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了事。还有生了八个九个十个的咧!老师!就是想要个儿子呗!”
“怎么养得活?”
“养不活呀!老师!六个姐姐都没受什么教育,都是一到结婚年龄就出嫁,甚至没到年龄就结婚,然后就生儿育女,也想要儿子……就是这样!老师!这是一种轮回,坏的轮回。后来,老师!爹娘又都下岗了……六个姐姐,她们根本不管爹娘……就是这样!”
《花妖》20(2)
“那么,你受过什么专业教育吗?”
“没有,从来没有。老师!我打小就喜欢画画……就是这样!”
厚生不禁有点儿肃然起敬了。他说道:“如果是这样,你倒还真有点天赋。那么,这绘画你是跟谁学的?”
姑娘喝了一口浓浓的橙汁,清淡如水地讲道:“我没有跟谁学过,老师!哪里有人肯教我哟?”
“我倒愿意教你!”
那姑娘再次茫然了。
她手里拿的调羹冰冻住了。
她露出了惊讶无比的神情。
很明显,姑娘至少是以为自己听错话了,或者,她讲错话做错事了。人心和人心都是肉这种物质,却是元素周期表上一头一尾,隔得有十万八千里。
厚生见状,就接着说:“其实,有的画家,大画家,也是自学成才的。比如,咱们中国元末明初的王冕。外国也有,我刚刚讲过的莫第里亚尼。他画素描,美妙无比,三钱不值两钱,就卖给了马路上的行人。”
姑娘继续吃扬州炒饭,很快就吃完了。厚生又问道:“那么,你现在住在哪里?”
姑娘迟疑了一下,说:“我的一个老乡在印刷厂打工,私人的,老师!我就借住在她那里。就是这样!”
“条件怎么样?”
“一间小房间,老师!二三十个人,挤在一起。老师!就这样——还想怎么样?”
“那么,你就没想过,也在那印刷厂打打工?他们那里待遇怎么样?”
“什么待遇呀!一天十块钱,老师!七扣八扣,只剩下八块几毛。老师!还要加班,加班不算工钱。监工凶得很,老板还经常换监工,新来的就更凶!”
“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
姑娘好像是在背书一样,还是用她轻描淡写的语调说着。
厚生于是下定决心了,他说:“我看这样。你就住到我家里来。反正,有一间空房间,就是小了点。你先住下,一边画画,一边等待机会。也许,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家广告公司,去打打下手。这样,你就算有份工作了。”
姑娘不回答,只是低着头。手里正好拿着一把调羹,她就在桌布上面划着,使劲划着。仿佛在怨怪这硬硬的调羹,毁了她好好的一天;仿佛在怨怪这肮脏的桌布,让她陷入现在这不知怎么应对的困境。
桌布给划出一道道印子,倒叫厚生想起了一部好莱坞电影,《爱德华大夫》。格利高里·派克扮演的爱德华大夫,那女医生是英格丽·褒曼演的。女医生也是这么用一把餐具,在桌布上面划着,使劲划着。不过,女大夫使用的是一把叉子,尖尖的叉子,划出四五条深深的纹路。这姑娘使用的是调羹,使再大的劲,在那块像生活本身一样肮脏可厌的桌布上,也不能够划出什么印子来。
“你看这么办好吗?啊?”
姑娘这才抬起头,看他。那眼睛还是茫然,闪着一种光。厚生说不清楚,到底光是什么意思。
“你看呢?”
厚生又问。他摸了摸口袋,正好没有带名片。
“老师!这不大好吧!太麻烦了!哪能这样呢!”
“没有关系的!我反正有间空房间嘛!你在上海又没有亲戚朋友。你有没有?”
“不好意思!老师!太不好意思!不能这样,哪能这样!”
“没有关系的。我也不是要你长住。一有机会,我就会跟你介绍工作。”
“你家里的人会有意见的。老师!哪能这样!”
“不会!不会!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老师!你家里就一个人吗?咋会这样呢?”
“就我一个人!所以,没关系的!”
“那么,你没有……没有太太和孩子吗?”
“没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就在我家里安心画画,等有机会,我就给你介绍工作,不好吗?”
“真的不麻烦您吗?老师?太不好意思了!哪能这样!”
