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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裙钗记|作者:薰衣草|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6:10:49|下载:裙钗记TXT下载
  目下孤身一人,倘若回蓝家是丢尽脸面的,只有沈亭之,日后没了沈亭之,还有他的钱。她并不嘲笑自己,这是为了体面的活着,情种只来自有钱人。反正,怎样的感情,扯到金钱利益上,变数总是最大的。

  这一段路本来暗沉沉的,这时下了闸,忽然电灯大亮,一串的路灯亮到街那头,绿漆铁罩子里是一片雪白,一盏接一盏,便如一个个霜冷的月亮滚落一地,人在底下脚步无声地走,如同淌着一条夜的深河逆行,两个人的身体,两个人的心,虚假的亮着的是天光,牵绊的是浮上来的月亮,一个接一个。

  “吓我一跳。”蓝杏拍着胸脯道,彼此这时几乎连对方脸上的毛孔都看得见,反而都避开了眼神。“这么容易就吓倒?”沈亭之笑起来。“不光是这个,”蓝杏面现焦虑,“亭之,我不知道你,现在外面有写你的传闻,很不好听,我爹爹他们都说过。”沈亭之一愣,很是艰难地开口道:“什么传闻?”“你既然不知道我就不说了。”蓝杏淡淡道。沈亭之却一直很不安宁。彼此又说了些闲话,回到旅馆,各自安置不提。

  有一日早上,蓝杏叫了早点来房里吃,虽然要付茶房小费,她倒一点不介怀。

  沈亭之一早就去霭若春了,按他们的惯例,每月要演够二十八场才拿的到当月包银,然而沈亭之是在这一类角儿——名气大,脾气大,偷闲玩乐的内行,根本不理会那套惯例,心情好,打声招呼就去唱,心情不好,哪怕戏要开场了,照样卸妆回去。别人不行,他行,他同霭若春老板的交情不用说,人人都照顾他,应承他,反正他的戏叫座,还有家不知名的娱乐小报称他是“台上台下,名士风度,率性天真”。蓝杏寻思,他今天怎么又勤快起来了。

  正吃着早餐,茶房敲门道:“沈小姐?沈小姐?”沈亭之的意思,顾及彼此名声,外人面前全以兄妹相称,别人都当她是沈亭之的妹妹,弄得蓝杏满心不愉快。蓝杏道:“进来便是。”茶房随即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却是用膝盖跪着进来的,及至进了屋,那人飞快地跪步上前,连连在蓝杏面前磕头,大放悲声:“沈小姐,救救我,我一直是沈老板的兄弟藤小云啊。”蓝杏看一眼茶房,茶房道:“像是有事求沈老板呢,沈老板不理他,让他一直跪着。”蓝杏这辈子给人跪惯了,做什么是不是求着人,这时忽然有人给她跪下,她先是蒙了一下,觉得世界忽然变成乌压压一片,匍匐在脚下,也没急着叫那藤小云起来,只是略低了地头,方便俯视,道:“你跪着,是折我的寿。”

  藤小云急道:“我站起来,沈老板就不帮我了,求沈小姐说句好话才阿弥陀佛。”

  蓝杏道:“阿弥陀佛都出来了,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藤小云面露惭色道:“从前沈老板还没红,我和他有一次因小事起了争执,我也是少年气性,仗着人多,就叫沈老板当众……给我跪下了……到现在,人家都知道我跟沈老板的过节,没有一个班子肯要我,怕跟沈老板面子上过不去,我真如丧家之犬,都已经短了好几段饭了。”

  “他是要报仇呢,没事求人,哪会给人轻易跪下。他如今叫你跪,你恐怕非得跪满了时辰才功德圆满呢。我会替你跟哥说的,肯不肯帮忙要看他自己。”说着叫了一客蛋炒饭请那人吃,藤小云感激道:“小姐能赏口饭吃,感激得很。”蓝杏笑道:“说什么感激的话,你我还不是一样,靠别人吃口饭。”“客气客气。”藤小云应承道,抬头看看蓝杏,见她坐在窗边,晨光下彻,细白的皮肤在一点点的小光斑里剔透着,有种沉着的神色,眉目唇齿如同旧的图画,纸上的浮光淡淡的抹去了,颜色不很鲜明,显得安宁。她的模样倒不很象她哥哥呢,藤小云想。

  “你跟我说说我哥罢。”蓝杏道。

  “呃……说说他?”藤小云一愣。

  蓝杏低头笑道:“说起来你别笑,我在老家待了这么多年,哥哥的现状倒一点不清楚了。”她顾虑渐渐多起来,她于沈亭之,是已经展开的直白,沈亭之于她,是未拆封的一段私密。藤小云不免敷衍道:“沈老板好,那不用说,他唱戏的时候,戏园子外面要有卖零食的,不用大家说,他自己掏钱请大家吃,要吃什么买什么,吃多少都无所谓,爽快!”——吃人嘴短,拿点零食笼络票友也是常事,藤小云明白得很,但是沈家人问起来,自然要拣好听的说,这还不是因为有求于人。“他那么好,还教你跪着。”蓝杏笑道。“是我从前自己做孽,有眼不识泰山。”藤小云嬉笑道。

