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到了蓝太太家才明白边玩牌边喝酒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闲,强过我们这些在乌烟瘴气里还强撑下去抹牌的玩法数倍!况且蓝太太蓝小姐是这样豪爽的女性,在旧式妇女中真不多见!叫我崇佩!老实说……我都有点不胜酒力了。”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疑惑,好人家的姑娘,哪里就会这么随便?然而也想不过来了,茉儿的眼风始终缠着他,他颇解情趣地回应着,渐渐有点难解难分的架势。蓝七奶奶心里直叫好,知道马上要得手了,后面的,就看茉儿的本事。
第六回 换庚帖茉儿嫁 戏堂会沉香嗔
第六回 换庚帖茉儿嫁 戏堂会沉香嗔
蓝核蓝杏几天后才知道邵家财要娶茉儿的事。
据说是邵家财来相亲,一眼看中了茉儿,后来却喝多里了酒,留宿蓝家,不想酒后失德,强占了茉儿,蓝七奶奶哭着喊着骂邵家财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牲,把茉儿一生给毁了,非得叫邵家财娶了茉儿,不然就报警,叫巡捕房把他抓了去。邵家财一听,虽说也有点稀里糊涂的,但也貌似爽快地答应了,且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他的事,蓝家人不知道的太多了,他从前跟一个舞女同居过,老家的人觉着丢脸,断了他的经济,是那舞女养活他,后来那舞女另觅新欢,亦跟他断了关系,他在交易所混得也不如意,一度到穷困潦倒的境地。他目下只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倚靠丈人家也不至于断粮,说不定老家的人念他痛定思痛,还会把财产分割一点给他。
他不相信茉儿是清白的姑娘,茉儿也不相信他是正经的男子,他们可是各取所需,也算各得其所。反正这一场人事里大多数事情都是凑合起来的,如同手指上细小的划痕,也不至于流血,至多是又痒又痛,做起事情来只有凑合着,且一边自我安慰道:“不碍事,不碍事。”
邵家财来蓝家接茉儿去时装公司定制礼服,对老丈人蓝庆来笑说:“反正,我这人糊涂,可是糊涂难得啊,半路撞见了一段因缘。”蓝庆来听他说起来竟脸不红心不跳,这样可耻的勾当竟用“糊涂”二字遮掩过去——他一直认定是这姓邵的毁了他女儿,所以心不甘情不愿让他做自己的快婿,可茉儿和老婆的态度都很坚决,他没什么发话权,只有默许了。
邵家财和茉儿坐一部三轮车走在巷子里,起先无话,一出巷子,世俗的风景蹲坐眼前,电车当当地跑过街心,炸油条的小摊上刚生起火,柴草微微有些湿,腾起暖湿而呛人的滚滚白烟,茉儿他们的三轮车穿过去,眼睛里都有点辣辣的,兜售香烟的小贩跟着车跑了一段,一只手举着香烟往邵家财身上伸,“买一包!先生,买一包!”在这种寻常街市的混乱中,两个人羞怯心陡然不见了,仿佛那些一直爬在耳朵后喘吁吁窃听他们言语的鬼忽然被乱哄哄的人与街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终于开诚布公的开始讲话。“我想着,给你订了礼服,再给爸妈弟妹买一套,他们真是极好的人。”邵家财开了口,顺便手臂搭在茉儿脖子后面,臂弯热烘烘散着体温。茉儿双手十指交叉着,无力地垂在大腿上,淡淡笑道:“我替我爹妈感谢你,不过你不要忘了你用的是谁的钱,花我家的钱,你自然是出手阔绰的。”邵家财面露尴尬之色,微笑道:“你不用看不起我,我日后一定会发的。到时候与你们家两不清欠,我还要让你享福呢。”
茉儿斜眼看着他,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我这辈子恐怕就没有做阔太太的命。”
“你听过一句话罢——风水轮流转。这会子是别人住豪宅、吃西餐,过几年就换作你我了。”邵家财的臂弯摩挲着茉儿的后颈,她觉得痒,也并没避开,只是半笑道:“你也应该听过一句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怕我等不到三十年,人老珠黄了——应该是你等不到三十年,喜新厌旧了。”邵家财把脸贴到茉儿耳朵边,轻声道:“那个时候,我也是个老头了,就算有非份的心思,这心思也老朽了。还是守着你这个老太太好。”似笑非笑地,茉儿头往一边避了避,发丝被风吹乱了,有微凉的意味。