《花妖》20(3)
“真的不麻烦!你反正一个人,不过一天吃两顿饭,还有什么?”
接着,厚生又说:“你不要想得太多!这年头,有谁会来帮助我们?我们老百姓只能自己帮助自己,不是吗?”
“那……那好吧!老师!真是,难得碰到你这样的大好人呀!你这真是大恩大德哟!”
听起来是感激涕零的话。不过,姑娘脸蛋上并没有挤出同这话相配合的表情。
“我们就说定了。你明天下午3点钟,还到这里,带上你所有的东西。跟你那位老乡说一声,不过,也不要多说什么话。好不好?”
“好的……还到这里碰头,是吗?”
“这就说定了!”
厚生站起身,付了钱,两个人一起走出餐馆。
“再见!明天下午3点钟,还在这里碰头!”
“再见!老师!谢谢您!谢谢您喔!再见!”
厚生望着那姑娘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姑娘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他望了一望。
厚生想,她那小脑袋在想些什么哟?
第二天,却又是个秋雨绵绵的天气。上海的秋雨,就像一块黏答答的湿抹布,紧紧粘在脚后跟上,走哪儿跟哪儿,挥之不去。不过,厚生还是走去了,撑着一把大伞,还夹着另外一把小伞。他一直等到4点钟,那姑娘没有来。厚生想,也许是因为下雨,她又没有伞嘛。于是,第三天他又去了,又从3点钟等到4点钟,那姑娘还是不来。他又去了她原来坐着给人画像的地方,那草地的台阶空无一人。
厚生想了一想,摇摇头,回家了。
这世界,人心和人心隔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把这事跟那位面目始终不清楚的朋友讲了。谁知,那人却笑话他说:“你可真天真呀!那姑娘,她能够相信你吗?她认为你对她别有企图!傻瓜!”
“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哟?”
“在你脸上写着的吗?就是写着,也没人相信。那姑娘压根就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会有什么好人!”
“怎么会这样呢?她年纪还小得很啊。”
“她的生活经历告诉她的比你好话讲一千句一万句,都要可信得多,都要顽强坚定!”
“那么,我真是傻瓜了!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傻瓜!傻瓜!”
“傻瓜傻得真可爱,真是珍稀动物呀!还有,你告诉那姑娘你是独身,这就给她加了最后一只砝码,让她离你远远的。”
那位面目始终不清的朋友笑着说,随后又安慰他说道:“我知道,朋友,你是个有爱心的人,这点我都做不到。我听见过一句话,可以作你的参考。用爱心来编制渔网,就可以网住人的灵魂。可是,现在那些灵魂,比最滑的鱼儿还滑溜哩。”
最后,他又加上了一句警句:“我又听人说过,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你不懂,那小姑娘却懂得很!”
厚生觉得自己真是傻瓜。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他连想象都想不出。
马蒂斯之怪哟!
《花妖》21(1)
不过,这年头也有人喜欢傻瓜,至少是喜欢傻瓜的某一方面。
碰到雅平,是在另外一个下午。厚生换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这里,虽然格调并不特别高雅,但除了勃拉姆斯的音乐,还有一些书报杂志。一杯咖啡厚生要省着点喝,只是偶尔呷上一口。厚生翻了一翻旁边的书报架,全是时尚杂志。这些出版物无非是繁忙社会接连嗳出的饱嗝,有闲人群连续打着的哈欠。旁边桌子上,坐着四五个很fashion(时尚)的女人,她们正在谈着fashion。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旁若无人。
“夏奈儿说过,做fashion就是为了它不fashion。”
一个女人说,大家都笑了,笑声倒透出来一件事实,她们是有知识的群体。说话间,又一起低下头去,喝她们的咖啡。看样子,这些女人是台湾来的。她们谈的虽然是异国风情,在文化上还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自信。
厚生搁下了杂志,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长长的手指,停靠在马蒂斯上面。如果手指也是手机那样的通信器官,厚生就可以同马蒂斯的灵魂进行长谈了。厚生是匹马单枪的独行者,却并不形只影单。他觉得,他同他所绘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正是他们,减少了他的伶仃孤寂。
