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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作品:裙钗记|作者:薰衣草|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6:10:49|下载:裙钗记TXT下载
  着眼径直过去了。路过烟纸店门口,那里兼营着药酒,招牌上印着“参须药酒”几个字,一个蓝圆圈里一个字,一团团仿佛是凭空粘在空澈的天底的,那种蓝色清冷得发抖又是温暖自怜的,她读起来:“‘须’字我知道,那是‘酒’字,什么须什么酒?”纵是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跻着鞋,神态恹恹地在路边打电话,她也会注视片刻,然后回视蓝核的神态,她以为只有在秋凉天气里这懒散才是被允许的。

  蓝庆来随口问她:“杏儿,你说说到现在学到些什么,懂了多少。”

  蓝杏笑笑地一一回答。

  蓝庆来又问:“那我问你,叫你现在就去杂耍场子显显身手,你敢么?”“这有什么,”蓝杏笑道,“我单是害怕自己打的还不好,给您丢脸了!”蓝庆来沉吟道:“这样多心!我告诉你,等你们给金家小姐显了身手,日后到场子里卖艺可算是有靠山了,谁都会给你们捧一捧场的!”蓝杏沉默了片刻,道:“那金家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天下的小姐是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同。”

  “比起我来,当然是不同了。”蓝杏微微丧气,“我是小丑,在台上给人消遣的,她是真正的小姐,拿我当消遣的看客——”

  “她是看客,你是主角儿,”蓝庆来截下她的话道,“她的喜怒哀乐只能跟着你走!你练得好,她也高兴!”蓝杏听罢不再说话,只管低着头走。走到一个烧红薯的小摊上,他们停下来等蓝七奶奶三人。身边那卖红薯的小贩拥着一只洋铁皮桶做的炉子,里面低低发出一丝火光,灰扑扑地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渐渐温暖起来。

  学艺的间隙,蓝庆来还教两个人识些字。

  有些带星光的夜晚,蓝七奶奶叫来一帮破落朋友在阁楼上起了牌局。她与她丈夫是两种极端,蓝庆来用“惨淡经营、养家糊口”这样几近凄惨的字眼形容自己,蓝七奶奶却一个劲儿装阔——虽然人家都知道她家是那样的——装给自己看,更有种自惜的相信在里面,她一向是如此宠爱自己的。阁楼上被占了,茉儿又在前堂忙着和面做包子,简直找不到一处可以就着灯写字的地方,蓝庆来只得叫蓝杏去楼上搬几个板凳到院子里来。

  蓝杏最害怕面对蓝七奶奶,如果蓝庆来不在场,两人相遇,蓝杏不是被无端打几下就是被丢白眼,这时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蓝七奶奶约的牌友,净是些过气的交际花、女骗子,另有一些老鸨之类的女人,她端端正正坐在这些女人中间,最能显出她是“从了良”的良家妇女,心照不宣的,丛生一种优越感。也往往是这个时候,她要专门穿那件红缎子碎金花的旗袍,好似整个人丰白的裹在大红缎面的被子里,上上下下“居家”的况味,而且她新近学会一种笑声,是与她这些姐妹完全不同的端凝矜持的笑,大约类似于旧式妇女被怀中花猫挠痒了发出的笑声,略带一种微妙的哀愁。

  这些女人诚然算不上有闲有钱的太太,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娱乐。通常就是这样聚在一起玩麻将,最好的时候可以边吃蟹壳黄,边聊着西街绸庄的布料,舞台的名角,某某太太的私奔。玩了一圈圈,天都黑了下去,出现了万家灯火的一种壮丽。

  “我看你们茉儿是越长越水灵了,颇有我当年风韵。”一个交际花抹着牌,笑嘻嘻道。

  蓝七奶奶明知她是睁眼说瞎话,却也应道:“长得好不能当饭吃,二十二岁的人都是个老姑娘了。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还能头头是道说出来,一要有钱,二要中看,最重要的是会疼人。寻常男人,她连看都不看!”说着,哗啦哗啦流水一样的洗牌声中大家一片笑叹怨尤,另一个道:“我就知道,茉儿是这样精明的丫头,保准不会看错人。”

  “可不是像你说的,我们庆来买回两个孩子学艺,没几天茉儿就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张口闭口就是‘大姐’,一个劲讨好!”说着女儿,蓝七奶奶却自觉大家在捧她——众星捧着的这支月虽然青春不在、老态毕露,那颗心还由明艳非凡、如沐春风。

  大家说笑着,蓝杏探进头来弱弱地唤了一声:“妈……”

  蓝七奶奶耷拉着眼,别的女人也不敷衍她,蓝杏的身子只得僵在那里。

  “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了半晌,蓝七奶奶忽而发问,说话声像撞在墙上似的,硬邦邦弹到蓝杏耳朵里。蓝杏道:“爹要叫我和蓝核写字,他叫我搬凳子下去。”“卖艺的丫头还学写字,说出去人笑话!”蓝七奶奶还没发话,就有个老鸨模样的女人开了口。蓝杏的心给小小的针细细刺了一下。“易姐姐,你说话太没谱儿,”那个交际花笑了,“谁说人家就不用学文化,你手下那几个丫头操着皮肉生涯,照样得学学女红什么的——现在人爱怀旧,连妓女都要带旧式妇女影子的才会红!”