那天晚上回来,茉儿忙着试礼服,她只有一面小圆镜,就叫蓝杏抬着小镜子上上下下给她照。这礼服是一套纯白色钉珠子花片的长袖嫁衣,外搭一副白花纱手套。蓝杏嘟哝道:“我就不爱这颜色,瞧着一点都不喜庆。”茉儿冷笑一声,道:“不是你结婚,你不用喜欢——何况,你这辈子只怕连个婚礼都办不了,随便嫁个老头当妾罢了。这是外国人的婚纱,外国人结婚都这样穿,你懂个屁!”她说着,手就猛地点了蓝杏额头一下,丢脸的事早忘在九霄云外,她是最能够淡化尴尬,享受生命表面浮着的刺激的人。倒是蓝杏,一时沉默了,呆呆看着镜子在茉儿身上反射的光圈,一轮轮的,水里潋滟的光一样,看得她眼花——茉姐说的是实情。她曾经看过文明戏,里面的青年学生很凄壮地说,人要跟命运抗衡,可是人在命运的阴影里,渺小的连影子都找不到。可是她不甘不堪被卖了,她自己得想办法,对这人世,她尽有的是贪恋……
这套衣服到底不适合茉儿,她的肤色本就偏黄,衬着纯白的嫁衣,愈发显得黄,让人误以为她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虚胖焦黄,而她的肚子是赌气的胖孩子的嘴,总是撅出来。蓝杏懒懒帮她检查着,忽然道:“怎么着有个烟烫的洞,这又有一片黄污迹……”茉儿的虚荣心被戳破了,面上满是虚伪的无所谓:“这套嫁衣本来是租给新娘穿的,恐怕已经被别人穿过数十次了,只是我非常喜欢这些亮珠片,老板也就忍痛割爱买给我了,你别以为是二手的就便宜,也花了好些钱!何况家财说了,等他手头有了充裕的钱,就到酒店办婚礼,买好料子的礼服,我不急那一时片刻,现在也就将就了……”她还在找各种娇媚的解释,蓝杏早就听乏了,打断道:“茉姐,你真的爱上那邵家财了?”
茉儿一静,轻声冷笑,道:“这世上,谁会真正爱上谁,每个人更爱的都是自己。我得为我自己做打算,不想让名声再臭下去了,嫁给他算了,他虽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会嫌我,何况他现在是依附着我家呢,到底不敢猖狂。”她孤零零站着,白色嫁衣一泻在地,人就像一瓶牛奶里冒出的一股热气,虽带体温,却没有眉目没有表情,一片荒芜。
蓝家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般更像一个家。因为茉儿的婚事,蓝七奶奶好像忽然想起做母亲的责任,由一节死灰色的枯炭返还到星星燃烧的粗枝,坦荡地拿出存了许多年的私房钱,天天领着女儿出去置办嫁妆,同样的桂花油、蛤蜊粉要买好几份,统统堆在箱子底,在熏红的黄昏里散发陈旧的香味,来回还都要坐三轮车,买大包大包零食,母女俩对坐着聊天、吃。蓝杏要是过来要点零钱买米糕,她总是一句“你干脆把我的钱榨干算啦!谁有钱给你这小姐!”有时候蓝杏进屋来,她们娘俩就故意相互打趣取乐,茉儿笑得嘴里直嚷:“哎哟,妈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而写在脸上的是:就是欺负你没有亲妈!要不然就是上灯时分,茉儿坐在灯下涂丹蔻指甲油,蓝七奶奶半拢着睡眼在床上织小孩的衣服,床上置着一小张红木炕几,上面堆着零碎的各色线头,这种情形,因为其温馨,更有种刺激感,蓝杏简直觉得难过得看不下去。
那天茉儿本来静静的,突然响亮地打了个嗝,蓝七奶奶瞅她一眼,道:“倒霉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几天顿顿吃奶油鸡鸭,竟又吃不下了,叫人瞧着寒碜。”她这话,说给抹地板的蓝杏说,又道,“还是从小吃惯苦、将来也不会富贵的人得好,只是穷受气,倒没什么非分之想了。”蓝杏听不下去,草草抹着地,约略听到外面有细细屑屑的声音,像是长雨点打窗,出去看又没下雨,单觉得薄而潦草的一层凉。院子像井底,连风进来都异常缓慢沉默,以致哪家被打的小孩的啼哭都是静定地低低传过来的,仿佛那小孩是在静夜里很庄严地哭,为着不能把茶杯塞进烟锅里,声音却也被院子里的湿气洇湿了,闷潮的。接着晾着的衣服被掀起来一下,蓝杏吓了一跳,却是蓝核从前堂过来,穿过晾着的衣裳,手里拿着张纸。蓝杏问:“拿着什么?”
蓝核扬一扬手,道:“贴子,德祥班子的人被请到蔼若春茶楼唱戏,第一天说是要请从前杂耍场子的旧友捧一捧场呢——”说着很注意观察着蓝杏的神色。“沈亭之他们啊,那也很好,在茶楼里唱赚得更多,职业票友都在茶楼呢。”蓝杏淡淡道。“你不问是谁送来的贴子?”蓝核问。蓝杏抬眼盯着他,冷笑道:“跟我有什么相干?”说罢伸手去摸晾着的衣服,干了大半了。蓝核倒不便多问了,自语道:“也不知爹在不在。这请帖得拿给他——想必他也不会去,他像是不喜欢那些人的习气。”蓝杏有点不耐烦,道:“爹怎么想你在这瞎猜,人家有什么习气,倒被你们看不上了?”
