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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

作品:妹头|作者:星辰之光芒|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1:08:25|下载:妹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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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大的母亲就是这样,你可以说她会做人,会做人有什么不好?会做人终究是她照顾别人,别人受益于她,和她在一起,你就会感到放心,舒服,愉快。那时候,寂寞的我,总是不识相地在任何不适宜的时间里,出现在她家,找阿大阿二做伴。她从来都对我亲切、和气,有说有笑。我们正处在发育的年龄,胃口特别旺盛,却苦于时世不好,经济都很拮据。我家的情形略好些,还能有五分一毛的零用钱,我们就一起出去逛街,到合作食堂喝牛肉清汤。那汤是真正的清汤,什么也没有,可是强烈的咖喱味和味精味却使它显得味很厚的样子,能解一些馋。喝得胃胀,然后很激奋地走在马路上,互相挽着胳膊。阿大的天性十分快活,开朗极了,处在这样不安的困窘的境遇之下,依然不存什么忧虑。这大约也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处惊不变。这一种气质是非常优良的,它可使人在压榨底下,保存有完善的人性。其时,他家基本已是靠变卖东西度日。我们逛街的又一个内容就是去旧货店看她家的东西有没有售出。一旦售出就赶紧跑回去向她母亲报喜。在这样发发可危的境况下,阿大母亲还是生活得从容不迫。她每天一早就去买菜,买菜回来的路上,打一缸淡豆浆,回到家里,慢慢享用。有几次,她在马路上撞见我和阿大结伴喝牛肉清汤,吃熟菱角什么的,事后就笑话我们没口味,急煎煎的也不惬意。使得我们很感惭愧。

  有一天,阿大兴奋地奔到我家窗下,很神秘地向我展开一张五角的纸币。这可是一笔大财富,够我们享用一大阵子的了。是阿大母亲给阿大一个人的,还要她保守秘密,别让阿二等妹妹们知道。从这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划出这样一笔钱,可是不容易的,这够阿大母亲喝大半个月的淡豆浆了。其实这是在帮阿大还情,也是给女儿面子的意思。这一天,我们破例在合作食堂里要了一份两面黄炒面,再加上牛肉清汤,真是无法形容的满足。

  她家的女儿均长得清秀端正,也是得自母亲的遗传。稍成年之后,我母亲就起意给阿二介绍男友。为什么给阿二而不是阿大,是有人人皆知却不便明言的理足由。那就是,其时阿大还在农村插队,衣食无着,前途无着,阿二则分配在上海工厂里做了一名操作工,是可考虑终身大事了。这虽然合情合理,可对阿大多少是个伤害。虽然非常尊敬革命同志的我母亲,但阿大母亲还是婉言谢绝了。理由是阿大还没有朋友,阿二怎么能先有。母亲虽然遭了拒绝,但却十分服气。就这样,阿大的母亲虽然在复杂的世事里应付得很婉转,可却坚守着一些基本的原则,这些原则都是与人为善。多年以后,我母亲到沪上一家著名宾馆赴宴,见隔壁餐厅前写着喜宴的字样,新人竟是他家阿大的名字,便寻了进去。没等母亲从如云宾客中寻见阿大,阿大母亲就已迎了上来。她特意将新人引到母亲跟前,行了三鞠躬礼。据母亲说,阿大母亲竟然一点没有苍老,依旧美丽动人,穿着得朴素而得体,一点看不出是这对晚婚的新人的母亲。他们的婚礼是沪上布尔乔亚的一种,隔墙听来,没有半声喧哗,只在喜宴将临结束时,齐声唱起祝你新婚快乐的歌子。唱毕,轻轻地鼓了一阵掌,便高尚地、文雅地、礼貌地结束了。

  那医生家的,美丽的,高贵的,娇嫩的,公主般的新媳妇,在文化大革命的残酷遭际当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承受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首先担起了这个家庭涉外方面的事务。比如买菜,比如里弄里的学习。每当召集有问题的人家开会,她便提个小板凳走过弄堂,走到那弄堂拐角处,狭小的、漏风的、晒顶的、油毛毡搭建的小屋里,静静地坐着,领受着照章宣读或者即兴发挥的训斥。她双手放在膝上,脸色很平静,美丽的眼睛看着门外,并不胆怯地接受着人们好奇的注视。再比如每周四弄堂大扫除。她身穿高统套鞋,提着铅桶,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因为天寒,而在头上包一块羊毛方巾,围到颏下,系一个结。看上去就像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她看起来还相当有力,提着一桶水稳稳地走着,拿扫把的样子也挺好。再然后,她便到里委生产组去接洽活计,编织小孩子的风雪帽或者连衣裤的活计。她频繁地出入于弄堂,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但她的美丽并不因此而受损,她依然引人注目。她的美是那种会对人形成威慑的,所以也容易激起人们触犯它的危险。其实,他们一整个家都具有这样的气质,会叫人自卑而气恼。他们家说起来真没什么大事,可却惹来了大祸,恐怕就缓出于此。

