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蓝七奶奶趁机对蓝庆来道:“你瞧这丫头!一大家子坐着也好意思拉拉扯扯,真不知她家男人怎么管教的!”她一句玩笑倒说得邵家财脸上一阵红白,自觉身子像包着一层刨光的木壳子,又像是裹尸布,十年二十年的岁月被这两个女人一层层讪笑着剥离掉,剩着他这个中年人的躯干如僵死的婴孩,赤裸地给人笑。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报复的。
茉儿这时看他心里实在不爽快,不免又漫不经心劝了一句:“你别多心,横竖是大家取乐,别摆块脸子,叫人难堪!”
六七点钟的日暮时分,按例邵家财夫妇该告辞了。蓝七奶奶要蓝杏跟着去看看茉儿的住处,凭他俩人嘴上说得怎样冠冕堂皇,她始终不太放心把茉儿交给邵家财,茉儿生气了,道:“我都说过了,我们住在穿井路上的一个两层楼的房子里!是家财他家出钱租的——住得好着呢,手头有闲钱时还要请佣人呢,你还操什么心。没嫁人的时候不管我,嫁了人反而这样束手束脚,好没意思!”说得蓝七奶奶登时被噎住,她也是要强的人,这样眉高眼低地被女儿数落,却依然忍住了气,实在是为给女儿保全面子,粉光脂艳地回去,免得被丈夫看轻了,或者说娘家什么坏话。临出门,茉儿整理好衣衫,施施然往外走,一只胳膊搭在邵家财微提起的手臂上,她听说贵妇都是这种走法,借男人的礼节与力气。
待他们走后,蓝七奶奶到底还是打发蓝杏蓝核跟在后面。她没那么好糊弄。邵家财夫妇在前面坐一部三轮车,蓝杏蓝核没有多余的钱,竟只有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跑,真没把两人累坏!仲夏夜的马路显得很干净,被月亮照出了一种透明的淡青色,满地涂着香樟树影,像是三五之夜,明月半墙,碧清的水面下浮着团团阴翠的水藻,总不过是星水月光,可是行人沿着这一条深邃如河道的马路来往,再逆着淡青的天,就延伸到微雨的秋冬的世界里去了,这便是人生在世,街头巷尾偶得的妙乐之处。蓝核跑得看喘吁吁的蓝杏,汗涔涔的,更如同河道旁边的一把水荇,淹然披拂指尖,森森流动。
蓝杏跟在后面跑着,气喘吁吁道:“蓝核,你说,我们这么个跑法,比起拉车的,也差不离了。”蓝核也跑得乏了,道:“就怕你有那心没那力气。”说着一把拉住她,“慢点儿,我们都快赶上他们了,你想讨茉姐骂?远远跟着就行了。”渐渐的,脚步慢下来,也不急着跟上茉儿,两个人只是徐徐的了。蓝杏跑得热,“呼”地把袖口卷上去,袖子下露出两截白手臂,不吃墨的白瓷一样,寒冰冰的。蓝核不免想——恐怕她一生多半要这样袒露罢,像是说书的开宗明义:“列公鸦静,听我慢慢道来”,这种坦白多少是有重量的,正好籍此点缀她郁郁轻忽的年华,没遮没拦等着别人掂量一般。他为她微微担心。
这一路段不是中心区,但不知怎么的,久而久之聚集起很多小商贩,相当热闹的场景,每晚都近乎新春庙会的盛况。路边上有片木器摊子,近处摆着的不过一些寻常木器,远一点竟然是一张雕花木床,蓝核笑道:“这小贩举动真大胆,又豪奢。”两人看那床,刷着红漆,床帏刻了一套西游记的雕花图案,亦有女妖精的图案,腰系得窄窄的,发髻是描金的小花,脸像少妇,又像少女,很少的妖氛,如一支清湿歌,在花雕酒陈酿的夜里。蓝核想起有一次听乡下老人讲的《太平广记》,讲的是鬼的故事,但那些鬼都风雅很恨,任性而为的吟诗,他便对蓝杏道:“如果鬼都是这样熨帖和明亮,死也就不太寂寞了。”蓝杏笑道:“你看你女妖精的眼,非常的坏。我怕死,毕竟我还没过够人世的快乐呢。”旁边又有古玩摊子,前朝的鼻烟壶是象牙色,玉石梅花是碧青色,繁华热闹的旧时光。女人的红粉盒,假的象牙做的,上面刻着夏天的庭院,植了一排红天竹,悠被吹动了几下,两个搁在窗台上的空玻璃药瓶泛着碧清的绿光,清冷透净的模样,她心里仿佛也就有了一点……哀静。