  “也不光是这个,”蓝杏沉吟道,“关于他,总有点其它好说的罢。”说着,漫不经心地,手里只管拨弄着房间的铜钥匙,金黄的一点焰在鼻翼错动,有种流艳。藤小云一听就料到蓝杏想问什么,却仍是装傻充愣道:“沈小姐想知道什么明说,我知道这些角儿的生活都挺奢侈,但大都是名士,不会胡来的。”“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没叫你编排他的不是,也没叫你替他打哈哈儿,到也这样口舌招尤的。我和他一家子的,就连点生活小事都问不得了?”蓝杏微微冷笑道。

  藤小云急道:“哪有的事?真要说,不怕您不知道,他们总有些嗜好的,老牌的名角好风雅,什么书法字帖,名书画卷的,统统收藏。新派的嘛,嗜好多了,喝咖啡抽雪茄,打牌近女色……”“这也就罢了,只是外面关于我哥的传闻不太好。”她见藤小云脸色微微变了,就继续说下去,“说到近女色,那是人之本性,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这种事知道了也别讲,你是他家人,也别说他,他到今天不容易。”蓝杏脸色大变,颤声道:“是真的?”藤小云道:“我不敢瞒你,我知道沈老板的为人,他或许只是为了成名,被迫无奈……这放在现在,也不是新鲜事。”蓝杏一时六神无主,手紧紧握住桌角,牙齿几乎是打着架,好半天才道:“果真不是新鲜事!反而是我孤陋寡闻了……说是被迫无奈,不如说是求之不得,他的嗓子并不高明,但现在还是红透了。”忽然又微笑着朝藤小云道:“跪了一整天了,你站起来,我哥他说什么我替你扛着。你说得很好,明天就去庆德班子,说是借沈老板的人情,让你在那儿吃口饭。”藤小云一听,喜不自禁,搓着手道:“那必然成了,谁会不买沈老板的人情,还要谢谢小姐你。”说着直作揖。蓝杏不说话,面色萧索,黯然一摆手。藤小云知趣就此告辞,却见蓝杏眼睛直勾勾的,两片翠玉坠子晃荡在耳际,如同玉翅的蝴蝶,折了翅,压在玻璃板下面,想飞而不得的凄艳,那眼神更像是古代做黄粱梦的人,一觉醒来,小米未熟,蓦然有顿悟,只是这顿悟,让人更惘然。

  藤小云走后,蓝杏坐在窗边,一时心头五味杂陈。看见绿黄驳杂的树上掉下一片叶子,很慢很慢地掉,落到街道上。她把腿蜷上椅子,手臂抱着膝,一半脸颊贴侧在臂弯,大红丝绒的小坎衫上短短一层绒贴着她的脸,如同蒙在浅浅的睡梦中,一缕灰色的昏沉,并没什么强烈的感想,眼泪倒是掉下一双来。沈亭之果真不是干净清白的人,但现在自己孤独无靠,他为名,给霭若春的老板做了“男宠”,而她自己为体面得活着,给他做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退无可退,大家将就,他既然台上台下都那么入戏,陪他唱一场也不是坏事。蓝杏下了决心,敷衍下去。

  那晚上蓝杏早早睡了,珐琅自鸣钟敲了十一下,她听见旅馆外汽车叭叭地响,起身批衣到窗口撩开窗帘,看见一辆汽车里钻出来沈亭之,汽灯光影里,他一手提着海蓝色绸袍子,一手提着巴拿马草帽,朝车里微一行礼,小蛇一般,款款地进了旅馆。是霭若春老板的车,蓝杏认得,那天去蔼若春听戏,人家都围着这车说是什么美国的雪佛莱。沈亭之进来后,外面的吵嚷声落下去,汽灯光也暗了,有种“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况味;她看着,心里不由一阵萧索的落寞,仍是泰然地躺回床上听动静。却听外面走廊里脚步声音细碎,接着有人对话。却是沈亭在那儿问:“我妹妹睡了么?”查房答是。“那我也不叨饶她了。”说着脚步渐远。暗沉沉的房间里,蓝杏静静睁着眼,眼泪闪着光。

