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一两天的不去霭若春,呆在小公馆里安逸了不少时光。蓝杏和冬蕙一起做饭,他吃了便赞好。蓝杏有一刻,不免呆呆地想,蓝核从前吃她做的饭菜,又有种什么滋味。年少的恋,是最难忘的,全然不像现在这般得事事顾虑,她有些惘然。
她躺在床上,玻璃窗上一滩广阔的夜。绒布窗帘上一串串白线坠子,是一窠臼的星,全朝她奔袭过来。外面有细细的叫声,“唧唧”的一声飞快地移出窗子,沈亭之说是蝙蝠的叫声,她疑惑了很久。桌上的闹钟在黑暗里走着,滴答滴答很清脆,怪不得人家都说时间如流水,就这样滴着过去,汇流入汤汤的年华里,一片滔滔的白,回忆里的事全成了闪烁流动的影。看看睡在身边这个人,面上有一种宁静,这个人或许并不是真实的?一场相伴,一种眷恋,两个陌路认识的男女,两个肉体的相依相偎。流年汩汩东去,平凡男女的平凡欢爱,在喧闹繁杂的人间背后,或许,只不过顷刻净化成一抹烟花……她轻轻吹气,他额上的几缕头发动了动。从被子里,她又把手伸过去搂着他,两个人的皮肤,肉贴着肉的暖湿的气味,头发里的发油香,下巴上的淡巴菰味儿,他是不可能属于她的,可他是她最后的人,抓得住就好,抓不住只有算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四回 各逞心机缘底事 自感情怀终见弃
第十四回 各逞心机缘底事 自感情怀终见弃
茉儿在小圆桌旁教儿子识字,虽然她也大字不识几箩筐。五四以后,连小孩子的教育都很重要,她真搞不懂。她在纸上写出“一、二”,苦口婆心告诉口齿尚不清楚地儿子:“一横是一个一字,两横是一个二字。”然后指着“一”问儿子:“这是什么字?”小孩奶声奶气道:“一横。”茉儿急道:“一横就是一字!再说一次,是什么字?”“一横。妈妈——”他只顾玩着她的乳头。茉儿看着孩子,他的脸像青玉一样的透明,孩子的皮肤都是这样的,渐渐长大了,皮肤就成了搪瓷一样的硬白。不近人情的长大,如同茉儿自己美丽的梦,是牙膏管里挤出的牙膏,放在空气里风化久了,成了僵硬的一条,原先的寒香还是有的,但已经刷不出泡沫了。她心里微微有些怨意。
邵家财从外面回来,扭开过道的灯,一面脱外套,一面道:“房子找好了,熟人介绍的,便宜一些。”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出少有的喜悦,粗俗的喜悦。他要搬新家了,他发了。他到银行做事没多久,叔叔就重病回老家休养去了,一转手,银行交给了他,手头很快就敛起一笔钱,天上掉下金元宝,没把他砸昏,他很清醒地一步一步走,换掉旧家当,置办新房子,体体面面做回有钱人。他没忘从前跟茉儿信誓旦旦的保证过他会发财。有了钱,手脚自然放开了,除了银行的生意,他又倒腾了三几辆卡车,给政府拉货,收了官家的钱,他还私带货物,到黑市卖出,这回好了,想不发都难。
茉儿听了哼了一声,道:“出去找房子费了那么多功夫?” 邵家财点了支烟,不疾不徐朝烟灰缸里点点,道:“你瞧外面天气,刚还飘了一阵雨。我去买这个了,”说着从兜里取出一个钻戒,扬扬眉,“三克拉,克拉,懂么?”说着接过茉儿的手要给她戴。小孩在那儿拨着他的手,哼哼道:“爸爸、爸爸……”邵家财不理他。在那淡白的光线里,两个人都显得异常乏味,如同铅笔涂鸦在纸上的人的轮廓,疏疏落落,没有感情。她的手指虚胖,像一截邋遢白胖的蚕身子,戒指戴了一半就戴不下去了,再没比这更尴尬的事,她夺过手去,勾着身子喃喃道:“哟,好像我就不配戴似的。”邵家财瞥了一眼她,她的头发乱纷纷披着,花布衫上密匝匝的牛肉色碎花,怀里的孩子“啵啵”吐着口水,她完全成了老掉的妇人,连初次见面时那点作态的挑逗性都消失了,他骨子里一阵不舒服,慌乱地拿起玻璃杯,一口饮尽里面的水,想要把这点厌恶压下去一般。喝着水,鼻息呼出的热气把玻璃上蒙了一层雾,稀湿的人气却像蛾子吐的丝,把他包围了,他明白了,他总是这样作茧自缚。这戒指,他还买了一个四克拉的送给他的旧情人。端详着茉儿,多么不同的女人,他不由想。