  “啧啧,”那老鸨咂着嘴,“照这么说,我还真得后悔没教她们琴棋书画,否则我手里没准能蹦出几个柳如眉、董小宛之流!”说得大家又一阵哄笑,强光灯下的屋子乱糟糟的,蓝杏倚在门边,面庞与衫衣被无情的光与影燃亮,微觉背上一阵子凉嗖嗖。她们的话语虽是近在面前说的,却尤疑是从远的空巷里传来的,且是在午夜,黄包车上铃铛摇曳,水面的载沉载浮,叮铃着却传不进耳朵,只觉得恍惚。蓝杏呆了一会,看到窗子角一个月亮,很小很小,被水泡胀的米粒,与她不是狭路相逢,迎面撞见,倒是远远看着她的好戏,泛着静静的冷光。蓝七奶奶看她实在无味,终于开口打发道:“搬着凳子赶紧滚,我还盼着这家里出个做书法的呢!”蓝杏木木地搬着凳子出去,被夜风一灌,通身的凛冽,不由疑心方才是做了个梦。

  院子里只有蓝核在那等着,他皱着眉道:“这会子才下来。磨蹭!爹有事,被几个艺人叫去了。他叫我们照着字帖练。”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微小的龃龉也不肯让步,一味的淡漠,那样子像是只想对蓝杏表明他不愿同她多讲一句话,然而要把这件事表达清楚,又费了他许多口舌。蓝杏心灰意冷,懒绵绵地答应了,漫不经心放好板凳,也不多话,跪在地上练起字来,垂着头,耳后别着的头发就滑到了脸颊上,轻轻戳着她的脸。蓝核倒有些疑惑。这一刻,白日的天光全被星子冰冷地燃烧掉,小院夜色朦胧,他的额与她的唇全被涂了冰蓝色,她稀疏的睫毛伏在清瘦的颊上,虚弱的样子,映在他眼睛里,成了一种“应怜”的温柔。

  ——他突然觉得,这是难得的星下独对,是陌路的一对少年被生硬地扯在了一起,路上也没有遇见旁的人,只有孤独地相互依附着走,纵然这样,依旧……陌上花开,歌吹缓缓,他们并归了。

  “你……”蓝核踌躇着开了口,语气里净是柔意,“上楼去的时候被数落了?”

  她不理会,面上显出一种悲哀,手中的笔仍不停。隐隐的人语声和寒夜里谁家犬吠声还在她耳朵里起起伏伏,嗡嗡的气味,却不很分明,分明的是一种紧张的痛苦。这时候,楼上落下点电灯光,迷蒙蒙的蓝,像纸烟蓬蓬的烟气,楼上的女人在抽烟。

  “写什么呢?跟你说话呢!妈又开始乱骂人了是么?她说什么了?”蓝核粗暴的扯过她的纸问她。他简直掌控不好自己的情绪,生硬地很,如同在苛责她似的。

  “你瞧,我在画柳树,我写字写得乏了。”蓝杏低低笑了,“院墙外那柳树的叶子被星星染成银色,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银叶子,可惜我没有银色的笔。”

  蓝核低头细看,蓝杏根本没什么绘画天赋,那柳树的叶片被画成了一组一组的“人”字形,细细密密排在一起,反而如同一块织在纸上的粗呢料子……倒也能觉察出一股温暖,粗糙且带绒意的。

  第三回 春月夜有花解语 满岁宴无好命人

  功还是照常练,因为金家小姐的堂会,蓝核蓝杏两人简直没有半刻休息的机会。苦倒是不甚苦的,两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彼此,居然能琢磨出一点小小乐趣,而彼此缠斗顽抗的冷战,更有一种艰苦卓厉的小情味在里头,身段显出不合时宜的俏皮,皮肤的纹路爬满春夏的烟尘。蓝杏的白眼仁蓄满着淡青的天与风,别有一种透剔,却依旧装出不关情的漠然,好叫蓝核觉得失落——她不知不觉想要控制他的情绪了;而蓝核,始终阴沉沉微笑着,太倔强的模样,偶一转身,单薄的侧影显出来,鼻头和下颌都是瘦挺的,上面隐隐跳动着一些营营扰扰的感情。

  茉儿有一天买了一网兜石榴回来,分了蓝核一个。蓝核练功练累了,径自坐到院里树影下吃石榴,一双眼瞟着蓝杏。蓝杏同样的口干舌燥,看到那一只莹润的石榴,嘴里不由发酸,可还要固执地练下去。这种情形,他光看着她,才更能显出她那一点可怜的刻苦骄傲,她必须说服自己去感动。