特别是,他也同巴黎在一起,同巴黎回来的老乔教授在一起。这么想着,思想就更开阔点了。
其实,这儿也另有一番绮丽景色。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她,她这会儿正在朝他看;当他把眼光投向她时,他们的眼光相会了。他本能地移开眼光,她也低下头去。厚生的第一反应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出自偶然,碰巧而已。厚生模仿着一位诗人的词句,在心里对那女郎说: 你在看街头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街景装饰了你的眼眶,你却装饰着别人的梦。正是如此!瞧!她饶有兴趣地翻阅杂志。这时,忽又换上一副慵懒而又悠闲的样儿。他的眼光在外围游荡了好一会,又经不住引诱,还去看她,却又碰到了她的目光。这次,两股眼光相互碰撞,时间保持长了一点。她面前放着一杯卡普奇诺,在冒着袅袅热气,她时不时啜饮一口,那姿态带着几分幽雅雍容,看得出是刚刚学来的。可她身上也在冒着一种热气,不过不容易察觉。咖啡渐渐没有热气了,她也一样,融入到这间屋子的庸俗平淡里面去了。她人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可以用“可人”两字来形容。她面前还放着几本书,大约是米兰·昆德拉,或者是普鲁斯特之类。这两位用法文写作的作家,在这座城市代表着高雅和情趣。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她衣着得体,质料上等,短外套里面的衬衫刷刷刷地冲出胸前,形成一蓬热闹花边,很闹,好像盛开着的鸡冠花。下边是苏格兰格子短裙,很短,露出白生生的大腿。虽说有点特别的风致,却给人一种容易接近的印象。当他们第三次用眼光接触时,她笑了起来。起先,他还以为她是对着别人笑。可是,她分明是用笑来表示,她已经注意到他这个人了。
咖啡馆的男侍者站得笔直,好像法国巴黎爱丽舍宫外边的武装侍卫,随时准备响应顾客哪怕是极其轻微的一片召唤。当然,最好的招呼便是小费。
一个人应该每天听听音乐,念念诗歌,看一幅绘画。歌德这么说来着。
眼前,不就是一幅绘画么?
厚生偷偷拿出纸和铅笔,在画夹子上铺开,开始给对面的女郎画像。
进来了四五个刚刚游完泳的少女,看来是中学生。她们在邻桌坐下来,唧唧喳喳讲话不停。她们叫了鸡尾酒,大口喝着。
“喂!先生!你不怕我控告你侵犯肖像权?”
隔着一两张桌子,她的话说得相当响。
周围的顾客并没有注意。他们都有自己的宇宙,同别人的并不接触,隔着几十万几百万光年。一位男侍者在给一对西洋男女介绍酒水,只说极其简单的英文单词,又把眼角往厚生这边飞快地瞟了一下。
“说这话的人一定懂得,绝不应该随便控告。至少,也得看一眼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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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2)
厚生大胆地回答。他想起了,这女郎在哪里见过。室内的背景音乐转成了肖邦的钢琴协奏曲,递次下降的音符好像在楼梯上从顶端滚下来。厚生的心思也像递次下降的音符那么滚落,终于滚落到一个定点: 他开始想起她来了。
“唔,画得倒还有点像!你是街头画家还是正规画家?还是……”
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站到厚生的背后。他小桌子上的东西杂乱堆着。
“这是我的名片。”
厚生递过去一张纸片。
她在厚生的那张桌子边上坐下来,将名片瞥了一眼,微笑着说道:“画家。美术学院教授么?真了不起呀!”
他们开始随便交谈起来。她很随意地说道:“我们曾经见过面,你怎么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厚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印象终于明确起来了。
前几天,他在衡山路徜徉,眼看天色也已经晚了,他遥遥地叫一部白色“强生”出租车。车子停下来,因为招手晚了点,车子急忙停车,却滑行到了远远的地方。他走上前去,暮色苍茫之中,去拉一部白色“桑塔纳”的车门,只听得有个轻柔的声音把他喝住:“先生,这不是计程车!”
从弄堂里面袅袅婷婷走出一位女郎来,朝他微笑。这时,他才发现他开车门的那部车顶上没有出租车的标志。他尴尬地说:“对不起!小姐,真对不起!”
“真没有见过你这样漫不经心的人!”
女郎说,还是笑。
这就是她!