茉儿好容易把手指塞进戒指,张着五指问邵家财:“你瞧瞧,好看么?”邵家财懒洋洋嗯了一声,茉儿马上改了颜色,冷笑道:“终究比不上人家戴得好看哪!我说你出去做什么了,原来是代我去问候你的旧情人了。”邵家财大声道:“我真是吃力不讨好,哪又来这么一通胡说?”茉儿拔下戒指道:“送我个玩意儿,我是不是就该感动得要哭,跪在你面前千恩万谢?有钱没钱,你连一次像样的婚礼都没给我办过!”“办,自然办,风风光光的,等你的孩子长大了,要他给你拉着婚纱,咱们补办一次婚礼,来个‘老来俏’!”邵家财冷笑道。“好得很,”茉儿不甘示弱,“别忘了叫上你那半老的徐娘做我们的女傧相!”邵家财一时气的说不出话,孩子一脸懵懂地乱动,艰难地从茉儿怀里挣脱,扶着桌凳,步步为营,从案下铁饼干筒子里摸出块芝麻糖,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人,芝麻像宿雨,扑簌簌地掉。
半晌,茉儿忽然笑着伸出手拉住邵家财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家财,咱们不说气话,没意思透了。我有个想法,最好的。”她这样久违的温柔倒让邵家财有些吃不消,不由道:“你说。”“你知道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就是刚刚说的,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要面子你是知道的,你我结婚,都没正大光明的举行仪式。”邵家财不耐烦的打断道:“办!多说什么,花钱的事你最拿手!”“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不乐意,我们交换条件,我既然这辈子要风光,也不会委屈你,随你跟你的情人过去罢。”邵家财一愣,茉儿笑道:“没什么所谓,面子上,我和你还是和和美美的夫妻,私底下的事,谁管得找呢,各自快活而已。”
邵家财勉强笑道:“今天怎么了,净说疯话!”
茉儿淡淡道:“你要当它是疯话也没办法。”说着径自走坐落里坐着,在那哄孩子,脸上沾着一些极细小的光亮,虽然没有一束照到心里面。她理想中的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爽快的,对邵家财,她也不可能恩断义绝的无情,她想着,她爱他或许还甚于他爱她,这样的决定,是赌气,也是赌注,她真想知道这个不再倚靠蓝家人过活的男人现在又是怎样一种心境。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小巷里浮起杂七杂八的声音,他们都当了耳旁风。邵家财无故地倒吸了口凉气,仿佛天气很冷一样的,牙缝间的龋齿隐隐作痛,他很坦然地说:“既然你提出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全依你。”茉儿看着他的脸,心里涌起一种悲哀,他这话把她说成了罪魁祸首,自己好像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一般,占尽了好处还把湿布衫套在她头上。“好,”斜对面衣柜上的镜子里,她的表情显得很镇静,但围困在那一方镜子中,脸离得很远,眉眼里闪烁的绝望却端然在近前,低低的发髻线下面,脸颊上透着酒糟的红影子,她发了狠,“我全要最好的。”