蓝核红着脸争辩:“不是我看不上,是——”“好了,”蓝杏扭过脸去,“谁问你这么多了,爹怕是在阁楼上算帐,你去吧。”
待蓝核上了楼,她反而立在原地猜想,若要问,是谁送来的请帖呢?想着,也不知是什么心态指使,不由自主到了前堂,启下门板,探着脑袋往街上瞧,街上空落落的,沉沉小巷里有一星火光,是有人在那里卖莲心粥,锅里腾腾的莲子的清苦气,炉膛里红红烧着炭屑,一段碎砖墙吞没了那红光,成了白日晒在砖上久久不褪的阳光,还有松甜的味道。她有点失望,要回身,却听得脚步声响,急又往外看,却又是一个白手帕包头的妇人担着豆浆卖,舀豆酱的铜勺发着光。蓝杏一赌气,想着人都走远了,不能傻站在这,她不明白自己要怎样,只是蓝核问的那句话刺激了她,她想看个究竟,想看看……是不是沈亭之来过。神使鬼差的,慢慢走到街上,眼睛瞪得老大,生怕错过什么。走了一截没发现沈亭之,不知是进是退时,小巷子那头忽然折过来一个人影,身影摇摇的,还不等那人走近,蓝杏慌得撒腿就跑,跑回店里,把门板砰砰按好,背靠在门板上直喘,一只手很快地捂住心脏。
蓝核正从院里过来,猛看到蓝杏喘吁吁倚着门,不由问道:“怎么了?”
蓝杏道:“没怎么——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卖粥的,肚子饿得慌。小巷里挺黑的,有点怕,就跑回来了。”蓝核笑道:“又不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怕什么?”“怕鬼。”蓝杏道。“哪来的鬼?”蓝核一面笑着问,一面跪着铺地铺,“过来帮我铺。”蓝杏面露颓然之色,惭笑道:“只怕真的有鬼,在我心里住着。”蓝核抬头看着她,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注意到她的小白手压在蓝布被面上,有一种寒素的感觉,突然萌生了握住这小手的念头,然而还是极力克制,低低笑道:“你现在就把心打开我看,我把那鬼祛出来。”
蓝杏笑着用手点他额头一下,道:“我只让捉鬼的钟馗进来!”想了想又道,“爹去看德祥班子的人唱戏么?”蓝核“唔”了一声,蓝杏的心却又微微跳了起来。
次日本来要直接去杂耍场的,蓝庆来一开门,却是金万年家的三轮车夫在门口候着,蓝庆来不知何事,忙把人家往里让,那车夫却笑道:“不麻烦您了,我们家老爷请呢——”蓝庆来心里惴惴不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那车夫凑过来道:“还不是我们小姐,又闹着过什么阳历的生日。”蓝庆来笑道:“现在人都用阳历,时髦。可阳历可比阴历还早两个月,要过早就过了,你们小姐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说着看人家还站在外面,还是一个劲往里让,又抱歉地笑说包子铺好几天没起灶了,不然请他吃包子。那车夫只得进屋来,彼此坐下,笑道:“就是闹着要补过嘛,从前都不兴这样的。”“这是怎么说,做寿做上了瘾?”蓝庆来笑道。那车夫道:“不多话了,咱们路上说。”蓝庆来便笑着应承:“是,是,从前人家袁世凯总统给大公子祝寿,一年都好几次呢。我知道都是这样的。”因为这车夫是金家的人,蓝庆来笑里面不由自主地带了点虚情假意的奉承,有些羞惭,像是高攀不起似的。
他进院子催着蓝杏蓝核上路,他俩人还懵懂着。路上,蓝杏对蓝核耳语:“一年做两次寿,好像害怕自己老得太慢。”蓝核笑道:“那小姐仿佛还是个与你等岁的丫头呢,你们都是这心性,只顾自己高兴,累苦了别人。”蓝杏瞪他一眼,嗔道:“你又知道她了?我就是要把你累坏——别拿我跟她相提并论,我可担当不起。”蓝核微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蓝杏蓝核还不是那一套把式,只不过这次来堂会的艺人很少,要都是些名艺人,有一个就是城里有名的唱小生的,彼此高谈阔论,非常有交际手段的样子。蓝庆来夹在这些人中觉得自惭形秽,只是很老实地待着,那种场合下心里不免额外带点快感,依旧是别人带来的渺茫的快感——金万年是把他跟这些名人相提并论了,自己成为有名的武师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那时候,就算镖局办不起来,习武馆也可以开一个,正正规规收徒弟,不做买卖人的事。这时虽在台下看着蓝杏蓝核打,心里却一直美滋滋地想,一副被美梦宠坏了的样子,他只是不知道美梦往往会做成噩梦。
