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第9节:春香(2)
“黄金面色是其人,
手抱珠鞭役鬼神。
打鼓咚咚风雷电,
唤回元精舞尧春。”
每次讲到这部分时,我都要求银吉在胳膊上系上长带子,假装巫婆表演给我看。我还让她拿两块红绸子假装是鸡血丢到香夫人身上。
“拿开吧。”香夫人笑着说,“那盆鸡血现在想起来还让我反胃呢。”
“它救了你们母女的命。”银吉说。
“救我们命的是银吉大人。”香夫人说。
银吉咯咯地笑起来。
“快去她后面,”香夫人拍拍我,“看看有没有鸡蛋下出来。”
每年的端午节,园里的菖蒲田都会开出很多的花朵。我出生以后,银吉就更改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借花还魂的说法,把盛开的菖蒲花解释成是我将要来到世间的预兆。
“药师一心想培育出一寸九节的菖蒲,说是吃了可以成仙。”每年的端午节,银吉都要用菖蒲的花枝熬成碧绿碧绿的水,给我洗澡。每次洗澡,她都要说同样的话,“谁能料想得到,这菖蒲花竟然是为了春香小姐开的!”
银吉说话的时候,我一个人玩水,有时候我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水里去,银吉会立刻拎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水中提起来。
“你这条不听话的小鱼,这样会淹死你的。”
我喝过几次洗澡水,水里有股温和的苦味儿。但也只是苦而已。不像菖蒲的花朵,倘若嚼的足够慢,它和别的花朵一样,微微的苦味儿在舌尖散开之后,便会有特别的清香弥漫在口中。每当那个时候,我总会觉得自己的口腔里含着一首歌。
香夫人生完孩子以后,没有奶水,银吉找了奶妈来喂我,可我从来不肯对着那些颜色肮脏的奶头张口。她们换了五六个奶妈,最后放弃了用乳汁哺育我的想法。两岁以前,我一直吃加拌了花粉的野蜂蜜。曾经有孩子因为吃这些东西生病死掉,但我除了瘦弱,几乎连咳嗽都没有过。有一段时间,银吉经常把手指塞进我的嘴里摸我的牙槽,直到有一天她从柔软的肉中摸出两条锯齿形的骨线,才放下心来。
长牙以后的大部分白天,我呆在花园里,摘一些花花叶叶吃。我对厨房里的东西总是无法习惯,在规定的吃饭时间里,我把碗里的东西用事先藏好的大树叶包起来,拿到花园里埋掉。我埋掉饭菜的地方,花草后来长得茂盛极了。
有一天,银吉从金银花的藤根处扒出了我刚刚埋掉的饭菜,“这样对待粮食,会有报应的。”她顺手折下一段带着树叶的藤枝来打我,我撒腿朝香夫人那里跑去,隔着很远,我就听见了从她房里传出的琴声。
我刚跑进香夫人的房里,就被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抱住了。他从拉开的门里,是一路看着我跑过去的。
这个人长得又长又宽,大得像一间房,身上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从未在香榭里的其他人身上闻到过。我摸了摸他的下巴,问他:“草为什么会长到你的脸上?”
弹伽耶琴的香夫人和追到房门口的银吉都笑了起来。
“多可爱的小东西。”那个人边笑边把我举过头顶放到了他的肩膀上,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鸟栖息在了一棵树干上面,便学着的鸟的声音尖叫了几声。
“这可太失礼了,”香夫人笑着说,“把她放下来吧。”
那个人扶着我的身子转了一个圈后,把我放了下来。
“你怎么能让这孩子瘦成这样儿?”他隔着衣服在我的身上拍了拍,对银吉说,“简直是皮包着骨头。”
“她把该吃进嘴里的饭包在叶子里面,”银吉说,“埋到花园里去了。”
“是吗?”男人对我扬起了眉毛,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和香夫人、银吉,以及在香榭里干活的其它人都不大一样。
“不吃饭会死人的。春香,你知道什么叫死吗?”
