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床白纱蚊帐,多久不用的,一拿出来灰尘扑扑地飞。
茉儿道:“你抖轻点!呛死我了!”
篮杏回道:“我没有抖,这蚊帐轻轻一碰都要起灰呢!”
茉儿别过脸骂道:“又是我不对么?现在叫你做点家常事都做不好,还回嘴,你小心以后没人要!”说着“啪”地把无线电关掉,“别说别的男人了,就是蓝核讨老婆,也要个贤惠的,哪像你!”
篮杏涨红了脸道:“我才不嫁给蓝核!”
茉儿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谁说要你嫁给他?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篮杏被说道心坎上,突然被噎住,只闷着头挂蚊帐。茉儿仍是冷笑:“莫非我还说对了?别说我没提点你,你可得早作打算,到时候卖给别人做小妾,你哭都来不及。”篮杏闷了片刻,嗫嚅道:“茉姐你说什么呢……”说着把蚊帐挂好,自己又铺好地铺,彼此无话睡了。
到了小半夜的时候,白细的月亮悉悉嗦嗦从城市的背面浮起来,屋子里的东西都给镀上一道白边,什么都看得清楚。茉儿睡在帐子里,漆黑的双心髻懒得解开就卧在枕上了,篮杏睁眼开着,疑心那样睡要把脑袋咯痛的,她注意到茉儿的手臂仍是不老实地压在被子上,带着个假珐蓝的镯子,兴许是什么男人送的。移开眼睛,她看到磨旧的梳妆台上,上面也淌了一滩月色,搭着茉儿簇新的紫红色丝绒裙,上面隐隐约约有郁金香的图案,也开得迷迷糊糊,萎谢回丝绒线里去了。五斗橱上挂着纱幕,纱幕下悬着一串粗麻流苏,月光流过来,就好像铮铮拨着流苏,恍惚中就有些钟罄的叮当声,粗麻布的劲道。
——这一切,这一地如水月光、这梳妆台、这五斗橱还有送假珐蓝镯子的男人——都是茉儿的,她自己什么也没有,但是她好像刚刚才搬进一个新房间。“茉姐……”她低声开了口,又怕把茉儿吵醒。然而茉儿却很清醒地“嗯”了一声。篮杏话到嘴边,不得不说:“你说……早作打算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很清晰地听到茉儿笑了一声,“你还挂在心上呀——早作打算,就是叫你牢牢把蓝核的心拴住,以后爹想把你们分开都分不开。”
“那便怎样?”
“你算问对人了,我教你,你要来个欲擒故纵。你越要拴牢他,越要装的不在意他,最好是在外面勾搭着别人,叫他干着急,待他还没变卦,你又来个回马枪,温言软语哄他——我就不信他不上套!”她说着,想到自己的实践,不由嘻嘻地笑起来。篮杏皱着眉不说话。茉儿喊道:“篮杏。杏!睡着了?”篮杏仍缄口不语。茉儿也就睡过去了。
继续练了数日,蓝庆来觉得让蓝杏蓝核上场子显两下身手的时候到了,他怕就怕这两个孩子没见过世面,到了金家小姐的堂会上怯场,那可就丢人了。头一天他就跟两人交代了,到了场子上表演要注意些什么,眼神要怎样,心态要怎样,两个人默默记下了。蓝庆来自己换了身新装,全新的蓝布劲装,袖口挽起来,露出白生生的里子,亦给蓝杏蓝核办了新衣,蓝杏在楼上换衣服,半天,蓝核等得不耐烦,上去催她,真是没穿过新衣的小女子,这会子忙着顾盼自己了,湖绿色的假纺绸衣服上印着折枝的白梅花,吸吮着江南淋淋的雨,连同着这个人,整个的是烟树迷离,让人想到“青山隐隐水迢迢”。蓝核催了半天,蓝杏才磨蹭着出来,两人又一同下逼仄的楼梯。