  她要做一个五步拳里的提膝穿掌,重心一转身体就已经立起左旋,右脚内扣想要支撑,却力气不弥,屈着膝重重坐到地上。她脑中忽然拉长一片莹白天光,寂静无声的,只等着蓝核的讪笑。然而蓝核猛地跳起来,跑向她,不由分说,两手扶紧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他怎么这样有力气?超越了少年的力量。蓝杏想。然而他的手又是汗湿湿的,冰凉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衫。她不大乐意地扬手隔开他的手,低声怨道:“瞧你那手掌心汗湿湿的,真讨厌!”蓝核低着头“嘿嘿”笑:“我的手心生汗,自己都觉得水淋淋的……”说着,手已经离开她的衣衫,那被汗洇湿的地方,嗖嗖鼓荡着凉风,好似芦苇蒹葭一类的植物在那里披拂,浴着晓清的阳光。

  “谁要你扶,多事!”蓝杏还在怨着。纵然如此,她似乎懂得了什么,只管垂着眼,掩去半数迷迷蒙蒙的笑意。

  “那么请你吃石榴也不行么。”蓝核笑呵呵的,竟没有了惯常的恼怒。于是两人同坐到树荫下吃石榴。

  你一颗。

  我一颗。

  “你说,吃这石榴还真费事,全不像苹果桃子那样可以一大口咬下来。”蓝杏抠着石榴道。“你要知道,”蓝核笑笑的,“石榴这东西是最清凉的,非得一颗一颗剥着吃才能感觉出来。”“胡说,石榴吃了叫人上火!”蓝杏白他一眼,蓝核反问:“可你现在还有火气么?”蓝杏扑哧一笑。

  ——人生某种小乐趣,也不必去深究,彼此缓慢地得到且分享了,如同一种生之眷恋,盈盈在手,权且珍惜。好在,就这样吃着,气也就消了。两个人正专心地分石榴,阁楼上“哈哈哈”一声大笑,却是茉儿一直在那里看他们。蓝七奶奶打了一宿牌,正在睡觉,这时被茉儿吵醒,骂骂咧咧道:“笑什么?趁早给老娘闭嘴!”茉儿仍是笑盈盈的:“妈,你猜我笑什么,我再看一对小家雀啄食呢!”

  晚上,蓝庆来带两人去杂耍场子,他想看看两个人目前练功的水准,仍不过是远远站着点评人家的招数,两个人却都有点心不在焉。蓝庆来问个什么,他们只管“嗯啊”答着,间或偷看彼此的眉眼。隔着蓝庆来,彼此看来更有一种真实亲切,而周围的一切,不过是那戏台的无限放大,是古代咿咿呀呀的奇异梦魇,他们却从古代回忆中脱节出来,跟什么柳梦梅祝英台扯不上边,是葱绿配桃红的一种小苟且,但绝不下贱。

  蓝庆来心里有点明白,但什么也没说。

  从杂耍场子回来,三个人在马路上走着。远处是隐隐市声,西郊只是黑沉沉的街,卖炒白果的人远远就吆喝着来,蓝庆来是生在清末的人,听这声音,倒不由怀念起幼时小巷里那种打更的声音,同样的迢遥清森,现在看看,自己都是四五十的人了,不免觉得回忆真是个催人老的东西,尤其是有年轻人在身边时。蓝核蓝杏一人买了一袋炒白果,笑语喁喁在前面走。正走着,有辆马车擦身而过,两人又讨论起马跑步的样子。最后干脆一前一后,假扮马的前腿和后腿,很好地配合着在空旷的马路上滴答滴答走。马路上夜风很大,吹得彼此衣衫飘荡,要不然不说什么,要不然只是轻笑,且都觉出了一种……应该。

  以后通常就是这样的,每每入夜,蓝杏去帮茉儿弄宵夜,到了前堂,蓝核铺着地铺,两人匆忙里静默地一相对——街上的灯亮了,影子都在树荫下染上森然碧意,谁家无线电里还在袅袅响着越剧,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铜碗从外面经过——一切又变成南柯一梦了,这样相对才是人生中最真的一刻。他笑说,店里包子没卖出去,全被茉姐吃了,她就趁机絮絮叨叨抱怨茉姐身上也有虎狼的味道。两人声音都是低微的,有些嗡嗡的意思,似乎这样讲话就有一种乐趣在里头,也就显得很美丽,那美丽是新蒸的雪白馒头上,点了胭脂,一点深红散开,洇开一片嫣然。