  正在这时,案上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在寂静的旅馆里,震荡着声浪。蓝杏知道这是旅馆的内部电话,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旅馆老板为了省钱,把朝外面打电话的线给拨断了。她有意迟疑了一会,才倦着嗓音接起电话道:“喂?谁?”“你没睡——我猜。”沈亭之笑道。蓝杏道:“我真睡了,差点做了一个梦,被你打断了。”“我向来喜欢打断别人好梦,偏就要把你吵醒。”沈亭之笑呵呵的,他心里清楚,他不回来,蓝杏是不肯睡的,那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异常年青,有种细致舒展开,涨在蓝杏耳郭里,吹着温热的气,蓝杏不语,心跳了跳,他又道:“好,你睡罢。明天见。好好睡。”蓝杏勉强笑道:“好。明天见。”放下电话,发现脸上又是一片湿湿的寒凉,她所爱的,所信托的一个人——在男人女人间都游刃有余,他无论和谁相处都是在嘲笑对方,这样聪明又这样……毒辣,跟蓝核是多不同的人。他怎会真心喜欢一个男人,然而他对自己恐怕亦乏真情,爱是有的,肉欲之欢,真叫人寒心,当初谁又不是没告诫她!窗帘缝里一勾细白的月,是磨厉的小刀子,刻着秋冬的霜花,一刀一刀挖着她的心。

  次日清晨蓝杏下楼到餐厅吃早餐,对于这个世界的生活,她已经娴熟得很。沈亭之早早地就在一个桌旁等着她了。

  “这么早?”沈亭之远远地朝她笑,一条胳臂闲闲地搭在椅背上。“知道你通常早起,不敢让你久等。”蓝杏笑道。“你这样对我,叫我害怕。”沈亭之笑。“怎么?”蓝杏坐在在对面,很镇定的模样。“因为,对我好,我会对她更好,好得让她受不了。”“这样不好么?”蓝杏淡淡问。沈亭之一面叫了早餐,一面笑:“怕你离开我,没人在对你那么好。”蓝杏看着他的脸,那样寂寞地想到,如果这些话是真的,就好了。一会,早餐上来了。沈亭之道:“喝过么,这种咖啡,有很多泡沫。”“听都没听过,什么咖啡,我是土包子,你不知道么?”蓝杏衅衅地看着他。“那我只能是赶时髦的土包子——还学得不像,惹人笑话。”沈亭之微笑了,又问:“昨晚睡得好吗?”“有个人打扰我,怎么睡得好?”蓝杏瞅他一眼。“那今晚可别睡着了,不然我又吵醒你了,我要吊一回嗓子。”“大晚上的,小心人家当你是闹鬼。”蓝杏道。“只有你听得见。”沈亭之低头搅着咖啡。

  蓝杏道:“再别大半夜的打电话,吓人。”说着,抿了一口咖啡,只觉得苦,想吐出来又怕别人笑话,硬是咽下去了,心里不由好笑,外国人的东西,从牛奶到咖啡,没一样好吃。沈亭之忽然道:“你嘴上有咖啡沫子。”蓝杏懵懂地想用手指抹去,沈亭之忽然站起来,朝她俯下身,轻吻了她一下,顺便用嘴唇把她嘴上的咖啡沫子抹掉了,一面仍是坐回位子上,微笑着看着她,道:“我真是喜欢上你了。”那口气是蓝杏不熟悉但又预想过千百遍的,很有种调侃嘲笑的意味。她简直懵了,脑中猛地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抿抿嘴,低头看着咖啡杯里的影子,一圈圈的潋滟,一圈圈的影子,再抬起头,她的表情却有点超乎沈亭之的想象,很平静,带一点得意的笑影,只是问:“还有么?真有点丢人。”——如果这是一场嘲笑对方的游戏,蓝杏不甘心只作被嘲弄者。沈亭之倒觉得有点失手的感觉,尬然地笑了笑。

  “今天不去蔼若春么?”蓝杏停一停,“小心茶楼老板不给你包银。”她低着头笑,手中把玩一个火柴盒,那火柴盒上绘着采桑的女子,幽幽抱着一个簸箕,还是民初的打扮。

  沈亭之在一霎那之间,有一点警觉,看看蓝杏,她的头发今天没梳紧,篷篷的两团乌云堆在肩上,下面是一张瘦长的脸,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袋有些重,浅浅两块黛青色洇到眼珠里去了,于是那眼珠里也带了森森的蓝色,玻璃的珠子,显得无情,沈亭之震了震,后悔刚才太唐突了,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有他的计谋和心机,他只是轻尘不惊地呷了口咖啡,斜着眼看着她,唇吻里透着点笑意:“那老板跟我交情不一般,你知道的,他不给我包银我还真跟他急,因为现在,我要养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他威胁我?威胁我?蓝杏心头一寒,猛地想到现在还不能和他撕破脸,不由转颜笑道:“你养我?给我个名份呀——”说着拿起桌上的粉蓝色餐巾纸朝沈亭之掷去。沈亭之也不躲,那餐巾纸刚巧盖在他脸上,他便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餐巾纸被他的气息吹得一起一伏。“好,你睡着,我走了。”蓝杏笑道。“你干脆也像我这样,”沈亭之道,“脸上盖块纸巾,想着我们不在这餐厅里,而是在山地上,沙滩里,莽丛中……”“没你那么傻,叫别人瞧着可有得说了。”蓝杏笑道,然而也拿了块餐巾覆在面上。