此刻,只见女郎仰起小巧的脑袋,哈哈大笑。厚生想了一想,要给她续上了一杯咖啡。她却要了很贵的哈根达斯。女郎一直盯着他看着,好像看不够似的。最后,她却掏出轿车钥匙,一边把玩着,一边说:“我要走了,再见!家里孩子还在等着我哩!以后就叫我雅平好了。”
这时,上海暮霭四合,华灯初上。一切白天的景色,都开始渐渐隐去;一切黑夜的景色,开始慢慢显现……
厚生慢慢走回家去。周围黑压压的,好像是堆积如山的柏油,如山的柏油好像海浪一般扑向厚生。厚生拂了一拂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片曼妙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凹凸有致的姑娘,正在把剩饭剩菜拨给一对讨饭的母子,一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清模样的对象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乞丐,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张凄凉美丽而令人难忘的脸。
马蒂斯就从来也不会画这样的脸蛋!
她只能是属于他厚生的。喜庆的烛泪
乔恒棠也有这种感觉,凡他画过而又离开了的模特儿,那一张张脸蛋就会变得凄凉美丽而令人难忘。
毕加索就从来也不会画这样的脸蛋!
她只能是属于他的。
可是,时间在斧削着脸蛋。
也有人不怕时间的斧子。
傅萝苜就是这样,她现在更加不怕了。
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点上了蜡烛,给映照着的,是柔情曼态的影子,美丽难忘的脸蛋。船舷外水波泛着月光,江水粼粼,月光悠悠,已经营造好一片浪漫、朦胧而温馨的意境。这意境适合国画的水墨,或者西洋的水彩,而不适宜绘成油画。有时候,烛光一星半点的,也能同旁边的人和事一起组合,拼出一派田园风光。现代都市中,田园风光以及由此而派生的种种情趣,最宝贵,也最有蛊惑作用。乔教授和傅萝苜两个人静静地吃着,抹上烛影,蘸着月光,就着心儿跳动的节律。傅萝苜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吃东西却有点挑剔,吃得有板有眼。乔教授今天穿得随便,一袭白色t恤衫,底下是白色裤子,很挺括,很潇洒。在船舱的微明之中,教授整个人只见一片活动着的白,很帅气的白。看他的头发,黑发当中夹着根根银丝,作自然弯曲状,覆盖在宽宽的脑门上。这样一来,倒反而把生气陪衬出来了,显得挺年轻,挺精神。傅萝苜朦朦胧胧感到,对于教授,老年变回盛年就如同野兽换了一袭毛,好像昆虫蜕了一层皮,又变成了簇新的一个。教授是一名不用魔杖的魔术师,单凭早年那深厚的人文修养,就变出了现在满桌子的琳琅满目……
《花妖》21(3)
这无影无形的魔杖,点得傅萝苜也恢复到了做姑娘的时候,又给她斟上了好奇心,又给她添上了生活欲;她愿意什么都试探一下,包括小口吞吃这儿的烛光和情调。傅萝苜很努力很自觉地感觉着,要感觉这儿的情调和气氛。于是,在情调和气氛之中,也慢慢升腾出了一种蛊惑性的魅力,像童话故事里美少女所梦想的一切。这些是小姐妹们经历过的,小女子傅萝苜现在也在经历,不过是在更高更亮的层次上。出来打工的小姑娘们总梦想着,突然会陷入一种新奇古怪的环境,会遇到一位眼拙面生的男士,会获得一段素昧平生的感情,会成就一派破旧立新的命运。男士常常像旋风一样,哗哗哗扫过她们,把她们连根拔起,又轻轻轻地放下。傅萝苜现在就浸泡在这种感觉里面。教授心里却并没有想到旋风什么的,而今天的确是他先刮起了旋风,事先毫无预兆的龙卷风。
“傅萝苜,我要感谢你啊!”
教授开始说话了,话一说出口,却还是重复着不久前讲过的那句话。
“我有什么值得您谢的呢,教授?说我要谢您才对呀!真的!”
傅萝苜很大方而得体地说道。在月光和烛光的双重辉映下,她头颈上一根细细的项链在呼应着这一片暧昧的光晕。那是她用目前微薄工资买的第一件首饰。原先,在画室的时候,教授根本没有注意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就戴上了。那条项链随着她身子的微微调整在轻轻晃动。有时,会一下子陷进她的乳沟中去,又优雅地挣扎出来。
女人就是在这些地方让恒棠觉得秀色可餐,又变幻莫测。
“我要感谢你!一切!一切!我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在你的帮助下才成功的!苜丫头,你难道还不晓得吗?”