“当然。”我说,“小鸟不叫了,蝴蝶落到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花瓣放到嘴里,嚼起来干巴巴的既不甜也不香,那就是死。”
bsp;第10节:香夫人(1)
香夫人
我长到六、七岁以后,注意到香夫人接待的客人。他们身材高大,肩膀差不多有跷跷板那么宽,从他们胸中还会发出打雷似的笑声和说话声。他们的衣服也穿得和我们不一样,裙子不只开过衩,而且沿着大腿内侧的方向又缝上了,他们的头上还总是戴着黑笠。
有一次,我把客人的黑笠拿到了花园里,采了好多花瓣装进去。当我把它还回去时,银吉对客人道歉,“实在对不起,春香小姐把您的帽子当成花篮用了。”
还有一次我把另一顶黑笠放到了树上,一个多月过后,银吉找到它,把它从树上拿下来时,不只有两只小鸟忽啦啦从里面飞了出去,还有六个鸟蛋卧在干草里面呢。
“买这顶帽子花费的银子用来买大米的话,够一户普通人家吃上一年的,现在倒成了鸟窝。”
银吉又笑又气,她的手刚抬起来,我就从她的手掌下面跑走了。
有一天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发现银吉不在我身边。我披上周衣出了门,顺着木廊台走,一直走到前院去。从香夫人的卧房窗纸上透出淡黄色的光亮,暖融融的。隔着一层苔纸,香夫人房内的声音让我想起以前我在树林里挖出来的一个小泉眼,泉眼里涌出来的水被露在外面的树根阻挡着,显出一浪一浪的波澜。雨季过去后,小泉眼从树根处消失了。
我拉开了香夫人卧房的拉门,拉门的底轴白天刚刚上过油,拉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间里的蜡烛有酒盏的杯口那么粗,烛光像两朵大花,在黑暗中开放着。香夫人的被褥占满了一整铺席,她和另外一个人拉扯纠缠在一处,被身体中的某个东西连在一起,想分开又总是无法分开,香夫人一边扭动腰肢,一边轻声地叫唤着,而伏在她上面的人好像累得气都喘不匀了。
他们没发现我,直到我问了他们一声,“你们怎么了?”
他们朝我扭过头来,香夫人发出了一声尖叫,紧紧地抱着香夫人的那个人也张大了嘴巴,他的嘴虽说咧得能把我攥紧的拳头装进去,却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
我们互相看着,他们的表情把我逗笑了。
“银吉,银吉——”我跑进厨房里,银吉和另外几个忙着烫酒做菜的女人全都转过脸来看着我,我把两个握紧的拳头连到一起,放在大腿上面,“那个人为什么在大腿上面长着这样的东西?而且,这样的东西下面好像还长着草似的?”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锅里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女人们的表情看上去像吃了毒药,五官扭曲,手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蹲下身子的同时她们撩起了裙子,用裙子把自己的头脸完全包裹起来,她们的笑声爆发在裙子里面,听起来更像是哭泣。
我一犯错,香夫人就把我关进以前的药铺里面。这次也是一样。那间屋子从来没人住,鼓足气力大喊一声的话,能从墙壁里渗出很多回音来。
我倒是很喜欢这几间屋子,白天我花很多时间呆在这里,外公走的时候留下的草药还原封不动地搁在那儿,就好像他不是进山很多年,只是趁天气好出去散散步似的。
银吉也喜欢在这几间屋子里面呆着,她的房间仍旧是以前住的那间。有一次我在充当药材库房的屋子里,在草药筐中间,翻出了一个很大的木头箱子。我从里面拿了把扇子玩儿,银吉发现后抢过折扇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几下。
“看你下次还敢乱翻东西。”
那些东西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留下来的。香夫人吩咐银吉烧掉,银吉却把它们藏了起来。虽然她对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有些恼火,但她对我讲起箱子里的东西时,显然很高兴有人听她说话。
箱子里面有几套衣帽鞋袜,几本书,几支狼毫毛笔,几叠上等的转句纸和一叠画水墨画的色纸,还有茶具餐具、香炉,薄厚两套被褥和两个枕头。银吉说雕着乌龟的墨玉镇纸和一双雕着龙凤呈祥图案的象牙筷子被她偷偷地卖掉了,那会儿我刚生下来不久,家里一度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还有一副原本准备要做屏风的千鹤图。淡青色的明川细夏布上面的千鹤图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先画在纸上,然后透到布上,再由银吉用白丝线一只一只绣出来的,前后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儿。银吉给我看千鹤图的时候哭了,泪珠一串串地流下来。
“他的魂儿,现在不知在哪只鹤嘴里衔着呢。”
银吉收好东西,变了一副嘴脸,“你要敢把这件事讲出去,我把你的屁股像大蒜那样打成一瓣一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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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香夫人(2)