这楼梯本就背着光,此时暮色昏黄,一段长长的楼梯就陷落在了昏暗里,两人扶着青白的粉墙徐徐下来,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被落日的红光染出一道光线,青石上的描金似的,一步一步齐整的排列下去,走下来似乎都有点牵绊。蓝杏本来走在蓝核前面,两人无话,可她突然心里一跳,生怕蓝核忽然从后面亲昵把她拉住什么的,到了拐角的地方,她惴惴让出道,让他走在前面,然而看着他的背影,她又觉得脚下台阶边缘的光被无限拉长拉细,成了钓鱼的细线,会将她绊倒,跌到他背上——可什么都没发生。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杂耍场子表演得很卖力,围观的人不少。谁说不心慌呢,只不过看到对方的脸,就仿佛看到一种安慰。蓝杏有一刻蓦地想起茉儿说的“溜人”,不由心慌慌的,眼睛只敢盯着蓝核,好在蓝核温和地接应了,然后回应她一个妥贴的笑。那些行话一本正经地在他们嘴里说出来有种滑稽感,然而他们还是很审慎地说下去,哪怕根本不留心自己再说什么。蓝杏这时有一种想法,仿佛自己是蓝核的镜子,周遭淡灰的人及夜色都不管了,透过自己,他能看到他那张惯于沉静的脸,淡竹色的马褂,像极了蓝阴阴的一束火,但不灼人,朦胧的光影倾倒在她身上——就是这样的,她本是照应他的镜子,却被他的光吞没了。
散场的时候,蓝杏端着个小铜盘子,向四下微微一拱手道:“各位赏句话。玩意儿会的不多,可是咱们不白打,随便扔几个铜子就好!”她心里有数,刚刚那几手,和蓝核配合得真不错,所以眼见小铜盘子里的铜板越来越多,她反而是流露出“见惯了”的平常神色。待人渐渐散了,蓝庆来也示意可以罢手了,却有一只青白的瘦手拈了一个物什,举重若轻地,放在钱堆上,确是一枚大额的大洋。蓝杏心里叹着好阔气,抬头一看,却是个颇为文弱的年青人,他也只是说了句,拳打得真好,接着就要走,步履蹒跚的。蓝庆来却远远喊了句:“小沈——”那年青人只得回身,恭恭敬敬欠身道:“蓝爷。”
蓝庆来这晚上心情不错,少不得过来介绍,这是德祥班子里的沈亭之,唱花旦的后生。蓝杏这时才仔细地审视沈亭之,头一眼就觉得这人孱弱,好象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美少年的病态美,沈亭之诚然算不上美少年,但那点病态美像是专等妇人疼惜的。他的背微微有些驼,神色里沉潜的是沉郁,如同一种暗喻,喻的是这一场生里濯濯的悲剧,乃是油画家描绘静物的不二人选,油画的底色定然是阴森幽寂的青灰,稀薄地涂满亚麻画纸。彼此客套了几句,蓝杏觉得这沈亭之总是在偷看自己,心里有点得意,又不免略带厌恶。她倒不承认这是“自我恋”,她很明白,大多数女子在这时候精神上都不由放纵一下,自以为是拙劣爱情片里的主角,一颦一笑都是被捕捉的对象。那一刻,杂耍场子里人声嘈杂,声浪一波波的卷过来,也是因为她这晚打完拳心里很兴奋,徒然的兴奋着,于是越发恍惚得厉害,只有抱在手里的小铜盘子的冰凉感是真实的。
蓝核看她在一个陌生青年面前也很没遮拦的样子,不免有些不满,但他故意不表现出来。他一直不说话,虽然场子里灯光不很清晰,但仍看得出他帮子鼓绷绷的,很郁郁的样子。他想着,蓝杏如果以这种方式刺激他,他就以更冷酷的漠视回应她——但其实连蓝杏自己都不明白,她这样做是否是刺激蓝核,只是在那恍惚的一刻,她惘地觉得,她和蓝核的关系,如同玻璃杯被倒进了温水,很舒服,但和倒入烫水的感觉决截然不同,没有初次的滚烫,烫到杯子往外一丝丝冒热气,握都握不住,她和他的体会的情味——相遇是被外力硬扯在一起,未来还在预想之外,来不及遇见别的人,简直如同被掐头去尾,糊里糊涂从中间开始了,仿佛连两人心心相印也只是一刹那的事。
她觉得不够。
沈亭之与蓝庆来客套着,忽然又道:“蓝爷,今晚上排了我戏码,您要是有空,还请您赏脸过去看一出。”说话间,却有意无意瞟眼蓝杏。蓝杏只觉自己细高的身量在沈亭之面前如同独白一般静静展开,影子落到他眼里,他会不会觉得像飞进了小虫,觉得痒,接着就虚弱但又咻咻地寻觅过来,一寸一寸的步子湿嗒嗒的?忽然蓝庆来看看蓝核蓝杏,意思问他们不不去。蓝杏只低头道:“爹去我就去。”蓝核却道:“家里还有事呢,我恐怕是去不了。”他对沈亭之,淡淡的有些防御的意思。蓝庆来今晚也算小赚了一笔,沈亭之出手又阔绰,磨不开面子,索性爽快地应道:“不要任性,家里有什么事?带你们去看看也好,亭之老弟可是德祥班子的台柱子。人家这样给我们捧场,你们倒也好意思推却。”