到了吃夜宵时,金家却没有随随便便拿糕点打发艺人,而是把艺人们统统请到洋式客厅里,里面电灯大亮,绕过大理石屏风,正中移开沙发茶几,设了两张拼在一起的餐桌,铺水红色细格子桌布,又置了几瓶花,新红淡翠的,而专门选用的下人全穿了制服,全盘西化的布置,小姐太太常更是落落大方地入座,不避一点嫌,全然不是旧式教育下调教出来的,可给人的感觉又全是轻飘飘没着落的,连人都是绣像小说里的人的形象,如花的面庞,死人的气味,等着手闲的人去给他们的生命填上色彩。
蓝核他们一进去,绕过屏风,一眼就见到金万年及其妻女入座席上了。金小姐的母亲本来是金万年在外面小公馆里养的二房太太,金万年正妻中年无子、肺痨死后,她扶了正,金小姐沉香就成了金家独一的女继承人。
要说,金万年真是没有一官半职的,但他人脉极广,使投机分子里的幸运者,从官府结党到私人走私,加上收农民土地税一般地收艺人的保护费,他还真就发迹了,但这种人往往被目为“暴发户”,是小城市里的都市化,仿佛是外面穿着貂皮大衣,里面的西装却还在屁股、手肘上钉两块补丁,生怕磨坏了。好在金夫人是教会学校出身,肚子里有点洋墨(当年也是因为家境衰败才屈身金家做妾),时时用胜过洋人的洋姿态、洋习气遮掩她丈夫遗留的马脚,自以为配合得天衣无缝了,不想生出的这个女儿却泄漏了他们不中不洋的本质。沉香继承了她母亲的面容,细眉细眼,别致细婉,适合填到婉约词里那一类,骨子里跟中国闺女没区别,她母亲却不惜血本要把她栽培成英伦小姐。金夫人从俄国乐队里买回一架二手钢琴,流水一般叮叮弹着琴,要沉香用英文朗读拜伦的诗,以至于沉香到了十岁上说起国文英文都还不甚流利,她却赞道:“great!音调袅袅婷婷,真有一种十四行诗里顿挫的别致。”沉香私底下没有不烦恼过,期期艾艾趴在床边的地板上哭,期望找到一个救她的男子,中国武侠小说里孔武有力的那种,以对抗她母亲强压的这种软绵绵的英伦感伤之风。她幻想中的自己是蓬勃的,有粗俗的明丽,爱着国粹京剧和杂耍,可惜,她生来的一切都太符合她母亲的要求了——她就只能是春日迟迟的午后,对着一片书页里枯花伤神的柔静小女子。
众人在餐桌边坐定,金万年跟大家客气了几句,说有劳大家来给小女祝寿什么的,接着就叫佣人上菜,金太太站起来一道道给大家介绍,仿佛是她不远千里从外国引进的菜系,非得讲明白了才不枉费她心血。她穿一身蓝色闪光印花缎子长裙,挖着鸡心领,两节雪白的手臂从肋下就光溜溜出来了,如同水蛇出洞,一些年长的老艺人简直不好意思看。而她说着话,是英国人式的淡漠,眼睛里空洞洞的,连同着心脏,都是空心的,里面也许塞着一些进口的棉絮。
那位沉香小姐始终低着头,如果抬起来,就不由自主望蓝核那边看——她上次就注意他了,可以说,她这次吵着要再过一次生日,完全因为想再见见这位武侠小说里的“少年英雄”,而那晚上私下给蓝庆来那么多酬谢之钱,也完全是因为蓝核的缘故,她不想看轻他,所以不愿耍玩似的朝台上抛钱。蓝杏这时很敏锐地觉察到了,笑着对蓝核低声道:“这小姐好奇怪,净看着你。”蓝核垂着眼道:“看我做什么。别理她,怪难受的。”蓝杏撇撇嘴不说话,接着又有意刺激沉香一般,把头凑到蓝核面前,两个人喁喁低语。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佣人上前来揭开一盘鱼的大玻璃罩,那鱼却扑腾着跳出来,飞溅着汤汁,沉香从下巴到胸前都被甩了一道油迹,淋淋的。金太太忙在那里叫老妈子拿手巾来擦,又换人取件干净衣服来。沉香先是惊叫了一声,继而却沉默并微笑着,去换了平常人家常穿的棉布旗袍,难得的素净,脸上红扑扑的。
散席后,旧幕重演,那个叫玛丽的小丫环又颠颠跑过来,私下里递给蓝庆来一包钱,她面颊泛着一种被腌制过的不透明的酒红色,似乎想要表现出些俏皮的姿态,眉眼是冰冷的,映在鲜活的脸上,像瓷器上淡青的花纹,浅薄不安定而又狡猾的小鬼脸。末了她眨着眼问上一句:“你们蓝家两兄妹打拳打得真好,我们看得都入迷了——是兄妹吧?”蓝庆来说是。玛丽满意地回去打小报告了。蓝杏却有点不满爹这样的坦白。
出了金府,蓝庆来说不麻烦金家车夫了,他们自己走回去,他觉得心里的愉快简直盛不下,得用一步一步的散步把它消磨掉。走在马路上,路过卖茶悠,简直身轻如燕。蓝杏和蓝核走在后面,蓝核本来把手抄在兜里,走了一截又拿出来,这时蓝杏忽然把自己的手伸到蓝核兜里,蓝核红着脸局促地问:“这么热的天,你还觉得冷?”“我洗手!”蓝杏煞有介事道。蓝核一愣,蓝杏轻笑道:“你的手不是很能出汗么,刚才在兜里插了这么久,肯定汗都流了一兜了,可以洗手了。”说着使劲把蓝核的衣服往下坠,蓝核急道:“你洗就洗,别坠我的衣服!”