那天挨罚的时候,我躲进了这个木箱子里面。玩了一会儿睡着了,我在梦里见到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长衣,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折扇上面画着鲜艳的花朵。
我醒过来时,是在一间寺院里。除了香夫人和银吉,还有一个脑壳光溜溜、穿青灰色衣服的人陪着我。他笑眯眯的,手里捻着一长串珠子。
银吉的脸都哭肿了,眼皮红通通的,皮肤薄得像纸,她说她们在箱子里找到我时,我一边昏睡一边跟人说话,说的都是我听都没听过的话,还大段大段地引章据典。
她们找了好几个中医来给我看病,都看不好。有人直言让她们为我准备后事。她们不相信我会这么死去,把我送上了山。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主把那个寄生我在身体里的坏人驱走了。
我软绵绵,轻飘飘的,倘若把我放到院子里,也许我会飞上天呢。
他们后来果真把我挪到院子里,寺院里的天空湛蓝湛蓝,像一块冰,空气里面有树木的芬芳,还有湿润而鲜嫩的青草气息。
寺院的住持师父喂我吃了一粒丹药,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喂我吃一粒。这粒药在我的身体里面变成了小世界,我能感觉到好几种动物在呼吸、奔跑,也能察觉好几种植物的气息、味道。
我伸手摸他手里的佛珠,我闻得出檀木的味道,木珠已经被打磨得滑不溜手了,在木珠中间嵌着两颗红色的石头,摸上去有股莹润的凉意。
“我想要这个。”
“好啊,”住持师父松开手,让佛珠落到我手里。“那我们就结个缘。”
“快把东西还给师父。”银吉说。
我把珠子塞进衣服里面。
“春香——”银吉伸手想掏出来。
我把身体蜷起来,躲避着她。
“小施主慧根深种。”住持师父看着我微笑。
“呸呸呸。”银吉拉下脸来,用手在住持师父面前拂了拂,好像他刚的话是只伸向我的手一样。
“银吉——”香夫人轻叱了一声,转向住持师父说,“这是您每天做功课的东西啊,随便讨要太失礼了。”
“不是随便,”住持师父说,“是随缘。”
银吉还试图把佛珠掏出来,她的手伸进了我的胸口,我咬了她一下。
她疼得叫起来。
离开寺院的早晨天没亮我就起床了,银吉和香夫人还没醒。我跑到大殿,寺院里所有的僧人都在这里。我在一个蒲团上面坐下,住持师父诵经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早课结束后住持师父走到我面前。
“我不想下山,”我对他说,“我想在这里每天听你念经。”
“万丈红尘,心念一动,”住持师父微微一笑,“那一瞬间,你不在别处,你在这里。”
我们是坐着香榭的新马车出门的。这辆马车是南原府最有名的马车,但我们坐着它下山回家的时候,大家还不知道它属于香榭。马车由花梨木打制而成,与两班贵族们涂上黑漆的马车不同,和富商们涂上了红漆的马车也不同,香榭的新马车涂的是生漆。生漆是用从漆树割出来的树液中提炼出来的,那液体有毒,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了这种毒性,它们才让花梨木木质焕发出别样的光彩,提醒人们注意到树纹的美丽。
马车的卯钉是纯金打制的,钉在木头上仿佛几十个熠熠生辉的小太阳。从车顶向下,垂下来约有半尺长的金色流苏。窗帘用黄色的中国丝绸缝制而成,这种神奇的绸料倘若闭着眼睛摸上去,总会给人带来抚摸流水的错觉。银吉在窗帘上面绣了描金的牡丹花,多年以后听了太姜的盘瑟俚说唱,我才知道银吉所绣的牡丹花图案,曾经画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折扇上面。
比马车更引人注目的是拉车的两匹白马,它们的毛色那么纯净,仿佛身上披着一件雪做的衣裳,倘若它们奔跑起来,会让人误以为是天上的云朵飘落到了人间。这两匹马还和读书人一样有仰脸望天的习惯,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动物。车夫是一个眼睛细长,身上散发着干草气味儿的年轻人。
车里面很宽敞,座位上有软软的香草编成的蒲团靠垫,银吉抱着我,和香夫人坐对面。我们清晨离开东鹤寺,经过南原府府界,到达南原府时,已经是下午了。香夫人把窗帘撩开一条缝隙,指给我看南原府街上的景致。起初,除了人我看不见别的。那么多的人,简直和香榭里的草一样没有办法数清数目,他们看见我们的马车时,全都站住了,挥舞着手臂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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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香夫人(3)
“春香,”香夫人笑着看我,“世上有两种人,穿裙子的女人和戴帽子的男人。”
我向外看,果然是这样的。
“好多女人的头上顶着罐子,但男人的头上没有。”
“男人的头上顶着帽子,就不能再顶罐子了。”
“有一些男人骑在马上,女人怎么都在地上走呢?”