冬之前夜,秋凉未尽,蓝核生了小煤炉,搭着手蹲在那儿取暖。纪太太穿过院子进来,双手合十道:“楼上真冷,明天我去找人缝张厚点的被子。”说着走到蓝核的地铺前,伸手一摸,又笑了,“顺便也把你的被子带去,你不嫌晚上冷呀?”蓝核笑道:“不敢麻烦您。”纪太太瞪他一眼,道:“总跟我客气——你身边有个女人管你么?没人管!还不领情?”她对他挤眼儿笑了,白净的小窄脸在炉火光里,显得异常娇俏,像是白色瓜子仁,从前的旧事全做了磕下来的瓜子壳,连同着从前的生命碎片,黑黑白白,一扫帚统统扫开了,现在剩下坦白的一张面孔,只待细细咀嚼。蹲在地上,她玉色折褶绸裙就塌在了地上,蓝核道:“仔细裙子弄脏了。”纪太太回头看他一眼:“我以为你看不见呢。”说着起身拍落灰尘,暖哄哄热闹的气味。她是故意的。蓝核心中热出一股恍惚。
“我就说你,当时还不要那鸽子,现在照样喜欢得很,不舍得放掉了。”纪太太顺手搬了个凳子过来。
“其他鸽子跟它有个伴。”
“它有伴,可怜我蓝弟没有伴。”纪太太说着打开一只网兜,取出一个个橘子放在炉边儿上,“微微烤一下,热乎乎的好吃。”“不,”蓝核笑道,“你得把它烤得很烫,再把外面的焦皮剥了吃,那才好吃。”“真的?我试试。”纪太太像个孩子一样,果真照做了。暗沉沉的前堂屋里,蓝莲花瓣状的火苗从锅子四周舔上来,一伸一缩错动四散,碎散的火星轻轻炸响在厨房里,有种回味不及的干脆温暖。蓝核偶一起头来看纪太太一眼,她的脸脸被炉火被映成微青色,很讽刺,在别人,那脸色看上去不健康,在她,那脸色却显出一种清洁的贞亮。在某一瞬间,他的心动了动,觉得那样深幽的眼睛和沉沉的眼皮非常好看。
“简直烫!”纪太太吃了一丫烫的橘肉,被烫了嘴唇,一边吸着气,一边不失时机的瞥蓝核一眼。眼风如白鸽,倏忽飞起,栖到蓝核心底。“但舒服,就像冬天吃火锅,图的也是这个舒服。”蓝核微微笑道。
两人默默吃橘子。
纪太太的影子被炉火光斜斜映在墙上。她搬来蓝家这一久,倒也不施粉黛,面上往往只抹一层清油,于是连那影子看去都有些薄瘦。她嘴唇上的一道薄棱在墙面上留了影,长眼皮的深痕也在影子上微微突出,于是整个影儿便带了几分深目狭唇的情味。蓝核无意中看到,不由笑道:“你墙上的影子在哭。”纪太太一愣,别过脸要看,蓝核阻止道:“别动,别把影子破坏了,我讲给你听。你的侧脸正映在墙上,有一只灰白色的蛾子也落在墙上,正停在影子的脸上,好像你流了一大滴眼泪。”纪太太大笑起来,道:“你把蛾子赶走了,我在这很快活,犯不着流眼泪。”停了一会,忽然转开话锋道:“听说你姐姐要补办婚礼,叫你去做傧相呢,谁是伴娘?”“出去过的那个。”——这是蓝核现在对蓝杏的称呼,名不正言不顺,微微有些怨气,他也不提她名字,像练功里的一摆手一移步,他想要这样蜻蜓点水的轻松。
纪太太笑道:“蓝弟也来一次预备的结婚?”
“我没有那排场,两个人实实在在过,谁说非得要那排场。”“谁不是这样,我那时候结婚,就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我现在要跟谁过,酒席都不用,只要那个人。”说着,手就开始不老实,越过炉子,握着蓝核的手。下面蓝色的焰,上面玉色的手臂,映得苍白透明。“纪太太……”蓝核面色勉强,瑟缩地挣脱了。他自己都不懂,怎么这会子“娇羞”起来。
纪太太眼里马上有了点凄迷的意味:“我真是傻,哪能耽误你。我一个寡妇……”话也没说下去,眼泪就滚滚的下来了,拽出巾帕,她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擦着,她暂时不想把眼泪全擦干净,好作出泪流不尽的样子,她真没什么资本了,眼泪是女人最后的武器。蓝核也不劝慰她,默默静坐,脸上辣辣的烫,这种情形只让人难堪,如果蓝七奶奶再不失时机的出现,戏可就收不了场了,他知道她这种女人,那时候污他个调戏寡妇,真叫他以后没法子做人。