  彼此静了一会。

  “你在哪?”沈亭之问。

  “在餐厅里。”蓝杏道,她全然学不会沈亭之那一套。那时他们坐在角落里,深绿的丝绒窗帘拉上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清晨微微寒凉的天光,她偷眼看他,看得见纸巾下他依约的五官……这个人,或许闭上眼,才有那么一时片刻,不骗人。他若睁着眼,眼睛是水潭里泠泠的黑色卵石堆砌的世界,里面可能总有一番天地,但别人是休想叫声芝麻开门就进去的。

  沈亭之笑了笑:“我现在在一个人心里走路,有点崎岖,但很想看看她的心究竟是怎样的。”

  蓝杏笑道:“看清楚了么?”

  沈亭之只是笑着点点头。街面上渐渐热了起来。

  那天晚上,蓝杏睡着,却听寂静中天花板叮叮响了几声,像是上面有玻璃珠掉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滚到缝隙里了。静了一会。蓝杏凝神听着。忽然间,有个细细的嗓音,仿佛是楼上的人贴在地板上唱,袅袅的,却是扮个红娘,演出《西厢,讲个害相思的张生,“孤眠况味,凄凉情绪,无人服侍。觑了他涩滞汽色,听了他微弱气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是闷死多应该是害死……”蓝杏顿时明白了沈亭之这样安排房间的用意,真有他的心计,这样一个人,这一套!她一时只觉一阵清醒一阵昏。楼上唱罢,止了声音。

  蓝杏心下混沌一片,也不知在什么心态驱使下,慢慢起身下床,摸着黑去打开房门。被床头的拖鞋绊了一下,鹅黄色绸面的绣花,微凉凹凸的感触,她踉踉跄跄到门边,身上一层热汗。

  沈亭之果然在外面。

  他穿着一件平平常常的睡衣,睡衣上的蓝白条子是汩汩的清水,泼泼的,流到蓝杏心眼里。在这昏暗的走廊里,他斜倚在墙边,更像一个熟悉的陌路人,和她对峙在与时光擦肩的寂寞甬道,甬道外面,或许曳着几缕火车汽笛或是夜虫蛩蛩,行色迷乱,总之,不关这里的事,这里只有惶惑。甬道的灯一晃一晃,他的人,满是深沉生动的模样,棕黄色的脸油光光的,如橘绿花木里绽出的赤金色大丽花。把手放在口袋里,他也不说话,看着她。她便有些悻悻,也不说什么,试探性地要回房间去,可他的手突然从后面伸上来,扳过她的肩,狠狠地吻下去。蓝杏头一动,别头发的塑料发卡就掉了一支,她还想弯身去拾,也涧却把她的脸扳过来,身子也动弹不得。如同一根火柴,就近一引,很快的燃起来了,像在做着争斗,豪横而无声的吵着,同样是跌跌撞撞进了屋子。

  第十三回 黯然心事作鸳鸯 萍水情缘成佳偶

  第十三回 黯然心事作鸳鸯 萍水情缘成佳偶

  两个月后,报上登了董碧水和沉香结婚的启示。

  一结婚就要找新房子,添置许多东西。董碧水的父母倒也大方,说不兴嫁妆那套玩意儿,反而把属于祖产的一套老宅子分给他们住。虽然是建于清朝的老宅子,但也不乏西洋风味,正门就是罗马式的拱门,一径的马克砖铺地,若到夏天,还要挂个绿竹帘子,自家瞧着是中西合璧,别人看来多半是不伦不类。

  要置办家用那天,董碧水从汽车行叫了辆车停在金宅外面,径自上楼去找沉香,玛丽脚不点地地上楼去嚷道:“小姐,小姐,姑爷来了。”沉香在屋里听了,麻木的也不回话,仍自顾自梳头,她把那头发两边拢成鬅头形,露出两个肉质玲珑的耳垂。不知怎么,她的头顶已经谢发,秃了一小块,虽然搽上油看不出什么,她却很有渺茫的感觉了,连头发都留不住,早衰的少女,她这样郁郁地看出来。拢上了头发,她还得穿洋裙。董碧水只能在门边,隔着影影绰绰的珠罗纱帐等她。裙子是人家送的一匹洋缎子做的绿色大印花长裙,穿起来瑟瑟的响,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目的晨光,她在光影里把黑绸衬裙塞进长裙里,短短露出一截浑圆的小腿,薄袜里胀着细白的皮肤,一圈一圈玻璃光晃在衬裙及小腿上,有种光阴瞬息的感觉。原来,她只能是片刻,如同燃尽的香,一节一节的灰,对于董碧水这样贪恋生命的人来说,更显得,她是片刻。