第八回 一般身世虽堪怜 彼此情怀已难解
第八回 一般身世虽堪怜 彼此情怀已难解
大约还是沉香的原因,金万年近来给蓝庆来找了好些生意,都是到人家给祝寿贺庆的,蓝庆来手头渐渐宽裕起来,也不是说富裕到什么程度,只是比起同样卖艺的朋友,他有了更多可支配的闲钱,他不是笨拙的人,依约感到了人家对他的厚爱和关照,没想别的,只觉时来运转。
有一天晚上,给一户人家祝完寿,蓝家三个人领了赏钱出来,蓝杏说要阔一回,要坐三轮车回家,在街上等了好一会居然都没找到车,只有继续走。蓝杏脚尖踢着块石子,双手抱着肘,掌心摩挲起手肘,今夜的街似乎特别清静——也不是清静,沿街房子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就是了。哪一家的骨牌声很清脆,仿佛手指骨节也咯吱响着,使人联想到《倩女离魂》里的人物登场。又是个晴夜,稀薄粉紫的云裂纹装丝丝飘在天上,一只月亮显得大而圆,暗垂垂要擦到屋顶了。走到营墙的拐角处,忽然有个三轮夫上来问要车么,三人笑起来,说要的时候没有,不要的时候又来了,人世偏有这么多不凑巧,便就打发了那车夫。车夫兀自跑开了,穿鞋没拨上跟,跑起来“踢踢”作响,脚后跟磨得通红,蓝杏担心那鞋要掉落了。
这时,身后慢慢跟上一部三轮车,到蓝庆来三人身边放缓了脚步,车上的人说了话:“幸好你们没坐车,不然叫我难追。”他们一看,却是金家小姐在车上说话,蓝庆来忙要鞠躬行礼,沉香微笑着一摆手,道:“何必这样多礼。”蓝庆来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承蒙金老爷照顾,我也才算有口饭吃。”沉香道:“如果不是蓝家兄妹有真本事,我们照顾又有何用?”说着,有意无意看了蓝核一眼,又续道,“刚刚我也去了张家贺寿,瞧见你们打拳了,你们恐怕没有瞧见我。我坐在席上,怪不引人注意,比不上你们在台上风光。”蓝杏蓝核没说话,其实蓝核分明瞧见沉香了,因为她是如此费力地卖弄吸引他的注意。蓝庆来问:“金老爷金太太不陪小姐来么?怎么是小姐一个人回家,怪不安全的。”
“我家车夫让人放心,何况我野惯了,”沉香抿着嘴笑,“我母亲是开明的人,最放心我。她身子不好,爹又有事忙,我就代他们赴宴了。说起来,我跟这户人家一点不熟,本来可以不来的,不过,”她微笑了,脸色反而被路灯照得苍白下去,“我顶喜欢看蓝家兄妹的表演,特地来捧场呢。”她非常注意措辞,一点也不肯把他们说轻了。蓝庆来拱手笑道:“真不知他们从哪修来的福气,还不谢谢金小姐,恐怕别人求小姐去捧场她都不去呢——”蓝杏抬着眼看着沉香,微笑道:“谢谢。”蓝核点头而已。沉香坐在车上,车缓缓经过一个个路灯,于是每一个路灯恍成一个月亮,融融的暖光落下来,她是“鸟度屏风里,人行明月中”,樱桃红旗衫上的盘花纽扣一串又一串,似乎要零落下来,成了《更漏子》里的雨。蓝杏不免心怀妒意地想,她果然很漂亮,可主要还是还是靠打扮。她究竟还是不懂沉香的心思,只觉得这可恶的金小姐屡次向她炫耀,把她的粗陋一点点凸现出来,横陈在蓝核眼前,听凭他惊觉且奚落。