蓝杏瞪他一眼,道:“偏要把你的衣服坠烂了,以后不能让别人洗手了!”说罢也不理他,径自上前,挽住蓝庆来的手臂,开步走了。
茉儿临出嫁只一天了。早上家财来过,送来照相馆里拍的结婚照,蹩脚的照相馆,蹩脚的相片,一对男女麻木地站在假花丛中,在黑白布景前看不出深度,像是两个银色锡箔纸片儿贴到了布景上,涂上了飘忽的日光的颜色,却也是阴寒的,而那他们笑得如此没有劲道,简直如同无风的岸滩上,热浪击起一线雪浪般的笑纹,犹疑不定,还没意识到自己在笑,笑意已经渗退到细沙里了,满脸写着屈就对方的喜气洋洋,居然也和照片里阴森幽寂的空气相协调,叫人费解。
茉儿说起照相馆里人的愚蠢,道是从前出去玩,因为一个朋友有台相机,就照了几张相,后来请人去洗,说是按人头洗相片,有一张是和一个木偶人照的,照相馆居然帮这木偶人也洗了一份,有一张是骑着马照的,更帮马也洗了一张,搞得大家哭笑不得。蓝杏听着,呵呵道:“真的吗?居然有这种事。”过了一会,看着照片,她又不由笑道:“茉姐挺上相。”茉儿瞅她一眼,扶着肚子道:“这是什么话,好像我平时就不好看似的。家财说要给你们一人一套新衣服,要不要?”蓝杏微笑着不说话,后来又问:“你们要搬出去住吗?”茉儿反问:“你要看着我和家财这对夫妻在你面前卿卿我我?”蓝杏吐一吐舌头,道:“你们找到住处了么?”“这个不用你操心。”茉儿道,她对着镜子擦粉,一层香粉蒙蒙地扑到镜面上,她用拇指拭了一圈,在镜中拭出一个光洁的自己,“家财有地方住,我们搬过去,家具也不用买什么,都是现成的。还是楼上楼下的,宽敞,”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有闲钱了再请个老妈子。”蓝杏听着微笑道:“那很好。”“你先别得意,我走了我这间屋子还不能给你住,我跟妈商量好了,晚上你可以睡,白天租给我妈和我的朋友做生意。”
蓝杏低头“哦”,脚趾头在鞋里面乱动,胀鼓鼓的,一窝连体的小蛇似的,她低头看。又听茉儿问:“那天金小姐过生日——又过生日,你们吃了些什么?”蓝杏一一报给她听,她听一个菜名就说一句“这东西难吃得很,他们竟也吃”或者“我吃过,在会仙楼,还不错”,听完不免自我陶醉地笑道:“我多吃过了,他们有钱人也不见得怎样会吃呢,外国人都说咱们中国人讲究吃,光那满汉全席也得叫他们看得眼花呢,不过这点啊,真在金家身上看不出来——可笑这金小姐,成天显摆什么,一年要祝多少次寿呀?”
蓝杏忽然冷笑道:“恐怕她还要给她的小猫小狗小丫环祝寿!不嫌折腾我们折腾得累,真是沈亭之说的,一个流氓的女儿,倒也那么大的小姐架子。”茉儿道:“我听出来了,你是嫉妒人家有钱,嫌我们家穷呢——所以你这种人根本不能发财,否则就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蓝杏分辩道:“哪有的事?”
