导意图。他讲话的内容极大丰富,思想博大精深,以至于需要别人替他把大致思路整理出来,像世界名著往往有简写本或摘要本一样。把主席的谈话概括掉百分之九十九,其精义如下: 他从目前美术界的现状谈起,谈到西方的影响,批判了西洋美术的本质,最后特别颂扬自己的作品。他有一句话叫大家一致张大了嘴巴,却不是为了吃东西。那就是说,西方绘画对于女人的裸体感兴趣,也就是对性感兴趣,难道美术就只是性吗?接着,摩擦系数为零地转移到自己的作品,就是多次参加画展而全是同一张的那幅画。他不惜重复第一千次地强调,我这是西洋油画,但表现的是中国古装美女。我用宽袍大袖遮住了性感,绘画的含蓄就要这样,达到余韵无穷。我的模特儿就是当年大都会选美的冠军。所以,我,不!她就是这座城市所有女性的代表。于是,我这幅绘画也就成了表现这几十年来,这座大都会女性命运的一个缩影。他还强调,他这实际上是隐含着留白,而又并非明显的留白,云云,云云。

  吃饭喝酒也要有艺术氛围这话大有道理。对现任艺协主席的一番即兴美术演讲,食客立刻呼应得震天响,再一次考验了本来就不牢靠的屋顶和楼板,连带着考核了大伙胃袋的耐久力,从而使得大家食欲大增。

  艺协主席最后说:“你们不必记录,我这只是即兴讲话。这个,这个也不必报道,呃,这个,这个不必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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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妖》26(1)

  这几句话,他是对几个正在记录的男女记者们讲的。其中有一位戴眼镜,是刚来报社实习的女大学生,香汗淋淋的,用香波洗过的秀发湿润得发光,手笔却记录得飞快如梭。

  有位从来同领导保持一致的急先锋说,中国画的留白是高超的艺术,隐含着留白而又并非留白实要高手。主席这句话实在精辟,应该写进###统编的全国美术院校教材。

  接着杀出一位女将,浓化妆和花衣服两两帮衬得过头。她五十五岁朝外模样,岌岌可危的年龄。她也讲了几句:“不能盲目学习西方,我早就有这种感觉。现在也太过头了,我们的优良传统还要不要?今天艺协主席对大家提了个大大的醒,真是振聋子、发溃疡!”

  有不少人面面相觑,却不做声。两位呼应者的发言完成了历史使命,使得艺协主席颈子上的丝巾更加光彩,后来吃得酒酣耳热时他也没有解下来。面目模糊的朋友碰了碰厚生的肘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这女人刚从文化管理机关的正科级退下,当上了什么“副处级调研员”之类。她在机关里有很多广为传诵的逸话名言,其中一条是不晓得胡适为何人,而又说梅兰芳是女人。厚生听了这些,想了又想,要不要讲点反对意见?正好大汉讪讪地要大家也讲两句。厚生看见,那个面目不清的朋友也在作逆向思考状,就坚定了说话的信心。

  厚生鼓起勇气讲了几句,大意有三: 一是现在政策英明,风气宽松,是发展艺术的大好时机。但是,觉得总有人把政策和风气挪作别用。二是西方画裸体从文艺复兴开始,是对于人和人性的歌颂,是对于神学禁锢的反抗,根本同性无关。三是艺术批评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只讲自己好。如今有些人虽然学西方学过了头,但还没有学到精髓,不能因噎废食,还是应该真正放眼世界,取长补短。看西方绘画要看本质和精神。难道毕加索、马蒂斯就用一个性能概括么?

  “再说留白,据我所知,像南宋马远这样的画家,在画上故意留下一大片空白,那才叫留白。画上没有空白怎么叫留白?”