  一天晚上,蓝庆来收到一张请帖,说是去请吃婴儿满月的喜筵。蓝七奶奶本来坐在床上,准备倒水洗脚,这时劈手夺过来一看,哈哈笑起来:“桃叶儿这丫头真有良心,没忘记你的好!”却是蓝庆来从前买回来的一个姑娘,现在已卖做人妾,不想没多久就喜添贵子,这会子忙着给孩子办满月酒。蓝庆来看着那请帖,倒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还有脸去?”蓝七奶奶横他一眼,啐道:“人家现在可是个堂堂姨太太了,没准哪天还扶正做了正房太太呢,你瞧她那感激样儿,你倒假门假事的做出什么内疚——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她自小从戏台子上长起来,拿腔拿调的话说得熟捻极了,几乎是嘎嘣嘣就从嘴里蹦出来。

  “话是这么说,论起理来,我到底是把她卖了,谁知道她过得如不如意。”蓝庆来说着提了铜壶往盆里倒水,“喏,你试试烫不烫。”——他不肯承认他怕老婆,他通常的借口是颇有风度的认定自己“让她三分”,好教她在必要时伏贴,不过这三分,恐怕是三分流水七分尘,尘埃是七奶奶兀自在阳光下拍被褥,訇訇的红尘,訇訇的快乐。听了这种温吞的话,蓝七奶奶自然寒着块脸,曼声道:“这会子还装什么好人,卖就卖了,干脆点!反正对大家都好——你当哪个姑娘十###岁了还愿意上街面上耍把式,不嫌丢脸……”说着,倒有点触动心事的感觉,很快地看了一眼蓝庆来,鄙夷着垂了头,发髻里缠着一段大红绒线,很刺目地映在灯影中,“我还在想呢,人家桃叶儿嫁过去,总算是享受富贵了。要问这富贵谁给她的,菩萨奶奶,是我们啊!说来好笑,我们倒还一直守着穷。我看你这模样,注定了发不了财,娶到我算是你福气!人家都说妻不如妾,怕自己男人在外面找小老婆,可我还真的巴望你娶个小老婆呢,多阔气!”一面说,一面动了无名业火,修得锋利尖长的指甲狠命在屁股下的红毡条上刮着,一团一团的毛球被刮了起来,言语里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她通常只会抱怨,对于不安分的人,抱怨已成不相干的口头禅,说惯了,滑溜溜就从嘴里出来了,虽然她大多时候并不清除抱怨的目的。她只把大白脚往盆里点了一下又猛地收回来,仿佛被剥了皮的大蛙,呱呱飞出水面来啄人,“噫,水这么烫?叫人怎么洗?连个水温都掌握不好,还指望你讨什么小老婆呢!”末了,不免又絮絮叨叨添了句,“我的命连你买的那些小丫头都不如!”

  蓝庆来微微显出些不高兴,但仍是埋着头伸手去试那水温,缓缓道:“不烫么。”一手扶着盆沿,他低头往水盆里看,酡颜似的肉红色脸,圆而结实的下巴,缓钝的鼻头显出和常人雷同的理想——这一切统统从蓝七奶奶常年沉淀在盆底的脚垢里浮现出来,于是他的脸也涂了陈年累月的困苦。他明白的,蓝七奶奶的娇纵多半是他自己捧出来的,他倒没什么分明的不满,自己是这样困顿苍然的人,他总热望身边的人能“风花雪月”一些,好象绣像小说里的人物,只有一个白纸黑线的轮廓,总要看小说的给他填上些色彩才好,他仅有的一点渺茫的快感也只能由别人带来。望着自己的影子,零零星星的一点心酸从盆底混沌中涌出来,他好似也来自那混沌初开的洪荒,哪怕心烂得千疮百孔,也不愿去面对蓝七奶奶的白浩浩的重压。脸上水光一晃一晃的,渐渐被汽濡湿了,木木的,他没什么感觉。

  “看什么呢……”蓝七奶奶忽然柔声道,手指梳着他的一缕头发。这种久违的温柔使他微微一颤,他抬眼望着她,忽然说不出什么。然而蓝七奶奶又狡黠地眨眨眼:“哦,我知道了——你是在看你的命相,看你今生有没有机会娶小老婆呢?”她还是在嘲弄他,这妇人有着永远稚气的头脑,她不用思考任何问题,蓝庆来在她眼里多半像个能赚钱的玩物。她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抱着荷叶边的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腻白的肉裹在雪青丝绒的时髦短袄里,如丰肥的婴儿。接着一抬手,没留神把案上的半瓶生发油撂倒了,一滴一滴的油掉下来,发散着皂角的暖香,连同她的气味与体温,真像豆糕上点的一滴胭脂,迟重的朱红色浸在油脂里,叫他热腻得发晕。

  他气闷闷的,嘟哝道:“快洗吧。水要凉了,等会你又嫌了。”说着只管把铜壶拎回炉上,起身出去了——她重重叠叠的影子塞满了这房间,仿佛给壁上贴满了阴戚的钴蓝色大花墙纸,肥重又难以呼吸。