  董碧水这时探头问:“进来无妨罢?车在下面等着了。”沉香“嗯”了一声,一面又自语:“玛丽又不知把我的白金胸针收哪去了?”接着就慌手慌脚地乱翻,董碧水笑道:“该不会掉到桌子椅子下面了罢。”说着就伏身下去找,见梳妆台下斜躺着一只缎子拖鞋,里面亮晶晶的不正是那枚胸针,待要伸手去拾,而沉香也一眼看见了,赤着脚,张着脚趾头去够,正好踏在董碧水手面上,两个人都有些悻悻微笑着。

  董碧水便笑道:“总不会是玛丽丢在这的。”沉香看他一眼,淡淡道:“我看我应该叫玛丽跟我陪嫁到你家,以后好好服侍你。”董碧水接过沉香手里的胸针,道:“现在还兴那一套!我给你别上,别哪边?”“仔细点儿,人家看见笑话。”沉香有点不大乐意,把身子微微别过去。“谁会说什么闲话,自家人还会给别人添谈资么?”董碧水笑道。沉香只得道:“慢慢带,别把我裙子弄两个窟窿出来。”董碧水那时觉得,她的神气也未免太沉静了些,仿佛和他没有什么关联似的。她站在镜子前,他便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两肩头道:“看我的手艺不错罢,别得真好。”他原是一句玩笑,倒惹得沉香当了真,微微冷笑一声:“如果这叫的手艺的话。”但也没躲开他的手,忽然又夷然地笑了:“你的手给我的感觉,真真实实,就是我的爱人的手。”董碧水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唯觉心跳的厉害。沉香自然不能说,蓝核的手给我的感觉,就如同是我自己的手。

  过一会,两人下楼来,金家人都心照不宣的笑,喧喧温暖的热闹,沉香倒觉得非常厌恶。

  到了车上,她便扭开手提袋,不放心地拿出粉盒,对着上面的小镜子照照,又拿粉扑子扑在脸上,便有了点淡妆的意味,云鬓蓬松地扫朝上面,小圆衣领的水渍纹旗袍连着一带荷叶边,坐在窗边,衣袂翩跹流连。董碧水闻到一截短短的粉状的香味,他觉得她向来小动作很多,倒别有一种可爱之处。在一起,能谈的不过是买什么样的桌床椅柜、请男女傧相、定酒店香槟酒和茶点、招待亲友。车上的情形,便是董碧水说,沉香默默地停。她把身子倚在窗边,露着的溜圆的手臂底下淌着凉风,董碧水靠过来微微给她关了点窗子,道:“别回去又嚷着头疼脑热。”她也不言语,只往外看着。车正拐了个弯,接着又下坡,身后高耸的俄国旅馆和茶餐厅才能看清全貌,然而又渐渐远了。渐近黄昏,狭小的甬道里摇曳着淡灯,皮货店亮了招牌,灰红的门面,亮澄澄的玻璃门,小男女拥在里面选皮货,看着,沉香倒觉得有猥琐之感。不想沈亭之却叫停了车,说是要去买皮货。

  沉香坐在车里不动,道:“大热天,买皮货?”

  董碧水探头进来道:“多买几件囤着,你冬天可以穿,也可以高价卖给别人。”说着把手臂悬在半空,等着沉香扶他。沉香简直不相信这是出国过的人说出来的话,推开他的手臂下了车。进了皮货店,店员上来招待,沉香一直寒着脸,她的脸本是一滩水似的澄白透明,这时含着怨气,就如同这滩水上微风鼓浪,添了波纹,显出老态。董碧水倒一直很有兴致,问这问那,买了好几件皮大衣。那时沉香站在他身边,他脱了外套挂在手臂上,少了外套的衬托,肩膀就矮了下去,人显得又瘦白又晦暗,脸像小白桃子似的,就鼻尖上儿一片红晕——这人,或许也有吵吵嚷嚷、喝酒作乐的时候,但气味总是下着雨屋角的霉味,满屋子惶惶的影子跳舞,人再是白,也被黯淡地洗褪了色,只有手指和眼袋发青,是白瓷青釉瓶子上的青晕。在那一霎那,沉香心里猛地就是一沉,似乎要涌起一种哭意了——这一辈子就要交代给这个人了?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照样地流过去,只不过她的日子,也就这样了?那天又订了几件家具,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去金家。董碧水说到钻戒,道是不是新买的,是他家原有的,是他母亲胸针上的钻石拆下来镶在戒指上的,沉香便一直不高兴。