“纪太太……”他勉强笑道,“你先别急,静下来想想。”他看着她的眼,迷蒙的泪光,模糊了眼底一个莺飞草长的世界,但也并不伤感,有种急切的神气透出来。纪太太默默的,说了自己好多事,从少女时代说起,以便给蓝核一个完整美丽的映像,说到结婚前爱着她的有肉铺的何屠夫和整天骑着单车穿梭的绿衣邮递员,说到那个早死的丈夫,那样的多病,脾气又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到成了寡妇后婆家人难看的脸色,哥哥忙着给她说媒,要她再嫁,倒也有不少人想要娶她,有个姓王的还殷实之家,乡下田都有好几亩——“可是,我都不爱。”她这样总结,语气就有点任性的意味,她以为她还是“姑娘我年方二八”。
“想不到,纪太太还是多情人。”蓝核道,有点无力地垂着手,目注炉光,焰火一跳一跳的,像长明灯的玻璃罩里,不安稳的一点热度。
“你不知道么,多情的人往往最钟情。”纪太太拿自己的经验年龄作试验,试看能否再捕获一颗少年的心。
蓝核如同在睡梦中,这时骤然醒过来。这个女人,或许还是有点爱他的。蓝杏走了,享受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又何必作吃力不讨好的苦行僧,他没想过要感动谁,他以为感动自己就是一种伟大,这伟大在纪太太眼里一钱不值,纪太太信奉的是肉感现实的爱,因为她至少经历过婚姻。有点恍惚,蓝核开口说:“你爱我?”“难道你不是?”纪太太微笑着看着他,这晚上,她玉色裙子上套着件菊叶青的绣夹襦,因为浆洗的多了,低低地起了一层卷毛,衣褶细小的纹路里满蓄着深湖色的蓝。在那逼仄的斗室中,淡灯摇曳,夜光满怀,在蓝核看来,她的人,宛如一本放久的线装书,脸上是散淡明亮的样子,底色却是一片妇人的温柔沉静。炉子里劈劈啪啪的炭响,炉沿边的橘子皮一股暖香,两人掬了满怀火光,蓝核觉得纪太太这么说了,好像他也真的有点爱她。
纪太太仍然微笑着,借着小炉的光,沉郁的皮肤里烧着了火,皮肤结晶凝固成半透明的琉璃,人的脸也是琉璃,眼珠子滴溜溜转,舌尖有意无意一舔干燥的嘴唇,整个人身上的火苗就忽然窜起来,猛的淬进了蓝核心口,在他心里,起了一场火灾。那一刻,他浑身的力气都融掉了,心中憋着委屈又似很高兴,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吻我了。”纪太太低头微笑道。
蓝核惊呆了,手指下意识摸摸嘴唇,有一缕浅浅的女人的气味。真的。
他觉得自己上当了,但为时已晚。日后的情形,他简直猜想得出,说到蓝核,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哦,他被一个寡妇引诱了。屋里没拉电灯,为省电点了个煤油灯,一灯如豆,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噼啪啪声,亮的时候在玻璃罩里绽出几道流丽之影,暗的时候就一溜就黯淡掉,浸到油里头。不知谁家无线电里幽幽播着播膏药的广告,卖宵夜面的纸灯灯光寂寞地落进门缝,小小的灯光后面,是大片大片的暗,几乎是波涛汹涌一般的。
出门的时候,下了雨,霏微的小雨飘到面颊上,蓝杏用手一拂脸颊,一层薄薄的湿。茉姐邀她去做傧相,她还得赶去服装公司制礼服。没叫冬蕙陪她,亭之大约要去茶楼,她独自一人就出来了。天已有冬意了,她把手插进花呢大衣口袋,指尖触到了几粒发潮的瓜子和零碎冰凉的铜板。出巷子走了一截,街面上很冷清,小雨绵绵的落,细微的声音,是缩小了的糖炒栗子的沙沙声,空气里也便有了点炊烟的气味,应该是午睡的一两点钟,天色却暗下来,邮递员把单车倚在路边,慌手慌脚穿上橡胶雨衣,雨不要下大了才好,蓝杏看看天,觉得还是回去取把伞。
折回小巷,她推门要进去,却发现门上锁——大白天通常不锁门的。她费劲地掏出钥匙开门进去,院子里静静的。南墙边的一些花草已经发黄,唯独那竹子浸着雨,还绿生生的,突然的有了这发现,有种莫名的喜悦,同时对荣枯不免多了一层认识。