“女人穿着裙子,所以不能骑马呀。”
我的目光越过了男人和女人的身影,瞧着街道两边的店铺,除了里面飘出来的气味以外,识别它们的办法是看店铺门口挂着什么东西。扇子铺、竹器铺、瓷器店、绣坊、鞋坊比较容易辩认,饭铺的外面挂着几串红辣椒和大酱饼,酒肆外面则挂着数不清的竹篓。我问银吉为什么会这样,她说竹篓本来是用来护住那些装满酒的泥坛瓷罐的,可酒客们经常是脚还没跨出酒肆门槛呢,就把竹篓扯了下来,把泥封拍开,边走边喝,等酒客走到了家一坛酒也差不多喝得见了底儿。这些被丢弃的竹篓攒多了就成了酒肆的招牌。
在流花酒肆的门口,有一个敞着怀的男人躺在街道中间,头发像一团黑麻纠缠成线疙瘩,他的脸孔被胡子遮住了一大半,臂弯里面搂着一坛酒,另一条手臂在空气中挥舞着,嘴里吐着白沫,高声大气地和天说话。
马车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车夫用鞭子在空气中抡出几声脆响,男人像没听见似的,兀自指着苍天嘟嘟囔囔。酒客们听见马鞭声,纷纷从酒肆窗口探出头来张望,吵吵嚷嚷地互相打听,“这是谁家的马车啊?”
先是路边的几个行人朝马车围拢了过来,然后是酒客们从流花酒肆里走出来,绕着马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瞧,躺在地上的酒鬼被人踢了几脚,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
“喂,小子,这是谁家的马车呀?”有人冲车夫喊。
车夫不说话,用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一个的响儿,想叫他们让路。但那些醉醺醺的酒鬼们根本不把他的提醒当回事儿。胆子大的,还伸手去摸马,结果被马扬起的前蹄给吓回去了。
“这两匹马可真带劲儿啊,骑着它想必和骑着香夫人一样过瘾吧?”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
“好狗不挡路!”银吉把头从车窗里探出去,冲车夫喊,“用鞭子抽!再不让开,就从他们的身子上面踏过去。”
有人认出了银吉,大声叫起来,“那是香榭的马车!”