“还有,最近你怎么老提那个沈亭之?”茉儿的眼峰徐徐扫过来,“看不出你是这样三心二意的人嘛。”
“没有,”还是无力的辩解,蓝杏颊上的红晕滚滚,“只是经常在杂耍场子碰面,彼此约略熟一点。”茉儿听罢,忽然把手里那盒脂粉“砰”的一砸,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个小娼妇的模子,人家早上都给你送胭脂膏子来了,还嘴硬!”蓝杏一看那盒脂粉,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道:“这人怎么这样没脸没皮,我、我非找他说清楚。”茉儿神色一转,又悠悠笑道:“别瞎忙了,我反正都替你收下了,你不用我用,反正他只以为是你用的。”蓝杏心下一横,硬气道:“我不管,你拿来,我还给他。”“那我就告诉蓝核你跟着姓沈的有一腿。”茉儿有恃无恐道。“你胡说!”蓝杏气得半晌讲不出话来。茉儿哼了一声:“你们都这样礼尚往来了,还没关系?如果不是你给沈亭之留下什么念想,他会寻上门来?你们没一点猫腻才怪。”“沈亭之本来就是个油舌头——”蓝杏带着哭腔回道。“终于说出来了!他若不油腔滑调,你会上钩?你不知道他是一个——”茉儿忽然刹住了,笑嘻嘻的。“是什么?”蓝杏扭着头,心情复杂地看了茉儿一眼。“哟,这会又关心起来了!你想知道,就跟他‘好’呗,保准你会吃惊。”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小说吧
第七回 艺人魂归离恨天 优伶名扬霭若春
第七回 艺人魂归离恨天 优伶名扬霭若春
蓝庆来从前的那个女徒弟桃叶儿有一天忽然遣了个贴身老妈子来说自己不行了,要爹去看看。蓝庆来急得披起衣服就出门,蓝核虽说和桃叶儿只有过一面之缘,但终究是同门师姐弟,心下也颇为着急,只是蓝杏,神色冷静道,我不去。蓝核皱眉,道:“你怎么这样不讲情面,我们虽不熟识,好歹也出自同门!”蓝杏沉着眉,也不看他,只道:“我可不想看到我死时的样子。”蓝核一怔,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两人这一沉默,只听见蓝庆来在小巷子里叫三轮车的声音,间或有萧萧的狗叫,逼仄曲折的青砖小巷背负着苍天,沉沉的,尘世里好多喧杂都埋没在了里头,覆着太阳淡淡的影子,两人陡然便觉如许寂寞。
“傻孩子,”蓝核伸出一只手,扶着蓝杏的脸颊,拇指来回摩挲,“人与人都是一样的吗?”“至少我们卖艺的丫头都是一个命,”蓝杏苦笑着,撤回了头,“你快去,爹叫好车了!”说着用力推了蓝核一下,很快地转身进去了。
他们走后,她还是很镇静的样子,把茉儿房间的灰尘打扫出来。煤油昨晚灯忘了熄,一点如豆的火光颤巍巍燃到天明,大肚子的玻璃罩还残留一点余热,或许在冬日里可以渥手。蚊帐还是积着灰尘,阳光如暴雨一样从窗格子扫进来,细密灼烫的金粒子使蚊帐像画片里宫廷的幔帐,沉重泻地,遮掩着茉儿留下的肉感与欲望,一团一团的,油渍一般污在帐面上。
尘灰一被抖起,无人的阁楼顿时显得不安稳起来,整个的在喧嚣细尘中动荡,蓝杏脑袋一阵昏沉,眼里酸胀,再也忍不住,“嗵”得跪在地上哭起来。哭着,看到茉儿遗留在柜角的一只肉色软缎子鞋,鞋跟踩踏了,恍惚中一个女人趿着它走过来,脚步迟疑,小腿肚瘦得没有肉,是沼塘里枯瘪的一支荷,自然不是“含风浑讶雪生香”的那种,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迟迟陷入淤泥中的那种——是她自己,嫁给了老头做妾,如同桃叶儿,被打被欺压,最终沉到荒老死亡里——还有蓝核,他自己也逃不出卖给人家做男仆的命罢,要真是硬气了,上街去拉车去,可是哪里来的钱买车。要说他们彼此,大字识不了一箩筐,除了当街耍把式再没有别的谋生之路,爹又不可能养两人一辈子。日后吃不到饭,人就是靠不住的……她自以为是要脸面的人,年纪小些在街头卖艺还是可以的,可想想日后,一个早到婚嫁年龄的女子还在街上耍弄拳脚,真该给人笑!她不愿嫁,也不愿蓝核走,亦不愿卖艺。她无法可想,还是先睡觉,她睡了。她抱定这样的态度,大事来临,能挡则挡,不能则躲。