正要进屋,却听得一个女人的笑声:“你再这么毛手毛脚,小心蓝小姐回来我告你的状!”“你若舍得,你就告。”是亭之。“谁会体恤你,我这就去告!”蓝杏默默走过去,看得门边半个女人的身段,却是肩倚着门框,右手撑着腰,梳流行的桃心形刘海,眉画得插到鬓里去,眼皮上飞几抹胭脂,面颊泛着一种被腌制过的不透明的酒红色,穿白洋布衫阔滚边,底下天青色衫裤,小袖口窄裤脚,袖下露一截皓腕,相当过时的丫鬟打扮了,却别有一种泼横的美——蓝杏从前倒好像没发现冬蕙有这样的美。冬蕙这时本要出门,跟沈亭之调笑着,假意去告他的状,两个女人相对,却都愣了愣。
“注意脚下。”蓝杏看着冬蕙,“这么急,是去哪?真要出去,也穿好衣服,免得惹人笑话。”空气立即静下来。蓝杏用力推开冬蕙,径直走到客厅里,面对着那一堵写了字的墙。沈亭之没想到蓝杏这会子会突然回来,头皮一阵发麻,静静坐在卧室里扣衣服扣子,一颗颗扣子圆鼓鼓的胀着指尖,他寻思该怎么出去交代。冬蕙涨红了脸把屋外的小泥炉拎进来,上面置着一支宜兴泥小壶,水“咕嘟咕嘟”涨了,热水的白气在寒冷的午后飘着,好像有人在那里虚弱地呼吸。她也不敢问蓝杏,自作主张倒了杯茶给蓝杏,胆怯地递过去。
蓝杏淡淡笑着接过来,道:“正好手心里冷,可以渥手。”
冬蕙嗫嚅道:“小姐,我错了。打死我都不敢有下次了。”
蓝杏也不回身,冷笑道:“你没错,我错了。”——明知沈亭之是个没有长性的人,是她太高估自己,总以为能勾留住他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偷鸡摸狗。
沈亭之终于磨磨蹭蹭出来了,伸了伸懒腰,上前从背后环抱住蓝杏道:“礼服这么快就做好了?”他总以为施展点风流手段就可以软化蓝杏,虽然现在心慌得很,也不怕蓝杏撒泼胡闹,她要真那样,他立即把她扫地出门,小公馆里的三个人中,他是主人,他觉得从人到一颗钉子,都是他用钱买来的。对冬蕙,自然是一时兴起,对蓝杏,爱是爱,但绝不可能死心塌地——那样爱着累人,而且他向来自诩为风流名士的。外面雨果然大了,花草叶上扑簌簌的落雨,那一点翠意加上雨意,更让人觉得湿冷逼人,迷迷蒙蒙像黄昏湖面四散的雾气,但屋里气氛显得温暖平静,蓝杏手里玻璃杯还有热度,袅袅的一缕热气,她索性把头靠在沈亭之肩上,道:“衣服还没去做,半路上忽然想起要作点学问才好,我就这么这样不识字,才总被人骗,你给我讲讲,墙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我知道,‘月’字我知道,‘心’字我知道。”她侧着脸看他,他的下额是那样俊朗的一个线条,有点古代山水画那样跌宕起伏的意味,他便是那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面上微微映着“十里楼台倚翠微”的淡绿,光致致的,心性却也是拿捏不住的起伏。她爱这样的人?他们彼此都是只顾贪图自己快乐的人,但她对他——这种情形下委屈地想——还多点真心罢。她面上只管是安静,只管是淡然,但入骨的瑟缩一蓬蓬涨到脑袋里,眼前直发黑。
“你原来知道的总是这些风花雪月的字?那才有意思。”沈亭之强笑道,“我读给你听,‘亭之蓝杏,遥看已识,共筑屋檐,月岁静好,此心安稳。’”“不懂什么意思,”蓝杏笑了,眼底已经泛着泪光,“我是个最笨的人。”她半个圆滑的肩膀扭过来,往外翻着领口的大衣露出里面的底子,黯淡淡的珍珠色,映得她满面也是珍珠色的影子,照沈亭之看来,就有些面若淡金的意思了。他假装没注意到她的泪意,只管意兴洋洋解释道:“我和你从前在杂耍场子相遇,虽然离得很远,但也像早就认识了,我们在这里共同生活,我但愿……”他的声音有点变,“天下平平安安的,不会出什么乱子差错,你我的心很安稳了……”