“银吉,”有人尖声地喊道,“让我去和香夫人睡一觉吧,和她睡上一觉,死了我也乐意。”
马夫扬起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抡出一串儿特殊的响声,我听见马的叫声,就知道他们准是仰天长啸,把两条前腿高高地抬了起来。车厢跟着摇晃,银吉抱住了我,我凑到窗边往外看,人群并未散开。
香夫人拿了一把铜钱,让银吉朝马车后面撒,这才把人群引开。
马车终于又向前驶动了。
还有人把刚拣起的铜钱朝马车扔过来,有两枚穿过窗帘掉到了我的脚边。
“捎上我吧,我也是有钱人。”我从车窗伸出头,看见人群中一个人笔直地张开双臂,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十”的形状。浓雾般的灰尘,在我们的马车离去之后,淹没了酒客们的身影。
虹桥书吧bsp;第13节:金洙(1)
金洙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生病,会毫无缘由地晕倒。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爱吃饭。算命先生提醒香夫人,家里阴气太盛,我的胸中胀满虚火,于是,金洙被带到香榭里来了。
金洙来的那天,银吉正好过五十岁生日,他是被盘瑟俚艺人太姜带来的。太姜说唱了他母亲的故事,银吉和仆人们哭成了一团,那个下午,香榭里飘荡的空气都有一丝丝的咸味儿。
“金洙的母亲有着比百灵鸟还动听的歌喉,”傍晚时分银吉给我洗澡——我在花园里的草丛中睡着了,错过了那场盘瑟俚说唱——她的嗓音因为哭得太多带着浓重的鼻音,“命却比黄连水还苦上几百倍——”
这个比我大一岁,个子比我高出半头的男孩长得十分迷人,我总是趁夜里他睡着的时候,去偷他的衣服。等到第二天早晨,他就要光着身子跑到我的房里来找我要衣服了。我喜欢让金洙穿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一到了他的身上,全都变得紧绷绷的,裙子下面露出他的小腿和比我长出一截的脚。我还喜欢把带着露水的桃花摘下来,把花瓣贴到他的嘴唇上去。我对他说等花瓣干透以后,他的嘴唇就会变成桃花的颜色了。金洙说话时噘着嘴,很慢很慢地出气,惟恐把嘴上的花瓣弄掉的样子真是好玩极了。
金洙在香榭只呆了几天,就发现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木廊台上透过拉开的拉门往里看。有一天刚吃过饭,他拉住我让我跟他跑,我们穿过长长的木廊台,跑过了一片草丛,一直跑到花园里最粗的那棵槭树的树底下,躲在一丛花枝的后面,那地方除了树上的小鸟,谁也别想看到我们。
金洙拉开上衣的系带,从衣服里面拿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匙米饭、一块泡白菜、一小块打糕和一小块醮了辣椒末后烤熟的黄太鱼干。
“吃了这些东西,”金洙对我说。“你就不会和鱼刺一样瘦了。”
我气还没喘匀呢,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春香你到底做了什么?被大人罚得整天没有饭吃?”
香夫人曾经送给我一个用金丝编的小笼子,每年夏天,有时是香夫人有时是银吉,会陪着我到花园里捉萤火虫儿放进小笼子里,这些萤火虫儿白天很难看,但一到了夜晚,它们就会发出一闪一闪的光亮来。
金洙托着偷出来的饭,对我说的那些话,就如同那些萤火虫儿一样,钻进了我的肚子里。我的心被他的话弄得一闪一闪的。
那天下午,是我第一次品尝粮食的滋味儿,我惊异地发现米饭、打糕闻起来虽然平常,但咀嚼起来却能渗出淡淡的甜味儿。泡白菜我吃了一点点,上面的辣椒像烧着的火炭末,把我的舌头烤得又热又疼。黄太鱼干我只是闻了闻,它的咸腥味儿让我恶心,我把它还给了金洙。
金洙又高兴又惊讶,“这是很贵重的东西,你居然不爱吃?”
那一小块黄太鱼干被他吃得精细极了,他先用舌头把上面的辣椒末芝麻末舔干净,然后用手把黄太鱼干一点一点地撕开,金洙举着撕得比糊窗的苔纸还要薄的鱼肉片对我说,“这种黄太鱼干是在冬天晾的,倘若你不着急吃的话,可以把它撕成一百层。”
从那天开始,金洙每天都从自己的饭菜里面,偷出一点儿来带给我,我的胃口被他喂得一点点地大了起来,有一天我甚至吃下了一大片油炸的姜米果子。金洙用手托着腮,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当我把最后一点吃完,他很认真地对我建议道,“春香,下次吃姜米果子时你要吃快一点儿,你吃得这么慢,我简直要被自己的口水淹死了。”
我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且变得喜欢起粮食来了,花瓣草汁成了我的零食,为了报答金洙,我把以前我爱吃的花瓣摘下来给他,他刚咬了一口就吐出来了,很粗鲁地推了我一把,含着眼泪说,“就算你从此以后想把我的饭全吃掉,也不能把我当成兔子喂呀。”
那天整整一个下午,我在哪里都找不到金洙。那是我一生中最惶恐的几个时辰,我怕他和以前在香榭里干活的女人一样,因为说话太多、爱偷看、和别人吵架或者手脚不利落,从香榭里消失掉。当时我想倘若金洙从此变得再无影踪的话,我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我翻来覆去地这样想,天色变暗后,金洙到木廊台上来找我时,我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
“金洙,我再也不让你吃那些花草了。”
在我拉他的时候,金洙用衣服遮挡着的一只装了冷面的碗摔到了离我们好几步远的地方,冷面撒了一地,冷面汤把我们的衣服全都弄脏了。
金洙吓得浑身发抖,“这下完了,倘若被人发现,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和我一起偷泡菜吃了。”
“为什么要偷泡菜吃?”金洙跑过去拣碗,我跟过去拉着他的袖子问。
我是从来不吃泡菜的,那上面沾着辣椒末。而且平时都是装在缸里在地窖里放着。
“为什么你喜欢偷东西?还喜欢吃那么辣的东西?”