她不明白到底还是她自己自惭形秽。
沉香一直跟着他们走,过了一会又笑道:“我想起要举办一个园会,让同样年纪的朋友多结识一些,请你们兄妹去好么?”还不等蓝庆来开口,蓝杏就防御性地抢道:“爹,这几天连着给人打拳,累得很,都有些吃不消了。”
沉香忙道:“不是请你们去打拳,是请你们去玩,大家好好乐一乐。我想着,你们总是少有着闲暇的。”蓝庆来巴不得跟这些有钱人结交,笑呵呵道:“给你们消闲呢,这样难得还推却?”当下两人只有应承了。沉香胜利了,很满意地笑着走了,心底给身后的蓝核一个飞吻……夏夜的月从钟鼓楼沉到西街,路边乐器行里清箫地吹着笛子,人是渐行渐远……
那晚上蓝杏就吵着让蓝庆来给她做件像样的旗袍,蓝庆来道:“人家是请你去玩,又不是去参加时装公司的选美,你照平常穿,方显得出本色,格外引人注意。”蓝杏心里很不情愿,想着爹真是吝啬,然而还是不买好,因为蓝核并未吵着买新衣服,她若穿得太光鲜,反而衬得蓝核太寒酸。
园会的那天上午,蓝杏蓝核很早到了金家,大多数人却都还没到,院子里显得很寂静,远远的只有个满脸苞痘的少年在那里伺候话匣子。白餐桌上放着吃食,瓷盘子、玻璃杯在太阳下泛着光,却只让人觉得洁净到寒冷,不带一点人性的感情。蓝杏他们没经历过多少大场面,显得很拘谨,心里发直虚。沉香和她表姐这时打完网球,很愉快地到了他们面前,介绍一番,请蓝兄妹随便用点甜点。蓝核垂着眼,因为沉香穿着打网球的短衣短裤,白胳膊白腿很自然地暴露着,他不好意思看。接着沉香又去换衣服,换了一套正式的苹果绿的短袖旗袍,萧疏的几大支芦苇的图案,大约取自《诗经》的诗意,水钻盘花纽,亮闪闪的,人就显得老成许多。
蓝杏私下僵硬地问蓝核,怎么不见金老爷的踪迹,被沉香听见了,微笑地解释道:“我把爹赶跑了,省得拘束,留着宅子好好乐呵乐呵,不过妈还在屋里,她肯定悄悄留心我们举动呢——”一句玩笑话说得蓝杏蓝核不敢轻举妄动,连笑都是收敛的。
这时人渐渐多起来,都是这个年纪的时髦男女,果然相比之下就把蓝杏蓝核衬得很寒酸,沉香来不及过来敷衍他们时,两人就呆呆坐在园会一角,仿佛被流放到荒岛上,四周是欢快喜悦的茫茫海洋,他们成了渺小可悲的点缀。蓝杏窘得要哭,哑着嗓子对蓝核道:“就说别来丢人现眼!你瞧我们,完全是他们拿来取乐的小玩意儿呢。”蓝核毕竟沉敛许多,镇静道:“那就少说话,我们也不用去理会别人,自顾自就好了。”可是沉香不放过他们,甜笑着过来给大家介绍他们。她自小就跟母亲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见惯了她所熟悉的世界里的人物,交接起来,手段灵活得很。这时她给大家介绍,只说是交往颇深的朋友,绝口不提他们的身份,大家便以为他俩是金家旧交,现在大约败落下去,清贵之气还是有的,算是落难的公子小姐,彼此说起话来自然也就客客气气的。
蓝杏蓝核也慢慢放得开了,不一会就分别被引入人群中。沉香和几个女伴围着蓝核问长问短,弄得他怪难堪的。他这时才细致地看清沉香的模样,头一个感觉却不是女孩子的脸,而是一个粉团的富贵面具,不蔓不枝缀着些闲丽,也自己婷婷生长去了。有一个女孩听说蓝核会打拳,马上目露崇佩之色,不由拍着手称赞他——这些富室子女都是这样的,见惯绸布,忽然遇见麻布,便觉得更好上十分。过一会话题又说到沉香的身上,问她知不知道李秉忆。沉香问道:“就是学校里和肖薇订婚的那个人?”