“真不幸,出乱子了。”蓝杏笑了,费力地摸去眼角的泪,转过身望着沈亭之,“为什么会这样?”沈亭之待要解释,蓝杏忽然挣脱他,神色平稳道:“真不该在你面前哭,省得给你看轻了,以为我切切念念不放过你呢。”她说着去取了伞,淡淡地说是要去做礼服。沈亭之现在简直不明白蓝杏究竟是个什么心里,她这时仿佛是太镇静了些,沈亭之无措地说是要陪她去。蓝杏拒绝了。
她真去了服装公司,一个人站在试衣镜前,端详自己,觉得这套曳地纱裙很合适。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从蓝核到沈亭之没一刻停歇,现在也许是仓皇人世里难得的一静罢,所以一静下来,就有些悲哀了。店里没有罩子的吊灯打过来生冷的光线,她的脸有一半是暗淡的,像小说插图里的人物像,背光的一面总被钢笔处理成疏密横斜有致的黑影,荫凉的,潦草的,悲哀的。亮着的那一半,眉眼唇颊都满带一种圆熟的丰盈,她像是比从前长胖了,眼睛里面又深沉又热闹,然而从今开始,无处安放?出来的时候,雨仍是很大,她让三轮车夫拉下雨篷,头上便只听得一片冰凉的噼里啪啦声,凛冽之意丝丝扣入了后襟领,她哆嗦了一下,仔细包好玻璃皮包里的礼服。腿上却也溅了几滴雨水,她的皮肤,她的肉,如今她得自己疼惜了。风一来,叶子全部倾倒一侧,裹挟着流年匆匆去了。
那晚上,她估摸着时间,到了半夜才回小公馆,沈亭之不可能再等她了。她悄悄从厨房找出烛台,蹲在地上擦亮火柴,看着那火星一点一点燃向自己的手指,一时,手面亮开一片淡红的暗光,而她,自以为就变成了运筹帷幄的深沉女子。点上蜡烛,借着烛光,依旧悄悄摸摸,找了两只箱笼,将她所有衣服塞进去,这些衣服多半是沈亭之给买的,可是没关系,她要的是衣服,实实在在的衣服,勾留在上面的情感不过是一种气味,同樟脑丸一样,先前暖熏熏的香,惺忪的味道,日子久了,就散了。迟疑片刻,她从沈亭之衣服里摸出钱夹,一股脑把钱全拿走了,对沈亭之,这些钱不算什么——她觉得。提着两只箱笼,她走到客厅的那面墙前,默默看了片刻,蹒跚着要走,黑暗里的客厅,地板上积了灰,散放着几把椅子,有一把的椅背上垂挂着女人肉色的丝袜,像无力无骨的手臂搭拉着,墙角牛肉罐头揭开了铝盖,褐色的肉汁溅到商标和地上,这就是她和沈亭之爱过的地方,两个人的影子杂七杂八堆了一地。懒洋洋的绸料蜷在脚上,她出门时被绊了一下。
之后的那几天,她忽然活络起来,变成了勇敢的少妇。回到蓝七奶奶家,看到蓝核和那寡妇那个样子,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一面只说沈亭之是个兔子,只喜欢男人,当初真后悔没听爸妈劝告,一面把自己的衣服分了些给蓝七奶奶,从沈亭之那儿拿的钱也大半分给了蓝七奶奶。她说:“妈,我悔死了,就求您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罢。”蓝七奶奶心理挺痛快,想着这丫头果然不得善终,然而钱和衣服终究更实际,她含着泪痛骂沈亭之是个发瘟的,当下就欢欢喜喜帮蓝杏找婆家了。
蓝核有一天喂完鸽子,从房顶上下来,一眼看见蓝杏在院子里晾被单,水珠嘀嗒嘀嗒落下来。看着她,他忽然之间有点恍惚,屈指算算,多少时间,人还是那个人,彼此心境都变了。他朝蓝杏道:“晾被单呢?”蓝杏“嗳”了一声,用手背一掠头发,问道:“你的礼服做好了么?”蓝核笑道:“没赶那时髦,纪太太缝了件黑绸马褂,说那样就很好了。”“你就是这样,从前也是。”蓝杏微笑了,她觉得他仿佛在报复她,然而又不是,如今看来,总是无谓。蓝核没接她的茬儿,只是问:“今晚上要去看茉姐的新家,听说是套花园洋房,你去罢?”她惘然地点点头。
末回 风月曾经相思了 相对一笑泯旧事
末回 风月曾经相思了 相对一笑泯旧事