沈亭之很识趣地笑道:“蓝爷过奖了、过奖了。我哪是台柱子,我能为角儿跨刀(京剧术语,指戏班中的次主角)便是善哉了!”说着就让开一条路,要领着他们去戏台那边。蓝核却立定了不动,淡淡道:“我就不去了。看戏是天天能看的,茉姐交待的事却是今天要做完的。”蓝庆来倒觉得蓝核很不懂事,言语里就有了责问的意思:“茉儿让你做什么?你今天不用去做,回头我给你去讲情。”他话已至此,蓝核却仍是一字一顿道:“我更愿意做茉姐交待的事。”说着话,神色严峻,一眼也不看蓝杏。蓝杏不由牵着蓝庆来的衣角爽声道:“爹,他不去就算,我们去!”一语至此,满心失落,眼睛不觉绕上一缕酸——他要硬气,她就奉陪到底。
蓝庆来尚在犹豫,蓝杏已经朝沈亭之微微一笑道:“你们的戏快开始了罢,你还不去换戏服!”说着就朝戏台那边走,她心知蓝核不会妥协的,月光寒凉地照在地上,她踏着月光走,只觉通身凉飕飕的,蓝庆来和沈亭之急忙赶上,只剩蓝核独自浴着细细的月光。这晚春的月光,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瑟瑟的意味,仿佛是秋天的一般。杂耍场子边上许多当街的店铺里,浑浊的灯光下,店伙才开始吃饭,有的匍匐在案上算账,或是和顾客攀谈着,远远看着,都是那样寂寞无声的,有种在梦寐中的况味。
后来,蓝核独自个回去了。
从这天起,蓝核篮杏又开始冷战。蓝核是决心要惩罚一下篮杏的任性了。本来是要天天面对面的练功的,幸好进入梅雨季节,时常下雨,两个人都有了不练功的理由,蓝庆来也不过时不时帮他们单独松松筋骨,活络血脉,这样子不见面不言语竟长达四五天。有时候,篮杏远远站在阁楼上,隔着缠绵细雨往前堂的包子铺里望,里面淡灯摇曳。因为蓝庆来在包子铺的灯上加了个绿色罩子,那光线就有些七月荷塘的颜色,雨是这样纷纷的,满蓄着石绿色的清凉,她的心里却只是烦躁,非常非常想冲下去朝蓝核吵一架,或者掐蓝核一下,让他的肉狠狠痛一次。她受不了这样的沉寂。
有一天,她依旧站在阁楼上往下望,却听得下面门板砰砰响了几下,被移开的声音,接着蓝核就举着伞进了院子——他人被伞遮住了,头顶是橄榄绿色的伞布,上面一团一团蔓长着青白色的霉痕,水注一线地从筋纹上落下来。看不到他,篮杏却很强烈地能感到是他,她有些想闪身进屋,却还是立定了。等他上了阁楼,她背对着他,装作没有看见。他也没说话,湿漉漉的脚底咯吱咯吱踩着地板,进了茉儿屋子,却是茉儿叫他去买几碗藕粉回来,他给茉儿端上来了。
他继而又出了屋子,抖一抖雨伞,没有搭理篮杏,径自又下楼去了。篮杏想,如果他现在跟自己寒暄几句,自己马上会与他修好。可是他没有。他是太倔强的人。篮杏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雨伞上蓬蓬发着微光,人还是那样清瘦利落的,她觉得有点恍惚,又有些想落泪的样子,冥冥地想到沈亭之。
回了茉儿屋子,她闷闷的要睡觉,发现茉儿背朝外睡在床上,被子也没有盖,案上的藕粉都快凉了,虚弱地发出一丝白气。“茉姐,你不吃了么?怎么被子也不盖。”她走过去想要帮茉儿盖上被子,茉儿却猛地坐起来,有些神经质的扬手打落那碗藕粉,复又神色痛苦的倒在床上。篮杏吓了一跳,忙道:“你怎么了?”茉儿含糊道:“肚痛……”篮杏道:“你躺好,我去妈那里给你找些药……”“不准去!”茉儿截断她,面露惭色道,“我恐怕是有了……”篮杏头皮猛地一麻,嗫嚅道:“你……谁的呀?要不我和蓝核去找那人,问清楚!”——她忽然想到蓝核,想找机会和他在一起。茉儿只是哭道:“我哪里知道?这几个男人……你们别给我添乱了,泄露出去小心你的皮子!”