另一个道:“少装!他订了婚婚,心却还在你这儿呢!”
沉香啐了一口:“耐烦呢!”
大家便又起哄,沉香却真动了怒,正色道:“再这么污我清白,我可就不欢迎了。”——大概什么夸张的表白都不比这样一个幽微的暗示。她不急于向蓝核表###迹,他这样守旧的人,断不敢逾越礼法尊卑,而她就得努力树立一个端淑的形象,她想着,这年头的寻常中国百姓,总想着沾染上一点外国气味便是挑挞了罢。两人说着话,不觉慢慢走出人群,到了一处阴凉下坐下,一时不知说什么,静了片刻,沉香又淡淡微笑道:“我母亲多病,医生说要唱歌锻炼肺,可她左腔左调的,一唱就吓得我们捂着耳朵跑。我想着,她只能锻炼身体,做体操,打拳。你来教我们——如果你有空。”蓝核语气里有推却的意思:“我这一套,太硬了,不适合养生。”沉香垂着头,轻轻笑道:“谁说一定是为了养生?这个词,仿佛更适合老头老太太,不适合我们。”蓝核一怔,隐约感受到了话里的意思,心里寻常的一点悸动不会没有,如同云影里的日色忽然暗了一暗,晴天里落白雨,纷纷的,零碎的,打在静水上却是无味的涟漪,依旧让这静水深流去了,流淌到人群里,寻找蓝杏的身影。
到了下午,本来要在院子里喝下午茶的,沉香又忽然提议去郊外玩,爬山划船随意,要知道这种户外运动往往最能诱发亲密的条件,自然得到大家一致认可。金家的三轮车只有两部,坐了四个人,有意无意的,沉香就和蓝核坐在了一起,其他人纷纷自己出钱去叫车,有一刻竟然还叫不到车,一个戴黄玳瑁眼镜的少年感叹道:“这就是我们僧多粥少的生活。”大家便都笑了。
这是已是进香时节,天气极热,湖边山寺人头攒动,卖豆浆、扒糕、凉粉的摆了一街,清道夫频频往道上洒水,清水和灰尘混在一起,没心没肺地给疲重的人们吃一口泥巴味儿。沉香靠在车椅背上,怕吃了灰,用纱巾蒙着脸,面上还是被热气蒸出一片桃花。风吹着纱巾,阴凉的丝质感拂她的脸,是被眼泪濡湿的小虫的翅膀,忽闪着将她覆住了,细泽的眼底的光,隔着淡蓝的纱,也染了蓝色,如猫的眼睛。她问道蓝核着名字的由来,蓝核老老实实说了,沉香惊且笑着问:“那么蓝杏不是你亲妹妹?”她嘴里的气鼓荡着纱巾,她便把自己想成是“吹气如兰”。“自然不是。”蓝核微笑道。沉香转颜又淡淡冷笑道:“还好不是亲兄妹,杏肉早晚要被人剥去吃,留着个杏核,真孤单。”蓝核至今还记得沉香的父亲说他们是“生来就要包在一起的”,现在听到他女儿相反的论调,不禁哑然,他倒确实没想到沉香这样说也是出于妒忌心理。金沉香信奉一见钟情,却也很懂得日久生情——一个女人,若在实际行动里占不到上风,不免要刻毒地逞一下口舌之能。
后来兵分两路。沉香蓝核和几对男女到湖上划船,另外一些人去爬山。蓝杏一直在关注蓝核动向,看沉香把他缠得很紧,这时终于明白了沉香的想法,心里想:回去要逗逗蓝核,他一个穷小子竟被人家小姐看上了。虽是这样想,肚里酸水直冒,恨乌及屋,连同蓝核都怨起来。划船时,蓝核远远招呼她过去,叫了好几遍,她装作听不见,一个人往山上走,蓝核要跳下船要去追,沉香忙道:“啊呀呀,船歪了,快跳回来,不然船翻了!”说得船上的人全在笑,一时水花乱溅。沉香的旗袍上也溅了几点水,小点的苹果绿很快洇成茶绿色,是一种细碎的深艳。蓝核怏怏坐回船上,看远处一带青山默默。而蓝杏,只是站在山角,突然的山川辽远,她说话,寂寞的总没有回声,她算是被搁置了。