  蓝七奶奶问他去哪,他自言自语,还能去哪,也就只是在院中度了几步,蹲下吸纸烟,默默地看看前堂的包子铺,又看看阁楼上茉儿的屋子。“我说,明天我们一道去给孩子贺满月,房子就租给我一个姐妹做生意……”蓝七奶奶在屋里道。“又是那些脏事!”蓝庆来声音低微。“哪些脏事?以后你那个蓝杏恐怕也要走这条路呢,什么叫脏事?你是怎么个干净人儿?”蓝七奶奶一听就炸拉了,气呼呼地朝蓝庆来嚷,“明天偏要蓝杏留在家里,叫她早点见识见识,不然日后手忙脚乱的。”

  “你胡来什么?”无需宣战,蓝庆来迅速败阵下来,只觉得这话说得软弱,被嘴里的烟一吹就散了,“明天要她留下来,就只能留在前堂看包子铺。”他怕蓝七奶奶还要说什么,又赶忙问道:“我那天在无线电里听了一出戏,什么‘温温月到蓝桥侧’……”蓝七奶奶果然起了兴趣,接着唱道:“温温月到蓝桥侧,醒心弦里春无极,明朝残梦,马嘶南陌……”她只管唱,虽然她从来不深究自己唱的是什么,媚秀的眼微微眯着,一如她从前在台上惯有的蛊惑,里面折射出一个幽幽春梦,苍老的媚态。蓝庆来的脸显出一种木渣渣的钝,有心无心听着。

  温温月到蓝桥侧……这样拖沓累赘的月,从古一路传下来,一点也不美丽,只有骨枯人老。

  满月婴儿的母亲,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小女子,眉目在灯光下极淡极淡,几乎是飘飘欲仙的神色,黄垮垮的平脸上表情模糊,连一双清水妙目也露着哽咽之色,她的过去被抹杀,未来沦陷在一个陌生男人手里,她是双手空空,虚空无情的。蓝庆来他们进来时,她也只是木木地从桌边站起来,唤了声:“爹、妈。”尾音绵绵,接着不过静静笑了,一笑之下,蓝庆来只觉一抹颓唐从她心口无比深刻地轧过自己心口,又无比哀怜的消散而去。

  “嗳、嗳,桃叶儿你快坐下,我来看看孩子。”蓝庆来还是叫那年轻母亲卖艺时的艺名,有些笨拙的过去要抱孩子。他还不太适应这个环境。桃叶儿嫁的是一个军队里的小头目,最事铺张的那一类人物,连孩子的满月酒都要在大酒店的春满园里办,蓝庆来在市井里混惯了,倒突然耐不住这里的富丽了,净觉得晕。仿佛陡然置身船舱,人的声浪一吞一吐地震动着他的脚,如同水波拍拂,而桃叶儿,站在桌子那头,背倚着墨绿靠背的皮椅,小白手扶着镀金瓷碟子,竟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飘零着,追不上去了。

  他蹒跚地走过去,无故地显出一种老态,刚要接过桃叶儿手中的孩子,一个老妈子立马过来,横手夺过孩子道:“老爷吩咐把宝宝抱回去,免得在这里受了热熏熏人气,熏坏了。”言下根本不把桃叶儿放在眼里,更没蓝庆来这个“老太爷”了。桃叶儿竟也不敢说什么,眼底闪过一些怨意——真真切切小妾的怨意,她被家里其他姨太太排揎挤兑惯了,连仆妇都轻视她。而她最多只敢细声细气地责备两句——说也不是,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赌气,专门做给下人看。

  蓝庆来吃了一鼻子灰,讪讪回身拍拍蓝核,道:“桃叶儿,这是你师弟,蓝核。”蓝核笑着朝桃叶儿道:“恭喜师姐了。”桃叶儿淡然点头一笑而已,缓缓道:“光是看师弟模样就知道是个清俊聪明的少年呢。”“这算什么,我就想着,将来我们桃叶儿的小儿子更要长成个了不起的少年!”他和桃叶儿许久不见,本来又心存愧疚,张口闭口一个劲儿抬举人家,然而桃叶儿只是疲乏一笑,垂着目道:“什么小儿子,肚子不争气,是个丫头。”一句话落下,彼此都没了言语。蓝核本来坐在茉儿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心下黯然。他注意地看了看桃叶儿,她这天穿的倒也随意,竹青刻丝的旗袍,青地白碎花,边角滚一带绞丝银线,家常的妇人打扮……是十九岁的妇人。蓝核心里静静的,想到蓝杏,不知她日后有会身在何处、相伴何人?不知她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一个早衰的妇人……