篮杏跪在床边,急道:“我总得给你想法子。”
茉儿道:“你把帐子放下来,我觉得害怕,你给我乖乖站在外面说话……”说着仍旧是哭。篮杏忙把帐子放下来,听帐子里影影绰绰的人说话:“就知道没一个有好心眼!被他们坑惨了!当初哪一个不是服服帖帖的?”——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其实什么女人到头来还不是沦为任男人玩弄的动物,好一点的嫁为人妻,从琴棋书画变成油盐酱醋,纵然抵御了外界的诱惑,终究不过一张没有生命印记的白纸,在上面描龙画凤的还是男人;差的就是沦为舞女娼妓,名不正言不顺地卖弄韵致,全成了狐媚子,只等人老珠黄从良,重蹈“好人家姑娘”的覆辙……茉儿看起来是只能做第二种了。
篮杏用衣袖帮茉儿拭尽泪,小心翼翼问:“好点么?肚子还痛么?”“废话!你来尝尝这滋味。”茉儿骂道,手指头机械地抠着床单,要扣出一个洞的架势。篮杏吞吐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这话正说到茉儿心里,也顾不上骂篮杏了,她闭着眼,泪滚滚地流下来,青丝潮湿地爬在脸上,头朝胸口窝着,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肉,如同晋魏时期佛像雕塑的脖子,残留一些爽身粉的白痕,总是凄凄凉凉的模样。篮杏正色道:“你先别哭了,哭了对身体有什么用,你说有什么办法,我立刻去给你办。”
茉儿别过脸道:“头一个,不能让我爹妈知道,第二,我不能要这孩子,我的名声再差也得家人,拖个孩子叫我怎么办?你去把我的姐妹找来,她们有药方,准能废了我肚里的孩子!”篮杏面露难色,她真不愿去窑子里找那些姑娘,茉儿咬着牙冷笑道:“不敢去呀?以后你有的是机会呆在那儿!这会子不用跟我装清高。”蓝杏一听就变了脸色,心里直骂茉姐讲话不留口德,这种时候还要逞口舌之能,然而看着她嘴唇渐渐没了血色,蓝杏到底是心软了,微愠着说道:“你躺好了,我就去。”茉儿还要絮絮叨叨的说什么,她也懒得听,甩手出了门。
她到底是个胆子细的,哪敢去窑子里找那些下流姑娘,坷坷愣愣去了几家药铺问方子,任是哪家姑娘,询问这等难为情的事,脸也要红上半天的,问到方子又四处抓药材,生怕人家看出她买的是打胎药,这事虽与她无关,她却不能不为自己多做打算,她刚刚在杂耍场子立住脚,任何流言蜚语都会把她打倒的,她心里明白得很,另外两家卖艺的一直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杂耍场子这地盘是块肥肉,哪只饿狼都不肯放嘴的。累了小半天,直到晚上,篮杏才蹲在茉儿屋子里帮她熬药。中药素来都有一种寒香的,小油炉子蓝汪汪的火咕嘟嘟著着药,那寒香就潺缓不绝地溢出来,两个人心里终于能静一静,尤其是茉儿,经历了这一整天的突变,心慢慢舒缓下来,几乎要睡着了,只怕连梦都是惺忪的……
第五回 客施妙手空空技 主藏芳心惘惘情
第五回 客施妙手空空技 主藏芳心惘惘情
金家小姐做寿的那天,蓝核篮杏身上的寒酸就不必解释。大清早的,这些艺人就被金家雇的包车一个个拉到偏厅里候着,在那吊吊嗓子,活动筋骨,又交待了不许出大声,怕吵到了金家太太小姐。蓝核篮杏随蓝庆来坐到包车上,只觉初晨凉浩浩的通体吹着,心里的滋味很是复杂。篮杏一直在问金家如何、小姐如何,实际上她只是想讲话,想一直在蓝核耳边聒噪,强行把蓝核的世界分成静与动的两半,她要用喧哗的动的一半把他压倒。蓝核还是静默着不语,偶一打开手掌,发现掌心上有五个浅浅的指甲印,那是篮杏留下的,他们时常练的一套拳法是要求他迎面接住篮杏的掌,再顺势握回自己手心里,然而篮杏的指甲尖且硬,久而久之就在他手心里刻下了这几个浅浅的指甲印。小白印迹如同半闭的细眼睛,还在半梦半醒中,泛着冷而白的光,私底下却泄露出真感情,倒像是炮烙般一个个烫上去的,灼着手掌,和掌纹密密细细纠结在了一起。
艺人们在偏厅勾留至日落时分,才被安排到后花园的戏台。这时金家家眷已在正厅给小姐摆完酒席祝完寿,等女眷们盥洗一番就前来观戏看杂耍。下人端上一些红米饭、芝麻糕饼等吃食请艺人们自便,篮杏捡了块奶油蛋糕,坐在东边为他们单独设的一席上吃,一双眼睛却还四处打量,却一眼见到上次那个沈亭之一身花旦扮相,袅袅娜娜朝她走来,老远的就打了个招呼:“你怎么也来了。”眼锋说着也就徐徐递过来,蓝杏怪不自在的。她一点头:“我们也来给这家小姐祝寿。”“那才有意思,”沈亭之掏出块净白方巾将面上的脂粉匀掉,一面笑了,“这金小姐倒像个电话局的接线员,将我和你不知不觉联了起来。”蓝杏听着不觉面上发烧,心想这人说话也真是放肆,然而抬眼看看蓝核,见他还在一边慢吞吞吃着糕饼,一点不在意自己的样子,不由气上来了,赌气似的朝沈亭之微微一笑,道:“这话岂是乱说的,叫金小姐当接线员真是屈才,你怎么把粉擦掉了?等会子就有你的戏罢?”
沈亭之淡淡一笑,道:“在你面前我可不敢涂脂抹粉。”
蓝杏冷笑一声,翻着眼问:“怎么?”