  婚礼是在三朝大饭店举行的,排场实在是大,男女傧相都是董家的熟人,和沉香还是初次见面,因而沉香只觉得众人中兴许就她一人是个陌生人。一桌桌的敬酒,她简直有些头晕,董碧水在一旁倒很想扶她一把,她却很谨慎,不愿碰他。这种小矛盾,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席散后,客人又要去闹洞房,沉香微微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偏偏大家都没注意,仍是满满挤了一屋子人。董碧水倒是善于应酬,相当活跃地同人打趣,沉香只是默默坐在椅子上,冷漠的,微笑着,微笑里也仿佛有着泪眼,她笑了,董碧水便觉得皮肤上凉凉的一滴,咸涩的味道。众人纷扰中,他偷眼看她,她低着头把发丝里的红绿纸屑拣出来,一片一片放在桌子上,眼角几点亮光轻轻颤着,像在深的清的水里浮着的几只小小的锡箔纸船。整个人是那样寂寞,仿佛今天结婚的不是她,周围欢快撒野的声浪根本撼动不了她。幸而别人都以为她是娇羞。

  闹洞房的人到了很晚才走。一瞬间开始了两人的静对。

  董碧水忽然有些无故的窘态,道:“刚刚他们也太能开玩笑了。”沉香微笑道:“是啊。”董碧水有无事找事道:“屋里太乱了,满地的糖果纸屑,我去打扫一下。”“好的。”沉香道。这么一来,反而不得不做了,他还真就出去找了把扫帚,很慢很慢地把地扫干净了,他又问,“你刚刚吃这糖了么?”沉香摇头,他便剥了一颗地给她,然后简直像个卖糖果的问:“好吃吗?还要吗?”沉香“嗯”了一声。那气氛如同一个白面团,彼此都小心的拿捏,结果你揉一下我揉一下,仓皇是灰,面团和了灰,变了色。“我有点困。”他笑道。“谁叫你今天说这么多话。”沉香道。“骂我还是夸奖我。”沉香又不说话了。董碧水只得悻悻地走到床上坐着,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道:“睡了么?很晚了。”沉香背朝他坐着,他听见她很细的哭声,然而她又转过来,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沉静地微笑道:“碧水,我有个请求。”“你说。”董碧水看她是认了真。她拨弄着烛花,脸上忽明忽暗,明倩紧凑的眉眼显出下了决心的决绝,幽沉的意味,“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那样一种幽沉,半晌才道:“等你愿意的时候在说。”“你说,我随时都愿意,是什么请求?”董碧水急急忙忙道。沉香扬了扬眉笑道:“答应得越快,反悔得越快。我看还不到说的时机。”董碧水凑过来扶着她的肩道:“好,随你。”

  沉香赶紧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正当头便是一支红色的月亮,如同落日在玻璃上的反光,蓬蓬的光晕,是泪打湿了纸上刚写好的字迹,一塌糊涂的朦胧。“有点怪,我突然想到自己这小半辈子。”她笑。“新婚之夜,身世之感?”董碧水跟上来道,“你向来是这样溺于伤感。”

  自蓝杏走后,蓝核仿佛才得了个机会好好审视自己。他是日日练功,夜夜去杂耍场子,比起从前自是不同,出落得利落高瘦,况且能挣钱,蓝家人自然开始疼他。蓝庆来到底是老了,身上放了肉,再好的手艺都不成了,有时看着蓝核在院子里那样一个峭拔的身段,也会想到给他提亲什么的,他不舍得把他卖个人家当小厮杂役。而蓝核,闲暇的时候,也会想到蓝杏说的那番话,她跟沈亭之过,他去金家做倒插门女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唱本戏文里的故事只适合听,不适合尝试,他那时就明白,而他又是这样骄傲的人,爱便爱,不爱便不爱,绝无半分拖泥带水,痴情的条件是已经订好了一辈子的计划——动不动就天长地久,不仅是活不到那么长,而且也不是你说的算的,这世上变数多得很。蓝核明白了。他与蓝杏,哪怕总关情,也是上辈子的风景,如果非要分个是非,那么是蓝杏先负于他——饮食男女,最美好的爱情不过如此,最悲哀的爱情不过如此。

  蓝七奶奶看准蓝杏是不会搬回来住了,跟那群窑姐又闹翻了,楼上不能老空着,不久又把长期租给了一个寡妇住。那女人搬来的时候,蓝核正在练功,蓝七奶奶打外面吵吵嚷嚷就进来了,一面道:“柜子搬进来,放得下,你放心!”一面招呼蓝核过去帮忙,蓝核迎面就见一个年轻寡妇扛箱背袋地进来,朝蓝七奶奶道:“这是你家少爷罢?”说得蓝核一阵不好意思,蓝七奶奶打趣道:“对,咱们蓝少爷,少爷的身子卖艺的命。”说得院子里一阵起伏的笑骂尤怨,那寡妇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手来,甜媚地朝蓝核握手道:“多承你们家照顾。”蓝核只觉一种女人皮肤的温滑顺着手掌心蔓延开来,且那手是奇异的柔软,如同一匹缎子,裁减得很好,恰能将他包裹住了,使他满身都印满她的影子!他心尖儿颤了颤,极快地收回了手,那寡妇还不依不饶抛个眼风给他。