沉香那船是仿造杭州的乌篷船样式造的,不过更大些,能坐五个人,还可以置一张方桌,摆着两盘船主人送的瓜子点心,蓝核人沉在船舱的阴凉里,手却搭在船舷上,触及到白热的阳光,一寸一寸随着如金白日移,手上的肤色就很冲淡。他没想到什么,沉香静静看着,却感到光阴也那样明晃晃移去了,神色不由泫然,随那只手所指,河岸的红廖白萍未尽开,孤舟漂入了藕花深处,黄昏日落,各色桥头船主招呼,橹声与水声响作一处——蓝核从来自诩是个粗人,惯不会临风嗟叹、对月伤神,可是看到这景象,心里也不免涌起些微的惆怅——他若读过书,恐怕更要想天地之悠悠、人世之无穷了……
晚上回了家,蓝杏蓝核也没什么,蓝核觉得今天怠慢了她,一直笑呵呵地问今天好玩么?认识了谁?语气里很是慰藉自悔的意思,蓝杏很镇定很客气地一一回答他。蓝核虽觉得有点怪,也没再说什么,彼此无话睡去了。
夏天的夜晚虽然来得早,但月亮迟迟才出现,在那一霎那的黄昏之后,有了青灰的月影儿。蓝杏在床边坐了一会,短短一截脂粉香,白天那些姑娘留下的。风夹着夜寒吹起衣褶间半旧的绉纱,白月光抹在她身上,大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况味。几乎是有些惘然,她从抽屉里翻出那尊菩萨石刻,手指摩挲着“沈居士”三个刻字,冰凉沉重,这个东西又靠得住么?她自觉蓝核靠不住,从上次古玩摊说那些话时她就觉得了,她总以为“靠得住”是无所顾忌的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她和蓝核是同样身世,她的忧患感似乎就更多一些,命运的影子夹击她,像是荒山夜雨打着脑袋,她只能抱头鼠窜。她是太耐不住寂寞的人,老早就作着打算,不过现在不无悲哀的看看,蓝核似乎还是靠不住,好像她在窗口看这月亮,青溶溶的,窗上的帘子被风卷起,银蓝的月色递过来,一明一暗,于是她想要看得更真切,便愈近地去看,下楼到院子里去看,然而在那深的夜空里,只有远处楼房的淡灯摇曳和工厂里雪亮的灯光,月亮被遮住了——到底是抓不住,人生中一切沉稳厚实的东西都抓不住,泫然无依,她害怕。
她急于去抓住她以为靠得住的东西、刺激的东西。
坐在床上,微微嗅得枕头上皂角味道,平时觉得是迷糊的睡意寒香,这时心里思绪纷繁,不过垂头昏默而已,好似木塑泥胎,到了三更才睡。
次日早晨,因为夜里撒了几点雨,清晨是寒湿湿的,鸟在桂花树上啼啭,晨光下彻。两人起来练功,蓝杏表情淡然,蓝核说什么,她也应声,只是没有感情。蓝核笑道:“你今天怎么成了一个应声虫?”蓝杏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波里竟是不胜清怨,到底只叹了一口气,蓝核身子一震,勉强笑道:“你怎么叹起了气?平常倒不是个善感的人。”