“在你面前擦粉,别说我唱花旦的须眉男子,就连女子,也会自惭是庸脂俗粉呢。”“胡说,”蓝杏不由冷笑,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只不过一个卖艺的丫头,连脂粉都有不起,你就讽刺我罢。”说着,她瞅了他一眼。这时候,各色从月亮门外直挂到戏台上的花灯被点亮了,沈亭之却逆着光,看不清的眉目是身外流光里的一片沉默,人只能隐隐感觉到他皮肤的干静苍白,颜色并不光致,有些干滞,就更让人觉得微微抿起的笑意很薄,如同宣纸上的墨染,但却又久久不息的……与蓝核完全不同的……
沈亭之一听她说没钱买胭脂,道:“那我就多排几出戏,多挣些钱,买些寻常市面上买不到的玫瑰膏子——然后,转卖给你!”蓝杏原以为他要说送给自己,不料他却道“转卖”,不由笑骂道:“唷,好小气的一个人,不就几盒胭脂水粉,送我我都不要!”“就是因为知道送你你都不要,我猜想着法让你接受,”沈亭之柔声笑道,“我虽然与你见面不多,但自许还是知道你的,这样个太倔强的姑娘,断不会轻易受人礼物的。”蓝杏别过脸去,目现不受用的神情,道:“你又知道我了?就连跟我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知道我呢。”说着转眼看看那边的蓝核,他正若无其事地和其他艺人谈天,蓝杏眼底不由露出几分失望。沈亭之却正色道:“那要看和什么人朝夕相处——”一语至此,他反而不说了,只静静望着蓝杏笑。
蓝杏被盯得有些窘,不由甩手道:“看什么呢?”“看你嘴角还有些奶油。” 沈亭之道——原来他一直在看自己洋相,那目光里又有鉴赏的意味,蓝杏不由怒道:“你就看我的丑样罢!我生来就是任你们唬弄的!”沈亭之并没生气,还只是缓缓地道:“我在想,你的这副模样,像谁呢?像老年的刘邦,长了白胡子,遥想当年项羽的垓下悲歌!”——他明白蓝杏再不懂戏,也知道刘邦项羽的故事。蓝杏白他一眼道:“那你是哪位美人?”沈亭之故意在她面前甩了个水袖,侧脸道:“我宁愿做杨贵妃,死了以后,魂魄还千里追驾,只不过这驾上坐的不是李隆基,而是刘邦。”
蓝杏撑不住笑了一声,听得那边已经在叫了:“小沈,打上了!”蓝杏不由道:“你就别嚼舌头了,快到你出场了,还不去扮戏。”沈亭之也不多作逗留,立马笑吟吟地过去了。蓝杏静下来,一摸脸颊,竟然烫手,再看看蓝核,他也正看着自己,他方才是装作没看见呢。两个人目光相对,却没有再刻意躲开,蓝杏不知蓝核心里是怎样想的,她自己,仿佛有些哀痛,面上得意之色虽盛,另一种寥落却也写在眉间。银黄的月亮光还是那样涤荡而下,一如初见那夜,这人,大约也没变罢——但愿没变。
金家的“家庭小宴”在艺人们看来可不是一般的奢侈了,家眷们多半拿着红绳串着的铜钱大洋,看到台上出彩的地方,就纷纷拿着大洋往台上抛,一时间满台乱响,大家笑成一片,简直如同马厩里的“哀嘶长鸣”。这其中,多半是那个金小姐说句“赏”,女眷婆妇们也就附和着丢钱,反正钱是身外之物,连同着这种乐趣也是。
沈亭之那出《游园》唱完,又有几个本地的艺人野腔野调上去吼了几句,照例是乱赏。等到蓝核篮杏上场,台子上静了静,两人神气沉静地就摆好架势——别说江湖上那些行话,就连蓝庆来教的那几句奉承话、吉利话都没说,仿佛专为打拳而来打拳的。两个人多少天没在一起练习过了,但当彼此一出手,那种熟悉的感觉顷刻潜回身体里,两人心里仿佛都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还是没有变。交手之际,分明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像是一种有体温的流连,对这一场人世里那些小小痴迷的流连——他们当时,是并不懂得的。可也没说什么,营扰喧哗的怨意蓦地沉淀下去,心存一点点疑猜,却也原谅了。篮杏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和沈亭之说了那些话。