  厚生讲话的时候,面目模糊的朋友不断狠狠地捏他的大腿,其他人士大多故意装着没在听。有几位跃跃欲试,摆出要同厚生誓死辩论的架势。但不知怎的,终于没有发出声音。现任艺协主席则同旁边的卸任艺协主席窃窃私语,一边作出讨论家国大事之态,一边作不屑一顾之状。不过,他又掏出了那块黄得鲜艳的大手帕,哼哧哼哧擤了擤鼻子。大汉忙不迭宣布精神结束,物质开始。于是,大家一阵轰隆,放下务虚的虚拟画笔,拿起务实的实物筷子……

  现任艺协主席感到颈子上的丝巾太热,就做了一个解下来的假动作,但没有真正解开。丝巾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狼狈,狼犺碍事,一时光彩就暗淡下来。

  接下来就是劝酒,自有一套特殊话语系统,关键是用词要有轰动效果而又不露痕迹。大汉转着半生不熟的硬性词句说:“主席大人真是画酒风流,嘿嘿!画酒风流!来来来!请请请!今天主席大人光临,演讲精彩至极。主席大人,您应该多喝几杯,多喝几杯啊!”

  厚生想道:“只晓得元好问有‘田园活计浑闲在,诗酒风流属老成’的句子,大汉硬造出了个‘画酒风流’,也真亏得他了!”这边大汉又问主席喝什么酒,给酒厂作义务促销似的。没人劝厚生喝酒,好像他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有几个人看了厚生一眼,又烫得心急火燎地把眼光缩回。有几个人想给主席敬酒,又自觉还没有达到那个档次。旁边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则保持低调,自斟自酌……

  饭后,大汉马上拉着两位艺协主席作机密交谈,还把日本人介绍给他们俩。面目模糊的朋友把厚生拉到一边,问厚生是真不懂世道还是假不懂。须知凡是协会主席等等都是一级官员,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威,绝对不能顶撞。厚生反唇相讥,我就是看不惯他西方美术一点不懂,反倒来胡乱批评,其实是老吹嘘自己怎么怎么好。那朋友道,他要吹嘘自己好你就让他去吹,他不懂西方美术你就让他不懂,反正一来不会减你的工资数额,二来说了也扳不倒他的主席位置,你何苦来?他最后对厚生说:“你大概不知道,院长还要请美协主席到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哩!”

  《花妖》26(2)

  “他自己一天美术学院也没进过,居然当教授?凭什么?难道他自己也好意思答应吗?”

  “他?当然求之不得。这有什么稀奇?文协的主席,不是给请去做某大学文学院院长么?这些人有个圈子,像《红楼梦》里讲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刚刚说,现在政策英明,风气宽松,是发展艺术的大好时机。但是,觉得总有人把政策挪作己用,以达到自己卑劣的目的。这些人清夜扪心,应当羞愧!”

  “你的话有那么点儿道理。可惜,这却又是无奈的规律,规律!你懂不懂?你根本奈何规律不得!”

  “讲,总比不讲好!人嘛!不能低下高贵的头颅!”

  “这话,好像是高尔础先生讲的吧!哈哈!哈哈!”

  两个人相视大笑。面目模糊的朋友说道:“要是从前,我看你肯定挨整。你首先得感谢的,就是你自己讲的政策英明,风气宽松!好,就此告别!”

  厚生走出门时,大汉眼睛似看非看,只远远扬了扬小手,因为他只有一只小手得空。另一只大手紧紧抓住日本人,好像抓住了大把金钱。一旁的艺协主席狠狠地盯了厚生一眼: 等我腾出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让你加入协会!我不准你开画展!这位贵人耳听交谈,眼睛却有空闲观看四方。他随即问了大汉一句什么,大汉朝厚生望了望,心里想道:“这家伙,又惹是生非了。真后悔请他来!谁叫他以前帮过我的忙?”

  大汉这么一边想着人情账,一边在算着金钱帐。厚生正想找面孔看不清楚的朋友,问一问究竟。可是一转眼,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花妖》27(1)

  厚生兜了一个圈子,瞅见每一座高楼上都是大幅广告。只有它们才是这城市里俯视一切的君王。空间开阔,却叫人窒息。

  “都是些什么人哟!这些人的家乡如果下雪,肯定不是六角形的!”