那桃叶儿是得了月子病,家里人对她又不好,她自己想不通,人就被磨折得奄奄一息。蓝庆来坐在她床边,拨拨她脸上的发丝,只是低声道:“你不要想不开,心里憋着事不就憋出病来了,你看看你……”又问到她的女儿,桃叶儿只说是给一个老妈子带着,只怕带得也不怎么用心。蓝庆来来的时候买了些橘子,这时叫蓝核剥了皮,一丫一丫喂给桃叶儿吃,桃叶儿把头扭到一边,道:“酸得很,我不吃。”蓝庆来道:“那么叫你的老妈子给你调藕粉。”桃叶儿不说话,脸沉在硬白的枕头里,贴着枕头的那只耳朵听见微微的心跳,扑腾着,是沙地上垂死翻动的鱼,她不知道除了说吃喝睡还能和爹说些什么,这种话说了仿佛没说,是大段的空白,煮涨的白开水一般浇着皮肤,皮肤也烫聋了,麻木不仁。她有时微微转过脸,蓝庆来赶紧报告家里的情况,杂耍场子的情况,她不耐烦地打断:“别说了,听着烦……这里我再呆不下去,你当初何苦送我来……以后别把那些师妹送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自知日子不久,说话忽然没了惯有的顾忌与瑟缩,坦诚地,最后的。
蓝庆来听着一愣,面上发着烧,眼里一片混沌。后来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几天以后,桃叶儿死了,没入她丈夫家的祖坟,因为她只不过是个卖艺的。
霭若春茶楼是城里极有名的茶楼,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班子在这里唱过戏,保准成名、倍受吹捧。德祥班子这回被霭若春聘去唱戏,身价倍增,再非当日的人穷志短,请了从前场子里的旧友来听戏,捧场是其次,因为茶楼里的票友多了去,炫耀倒是真的。蓝庆来这晚上一家子出动,还没进茶楼,就听得里面金鼓齐鸣,本是水管里流出的一股股清水,后来夹着沙土汇成洪流,简直如泥沙俱下,劈头盖脸就下来了,蓝庆来听得震心,也不知在唱哪一出。道两旁稀疏的灯隐在树后面,宝蓝色天空浮着凄迷的小黄云,这愈发显得他们几人单薄无援,只有任凭这声音欺压耳朵了。蓝七奶奶大声嚷:“哪个混蛋班子在唱,简直糟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虽说德祥班子还没登台,这晚的茶楼戏台已经开场半天了,其实是蓝七奶奶拿捏着时间,她偏要姗姗来迟,这才显出他们一家子懂戏,是内行,因为大轴戏总不会开场就是的。
进去后递了帖子入座,刚刚那个班子的演员才谢了幕,座上的票友还在一个劲要演员再三谢幕。“什么玩意儿!”蓝七奶奶心里直骂,她别的不懂,戏的好坏还是听得出来的,座上这些人,多半是被唱戏的请吃了饭,吃人嘴短,胡乱叫好呢。翻看案上一张粉红色薄纸的戏单,她哼道:“哼,今晚上就没几个好角儿。”蓝杏蓝核却真是什么也不懂,索性静静坐着不多话,偶尔聊几句,嗑着瓜子。这时一个茶博士夹着几只茶杯过来给蓝家上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道是后面楼上有人请客。他们往后面一看,两厢及后厅的上面,有一层环楼,只坐着一干富家脂粉,说话间便是一片莺声燕咤。蓝庆来眼尖,一眼看得金家太太小姐的包厢,金太太正用手绢掩着鼻子,大约是怕这里浓重的中国气味把她薰坏了,金沉香坐在一旁,略朝他们点了个头。蓝庆来赶紧站起来,朝她们那个包厢鞠了个躬,又要蓝杏蓝核站起来鞠躬,金沉香远远地摆手示意说不用。隔得远,茶楼气味混浊,金沉香穿着银杏色旗袍,面目却也不大辨得清,依约的只觉得清淡秀丽。蓝七奶奶用手肘拐着蓝庆来:“那不是金家太太小姐么,她们请我们喝茶?”蓝庆来嘿嘿笑道:“没想到、没想到。”蓝七奶奶索性转过身,眯着眼审视她们,末了嘴里赞道:“真好……”
金沉香知道自己被审视着,脸红了,是白褥单泼了微红的透明的生发油,洇开一片沉沉香艳,楼下人声扰扰,污烟蓬蓬,如同尘世的梦,她在这梦中恍惚地胆怯着,因为那是蓝核的母亲在审视自己,胆怯里还有一点哀痛的满足,受着母亲的影响,她能把任何事都传染上感伤情调。然而蓝核并没回过头,他嗑着瓜子等下一出戏开场,蓝杏鄙夷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壶茶打发我们,叫我们感恩戴德?那会子给她祝寿,架子大的……现在又假门假事!”蓝核看着她笑道:“咦,多大点事,你也怨她?是你架子大得不领情呀。”“哟,”蓝杏怪叫了一声,心里醋意翻了上来,“她有好心意,我是空架子,你最会考虑!金小姐恐怕就少你这样的知己。”蓝核不由笑道:“怎么我随意的一句话又惹得你不高兴?你对金小姐恐怕真有偏见。”蓝杏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我哪敢有偏见!反正你没有偏见就好了。”蓝核苦笑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不用劳烦你懂,”蓝杏打断道,“你懂金小姐就足够了。”“你非要跟我抬杠么?”蓝核静静看着她。“懒得。”蓝杏短短的回答,心底若有所失。