蓝核这时突然轻声说了句:“小心。”却是他双掌夹攻,掌意平直向篮杏胸口锁来。他从前打到这里时是不会这样说的,蓝杏听着,就觉得胸怀一畅,娴熟地将腰肢往后一折,来了个“铁板桥”,自然而然让开蓝核的拳,紧接着扭头回他一个轻倩的笑。在此之时,她突然面现小儿女情态,随着眉心一扬就浮起一种柔媚,蓝核心尖颤着,静静望着她,这是两人冷战后头一次如此认真地相视,简直不顾台下众人,单单只觉得此生沉醉,岁月静好了。
一趟拳打完,两人都汗透衣襟,也不等赏钱就抱拳下了台,急得蓝庆来又上去客套几句,且等着金小姐说“赏”。可是金小姐静静坐在人群里,一言不发。蓝庆来立在光亮的台上,看不到黑暗中金小姐的脸,一瞬间自己成了小丑,被灯光不留情面的打亮,下面围坐古罗马斗兽场的看客,看他做困兽之斗,云端的厮杀,他难堪的以为自己都是个幻影,只有僵住了。好在金小姐后来还是轻轻击了掌,台下众人也才发出迟疑的掌声。蓝庆来用衣角拭着汗,狼狈下了台,他真有些纳闷。蓝核篮杏此时在台下吃酒,一个下人过来给他们换暖酒,蓝核闪身让开那下人,眼睛也就有意无意朝席上的女眷一扫,却仿佛看到一位西洋打扮的年轻小姐也目光烁烁朝他望了望,如同隔着一堵玻璃墙,粘满小露水,洪荒世界里的露水,别人不知道的小小的光亮,彼此的神色都是依约的,看到的更多的是自己恍惚的影子。
这时夜己深了,本来还有几个节目,一个管事的婆子忽然出来道,夜深风露大,小姐乏了,叫散了场子,烦劳大家了。说着就尾随金小姐及一队女眷仆妇穿过花荫,顺着回廊去了,剩下一些小丫头忙着打扫收拾,另外一些男仆留下为艺人开路。众艺人听罢,甭管有没有领到赏钱,只得收拾行头,含着怨气纷纷告退。篮杏低声对蓝核道:“好大架子,人家辛辛苦苦练了多久给她祝寿,她一句乏了枉费多少心血。”蓝核淡淡道:“哪里轮得到我们多嘴,因为有几个钱,什么事就都是他们说了算的。”篮杏听着,心里还是忿忿不平,可蓝核一语落下去,却见德祥班子里的几个艺人抗着行头擦身走过去,有一个分明是沈亭之的声音:“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钟鼎世家的小姐,不过一个流氓的女儿,倒也这样骄矜。”他声音不大,却又字字落到篮杏耳朵里,分明是说给她听的,而又正好说道她心坎上,她不由看了沈亭之一眼,他也正回过头来,朝她一点,笑道:“回见——但愿不是在这种地方。”篮杏点头而已。
蓝庆来这次空手而归,心里那个沮丧,不免想着蓝核篮杏真是赔钱的货,人要是心情沮丧起来,什么想法都会有的,他也不理他俩,闷着头往外走。蓝核篮杏略有些无措地跟在后面。出了月亮门,却忽然有个小丫头蹿过来,喊住蓝庆来:“蓝先生,请留步。”说着便把他们一行三人请到一间无人的小花厅里,蓦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大洋,客气地笑道:“我是小姐的小丫头玛丽,台上丢的那些钱不过是个花胡哨,怎么敢奉承给你老。这包银子拿去用,今晚上让你们受累了。”
蓝庆来头皮猛地一热,推却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不过几招花拳绣腿。”蓝杏蓝核却在推敲着小姑娘的洋名。
玛丽狡黠地一笑,道:“我们小姐喜欢看就行了,婆子要查夜了,看你们还逗留此处可是不大好,你们从后门出去罢。日后有机会,还能得赏钱的。但你们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叫我们老爷知道了,不然小姐和我们就等着挨板子呢。我去叫奶妈子领你们出去。”说着把钱塞到蓝庆来手里,朝蓝核他们一点头,便急急忙忙出去了。三人还愣在原地,都有些狐疑。中国的人家,向来喜欢讨吉利,丝绵做成了,要包着红纸才装进箱子,烛台上换了新蜡烛,也要缠上一撮红棉,玛丽给蓝庆来的一包大洋,也用了红绸子包住,上面有细致的金印木板花纹,是一个个“万” 字,和包里的钱“肝胆相照”着。蓝庆来看着,只觉得金字噼噼剥剥微微爆炸着,手里是褚红色的小火焰,富人的明艳豪横,他又爱又敬的。
这间小花厅窗子正对一方夜色,墨色的风凉凉地溢进来,隔着一扇屏风才吹到他们身上。那屏风上画的也无非是花鸟,月白色的绸面,栖在枯枝上的朱红的相思鸟仿佛咝咝朝他们吹气,篮杏觉得阴森。快十一点了,满院子嘹唳的夏虫鸣叫。片刻,有个老妈子进来,领他们出了金府。