“我说过我喜欢吃吗?拿泡菜当饭吃,肚子里凉冰冰的,嘴里又干巴巴的老想喝水,”金洙的眼圈红了,“你看我的肚子都像西瓜那样鼓起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吃?”
金洙一边哭泣,一边把冷面抓回到碗里,“倘若我不吃泡菜,你哪来这么香的饭菜吃?”
我这下子明白金洙的意思了,我心里的萤火虫儿又变得一闪一闪的了,我哭了起来。
→虹→桥→书→吧→bsp;第14节:金洙(2)
我一哭,金洙立刻就不哭了,他拿着冷面过来哄我。
“别哭了春香,虽然汤洒了,可是冷面还是很好吃。”
我抬手把他手里的冷面碗打翻了,这下子金洙气极了,他的手扇扇子似的,在我的脸前扇来扇去地扇了半天,最后他把手放下,指着我的鼻子说,“早知道你这么坏,当初我就不给你偷东西吃了,让你还像一只虫子那样,啃草吃花。”
银吉和香夫人差不多是一起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金洙一看见香夫人的身影,脸色立刻就变了,即使是用新鲜的粘白玉米浆,在那一刻,也不会比金洙的脸色更白。
“这下好了,我又要被送回天音楼去了。”他喃喃自语。
他被我握在手心里的手指变得凉冰冰的。
“——是我偷的东西,不是春香。”
“什么?”银吉没明白怎么回事儿。
我拉住了银吉的手说,“银吉,我和金洙快饿死了,我们想吃饭。”
“春香,”银吉蹲下身子,抓住我的胳膊问道,“你再说一遍?你说你想吃什么?!”
“金洙把他的饭都给我吃了,他饿坏了,去地窖里吃泡菜,还喝了好多凉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银吉你让厨房里的人给我们做饭吃吧,求求你了。”
“你听见了吗?”银吉抬头向香夫人望着,“春香说她想吃饭了。”
“恐怕她已经吃了一段时间了。”香夫人微笑着说。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把头发都想白了,也没想出让春香吃饭的主意来呀,”她扭头看着金洙,“金洙,你对春香做了什么?”
金洙“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说,“我不是故意要偷泡菜吃的,我只是觉得春香没有饭吃,太可怜了。”
银吉大声地笑了,她用一种很滑稽的姿态朝厨房那边跑去的时候,还在一直笑着。
香夫人把金洙拉起来,用两手把他脸上的泪水擦拭掉,“金洙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做了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呢。”
金洙看着香夫人,他那副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的样子活像一条浮在水面、直瞪着眼睛的鱼。
那天晚上天底下好吃的东西全让厨师摆到小饭桌上来了,除了香夫人以外,香榭所有的人都聚集到餐室里来看我吃饭。他们睁大眼睛看热闹的样子让我提不起吃饭的兴趣,而金洙目光发直,魂不守舍,饭桌上的好东西也治不了他的呆病,那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半夜时,金洙到我的房里来了,他钻进我的被窝里抱着我,心事重重地问,“春香,香夫人真的是你母亲?”
“当然了。”
“她是你的母亲,你为什么还叫她香夫人?”
“你们都叫她香夫人,连银吉也这么叫她,我为什么要叫她别的?”
“——说的也是。”
我们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金洙突然坐起了身子,他用两根手指抚着自己的脸颊,对我说,“刚才,香夫人的手是这样摸我的,对吧?”
“对。”
“春香,”过了一会儿,他又坐起来问我,“你肯定看见香夫人摸我的脸了,对吗?”