  桃叶儿的丈夫接待完宾客,回到这边桌上来,他一向的作风就不会敷衍,大刀金马,自顾自的,惹得蓝七奶奶心怨怠慢。桃叶儿不敢有大动作,随时等候着丈夫的命令,然而丈夫对她的柔顺显然已经厌倦了,她只有呆呆坐着,脸上冻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壳,眉眼里尽是冰渣子,生硬地咯吱咯吱响,好在脸上略施了薄粉,两颊捎一抹绯丽,但映在哭丧的神色里,那种绯丽更像被雨淋过的杨梅,外面只管是红,陈年的红,却从里面开始腐败了。 茉儿和蓝七奶奶凑在一起低声嘀咕:“好粗鲁的一个人,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居然还谋得个小职位……”“不过也不委屈叶儿,她们这些耍把式的丫头,嫁得到金龟婿么?”说着旁若无人地嬉笑作一团,蓝庆来怪难做的,只得低着头吃菜,滋味如同嚼蜡,也不免尴尬的抬头冲桃叶儿笑笑。这一抬头,才注意到桃叶儿头顶的头发掉了不少,抹了些油,笨拙地遮掩着。筵席散后,在阳台上,他找了个机会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年轻轻的就掉头发了,她摇头说不是掉头发,是被人扯掉的。蓝庆来猛地明白了,心里一阵酸楚,噤口难言。桃叶儿偏着头挠挠脑袋,惟有苦笑,道,这里真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没一个好东西,谁不拿我欺负……爹,我不怪你,反正我知道,卖艺的姑娘都是这个命……她惯于垂着眼,天生低眉顺眼的模样,映着灯光,她的眼睫下映了一线描也不及的黛青色阴影,细细森森的,眉目也就清冷深邃了去。彼此站在阳台上,隐隐听得城里驻扎的兵营里吹亮了小号,号声顺着夜风荒凉凉的飘过短墙,黄包车把上的铃叮叮地响,摇着许多陈年的回忆,卖白果的声音曲曲折折沿着巷子落到耳朵里面来,桃叶儿瘦伶伶的影子落在青砖地上,只觉此身所在,是一遍月光地里的荒烟昧草。她摊开手掌,接了一片银蓝的月光,她永远想不通的,这手掌也是一个人的手掌,这身子也是一个人的身子,可怎么就生了那么奇的命……

  蓝庆来那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恐怕做出惭愧的模样来反而要被笑话,想到蓝杏,他不舍得她又成一个桃叶儿。他不舍得……耗尽几十年倥偬的生命,跋涉几万里迢递的辛苦路,为的只是命定的收梢。

  蓝核从喜筵上拿了半瓶没喝完的叵耐牌a字牛奶回来,想要给蓝杏尝尝。他还特意找了只小油炉子,将那牛奶吞吞热着。蓝核将炉子上的一小圈火眼一个个点燃,炉上顿时冒出一团团蓝旺旺的火,他的眼睛成了冰冷的湖蓝色,浅浅的眼袋又是一圈黛青色,完全的一种端凝的表情。蓝杏看着他,觉得他是这样难以深入的一个少年,而她,像是太容易气馁的人。两人同蹲在炉边,掬了满满一怀翠蓝色的火光,笑盈盈地看雪白的牛奶咕嘟嘟冒泡。“闻着倒是香,也不知好不好喝。”蓝杏道。“外国人把这玩意儿当水喝,拿起来就喝,且不管它是生的是熟的。”蓝杏似笑非笑的:“那些毛物,什么腥的臭的都吃呢。”说着眼睛瞟到牛奶瓶上的“a”字上,便又狡黠地笑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蓝核端详一番,自信满满道:“这是个人,表示吃了牛奶,人就壮实起来了,双脚踏在地上,真有劲道!”“那我到看看你能不能长成这模样!”说着,两人已经笑作一团。

  ——只要待在一起,说什么都是别有滋味的。这种年少的情感,经历过才知道,真是千金一刻的。来不及回味的温暖,草草收拾的感触,仿佛两人在那里斗,又像是舞,且歌且斗,不落情缘,连私语都是喜孜孜的。她有时看看他的脸,觉得是那样年青且沉默的,火光落在褚色瞳里,颊上亦有暖光宕漾,金色细沙涩涩流过一般,让她联想起一种在店铺看过的米色地橘红色条子的绸布,笼统地只觉得淡亮而静好,淡亮来自他,静好来自她。

  “哥——”蓝杏忽然轻唤一声。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心性,偏偏要拿兄妹伦理逗他——她又懂什么伦理,只隐隐觉得,若是真兄妹“好”了,该是件羞耻下流的事。她顶喜欢这样微妙的刺激,同时也顶撞着自己的羞耻心,生硬地开玩笑,心底有虫子唧唧呱呱乱叫开来。蓝核却是个颇解世故的少年,他完全看得懂蓝杏的小把戏,虽然刻毒却又如此肤浅,他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她,笑意里有坦然,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气,他应了她,“嗳,杏妹。”蓝杏自找没趣,嘟哝着:“谁耐烦做你妹妹!”