茉儿房的窗子对着城市的西晒,每每日落时分,极淡的蓝天,空荡荡的阳光洒在地板上,有木头的涩味。蓝杏给她抓的那副药似乎很不对症,痛倒是不甚痛了,肚子却还是还在慢慢长大。她有时精神好点,就揪着蓝杏的耳朵乱骂,说一定是她把药抓错了,要是精神不济,只是惘然地平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穿过丰肥的乳朝肚皮看,风把她粉蓝薄纱的衣衫掀起来,一片金色的阳光洒在她鼓起的肚皮上,如同寺庙里的十八罗汉,全都镀了金粉,金灿灿的,假金器的颜色。肚脐眼儿是黑色的小孔,一个有血有肉的小鬼正扒着这小孔往外窥视。她怕极了,她这个血肉之躯里又要下出一团血肉。
“杏!死上来!”她缓过一口气,悠悠朝蓝杏喊。
蓝杏在楼下练腿功,听到叫唤忙跑上来。她真怕茉儿有什么闪失,这事她一直瞒着爹妈,要让妈知道了,真要抽了她的脚筋!蓝七奶奶的心态是,乐意看卖艺唱戏姑娘的堕落,那是她们活该,自己家的姑娘却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怎么着也得嫁个好人家。茉儿担当了这样神圣的使命,只得找条白布带把肚子紧紧束缚起来,外面再罩件宽大袍子,尽量做出没事人的样子。有一次她想吃甜烂的东西,叫蓝杏去找,正碰到蓝七奶奶,蓝杏遮遮掩掩说了,蓝七奶奶骂道,又不是坐月子的婆娘,吃什么甜烂的东西。吓得两人不敢再提。
蓝杏这会上来,悄声道:“茉姐,你得小声点,我怕爹妈听见了过来问。”茉儿不理她,只是喃喃道:“你给我找把剪刀来。”蓝杏问:“做什么?”茉儿痴痴道:“我非得把肚子绞开,把那团肉拿出来丢掉!”蓝杏苦笑道:“别瞎说了,我听着都难过。我们能怎么样,我说你不要再撑了,迟早要露馅的……这事儿……我去跟妈说了罢,她会有办法的。”茉儿急得坐起来,红着眼眶盯住蓝杏,嘴唇直发抖,到底没说出一个字。蓝杏坐到床边,伸出手,把茉儿的双手握起来,只觉得冰冷。一时彼此都找不出什么好说的,蓝杏只得絮絮叨叨说去金府如何受赏,那个沈亭之如何如何,她晓得这些话茉儿虽然听不进去,到底是个人在说话,那嗓音里平白的就带些安慰。说到沈亭之,茉儿沉吟片刻,懒洋洋道:“我知道。那个人……”竟也没说下去,她乏得很了。
晚上,蓝庆来催着蓝杏蓝核去杂耍场子练把式。他想着,在金家堂会上,人家虽然没有明着赏你给你叫好,可那点本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玩虚的,他就凭真功夫,也就信人家还会给他们捧场。蓝杏磨磨蹭蹭到他跟前说自己肚子痛,今晚去不了了。她倒真是个平素不无故请假的扎实人,蓝庆来犹豫着也就应了。倒是蓝核一听,急得很,也不想去了,蓝杏忙道:“糊涂人!你不去,谁赚钱?金家给的钱可不够你花一辈子。”说得一老一少只得去了。待两人去后,蓝杏又在院里站了好一会,才悄悄去敲蓝七奶奶的房门。蓝七奶奶这晚上没请牌友来,一个人歪在鸦片炕上嗑瓜子,孤灯照在墙上昏黄的圈一颤一颤的,同时也在她脸上托出一个褪色的蔽旧月亮,小飞虫围着灯泡打转,没一刻消停,她简直是周围小###里的大寂寞,这寂寞真的广大,夜里的海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漫涨过来。蓝杏没见过她这样安详的模样,真觉得是电影里演的,兵荒马乱里一种异样的光辉与太平。
她没进去,立在门边,默默看着蓝七奶奶,心里掂量该如何开口。蓝七奶奶抬起眼来瞅她一眼:“小娘们,学会偷懒了?怎么今天不跟爹去卖艺?倒也学会靠男人吃饭了!”
蓝杏没回她的话,半晌才道:“妈,我想,茉姐可能怀孕了。”蓝七奶奶拈着一粒瓜子,惊得好一会没说话,忽然又端起瓜子碟朝蓝杏砸去:“说鬼话!”蓝杏闪身让开了,瓜子碟砸在门上,咣啷啷在地上打转,空气里一震一震的,是蓝七奶奶不息的余怒。她气得浑身发软,滑下床来,又一阵风地跑上楼去,嘴里嘟哝:“小娼妇,这是真的么?我非把你打烂了!”蓝杏急忙追上去,却见蓝七奶奶已经一把把茉儿从被窝里揪出来,噼哩啪啦就扇了她好几个耳刮子,她鼻孔——琼鼻的鼻孔——陡然淌出血来,只一个劲求饶:“妈,我不敢了!”继而又怒视蓝杏,眼睛珠雪亮,“小贱人,这次叫你看热闹了!”