蓝杏淡淡笑道:“这是最近学会的,好吧?”眼睛便支向别处了。
“生我的气?”蓝核绞了热手巾递过来,弯着腰,脸对脸对着蓝杏问。
“什么气?”她别过脸,也不接巾把,嘴巴紧紧的。
“我们俩还是好好的?”蓝核这样问着,都觉得腆着脸了。
蓝杏冷冷看他一眼,淡笑道:“什么叫做好好的?我是在生沈亭之的气。”
蓝核猛地一愣:“又干他什么事?”蓝杏开始扯谎:“昨天你没见到他么?他也跟我们一道去的——哎,你忙着,自然注意不到。”蓝核一时噎住,又听蓝杏道:“到了山上,他本来也有几个女伴的,见到我——因为是熟识,就丢了他的女伴来跟我走,他恐怕虽是无意,我却得罪了人,回来总想不开……”
蓝核的脸顿时僵了,半晌,干笑道:“是这样……你跟他、我知道,是很有交情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正派,你——”“人家惹你了?张口闭口就是诋毁,叫人笑话。”蓝杏截断道,声调却还是四平八稳,低头一掠头发,心里似明似暗。
蓝核憋不住终于大声道:“你可以体谅他就不可以体谅我?我是情势所迫才跟金小姐坐船去的,跟那些人呆在一起只让我觉得不自在。”一语末了,眼圈里竟红红的。
蓝杏淡淡笑道:“咦,怎么扯出这样一大堆?哥,你别生气,我——”
“谁是你哥?”蓝核抓住她的手,眼底已有了悲恸之气,“我、你——”
“一大家子,别拉拉扯扯!”蓝杏甩开他,他赶了几步,停在树荫下,忽然静静道:“蓝杏,何苦,如果你说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思,那我真不知说什么了。”
初阳的院子里,金珀色的光填了进来,两人却都恍惚觉得如同迟暮,逆着光,细屑轻尘浮动在心头。蓝杏驻步,背对着他,头一次听他这样说,心里涌起的也不是凄凉,也非喜悦,连怔仲亦只是昙花一现,整个人沉静下来——人生有点什么事?不过是无甚欢的生,无甚苦的死,我爱你,你爱他,兜兜转转,如的笛子的清吹,并不比梦清冽多少。这些话,她想蓝核迟早会说的,好像是从洪荒之初便开始等待,心被搁在石碾子上等,千回百转原地打转,起了老茧,等到后只是来自洪荒的风,漠寒的。如果在遇见沈亭之之前,蓝核就说出来,让她吃颗定心丸,让她觉得靠得住,现在还会这样惶惑么?在这么多雷同的寻常儿女之爱里,他与她哪怕还是爱着的,自己却早将自己的感情磨折淡忘了。
“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就此相信了。”蓝杏的口气,出乎意料的不恭维,“我想要过的生活……”
蓝核截断她,勉强还带些笑影:“你这个人,我知道,想得太多太好……”
“所以你拿我当小孩,我说什么也不在心。”蓝杏笑着问他,觉得他的脸是异常的乏味。
“不扎扎实实做什么事,成天想东想西,难道不是小孩子?”