  前一阵子的无聊,蓝核在院子里搭了个鸽棚,养了七八只鸽子。每天早上便一层一层爬上房顶看鸽子,目注鸽子还有个好处,他长久练功伤了背上的肌肉,有点直不起背的意思,时不时仰面看看天空的鸽子,似乎对他的背伤也有点好处。那天早上他爬到屋顶上,却见那寡妇已经搭好架子准备晒被褥了,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道:“太太早。”那寡妇道:“丈夫死了,就不是太太了,叫我名字纪小念便可以。”说着只管扭着身子晒被褥,不知什么原因,她也无所谓着装,仅仅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宽大袍子,应该是做睡衣穿的,上面一道道睡觉压出的褶痕,显得慵媚,袍子下面露出两截很细的白脚踝,如同傀儡戏里面线吊着手脚的木偶人,自有一套戏法,是张着口的布袋里跳出只兔子,却又把你的心却摄进去了。她讲话,偏着脸一笑,面上显出一种赤金色的光泽,如同玻璃杯里潋滟波光的琥珀酒,却也盛不住了,施施然地从笑眉细眼中溢出来。她是结过婚的人,很有所谓的感情经验,知道怎样挑逗一个少年。

  她见蓝核又没了言语,遂又笑道:“纪小念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纪念一段过去。”蓝核笑道:“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纪小念偏头笑道:“你若是知道我深了,就觉得我这个不单是有意思呢。”蓝核没敢言语。纪小念不由笑道:“你想到哪里了?我要纪念的是我的亡夫,可惜他正是大好年华之时便去了,剩我一人,无依无靠,受了公婆苛责,也只能跑出来。”蓝核只能说自然那一番说滥了的客套:“纪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人生之常情么。”纪太太微微笑道:“说得老气横秋的,你有没有什么可纪念的?”蓝核沉默了一会,说:“没有。”纪太太笑了,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蓝核避开她,站在屋顶上,一味的寥廓,入目的便是一片荒原似的城市屋脊,疏疏落落,白墙红瓦,尘土飞扬,冗杂的市声低低浮着,混杂在一起就有种滚滚红尘的况味,恍惚得很,他笑道:“只怕我有纪念的,她没可纪念的。”纪太太懂事的“噢”了一声,也不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笑道:“原来蓝弟也有少年心事。”那句“蓝弟”真叫得蓝核浑身起鸡皮疙瘩。

  晚上蓝核跟蓝庆来从杂耍场子回来已是深夜,进了院子,蓝核有意无意朝楼上纪太太的屋子看了一眼,灯亮着,她还没睡。他不知怎么的有点心慌。果然才打好了地铺,抬眼却见纪太太站在门槛上,朝他笑道:“幸好你没睡呢,我捡到只伤鸽子,瞧瞧是不是你养的。”蓝核只得接过来瞧瞧,摇头笑了:“你瞧,这鸽子的毛色,是只野鸽子,没准是人家打了它要吃它呢,落到我们院子来了。”纪太太笑道:“蓝弟真是个有心思的人!这鸽子放你这好呢,还是放在我那儿好?”她笑着注视蓝核,她穿了件绉纱的墨绿色短旗袍,涂了鲜红的口红,滚圆的假珍珠耳钉与尖细的脸形成冲突,她便是这红绿激烈冲突中打开的一朵带霜的晚花,兴###天就谢了,现在反而开得异常明艳,回光返照的艳。

  蓝核低头道:“纪太太喜欢,就拿去养罢,我也不缺这一只鸽子。”

  纪太太“哟”道:“我像是会照料这些东西的人么?放你这,养好了它,有奖励。”说着,袅袅挪挪进了院子,上楼去了。她那句话,蓝核不听成弦外有音都不行。

  蓝杏为了给蓝七奶奶装个电话,又托人往蓝家跑,有了电话,娘俩果真有事没事打电话聊天,蓝杏告诉蓝七奶奶她不能在旅馆住了,沈亭之在偏僻路段买了个小公馆,要她搬过去。蓝七奶奶高兴得很,想着蓝杏果然是节节高升。蓝杏却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住小公馆,和那些老爷在外头养个小妾有什么区别。金屋藏娇,到头还是不过如此。沈亭之自然有他的理由,不过他不能跟蓝杏讲,霭若春的老板人脉极广,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沈亭之背着他在外面养了女人,名义上还假称什么兄妹,他那天对沈亭之发火道,你要几个才够,趁早做皇帝去,有六宫粉黛等着和他和平共处呢,吓得沈亭之不敢乱来,急忙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好,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断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的。

