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鼓声，将沉浸在个人思绪里的我拉回现实。鼓点规律而又富有变化，其构成方式，自然并非我这刚从乡野被带过来的小女孩能理解。看看周围其他人，也都是一脸茫然。鼓声持续，渐强。
站在神殿四围的祭司们，开始顺着鼓点齐声唱念：「启蒙典礼开始！恭迎姬宫大人！」啊，原来击鼓的也是她们。
神坛背后，有人拨开帷幕，走到坛上。那人一站定，所有的鼓声顿歇。就连香料的烟气都瞬间消减，让我的视野能变清晰，但从鼻尖嗅到的香气，却愈加浓郁。因那人的上台，整个大厅里，充满了某种不可言传的迷醉感。
我望向神坛上那人。与神殿四围的祭司们不同，那人身姿挺拔，衣袍上并无任何象征位阶的多余赘饰，而只是一身素白。看来……此人就是姬宫大人了。来这里的路上，听得两位使者提起，在整个祭司团中，惟有姬宫大人有资格如此穿着。我慢慢将视线上移。衣领与脖颈交汇之处界限分明，纯白素衣衬得她深棕色的肌肤越发紧致而富有光泽。怪了，分明这国家的人肤色都是如此，为何我却觉得在她身上，这肤色如此迷人。我继续视线上移，想看清她的面貌。
……看到她脸庞的一瞬间，我的意识暂时停摆。
那是我当时，作为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女孩，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也是我后来，经历了至少数万年的轮回转世，见过形形色色的众生相之后，仍然在心底认为是最美的一张脸。光洁的深棕色肌肤，精细的五官，碧绿的眼眸，褐色的大波浪卷长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啊，不对，要讲的不是这些，这些有什么打紧，若不是因为她出众的灵魂，有了这些不一样是庸脂俗粉！要命的是她的神情，神情！透过这张脸，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几何，似乎二十五六许，又或许四五十开外，又或许更接近真相的说法是，她从来不被时间束缚。仿佛盛开在时间之外的一棵白玫瑰，任世事沉浮变幻，始终散发着永恒的芳香。
我彻底醉倒在这芳香里。
不，不只如此。在她的面容上，我似乎能够看到万物。从未有人类之先，星辰的诞生与排列，到大海的波浪起伏，到人心深处最幽微最隐秘的感情，似乎所有一切，都包含在她的面容之中。但是，这面容之中，不包含仇恨，不包含恶意，不包含敌对。仿佛这张面容存在，就无言地有力证明了，除了我们所处的衰败凋零的世界，另有一个更加纯净诗意的永恒世界。
自空寂中忽然传来人的语音。
刚刚是过了多久在现实中或许只有短暂的瞬间，在心智中却似过了数千亿劫。
回过神的我听下去，将我从这「刹那永恒」中唤回的，原来是姬宫大人的声音。她的声音也特别，如其容貌一般，是种香醇而迷人的低沉。她的话语声分明并没有特别响亮，调子也没有特别提高，却自有种坚定的威严在其中，教人不得不听。奇妙的是，在我听来，她话音如海潮，如夏日阵阵雷鸣，仿佛蕴含了世间所有的声响。听她的话音，在我正如听到世间万象，感受自己被这世上所有的爱与坚定包围环绕，所有的恐怖与恶意都远离，不可能穿透这话音的牢固屏障。
但她真正在说的，只不过是启蒙典礼常规的欢迎辞罢了。
启蒙典礼是为我们这些新被带到祭司团的女童举行，接受过启蒙仪式的女童，从此便正式成了祭司团的学徒，开始进入日常的修习。修习期时长不等，或长或短，全以能否完成必需的功课决定。待修习期满，经团中长老们审议，便依个人专擅的方面，分派到不同的职务和不同的位阶上去。例外情况是，若在距离启蒙仪式已过十二周年时，仍未能完成修习，那就得去做神殿里的勤杂工，既不能担当任何祭司职务，却也终生不能离开祭司团的领地。
这些事，并启蒙典礼举行的种种细节，我们这些女孩子，在进到祭司团后，被称为「洁净期」的这开头十二天里，已经听得教导我们的数位长老祭司提点过多次。
「洁净期」这一名词本身，自然也是长老们告知。这段时间对所有女孩子而言，都颇为忙乱。无论被带到祭司团之前，是如我这样出身乡野也好，或者出身城市匠人家或者商家也好，或者出身贵族家庭也好，过去的身份同到来时穿的衣饰一样，统统都得抛弃。换上团里准备的长袍，梳起被称为「姬发式」的祭司团专属发型，并每日沐浴，再用玫瑰香膏涂身——据说这意味着「在神明的芬芳中获得新生」。还要日日听数位长老的说教，有关祭司团的高贵历史与重要意义的简述，有关启蒙典礼的各项仪式说明，有关成为祭司团的学徒之后，要注意的进退规矩……统统都得在这十二天里记下，并且反复演练，务求不出纰漏。
若是寻常的小孩子，平日里被野放惯了，突然加上这样的种种要求，怕是少不得要适应一阵子。可我们不同，终究是流淌着「神的血脉」的女童，就是如我这般出身乡野，来到祭司团之前未受过任何像样的教育，要应付这些，倒也不在话下。我连日来冷眼看着，虽然诸事繁杂，又有长老们严加看管，甚少给女孩子们留下什么玩耍的时间，她们倒也一样能很快找到自己的同伴，两两三三地聚成小圈子起来。
我则是照样孤身一人，跟谁都不远不近。原先在家时就是这样了，人类之间的交往，常常让我感到迷惑——选择朋友，跟朋友亲近是为了什么呢要论人的本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固然是不同的，但是却不可能有什么高低之别，既然如此，亲近一个人或几个人，更加关注他们，却疏忽了其他的人，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可是，现在面对姬宫大人，我感到一向自诩的这种「平等心」开始出现了一丝动摇。世界上竟有姬宫大人这般人物，实在是超出我的所有想象。如果能够跟姬宫大人亲近，那会是既让人冀望，万一实现了又会感到太过美好以至于如同梦境的，幸福吧……梦境么……我不禁眨了眨眼，猛然想起一个萦绕我多年的梦境。
……总是在半醒半寐间，我听到如海潮般的话音在呼唤我，说是要我耐心等等，再长大些时候，一定有人来接我，带我到我应该在的地方去。每当我试着问询这声音是谁，它又总是避而不答，只说见面时我自然知晓。我再试着追溯，那声音便彻底消失。若是在这时醒来，我总能闻到，身边飘浮着某种醉人的香气。当时的我，尚分辨不出这香气是什么。
咦那香气……可不就是当下大厅里正散发的白檀玫瑰的气味梦境的回忆与当下的现实重合。难道多年来在梦中呼唤我的，就是姬宫大人吗
正思索间，她话音已落。她望向台下，目光从每位女童脸上扫过。她眼光扫向我时，我的心脏似乎跳动得更加剧烈了。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或者说纯属我自己的臆想，她的眼神似乎在向我说：「是的，是我。终于见面了。」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本该是严肃认真对待的启蒙典礼，我都是敷衍着跟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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