“你自然不会像我这样无聊的想东想西。因为你最多是给人家当男仆,而不会被卖做人妾!”蓝杏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手里机械地把玩着口袋里两块银元,摩擦之间有一种清脆的咯吱声,在那夏天的庭院里,隔着满院子夜雨四溢一般的初晨阳光,如同乡间纺车推摇之间的唧唧之声,光阴徘徊,四平八稳的世界——她却是这四平八稳的世界里一个###。
蓝核噎住,一是说不出话。蓝杏也没再说什么,蹬蹬上楼去了。她和蓝核一般身世,共处到如今,不过现在看来,彼此的情怀,都已经难解了——人世间的情感通常就是这样不安稳的,或许那些带点脏与利益,裹挟着金钱与鄙俗的爱,会更长久一些。
茉儿自三朝回门后,就没回过娘家,蓝七奶奶有几次捎口信说要去看看她,她极力劝阻,生怕母亲来看破她的窘相。她从前只想着邵家财虽不富裕,至少可以糊口,没料到他一屁股债,交易所也很少去,成天窝在家里躲债。他家的人从老家来过一次,大约是窥伺他成婚的真假,茉儿嫌人家是小地方来的,言语多不客气,他家人也待不住,留下不少的钱和两只鸡,匆匆回去了。茉儿凄冷地倚在阁楼梯口上看人家下楼,两只鸡在笼子里窸蔌乱动,在死寂里是一种让人胆怯的声响,青天白日,粉墙黑瓦,空气里竟像没有人一般,生命的碎末化成灰尘,只残留在家禽丰丽的羽毛里。暮色苍茫的屋里,她立在楼梯口,对面芽黄色漆的衣柜斜斜印着她的影子,家财躺在床上,小洋枕上一缕淡淡的汗酸飘进鼻孔,两人静对,没有一点理解与感情,也过了享受彼此年轻欢愉的年纪,因为要结婚,所以必须结婚,彼此都是没得选择的。
她日日起得很迟,有一天将近中午,还懒洋洋躺在床上,透过塑料油布看天。远远听见楼下卖豆浆的声音,就嘱咐邵家财道:“你帮我下去买一碗豆浆,家财。”邵家财不想下去,手里不知忙什么,只装听不见,茉儿闷闷地又问了一遍,邵家财还是不理,茉儿本是怀着孕的人,肝火旺,见状炸了,道:“你不看看我是什么人,我都快生孩子了。你装聋是怎么回事?真是六月间喝冰水——寒心!”邵家财终于开口道:“一会就吃饭了,别喝了,空着肚子喝豆浆让肚子不舒服。”茉儿气得喝道:“你不管我,好,那你滚!”邵家财也不申辩,翻身下楼了,急得茉儿叫:“你回来,你去哪?”也起身下楼,寻到巷子里,看他若无其事地蹲那在吃烤白薯,自己心里一酸,撑不住想哭。
另一天听说西街有一家绸缎庄里甩卖积压的绸缎,她从枕头套里摸出点钱,急急忙忙赶着去。她有一般女人的通性,明知私房钱应该是个长久妥贴的存在,一遇到现实里的诱惑,长久也成短暂,妥帖更是花费了。钱和感情一样,都是会掉价的,实实在在的货物不一样,她们很懂得。要知道蓝家母女是如此相似,没有什么小便宜不占的,自然在绸庄里相遇了。
蓝七奶奶携着蓝杏翻看绸缎,茉儿一眼看见她们,进退不是,犹豫许久才弱弱地喊了一声:“妈。”蓝七奶奶惊笑道:“唉呀,茉儿!”又敏锐地往她身后看看,没看到邵家财,更别提仆欧老妈子了。她迟疑地笑:“怎么一个人来?姑爷呢?”在凉滑的绸缎与剪刀的空气里,她自觉语调一直沉下去,森凉的。
茉儿垂着眼笑:“那个狠心短命的,说是要大把大把挣钱给我,成天只顾着往交易所跑,仿佛那儿才是他的家!”蓝七奶奶笑道:“哎哟,家财也真是的,一点不分轻重缓急。”茉儿道听罢又道:“我早说过他是个实心人儿,请了老妈子来照顾我,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今天趁那老妈子去买菜,我才溜出来玩呢!”蓝七奶奶笑怨道,你就是个不老实的,也不想想肚里的孩子!她一笑,全身丰腴的肉都起了波折,水纹似的荡漾。茉儿不说什么,信手拣着绸缎,心里渐渐浮起些仓惶悲哀,玉色软缎上印着细细的淡紫罗兰,便如千古的流水,涓涓在手指间流淌,紫罗兰印是古代的荷花灯,浮水漂灯,一盏盏盈盈的淡紫色流过去,流过去,犹如可眷恋的东西,却一点都抓不住。