“对。”
“不是我做梦?”
“不是。”我用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香夫人就像我摸你这样,摸了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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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小单(1)
小单
金洙来到香榭的那年冬天,有一天早晨银吉出门办事,回来的时候,她从马车上领下来一个破衣烂衫,光着脚板的女孩子。
我和金洙在花房里面玩,管花房的两个女人没看见我们,她们只顾议论着刚刚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孩子。
“她父亲是个什么大盗,去年就被官府画了像,贴得到处都是。谷场开市的时候,我在瓷器店外墙上见过的。那个人长得瘦巴巴的,眼神倒凶得像一把刀。”
“听说是要发配到阿吾里去服苦役?”
“可不是。那个地方夏天热的要命,经常有瘟疫,冬天一夜大雪就能把人住的房子埋掉,鸟兽都绕着走呢。听公差们讲,犯人在那边,冬天要砸开冰河捕鱼,夏天要进山伐木,从来没听说过谁到了那样的地方以后,还能活着回来的。”
“真可怜呐——”
“看你说的什么话?他们做下了丧尽天良的勾当,活该遭这样的报应。”
“孩子可怜呐。”
“你算了吧。先是歌伎的儿子,然后又是小偷的女儿,一个接一个都住到香榭里来了。虽说香夫人的名声不怎么样,但论起吃穿,整个南原府,哪里能找到比这里更享福的地方?”
我和金洙拉着手躲藏在一排水仙后面,她们说到“歌伎的儿子”时,金洙松开了我的手,垂下了眼皮。
她们转过一排花架,过来浇花时发现了我们。
“春香小姐——”
金洙把脸扭向一边,不看她们。
“我要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告诉香夫人,她会把你们赶出香榭的。”我大声地说道。
“千万别,”一个女人立刻俯下身来,把脸伸到我的面前说,“春香小姐,我们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敢了。”
“金洙生气了,我不能饶了你们——”
金洙扭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珠被花房里的绿叶晃成了绿色,他闪着绿眼睛对我笑了一下。
“哼,”另一个女人眯起了眼睛,她扯了一把同伴,把她从我面前拉开,目光冰冷地直视着我。
“我倒要问问春香小姐呢,不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鬼头鬼脑地躲在这里干什么?”她四下看了看,“想偷东西?!”
“我们在看花——”
“看花可以让我们把花送到房间里去呀。”她盯着金洙,“这个歌伎的儿子原先呆的可不是什么体面地方,拉着春香小姐躲在这里,是想给她讲一些下流事情吧?”
我和金洙愣住了,这个厉害女人把两条手臂掐在腰上,好像一把大剪刀戳在我们面前,而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我们玩的“凿栗子”游戏那样,敲打在我们的额头上。
“香夫人把歌伎的儿子带回来,是要好好管教的,倘若他想偷东西,还拉着春香小姐来作掩护,或者想用不体面的事情教坏春香小姐,果真如此的话,想想看,香夫人会像赶苍蝇似的赶走谁呢?!”
“你胡说——”我叫了一声。
“虽说春香是香榭里的小姐,可是小姐也有小姐的规矩,随便到不应该来的地方——”她俯下身子眯眼看着我们,压低了声音,“我都猜对了是吧?你们是想做坏事的吧?”
“我要把你讲的话告诉银吉——”
“好啊,银吉肯定会来找我对质的,到时候,看我们谁能说得过谁。”她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你还不赶快去?”
金洙拉着我往花房外面走时,女人的笑声像打雷似的,追赶在我们的身后。
“我要去找银吉。”我气恨恨地说。
“算了吧春香,她是个泼妇,我们打不过她的。”
“什么是泼妇?”
“就是牙长得难看,话说得难听的女人,”金洙低头时,连肩膀也跟着耷拉下去了,“我母亲以前在花阁里时,常常受泼妇的欺负。”
“她们说你是歌伎的儿子,歌伎又是什么?”
“就是歌唱得很好听很好听的女人。”
“那很好啊,为什么别人提到歌伎你总是不高兴?”