教授眼睛里饱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他对她的亲昵称呼“苜丫头”是一双巨手,一把将傅萝苜拉过了千山万水。
接着,他又感慨地说:“我现在最好的心情,就是我讲的那句法国话: 真可惜,我原来是还可以这样工作的哟!我想讲的是,我现在知道了!做到了!不再觉得遗憾了!”
接着,教授把身子稍微向前倾斜,向傅萝苜的方向凑过来,调皮地再说一句:“原来,我是还可以这样工作的哟!”
他把“这样”两个字说得特别响。
借着烛影,就着月光,靠着气氛,乘着酒兴,教授向傅萝苜絮絮述说。他说她怎么重新激励了他,激起了他重拿画笔的热情,激发了他重新创作的灵感,激活了他重起炉灶的决心。而且,她还帮助他医治好了多年的腱鞘炎,他现在作画再也没有生理上的妨碍了。傅萝苜静静地听着,听着教授讲着赞美她的话语,无边无际,但她喜欢听。她并不搭腔,有时,听到最热情的地方,她那几乎透明的鼻翼会微微翕动一下。教授心想,她有这么可爱的神态,我怎么刚刚才发现?
教授环视了一下周围,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眼睛看着傅萝苜,没有任何表情。西方电影里面,就常常有这种表面的冷场,完全平静,好像周围一切全都在静穆之中等待,等待天宇新开;却又非常热闹,好像空气中也弥漫着活跃的思绪分子,思想在地震海啸。
傅萝苜挺了挺身子,还是什么也不说。她把双手像两把船桨一样轻轻地停靠在盘子两边,心儿也就停泊在那儿了。教授看着,那手儿是两只洁白的小船儿,停泊在一片暧昧斑斓的池水旁边。教授只是望着傅萝苜。她挺起上身时,教授看到了凸显出来两堆圆润的曲面,一连串艺术解剖学的意念闪过脑际。教授小时候在家乡浙江,跟那位乡村老师读了一点古文。塾师家有一本线装《古今词选》,他常偷来读。《词选》里头有一首《沁园春·美人乳》,曾经让他迷醉万分。那开头几句还记得:“当胸小染,两点消魂。讶素影微笼。雪堆姑射,紫肩轻晕,露滴葡萄。漫说酥凝,休夸菽发,玉润珠圆此更饶。”那正是他刚刚遗精来潮的时候,未免春心荡漾起来,家乡的村姑也要多看几眼。总觉得那薄薄的春衫之下,玉润珠圆微微顶起来的那片意象,最是动人。后来到法国留学,见识广了,女人见得多了,却从来也没有发现,有比这首词里描写的更叫他销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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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4)
今天,却有意无意在傅萝苜这儿又找回来了。
教授画人物画,也研究人体。他认为,人体是神圣的衣装。因为是衣装,所以帮衬那着衣装的人;因为很神圣,所以不能够随意脱卸;因为是衣装,所以能够加以培育和想象;因为很神圣,所以也就不能轻慢和亵渎。
他多年来就有个大遗憾。对于精神,人们发明了多么丰富的词汇来描绘,相比之下,对于肉体,就要贫乏得多了。
画家本是人体的诗人,应该发明和运用更加丰富的描绘人体的词汇。
《花妖》22(1)
对于傅萝苜,这世界原本就是一所人肉的集中营。傅萝苜被关在里头,她可以享受,也被别人享用,但是没有自由。集中营的特点是人人都给囚禁着,一起过着一种没有自由、欲生将死的生活。生活却还是生活,不过,大家都一个样。一样的低下,一样的无奈,一样的在带血丝的泥潭中又滚又爬……人们可以摆脱集中营的某一个看守,但摆脱不了整个铁笼子;要摆脱,就得借助外力。铁笼子有三个维度,就是平常所说立方体。要从铁笼子里突破出来,就需要一种第四维的力!