  正说着牛奶已经熟了,她起身去找碗,蓝核不失时机来一句:“杏妹,别忘了放姜,不然这玩意儿还真腥气。”蓝杏啐他一口:“我腥死了你就高兴了!”“你腥死了,我也就趁早含块姜辣死自己算了。”蓝核静静笑着说。蓝杏别过脸来看着他,嗔道:“成天就说昏话!你也只有骗一骗我这等心实的人了,要是一个水晶心肝的人儿听见了,非骂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只管嘬起嘴把碗里的牛奶吹凉了,上面起了一层薄薄的奶膜,再落上一些灯光炉影,奶膜染上了秋香色,仿佛暖暖盹着个午夜的小太阳。

  蓝核看着她喝,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会喝牛奶,刚呷了一口就“噗嗤”喷了出来,直嚷“恶心”。“看你弄回来什么东西,真想害死我!”她声音里有哭腔。蓝核不理她,只是起身去那菜篮里翻东西,她嚷道:“你还想怎么着?”“找块姜辣死自己。”蓝核微笑着。她撑不住也笑了出来,道:“你就省省罢,以后等你用姜辣死自己的姑娘还多着,不必为我费心!”蓝核捏着块姜,又放下了,缓缓道:“你说的也没错,我得节省。”

  蓝杏一听,哭笑不得,明知道他是玩笑话,心里却还是猛地一怔忡,不免颓然道:“正是呢,何必为我。”蓝核看她真有些丧气,赶紧打叠起千般软语劝慰,说着说着,说到今天蓝杏独自个留在家里的情形,他还真有些隐隐不安。他走江湖走得早,对那些拉皮条、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多少有些了解,这些女人,何尝得到过男人的真爱,更不消说女人的尊重了,所以一方面努力地拉客,幻想凭着同男人的硬关系换取一点廉价的爱——也许不少还在做着杜十娘的梦;一方面又在心底骂那些良家闺女——更应该是嫉妒,巴不得把人家往邪门歪道上赶,以满足自己的一点发泄欲。蓝核想想,不免担忧蓝杏今天耳濡目染那些妓女的行径,心里会不会有些想法。他开口问了她。

  她只说:“别问我,我讨厌那些姑娘。看她们一个个从包子铺里穿过,领着些陌生男人到了后堂,我心里就直泛恶心,她们有几个还冲我眨眼睛,叫我‘妹妹’,我真不耐烦搭理她们……我看她们,有的比我大几岁,有的才跟我差不多大……真是……”她想不出好词儿来形容那个那些姑娘,睁着眼只发呆,头垂下来,下巴上蓄了一点肉,白腻的略有层次,那倒也并非胖,因为她的下颔本就像美人蕉开的那一簇花穗,是盈圆的。

  蓝核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他想着这时说那些告戒的话倒像是轻视了她,兴许还会惹得她不快,也只是敷衍了几句,才转开话题道:“去给师姐的孩子贺满月,倒觉得师姐过得挺不如意的……”一句话,点到即止——两个人都谈到了最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又全是和蓝杏有关的,在蓝核看来,好像这两种未来已经伸着四脚匍匐在一旁,影沉沉朝蓝杏罩过来了,那样暗自仓皇的。蓝核也亲自问过爹,蓝杏以后究竟怎样呢?爹那时怎么说的,只怕卖做人家小妾还好些……

  蓝杏只是把脸埋在手里,嗡声嗡气道:“说这些,没意思透了。以后的日子,看爹的安排。瞎操什么心……”那些字一个个从她指缝里漏出来,蓝核只觉得悲哀。

  第四回 无情何必生斯世 多情奈何累此身

  第四回 无情何必生斯世 多情奈何累此身

  初夏就这样来了。

  蓝七奶奶整日价蜗居在鸦片炕上,要不然在被子里捂汗,要不然就是坐起来,背靠着被子堆成的小山,在床上吃炸臭豆腐和花生米,吃得满脸油光,仿佛两片黄颊也可以做下酒菜的,她是这“被子山”上占山为王的女强人,又散发着妖氛,如同女强人羽化登仙,成了山妖,篷篷的粗发,魅惑苍老地笑。茉儿更是懒得连包子铺都不张罗了,全家人只等着在金家小姐的堂会上多多地领赏,她每天就出去玩,因为有男人请她看电影、站在路边吃烤红薯,她要唱要跳要派发她的廉价脂粉气。蓝庆来为她担心,她便躲着蓝庆来,晚起迟归。蓝庆来有时跟蓝七奶奶商量,说茉儿越来越不安分,趁早嫁出去算了……然而,只是商量,茉儿的名声在这条街上并不大好,交了些窑姐做女朋友,随随便便跟男人出去看电影,任是个黄花大闺女,也定然不守本分了。