  厚生慢慢走回家去。马路旁边的商店铺子多不胜数,而且全在活动着,吆喝着,好像火车行驶时窗外刷刷刷呼啸着飞过的景物。店铺大多摆着洋派头,吆喝着洋调子。queen bar(皇后酒吧)纯粹是皇家气派。进进出出的人,有没有相应的良好风度全无关系。“多拉”的洋文原来是tonight,京剧里唱的“今夜晚”,韵味无穷。取意是“多拉”客人么?还有一家不知什么店铺,名字居然是$$$。厚生听到了叮叮当当的一掷千金。一家咖啡馆唤做chinese vice(中国毒),夫子自道。唯独有那么一爿商店门户,刚刚新装饰就显得有点旧了。油漆簇新的大门门把手旁边,破碎的玻璃上歪歪斜斜贴着张字条,上写“已坏”二字。仔细一看,那店的门槛磨损得也够厉害的。原来是家“男性保健品”商店。商号“男性保健品”,厚生一直搞不清楚,这五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散步应该是一片闲情逸致,可老有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顽强得挥之不去。可是,厚生又讲不出所以然来……

  又是华灯初上时分了。厚生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逐渐变了。在厚生周围行走的红男绿女,全都成了一些变形虫、变态兽。一队男男女女走过,那男的长着一颗浓密的羊头,山羊胡子还在微风中飘拂着,山羊脸面倒是自得其乐的样子,一边低下头同女伴说话。一看女的,居然是水蛇的身子,狐狸的腿脚,在扭动着腰肢,也像狐狸那么样走着小小步子,也带着狐狸的狡猾媚笑。更远些,有的人是牛头人身,有的人是人面马身,更有些整个都是野兽,却直立行走,步态俨然。当然,也有少数整个是人,但是畸形变态。一只只手出奇地大,而且作鹰爪状,活像一头头小型的抓斗,随时准备抓住想要抓的什么东西……厚生惊呼起来,惊跑起来,左奔右突,都撞到这些怪物身上。厚生恍惚到了威尼斯狂欢节,可是他并没有去过那儿。那么,这些人都是戴着假面具、假道具的了。怪物们都朝厚生咯咯地笑,有的把巨大的脸盘——不管是人面或者是兽脸——突地一下子嘻到厚生跟前,还对厚生做鬼脸……

  不一会,厚生定睛一看,他们却又都恢复了正常。厚生自己却变成了变形虫、变态兽。厚生的脸自己看不见,只看见脚已经变成了山羊的脚,细细的,弯曲的,到根部还带着一双蹄子。回过头去,厚生看得见背后有条小尾巴在摆动。路上的行人见怪不怪,也没有人跟厚生打招呼,只管走自己的路,卿卿我我的还是卿卿我我,打打闹闹的仍旧打打闹闹,好似这世界根本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一幕……

  世界是什么?

  对喜欢思辨的人而言是喜剧,对擅长感受的人来说是悲剧,对无知无觉的人去讲就是正剧——正正好,大彻大悟,如鱼得水。

  可惜,画家凭的就是感觉。

  厚生感觉到是快到家了,周围黑压压的。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个曼妙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曲线分明的姑娘,正在把剩下的菜帮子和米饭什么的拨给什么人,一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清模样的对象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想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施舍的对象,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个柔情曼态的影子,仍旧是那张凄凉得美丽而难忘的脸。

  厚生恍然大悟,认定她一定是一位卖菜姑娘。

  那么,她卖的菜花会是什么水色呢?厚生想道。

  也不知怎么搞的,多少年来,在冥冥之中,厚生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那遥远的年代,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菜花一般的姑娘在等待着他……

  《花妖》27(2)

  巴黎蒙马特

  也不知怎么搞的,多少年来,在冥冥之中,乔恒棠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那遥远的年代,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丁香花一般的姑娘还在等待着他……

  乔恒棠考取公费留学、刚到法国时,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不久,普天欢庆的气浪还没有消散。人们心情好,做人行事就随便豁达。加上是文化大国,再加上是华都巴黎,每一条大街小巷,地下铺着的是浪漫,空气里弥漫着的也是浪漫。不过,那时的巴黎,电梯还很少。当时还看不到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有一对男女正在拥抱接吻,火热的气流往外直冲。所以,乔恒棠一心学艺,没有什么风流逸事。有时实在寂寞苦闷,就读法国小说。他喜欢莫泊桑,像《羊脂球》《漂亮朋友》等小说里许多段落,都背得出。在苦闷中,一位法国姑娘救了他,也害了他。