“我不是因为提到歌伎不高兴。别人一提到歌伎,我就会想起自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没有母亲让我觉得不高兴。”
我们边说边绕到前面的花园里。小偷的女儿站在木槿树下面,嘴里咬着手指头,低着头,向上翻着眼睛打量香榭、以及朝她围过来的人。
银吉拿出一把剪子来给她剪头发,她使劲儿地摆了几下头,把银吉的手甩到一边去了。银吉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一下子就把她的脖子打硬了,她的头一动不动的。
我和金洙笑了起来。
银吉手里的剪子嚓嚓地响,小偷女儿的头发一把一把地被剪下来扔到了地上,比花园里的枯草还要难看。我和金洙走过去时,银吉扭头冲我们喊了一声,“你们不许过来,她身上有虱子。”
“什么是虱子?”我问金洙。
“就是比小米粒还要小的黑色虫子,在人的身上爬,”金洙用手指尖在我的腋下挠了挠,我缩着脖子笑出声来。“爬得人痒痒死了。”
▲虹桥▲书吧▲bsp;第16节:小单(2)
银吉剪完了小偷女儿的头发后,她的头发变得只有我的小手指那么长。银吉又把她的衣服剥光了,她的身上黑乎乎的,我和金洙连她皮肤下面包着一根根的骨头都看见了。我们不停地笑。
香夫人披了一件白狐狸皮做成的周衣从房里出来,她站在木廊台上问小偷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偷的女儿翻着白眼看她,紧紧地抿着嘴。
“我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家出身的孩子。”银吉顺手抄起洗衣用的棒棰,对着女孩子的脸举起来,“大人问话,要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回答。”
女孩子立刻张开了口,声音清脆地回答道:“父亲以前一直叫我‘赔钱货’。”
这下子我和金洙要笑死了,我们捂着肚子,差一点儿跪到了地上。
“赔钱货”使劲儿地瞪着我们。
“你们不要笑了,”香夫人扫了我们一眼,转身对银吉说,“她孤零零地一个人,以后就叫她小单吧。”
小单在香榭里吃的第一顿饭,让我和金洙大开眼界。她看上去和柴禾棍儿差不多粗细,却好像长了一个比牛还大的胃。大人们一不留神,小单就用手抓着饭往嘴里塞。我把这事儿告诉了银吉,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杀鸡时银吉让人留下了苦胆,她只要有空,就提拎着小单后背上的衣服把她抓进药房,把小单酷似鸡爪的双手摁在苦胆汁里泡上一会儿。
我们很快就发现小单很爱生气,她生气时用力地瞪着眼睛,有时,会瞪到两个黑眼珠同时朝着鼻梁凑近。这可让我和金洙高兴坏了,小单不生气时,我们也千方百计地惹她生气。
有两次,我们在小单的饭碗里掺上了白沙子,她吃饭时总是特别着急,恨不能把脸埋进饭碗里,根本不往饭碗里细看。第一次吃到掺沙子的饭时,她把满嘴的饭吐了出来,弄脏了吃饭前餐室里刚擦好的草席,在厨房干活的一个仆人拎着她的耳朵把她臭骂了一顿。第二次,沙子把小单的牙龈硌出了血,她很没记性地又把嘴里嚼的东西吐了出来,银吉刚好端着酱汤过来,扬手给了小单两巴掌,打完才发现她出血了。
“怎么回事儿?”银吉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打的?”
“他们在饭里下毒。”小单用手背擦血,另一只手指着我和金洙。
银吉看了看小单的饭碗,目光严厉地打量着我和金洙。
“不是毒,是沙子。”我轻声说。
“以后再做这种混帐事儿,”银吉在我和金洙的脸上各拍了一下,“我就用火钳子把你们的指甲一片一片地掀掉。”
我和金洙捂着脸嘻嘻笑。
小单瞪着我们,两只眼珠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对到了一起。她的头发还没长到能扎起来,脑袋看上去像是个乱线球,虽然每天早晚洗脸一次,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黑乎乎的。小单就像一个好玩儿的怪物,想不对她发笑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小单没有自己的衣裳,银吉拿我的旧衣裳给她穿。她刚把一件衣服穿上,我就对她说,“这件我要自己穿的。”等她换了一件,我又说,“这件我也要自己穿的”,每天早晨,我都让她换上十套八套衣服才肯罢休。有一次小单被我惹急了,把脱下来的衣服摔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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