蓝杏看着茉儿,如同看一个早衰的女骗子,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短袖石榴红单衫,腋下松弛的赘肉临风微颤,很明显的有了老态,年轻一点的人有了老态,势必比老年人显老更为颓丧,早生华发、未老先衰那是从前的说法,现在,就只觉得本来郁郁葱葱的生命,忽而化作苍茫的背景,大片大片的给少年人做了陪衬。
第九回 拟把此生付他姓 从此萧朗是路人
第九回 拟把此生付他姓 从此萧朗是路人
沈亭之这一晌,十分积极地在蓝家走动,一点不避嫌。
蓝七奶奶有一天要洗澡,叫蓝杏烧水,在阁楼上叫了好几声,楼下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是蓝核:“沈亭之邀她出去玩了。”蓝七奶奶夷然地笑了一声,倚在栏杆上道:“哎哟,蓝核,你怎么不跟着去?”她在上头居高临下地看,蓝核闷着头练功,自己跟自己苦斗,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蓝七奶奶不忍心再激他,回到屋里,一眼看到沈亭之送来的两条狮子糕,用玫瑰红的纸封着,沉甸甸的。
蓝核在院子里一直没停,要拿身体上的疲累来蒙蔽心理的哀痛,汗顺着发鬓流到嘴角,晶晶的汗迹,整个脸在荒荒白日下模糊了,陡然间便如残照里的汉家陵阙,巍峨的是眼角眉梢,尤有少年况味,模糊的是感情,随水成尘,犹如磨平了的石纹。又木木的练到了中午,他返身到前堂的水缸舀水喝,穿过门框上挂着的一串风干的腊肉,屋子里便暗了下去,阴阴的熏鱼的咸湿味。他拿了葫芦瓢要舀水,手却扶着水缸,看沉沉的影子无声无息的勾住自己脖颈,一起坠入了水底,歇在缸底的苔鲜上,纵然水最后倒干了,用手一摸,还是印得出湿淋淋的沮丧。
一瓢下去,水珠溅了几滴,皮肤上点点的寒意。
沈亭之雇了两顶竹轿,晃晃荡荡载着蓝杏上了山。这种轿子跟重庆山城的“滑竿”很像,没有轿顶篷,人就是坐在凌空的椅子上,视野陡然变得很开阔,有点羽化登仙的意味。蓝杏心里五味杂陈,惦记着蓝核。沈亭之来找她,她又搁不下脸去问蓝核的意思,糊糊涂涂跟着沈亭之出来了,开始时也不知说什么,沈亭之在竹轿说什么,她也只是笑笑。沈亭之的竹轿跟上来,与她比肩,也是必须无话找话,她才道:“最好是你说,我不说,我这个人嘴拙,往往开口就把人得罪了。”沈亭之含笑道:“就这样把你哥哥得罪了?”蓝杏沉着脸不说话,沈亭之忙道:“当然你不说话最好,你大约还不知道,你是动惯的女子,一向是神清气爽的,可静下来不说话时气味就不同了,只让人觉得吉祥文定。”
蓝杏瞥他一眼,道:“我可不是灶王爷招财猫,还吉祥呢。”沈亭之只微笑着不语。他们正经过一片竹林,沈亭之无故发笑道:“这是佛肚竹,你看它的竹节。”又笑道:“这是紫竹。”蓝杏有点不乐意,疑心他又在笑自己,便道:“我岂不知道这些竹子,你到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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