  这桩浪漫起源于某一天。他到学长胡荫途家里去,在座还有几个留法的中国同学,有学画的,也有学文的、学理的、学工的和学医的。一谈,就少不了要谈到艺术、科学和爱情。在座的好些都是青梅竹马,只有乔恒棠形只影单。

  他们大部分是抗战以后公费出国的,自有一份新鲜和骄傲。来到巴黎后,大家都有个共同认识,自以为这下子投入了自由、平等、博爱三位一体的硕大女人——那位玛丽安娜(marianne,象征法国的女人)的怀抱。巴黎的游行###多得数不清,真好像是这座华都的特色调味酱,每人都得尝尝鲜: 五一节要游行,巴士底纪念日要游行,巴黎解放日要游行,诺曼底登陆要游行……他们参加每次游行,热情高涨,兴味盎然。他们在香榭大街那家熟悉的咖啡馆门口集合,一起去寻找游行队伍,找到了就加入进去。他们兴奋地去抢夺游行标语旗帜;他们跟身旁穿灰色制服的小女工轻声讲话;他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自己也不懂的口号;他们也对路旁的法国妙龄女郎挤眉弄眼,虽然还有点陌生胆怯。他们之中,有的父辈二十多年前就来过这里,带回去的思想火种正在燃遍那块东方大地。现在,他们自己又来了。他们那些东方面孔在游行队伍里显得很突出,他们因此而觉得无比骄傲。他们毕竟是“中、美、英、苏”四个强大国家之首。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家,为了打赢一场正义之战,贡献了自己三千万儿女的英灵啊!想着,喊着,喊着,想着,游行队伍常常一直走到圣日耳曼大街,在那富人阔佬聚集居住的区域,一声解散,就向四方散去。他们都很欣赏一个心照不宣的隐喻: 壮观的游行队伍是一支箭头,直插资产者的心脏!他们这些年轻人都反对资本至上,反对剥削和压迫,崇尚精神自由,崇尚民主和进步。尽管他们的出身、思想、阅历等等并不相同。但是,虽然他们如此热烈积极,这里隐藏的一个巨大悖论他们却是搞不懂的。倡导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把火种播撒出去了,照亮了世界的东方,那儿为争取平等自由博爱的热潮正如火如荼。可是,la belle france(美丽的法兰西)自己却异常平静。好像一个人给邻居家放了一把燎原大火,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大腹便便的资产者照旧居住在圣日耳曼高大昂贵的公寓里,吸着雪茄,乘着跑车,挽着情妇……

  胡荫途是一位前额亮堂、天庭饱满的俊美青年。他出身于教授家庭。父亲早年勤工俭学留法,获得国家科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国立北京大学任教。胡荫途是二战末期来的,目前学哲学,学问修养人品都属上乘,同乔恒棠很谈得来。荫途见恒棠到巴黎已经一年多了,就问道:“巴黎该去的那些地方都去过啦?”

  “差不多都去了。”

  两个人正在谈着,进来一位个子高高、气宇轩昂的人。他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原来恒棠也在,喂,荫途兄,你觉得萨特这个人怎么样?”

  “就是那个矮个子?总是同一位比他还高的女人在一起的?”

  “那女的叫波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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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妖》27(3)

  来人叫做陈廉溪,也是学艺术的,最近却也常到索尔本去听哲学课。对于他们俩所谈论的一对男女,恒棠一概不晓得,心里不觉感到自己无知。后来,当了解到萨特和波伏娃的子丑寅卯后,就更觉得自己落伍。廉溪喜欢开玩笑,进门时听到两人谈话的余音,就笑着说:“恒棠,你说巴黎差不多的地方你都去过了?我看不见得吧。有个去处,你肯定还没有到过: 蒙马特高地!”