  对面那家裁缝店的青年老板娶亲那天,茉儿站在门槛上看了,手扶在门框上,看那青年老板从店里出发,前去迎娶他的妻子。初夏凉风浩浩地穿过她的指缝,她觉察到本来空无一物的手心里却又分明有东西在流失。他是爱我的,他偏偏娶了别人,茉儿边看边想,想着又把头倚在门框上,用小旦的腔调低声自语,哦,真是狠心的人儿,那声音尖细又有如流水淙淙一般,淙淙的是她的感情,临着风,她淌了几滴眼泪,很快被吹干了,脸上干痛。然后她又和别的男人去看电影了。那青年老板在骑上马时,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不过她没注意到,倒是那青年老板记隐约记得,在他娶亲那天,对面包子铺一个穿莲青色衫衣的姑娘在马旁边站过,但青色的影子很快下陷在人海里了,被更多面目模糊的人重叠的影子淹没掉。

  茉儿在电影院里黑暗中,对着身边的男人说,我想,他还是爱我的,娶亲前一定作过一番挣扎,于是我的心也软了,能不难过吗……她说这些话,不过是要挑得身边男人的醋劲大发。她是自诩为感情世界里的圣母的,她只要他围着自己的白肉打转。她表演的很入戏,但实际上这出戏又乏味又老套,那男人居然还是生气了,说再也不会来找她了,她又赶紧撒娇弄痴,信誓旦旦地说那些保证的话。两人在黑暗中言归于好。

  他们那时看的是出“战争爱情”片,正打仗处,黑压压的军用车嗡嗡地压着白布屏幕开过去,远处是漫天炮火烟花,再远处清森寂寞的天,那混乱里是流淌不绝的凄怆与匆匆,她与那男人的心也都是乱无头绪的慌张,她却额外又带一点打胜仗的得意。不久之后,她对另外几个男人也使了同样的手段,她有的是风流放肆,又何必在乎脸蛋的美丑。她抬着骄傲的“琼鼻”,俯视着这几个男人闪烁裙裾间,碎碎落落聊家长里短和丑闻,在贩红薯的洋铁皮桶子边消磨掉有路灯点亮的夜——这卑劣的感情里,她是王者。

  有一天她在阁楼上看篮杏他们练功,倒觉得他们有了不少长进。她还笑呵呵跑去跟篮庆来说篮杏蓝核恐怕是“对上眼”了。

  两人的进步,其实篮庆来看得最清楚,以前只不过是招式熟练,现在倒像是慢慢揉进了一种感情。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叫两人对打了一遍意拳,简直没什么可贬的,因为默契,倒像是练了很多年那般丝丝入扣。蓝核打拳时得极其卖力谨慎,头发衣衫全在狂舞,眉目却是纷乱中难得的岑寂,尤其眼睛,眼睛是风吹过的下雨天,而且是北方的天,时时露出雨过天晴后,那种湿润的灰蓝。休息时,篮杏不由笑道:“你肯定是个北方人。”蓝核倒是一愣:“怎么呢?”篮杏也不回答他,她不可能说是盯着他的眼睛才看出来的。“山人自有妙计。”她只好这样说。

  她盘着腿,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往下移了几寸,抠着皮肤上细细的疹子,然而眼睛却缓缓抬上来,黑眼珠子像点燃的蜡烛捻儿,微微发着幽光,往下垂了垂,把蜡槽燃化了一些,在一汪清透透的油里,垂成了苍兰花的蕊。蓝核看着不由呆了一呆,心里也好像落了一滴蜡,烫烫地凝固了,半透明的一个小圆点。

  ——他明显感到篮杏身上已经散发出一股成熟的情味了,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逗着嘴开彼此开玩笑,竟然是,头一次,两个人都有一点心悸,又美丽又惶恐的。要说从前,他确是喜欢这个小丫头的,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然而这一次、这一刻,他竟有点怅然,看看过去这段日子,何尝不是一大段又怃然又美丽的日子,他有些自嘲地想,我倒真是……痴迷上这篮杏了。两人也没再说什么,再接着练时,心里都异常的清晰,那感觉——外面是清冷的阳光里在落雪,这干净的房间里白色纱帘风动——这房间是空的,属于他的,她想马上搬进去,铺开晒了整天的棉被,抖落些白日阳光的干甜味,催人睡的惺忪,然后,就心安理得地用自己的气息把这空荡的房间淹没了……

  阁楼上,茉儿都看在眼里。

  晚饭后,茉儿上了楼,旋开无线电——这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也不在意听哪一个节目,只是把玩着那旋钮,杂音滋滋地流到耳朵里。篮杏从猪皮箱子里拿出蚊帐挂,夏天一到,蚊子就多的烦人,茉儿在睡梦中一个劲挠自己的皮肤,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其恐怖,好像一个人在千里无人的沙地里走,也无长河,也无落日,只有脚底下踩着沙的声音,真是荒寒。那床白纱蚊帐,多久不用的,一拿出来灰尘扑扑地飞。

  茉儿道:“你抖轻点!呛死我了!”

  篮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