那一天,在校园里,傅萝苜碰到了教授。那时,她所坚持的那点尊严,正被胃囊压迫得像空口袋那样低垂下来;她所剩下的那点的灵魂,也只是在鼠蹊以上一两寸的地方……那一天,教授一声轻柔的呼唤,意义太大太大。那是一种要提升她的呼唤,提升就是开辟空间的第四个维度。教授根本不知道她的出身,她的婚姻,她住的地方周围那些醉鬼,那些流氓,那些赌徒,那些吸毒者……那些人,就像人呼出二氧化碳一样,自然而然呕出大摊大摊的下流语言,自然而然做出大团大团的丑恶行径。对于那些,教授一概不知。他是上流社会的代表,他对于她还一无所知,就这么帮助她,说明他从来就把她当成一路人,也就一下子把她抬高到了上流社会……
她又怎能不以某种最珍贵的东西相许?如果……如果需要的话。
对于教授来说,几个月来他都在挣扎。他像一只困在蛛网中的蜻蜓那样,苦苦挣扎。这么多年来,教授一直忍受着性的桎梏,又不能够讲给外人听。看表面,教授的家庭生活是幸福的。可是,像富贵之家里存放了多年的锦绣被头一样,不能扒开来仔细察看,里面爬满了蛀虫虱子。教授常常温习自己发明的一句格言: 灵魂是肉体的坟墓,灵魂要求正经、刻板、修养、严守,肉体就在坟墓里窒息受死。最近,教授想得最多的是一个问题: 爱,为什么一定要同性纠缠在一起。同傅萝苜交往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想,把这份感情保持在关爱的范围,就像一位长辈关爱一个小辈;或者,一名教师关心一个学生;或者,一个同事关怀另一个同事。
这有多好。
可是,强力胶似的蛛网却不给蜻蜓些许空灵!
教授常常想起当年在法国留学,学哲学的同学陈廉溪讲过的一句话: le corps est le tombeau de l3鹠e:“肉体是灵魂的坟墓”。柏拉图的经典,廉溪在萨特先生的课堂上听来的……
其实,教授在法国也有过极其浪漫的经历。那经历正巧证实着相反的道理:“灵魂是肉体的坟墓”。
乔恒棠教授的那份经历不仅浪漫,而且浪漫得富有神秘色彩,浪漫得富有幽冥氤氲。至今,这对他还是一大桩无法解答的谜团。
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儿了……
上海的多种风情
在这座城市里,时常发生“灵魂是肉体的坟墓”的事儿,这并不像乔教授想象的那么遥远。
其实,雅平也有过跟傅萝苜相似的经历……
几天后她给厚生打电话来,说要来看望他,而且,就是当天。说完,就飞快地挂断了电话。她害怕,怕稍微延长点,厚生就有变卦的可能。谁知厚生是个很随和的人,挂了电话就开始整理房间,并且叫保姆去买点饮料零食……
上海的夜色渐渐地爬上了白天的末梢。大城市的夜色,情人慵懒的眼睛,女人蠕动的身体,男人解了白昼的辛劳方程式后,所求得的不可少的一个余项。
雅平没有立刻跨进门来,眼睛先东张西望。刚说了一句“房子不错嘛”,突然给吓了一大跳。原来,门里头蹲着一尊庞然大物。那是一座石膏雕塑,古希腊雕刻圣手菲笛阿斯同时代艺术家的作品。形象看起来同罗丹的《吻》差不多。只是,这复制品似乎没有按照比例做,是狼犺得出奇的一座小小山峰。
“哟!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要换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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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2(2)
她回头又看那一大堆石膏。雕塑上那女的在将吻未吻、欲乱不乱之间,嘟着的嘴唇向外突出,好像在宣示,她一吻就要吻遍人间。
厚生一笑,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画家的家里,常常会有不能入画的东西哩!”
雅平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轻盈的步态经过修剪,臀部随着迈步而摆动,就像微风中大树的厚实悠地说。
“乔教授很受学生爱戴呀!你风度这么好,一定有学问,还会画画……”
雅平又坐得靠近一点,突然说起了这一句话,没头没脑的。厚生于是回答说:“学问倒真是没有,只会画两笔,用这点手艺攒钱糊口,如此而已。听点音乐吧?勃拉姆斯怎么样?”
说着,他就走到一台光碟机旁边,从旁边的磁盘架上拿下一片,插了进去。房间里于是轻轻响起了忧郁的乐曲。
雅平坐得更靠近来了一点,她说:“你也喜欢勃拉姆斯?真没有想到——现在这个世道,啥人不是这样?做什么事情还不是为了糊口?”