  恒棠听了,就背诵似地说了一通:“不就是蒙马特吗?我听说过,从前艺术家聚会的地方。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艺术家就聚集到蒙巴纳斯去了……”

  廉溪不等恒棠讲完,就抢着说道:“不见得!不见得!你来看。”

  他笑着随手从书架取出一本书来,翻到一页,指着下面的文字:

  蒙马特公墓是专门为艺术伟人建造的,其中包括音乐家(如裴辽士和奥芬巴赫),作家(如龚古尔、海涅和左拉)和画家(如德加)。从艺术眼光来看,公墓中有几座坟墓值得一观。

  《花妖》28(1)

  荫途也插进来,热情地讲出了一连串名字,几乎是一部现代美术史:“恒棠兄,德加墓难道不值得一观么?莫奈、马内、雷诺阿、凡·高、毕加索、毕萨罗、莫第里亚尼、劳特累克、布勒东这些人,都在那里住过,活动过,难道不值得一游?你再看看这段文字。”

  说着,又指着下面一段文字: 这里乃是自然之角。

  蒙马特公墓像座公园,也种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植物,是亲切也是永恒的象征。

  廉溪接着说,带着新近学来的美学思想:“蒙马特有一种没有审美目的之美,这就把它同欧洲其他的风景胜地区分开来了。”

  他似乎害怕恒棠不懂,就又补充道:“蒙马特不像凡尔赛,也不像巴黎圣母院,这两个地方都先有审美目的,也就是建筑计划的产品。在规划图上,美就已经一览无余。蒙马特却不是这样,起先并没有一个整体设计。蒙马特是把这一片美再加上那一片美,这样镶嵌起来的!喏!喏!喏!就像这一片马赛克!”

  说着,廉溪拿起桌子上一块茶杯垫子,是用不同色彩的小木头块拼起来的。恒棠把茶杯垫接过来,仔细看着,好像考察一件艺术品似的,心中似有所悟。

  本来嘛,巴黎的一切都是艺术品,包括女人。

  恒棠在国内的大学同学中有个钱介甫,深受居里夫人和巴斯特的影响,来法国朝拜科学。介甫个子壮硕,脑袋聪明,知识面极广,又生性豁达。因为家里是上海的资本家,他出手非常大方,很受这里的男女中国同学欢迎。这时,介甫也来了。一进门,他就把一大包牛角包、曲奇饼和水果等等小吃全放在茶几上,说声:“大家吃!大家吃!真怪,我就喜欢吃这牛角包。我还给起了一个名儿,‘夸赏’(croissant)包!”

  恒棠不禁觉得这名字起得好,音义兼美。接着,介甫也加入讨论说:“还有,学艺术的要突破,就须得引进别的东西,例如,科学!恒棠兄的画里头如果能够引入这个‘自然科学角’,那一定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啦!”

  乔恒棠想了一想,说:“这恐怕不大容易。我在中学数理化成绩就不大好!”

  介甫一听,就笑了。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我又不是让你到索尔本去选修数学。重要的是思想!思想你总会吧。”

  廉溪对哲学感兴趣,这在巴黎的中国美术学生中是珍稀动物。他说:“笛卡儿讲过,cogito; ergo sum,就是说,我思,故我存在。我想说的是: arto; ergo sum,我艺术,故我存在。”这个arto是他临时造的一个即兴词,他的意思是“搞艺术”;他目前正在学拉丁文。

  荫途新近也正猛读美学、哲学和思想史,听了后就大叫起来:“我艺术,故我存在!讲得好!讲得好!同‘我思,故我存在’这句话异曲同工,互为表里。不思想,这是中国传统美术家的大敌,我们这一辈人应该记取教训。举个例子,恒棠兄,如果你能够把‘结构主义’什么的运用到美术创作,那一定会大获成功!”

  东一句,西一句,珠玉随风飘洒。恒棠觉得,他们比自己都行,不禁怨怪起自己不努力来。其实,同学中有位才女李如沁,那才真正叫聪明绝顶,今天正好没有来;如果如沁来了,恒棠还会更多领略一些饱含诙谐讥讽的大智慧,也会更感羞惭万分。例如,如沁听说介甫把croissant翻译成“夸赏”,就大不以为然。她说,叫做“新月酥”才好,那个法文字本来就是新月的意思,味道又酥。

  于是,恒棠决定去蒙马特,多参观,多观摩,多思想。不过,什么结构主义等等,他后来也没有搞懂。

  那天他非常有收获,回家后,在日记里面细致地记录下来。

  蒙马特最高处海拔一百三十米,以圣心修道院建筑为地标,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