“你还以为有下次?你们都是、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蓝七奶奶气得浑身乱战,发不完的火,冷不防扬手又把身边的蓝杏打了个趔趄,蓝杏踉跄地退到墙边。蓝七奶奶发了疯,全身白肉与衣衫全在抖,如同患打摆子的病人——这是不可以的!她的女儿是纯白无瑕的,只有其他女人才可以随便跟男人睡觉,怎么她女儿这样轻易就被玷污了?她看着她满是血污的脸,仿佛那面孔底下是别的陌生男人的脸,很多张,重叠着浮上来朝她笑,如同茶杯壁上粘着的许多茶叶末子,苍绿的、深褐的,抹也抹不掉,玻璃杯也被染了色,琥珀色的污渍——她要拿猪鬃刷子把它洗掉!刷掉!把一层皮刷成带血点的白色!
她扑上去打茉儿,又把她衣服掀起来,双手捶她的肚皮。茉儿痛得干号。
“妈,别打了!”蓝杏带着哭腔上前抱住蓝七奶奶的手臂,“我就不信你没有办法救茉姐!”“猪油蒙了心的死丫头!”蓝七奶奶回身一甩手,又把蓝杏甩到一边,她的背脊撞在桌子角上,不由“哎哟”了一声。
——蓝七奶奶忽然静了静。
“我有办法救她?”她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我有办法?还要留着茉儿的孩子!”她打翻了茶碗,桌子上嘀嗒嘀嗒落着水,身上半旧的青布棉袄弄湿了一大块,整个人忽然就风雨阴晦的,紫棠色的长脸,翠黑的浓眉,细花紫裤紧紧扎在腰间,神似一尊庙观里的女菩萨,很有点“下照世人”的感觉,她许是有主意了?茉儿兀自窝在炕头上哭,脸肿且污,如同带着面具,面具后面她退缩着眼睛苦苦求饶。
第二天,蓝七奶奶又似安然无事了。
她头一件事就在家里起了牌局,请了交情顶好的一个交际花,又嘱咐把她从前舞场里认识的像样些男人找一个来,自己极准时地在阁楼上茉儿的屋子里侯着了,她之所以选择在茉儿的屋子里起牌局,是觉得仿佛这里面还有一种深闺的细细香味,很能让急于求妻的男人立马沉湎其中。她穿着黑色旗袍,自以为有富有庄重沉静之美,老丈母娘一般能镇住人,茉儿也打扮着,被暴打过的脸上敷了一层脂粉,眉毛细细镊过,紧紧束起的发髻简直像陶铸出来的,硬梆梆的,丝缕分明,整个人倒别有一种多肉多娇的凄艳。蓝七奶奶守着茉儿,不知怎么,很容易让人联想成鸨妇守着当家花旦,神情是急切的,又有些自惭形秽。
那交际花带这个男人上来时,茉儿甚至有点紧张,当她看到他时,心里反而浮起一点鄙夷,这一个,连自己的那几个都不如。这男人已入中年,身材微胖,酱紫色的脸,穿一身发皱的哔叽条纹西装,眉眼没什么分明,整个人看去都是晦暗的。那交际花明白这母女俩的事,觉得蓝七奶奶在她面前可炫耀的东西坍塌了一大半,所以反而表现得异常热心,不然倒没什么来表明她极深的嘲笑与怜悯了。她一上来就花枝招展地介绍了,这位是邵家财,吃交易所的饭,人是极诚恳又老实的。
蓝七奶奶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没多少钱,然而,现在想的不是这个了,而是赶紧把茉儿嫁出去。她懂得这邵家财的心理,既然跟交际花混得熟,那绝不可能是“诚恳又老实”的,大约没少跟这类女人厮混过,然而要娶太太,自然还得是清白家身的大闺女,仿佛要为从前那点不干净的行为上盖一块白净的遮羞布,抓住这心态,还真不怕邵家财不好拿捏,蓝七奶奶下狠心要蒙一蒙这人。
邵家财正是抱着相亲的态度来的,所以在茉儿面前倒显得很拘谨,一开始竟然没正眼瞧一瞧茉儿,耳根通红,只顾低头抹牌。他就是这样的,在风流女人面前戏谑调弄,在正经女人面前便成了坐怀不乱的君子,鼻眼相观,一副老派名士的风度。倒是茉儿耷拉着眼睛瞟他一眼,注意到他奔放的额头满是油光,上了鞋油的皮鞋头一样,据相书上讲,这叫“天庭饱满”,主大富大贵的。玩了两局,彼此渐渐熟了,只要两人偶一对眼,又立刻撤回眼风,却如同招惹了七月流火,野火花直溅到眼角,眼珠烧得干燥,直嚷着“渴”!
蓝七奶奶看他们似乎对上了眼,心里已有七成胜算,一面从厨房拿了几样吃食和酒来,大家边玩边吃,一面又细细盘问邵家财老家几口人,有兄妹几人,父母可还健在。邵家财一一禀明,蓝七奶奶心底的失望就通通泛了上来,口里只叫着大家吃菜喝酒。邵家财笑道:“从前是不兴这样的,到了蓝太太家才明白边玩牌边喝酒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闲,强过我们这些在乌烟瘴气里还强撑下去抹牌的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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