这位情意可人而感情直露的妙龄女郎,到底来干什么?看来还很懂音乐,而且,也并不看我手腕上戴什么名牌表。厚生挺直了身子,横下心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你今天急着要来找我,就为了说这几句话么?”
雅平的思想还在别处。临了,她欢快地说:“如果这是施特劳斯的舞曲,我们就可以跳舞了!”
她坐得更近一点,眼睛却不朝他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么,画家,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还是想给你画像,完成一张肖像画。再说,我也不会跳舞。”
“不!今天我不要画像。不要!”
接着,她嫣然一笑:“不跳舞也罢!其实,人家就是想来看看你嘛!”
雅平脸蛋上露出一种狡黠的笑。厚生的心给她笑得蓬蓬蓬跳荡起来。
相对无语,相互对视。厚生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盯着雅平看,一派黏滞的朦胧的模糊的光。
突然,有人敲门,两个人一起惊吓跃起。
雅平迅速转换成正襟危坐的姿势。厚生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过去开门。
是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
“你好!”厚生愣了一下。
“你好!”
接着,他就请面目模糊的人走进门来。
“你有客人,我不多打搅了。”
客人面孔看不清楚,他站在大门和客厅之间的过道上,闪电式地望了雅平一眼,这么说。
然后,来人放低了嗓子说道:“我这里正好有一份巴黎画展的通知,附带还有一份贵宾邀请函,你没有画展出也欢迎你去。我没有什么用场,你倒可能需要,给!”
“多谢!多谢了!我正需要这个,倒不是作为什么贵宾不贵宾的——你不坐一会吗?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不用啦!再见!——哦!这通知是老乔教授让我转交的。他说,他用不着了,给年轻人,也算是一份菲薄的鼓励。”
“谢谢!谢谢!慢着,听说老乔教授谈起过我的画?”
“还不止一次哪。这话咱们以后慢慢谈,有得谈的。再见!”
面目始终看不清的朋友走了,皮鞋橐橐声渐渐远去。
“同事么?”
“不是!用数学的话来说,大于等于同事!”
“听也听不懂——你要出国去吗?”
“你怎么知道?”
“刚刚我听见你们说巴黎喽、通知函喽什么的。有了邀请你就可以去了吧?”
“哪里!这种通知函他们是到处散发的。能不能真正邀请你去——作为贵宾,那要老乔教授这种人才有资格——还要看你有没有过硬的作品。”
“你一定会有的。你不是很会画画吗?我敢肯定,你一定会有过硬的作品!”
“讲得真可爱呀……说说看,你为什么今天这么急着要来?”
“你一定要我讲?”
“那当然!”
“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从第一面……”
“喔?我倒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这么个人,第一次见面,就会给一位漂亮女郎留下了印象派的印象?”
“我讲的是老实闲话,你不要笑话我。我觉得你风度翩翩,又是画家,又有情趣……”
《花妖》23(2)
“这么说,我在给你画像,你也同时在画我?”
“女人嘛!——你难道对女人还不了解吗?”
“不了解!真不了解!”
“我可了解你了,从那天第一面开始……我就想……我就想同你接近接近。说真的!”
“真的吗?”
“真的!”
“一天都不能等?”
“……这是我的风格。不好吗?”
“好!好!好!”
说话的时候,她伸出白生生的手儿来,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雅平的接触既柔和又温暖,激起了厚生一股子冲动的潜流。她是一只撒娇的猫儿,猛然间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地碰主人一下。脸蛋上虽然没有表情配合默契,猫眼却睁得大大的。那猫模样儿真可爱。厚生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妻子离去的情景在一旁晃动。他终于不能控制自己。他把雅平一把搂抱过来。她就一屁股坐在厚生的膝头上了。她并不扭捏挣扎,任凭厚生抱着。
厚生搂抱着她,松松垮垮的,像是搂抱着一只纸糊篾扎的假人,一点也不敢挤压她。他这会儿可以感知的,就是从她的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味儿。是一种天高云淡的香味,从她的颈子,从她的胸口,从她的腋下,从她的手上。是香水味?是洗面乳残留下来的气味?或者,仅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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