这时候,后面环楼里的一些婆妇嚷道:“下面的不要说话了,误了场可就没意思了!”话毕,只听见台侧几声吱呀胡琴响,接着一串慢板泉水似的泼泼地亮起来,台侧帘角一掀,角儿上场了。是沈亭之扮旦引老旦上。唱得是《长生殿》里的《春睡》一出,场子里静了静,就听沈亭之开了腔:“梦初回,春透了,人倦懒梳裹。欲傍妆台,羞被脂粉涴……”蓝七奶奶凝神听着,面上鄙夷就慢慢浮了起来,这沈亭之唱得起起落落,却不见得有多少功底,声音细是细,细得跟针尖似的,才一开始,唱到略难的拖腔就敷衍过去,不见得是唱不出来,是偷懒成习惯了,不过作工却还好,有熟手的风度。蓝七奶奶一向顶看不起演旦角的男人,尤其是不靠唱工而靠作工讨好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心里想。这一出唱罢,座上又是一片叫好声,蓝七奶奶气得发懵,不知那些人是什么耳朵,可见德祥班子出了多少钱讨好这些票友、“行家”。他们一直叫沈亭之出来谢幕,以示他们多么欣赏他,沈亭之一直谢了四五遍才回了后台。
这回他们班子是不红都难。
蓝杏并不懂这些,微笑着朝蓝庆来道:“这沈亭之真不赖,才到茶楼第一天就这么受捧。”蓝庆来明白戏子票友那些事,也不愿戳穿,只是淡淡笑道:“他机遇好。”然而台上台下全不是一回事。沈亭之唱罢立马卸了妆,朝蓝庆来他们这一桌走过来,点头笑道:“谢谢蓝爷您来捧场。”他卸了妆,面上是一种清肃的神情,穿着薄蓝绸驼绒袍子,一丝皱纹皆无,两只袖口卷着,露出里面一截小白绸褂。他怎么又是这样正经的样子了?蓝杏想。蓝庆来跟他敷衍着,他眼不离蓝庆来,话题兜兜转转也不过是些客气话。仿佛说诙谐话、送胭脂的那人忽然在皮囊里坍塌了,从骨子里又重新撑出一个陌生人。
说到那晚来过来送帖子,沈亭之道:“您家那条小巷子真黑,夜晚独行还真有些怕人。不过似乎并非我一人独行,小巷里还能看见人影呢,胆也就壮了些。”说着哈哈笑,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蓝杏。蓝杏知道那晚上他是看见自己了,脸顿时热了起来,并着羞辱感。他的鬼影子,她知道,之后总要纠缠着她了。
茉儿三朝回门时,大家觉得她瘦了一点,她自己想着是肚里的孩子不老实,把她折腾苦了,脸上反而添了几分明艳,头发也在结婚那天烫过,虽然拢在耳后,还是蓬松地向外飞,如写意画里的墨色菊花瓣,丝绦垂卷,或许里面时不时摇曳出一声虫鸣,已有秋意了。
一家子人团团围坐吃饭,邵家财一幅讨好嘴脸,给大家轮着夹菜,粉嫩的牙肉暴露出来,细细的一小排锯齿形。蓝七奶奶笑道:“都是自己人,你客气什么?快坐下吃你的!”茉儿淡淡道:“你管他呢,他不跟你们献殷勤他心里过意不去。”说得邵家财脸上挂不住,蓝七奶奶忙道:“你这孩子说什么玩笑话,真是的,都嫁给人家了还死脾气不改。按说你今天回娘家我不该骂你,可更不该像家财那样惯着你,把你惯坏了。”茉儿寒着脸不说话,伸着筷子要夹一块凉片牛肉,蓝七奶奶怕她够不到,又赶紧抬着盘子端到她面前,她正了正身子,鹅黄绒线衣里隐隐露出玫瑰色旗袍,在黄昏饭桌上的灯影里,眼睛显得很幽深,里面流云聚散,清锐慢慢褪去,终于恢复到一个正常理智的家庭主妇的神态。
她拈了菜,放到邵家财碗里笑道:“现在我反过来来跟你献殷勤,好不好?”邵家财心里不是滋味,面上仍是死板地笑道:“那我真是受宠若惊。”茉儿嘟着嘴对蓝七奶奶道:“妈不知道,像家财这样心拙口笨的老实人非得要我这等厉害人调教,才不至于被人骂木讷。”邵家财笑道:“好、好,你是厉害人,我是心拙口笨的。”“可不是,”茉儿拿指甲在邵家财脑门上一点,“叫你以后不听我的!”蓝七奶奶趁机对蓝庆来道:“你瞧这丫头!一大家子坐着也好意思拉拉扯扯,真不知她家男人怎么管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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