  对蓝杏,只假说是怕人家发现她的身份,坏了沈亭之的名声。蓝杏一开始不愿意,道,如果怕弄坏名声,当初怎么还死皮赖脸地要跟我在一起?趁早散了!沈亭之赶紧施展舌灿莲花的功夫,好半天把她哄回来了。事情又不宜迟疑,当下就收拾行李,带着下丫头冬蕙去了那小公馆。蓝杏坐在三轮车上,简直有种不得志的感觉,早上出旅馆的时候,她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些杯子里的残酒,这时酒劲涌上来,两颊微微泛红,沈亭之看着她笑道:“别告诉我你喝酒了,不过乔迁新居,喝酒庆祝更实在情理之中。”蓝杏冷笑道:“我确实要庆祝呢,庆祝我终于成了个小妾。”“莫非你切切念念想做的是名门太太?”沈亭之笑道,他见蓝杏变了颜色,又赶紧道:“有时候呀,我还真恨我自己是个唱戏的,没什么地位,,不能让我的蓝杏名正言顺做回阔太太。”蓝杏轻轻拨开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丝,笑了:“原来你只懂我这些。如果我要的只是这些,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沈亭之面上微现失望之色,笑道:“聪明人哪里会那么容易去懂?”“正如你啊。”蓝杏笑了,把头倚在沈亭之怀里,手背绕到他背后环抱了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低低地闻到他衣服间一股熟悉的味道。

  爱一个人不过是片刻间的事,之前是忐忑与猜测,之后是适应与厌倦,她对他的刹那之爱已经过去,相信他也是,但他们为着彼此的目的,还得这样假以爱的名目相处下去。

  好在那小公馆各方面都不错,中午的阳光柔黄黄的,夹在空旷明亮的房子的尘埃里,不免让人觉得,微微的风尘劳碌中,居然有这样一个明亮的所在。蓝杏和冬蕙收拾着屋子,蓝杏忽然对沈亭之笑道:“我和你之间终于有一个见证了。”沈亭之微笑着问:“见证?”“这房子至少是你我爱过一场的见证。”她说这话,不觉就有了些凄迷的意味。“那么写点诗文,来庆祝新居之见证?”沈亭之笑了。“行了你,别卖弄了,”蓝杏道,“我知道你是不会给我什么保证的,结婚那就更不可能了。”沈亭之看着她半天没说话,人之间的匆匆聚散或许总有一种倥偬慌张的美丽,他这样自诩风流名士的人当然肯尝试,可蓝杏到底是旧思想,不可能答应玩笑似的一场聚散,现在太平无事,他可以慷慨陈词,安稳住她,他日事情发生转折,所谓的“大限来时各自飞”,他觉得还是抽身而退最好,所以目下,他倒显得痴情,笑道:“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冬蕙,找只笔来。”冬蕙递了支钢笔给他,他皱眉道:“恐怕写出来的字太细了。”但也不再说什么,朝着雪白的墙壁上写道:“亭之蓝杏,遥看已识,共筑屋檐,岁月静好,此心安稳。”蓝杏道:“卖弄什么鬼把戏?好好的糟蹋墙。”沈亭之道:“你知道哪几个字,读出来我听。”蓝杏白他一眼,道:“我一个字也不认识!”沈亭之笑道:“那么我读给你听,你要听懂喽。”蓝杏捂着耳朵跑出去,道:“不想听。”

  她跑到院子里,倚在门框上玩弄头发。沈亭之跟过来,一只手杵着门框道:“你瞧这院子好不好?街很背静。”蓝杏走到院子中央,仰头看南墙跟一排细竹,细细的竹叶印在淡蓝的天空里,是泥鸿的爪印,一个一个,走到太阳的阴影里,成了浓郁里的阴翠,秋天的气象已经过去了。“这里从前住的是什么人?竹子是他种的么?”蓝杏问。这里从前就是一个男人养小妾的地方,但沈亭之不能说,只是支吾道:“老人住的罢。”“怪不得这么有闲情。”“所以我说这地方好。”沈亭之道。“好,当然好,省得被不想见的人找上门。”蓝杏淡淡的来了一句。沈亭之隐隐约约觉察到是在说他和茶楼老板的事,面上仍然装得一派天真,道:“哪会有什么无聊的人找我们?”蓝杏看着他的眼睛道:“但愿。”她其实都料想得到,要他在她与那老板之间选择,他八成是选那老板。她知道他是个“不过如此”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俯首,都能低眉,但那屈服只在别人的世界里,在他的生命里,他精确的拿捏一切,完成自己的苟且贪欢,与蓝杏刚好匹配。

  他又是一两天的不去霭若春,呆在小公馆里安逸了不少时光。蓝杏和冬蕙一起做饭,他吃了便赞好。蓝杏有一刻,不免呆呆地想,蓝核从前吃她做的饭菜,又有种什么滋味。年少的恋,是最难忘的,全然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