蓝七奶奶不明白茉儿和邵家财之间的交易,只是一个劲儿的欢天喜地。她以丈母娘的身份索要了不少东西,钱财自然不在话下,又要雇个三轮车夫,又要两个小丫头,邵家财一口答应。看他这么爽快,蓝七奶奶真有点后悔没多要些东西。
蓝杏回来后,一直和纪太太挤在一屋里睡。纪太太颇有些怨言,有时就和蓝核叨叨的抱怨。蓝核固然不能维护蓝杏,又觉对不住纪太太,他往往只能说,她过不多久可能要嫁人了,到时你就宽敞了。听他的语气,纪太太倒有点惘然,仿佛蓝杏完全是一个多余了。
茉儿补办婚礼那天黄昏,蓝杏一个人在屋子里梳头,灯影沉沉的。蓝核突然探头进来看一看,自语道:“走了?”蓝杏笑道:“嗳,纪太太先去赴宴了,她说是男女傧相最好一起去才合适。”蓝核默然了一会,走到她旁边,看着她梳头。蓝杏也没再说什么,兀自打开梳头奁,又把一捧头发解开来,发又黑又长,一寸寸的辛苦与热烈,温温的廉价桂花油的味道从她头发里扑上蓝核面孔,蓝核忽然被击中,心中猛地一恸。然而他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迎着窗里透进的清冷的春光,浮动着细屑的灰尘。她冲那镜中笑了笑,蓝核也对着镜中的她笑了笑。
出来的时候,两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中,蓝杏穿了件淡蓝色兰花图样的棉旗袍,嘴上油汪汪的抹了杏黄色胭脂,这样打扮,倒像是要去引逗蓝核,她自己都觉得羞耻。是傍晚,坐在黑暗的马车车厢里,空气立刻沉默起来了。繁霜夜降,马蹄得得,漫漫的老路上,渐渐渐渐,被车轮压出一条银白的辙。忽然,车的顶棚上“嚓”的一声,过了一会,又连响了几声。蓝杏道:“是鸟吗?”她不看蓝核的脸。蓝核亦不看她的脸,静静道:“鸟不会飞到车的顶棚上的。”掀开油布车帘,他看见大片大片的黄叶从树上落下来,“嚓嚓”刮过车顶。背景是远山上清空的山岚,暗夜里一派透明流动的蓝,人便陡然觉得寂寞起来。放下帘子,他道:“原来是树叶。”蓝杏道:“几月份了,树叶还在掉。”他不知道怎样接话,索性沉默了。几缕星光透射进来,蓝杏的棉旗袍上起了卷毛,泛着蓝阴阴的光。在那一刻,蓝杏终于明白,身边这个人,虽近在身边,但愿永不会知道他了。
补办的婚礼及其盛大,全部仪式都代表着新时代,新民国,新思潮。绸缎喜幛下面很滑稽地点缀着万国旗,从杂技团雇来的乐队奏起曲子,有一首是大家很熟悉的,是魔术师从袖子里放飞鸽子的配乐,滑稽的热闹。老夫老妻和男女傧相徐徐步入大堂,庞大的音乐,庞大的喜悦。邵家财穿紫色西装,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金笔,虽然他从来不写字,茉儿的裙子拖着好几米的缎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客人们踩了好些黑脚印,皆大欢喜中,他们聆听证婚人的致词,大意是从前是一对贫贱夫妻,如今咸鱼翻身,依旧恩爱如初,便以这场婚礼来证明。这位穿长袍的证婚人还要求两人接吻,台下有人说孩子都有了还来这套,大家便笑了,然而两人还是接吻了,茉儿吻的是她今天的风光,邵家财吻的是他情人的幻影。“多么恩爱的夫妻。”证婚人使劲儿鼓掌,台下也掌声雷动。
今天来的客人好些和蓝家人不过点头之交,然而为了白吃一顿,撒野一番和议论别人,都很有兴致的来了。蓝庆来和蓝七奶奶今天露脸了,坐在台下跟人天南海北的吹,说到今天的盛宴不亚于前一久金家小姐的婚礼,蓝七奶奶笑道:“听说排场是大,嫁了个留学生,这小姐福气不小。”“七奶奶你没听说么,”旁边的人道,“刚结婚没几天,就闹着要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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