  隔壁弄堂的野蛮小鬼,还有野蛮小鬼的已成年的兄长们,他们对这一家格外地垂青,几乎每晚都要上门骚扰一番,以此寻乐。他们吃过晚饭,洗过澡,吸着拖鞋,就来了。砰砰地敲着门,终究也不知是要干什么,没来由地将这家出来应付的那个训斥着,提出的责问也是不知所云,因此便无从答起,于是就是不老实,再接一轮训斥。出来应付的往往是这家的长子,他压着脾性,不得不赔着笑脸,与这伙人周旋着。有一回,周旋得火起,竟挨了那当头的人一耳光。这于他如何能受得了,向来是养尊处优,这伙人在他眼里,是与瘪三无异的。心里头是天翻地覆,可也发作不得。那当头的一位,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是个青工还是社会青年。他衣冠很整齐,足登皮鞋,样子也还不顶粗鲁,却居心叵测。这是最可怕的一个,心里不知压了有多少下流的意趣。他这一耳光打过去,便得了满足似的,再嗜嗦了几句,得胜还朝。对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这家的长子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他妈的,强盗!

  那年头,也乱得很,到处都在竖杆子,遍地烟火的样子。不久,那长子的臂膀上也套上了一个红袖章,上写某某战斗队的字样。他不无显摆地骑车在弄堂里进出,也是表明身份的意思。就好比我母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我姐姐的别着红袖章的外套挂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一样,意思是你们是红卫兵,我们家也有一个。而那长子的气势显然是刺激了邻弄的那伙,他们在沉默几日之后,再一次上门滋扰。而这一次,这家长子却早有准备。似乎,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来,现在果真来了。他很爽快地打开了大门,与他们泡着,话头很硬,使得他们不甘罢休。正纠缠不清时,弄堂里忽然大兵压境似地驶进一队自行车,来人都袖戴臂章。他们下了车便直奔那伙人而来。那伙人其实也是草包,大革命中阿q那样的人物,本来就不甚明白这家人的底细,更不知来人的来头,立刻就缩了。来人却不放过,紧着喝问。这时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高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一回,邻弄的那伙可吃了苦头,打头的那一个,因为最年长,其时就更狼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出弄堂,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气了,过后还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物。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忙碌的样子。可是,弄堂里那些年长的住户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苦头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深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发现,老医生夫妇俩已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场的是二子,三子,大媳妇,还有二子的刚显出身孕的妻子,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子媳们咬定一个不知道。从中午到晚上,人们已吃过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邻弄的那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出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壁中学的操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子媳。中学的操场很快就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进了操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子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出家门。壅塞在弄堂里的人们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走过去。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

  我们弄堂里的老住户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说。这晚上,邻弄的那伙耀武扬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皮带。他们是医院造反派所发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可是,那孩子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子媳做出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强行迁进几户人家,都是来自城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强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事,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高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弄堂里来,不得已到派出所讲道理,没道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子单位又来逼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逼迫得急了,他绝望地吼道:不去!半条弄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发作,送去医院,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妻子肩上,看她忙碌地进出弄堂,四处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壁脚,听见这对年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子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后来,她竟哭了起来,似乎有着万般的难处。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庭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上,体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寻找上海

  寻找上海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其实,要追究也很难,这样的地方与现实联系得过于紧密,它的性格融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它对于我们太过真实了,因此,所有的理论性质的概念就都显得虚无了。我真的难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杂芜的个人生活掺和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是带有隐私的意味。

  不过,在十多年前,我还意识不到这些,或者说,还没有碰过壁。在当时的寻根热潮的鼓动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图要寻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寻根朋友们骑着自行车沿黄河而下,听年逾古稀的老人讲述村庄的历史和传说。还有些寻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队落户的时期,就已被民间的习俗吸引,如今再回过头去发掘出其中的涵义。更有的是学习考古的专业,得先天之便利,首先进入了发源的地域。与他们相比,我的寻根,就显得不够宏伟。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浅近,当这城市初具雏形的时候,已到了近代,它没有一点古意,而是非常的现世;二,我的寻找缺乏浪漫气息,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阅读资料,因为它的短暂,还不及留下遗迹,即便有遗迹,也即刻淹没在新的建设之中。这个诞生于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之地,它的考古层在推土机下,碾得粉碎。我只有,阅读资料。

  可我没有方法。我从一位杂揽掌故,索引,地方志,图书馆学的老先生那里开来一张书单。书单上有:《同治上海县志》(四本),《报国上海县志》(三本),《上海市大观》,《上海轮廓》,《上海通志馆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资料汇编》(二本),《上海旧话》(二本),《上海闲话》,还有收藏于徐家汇藏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业远还没有注意到这城市的旧闻旧录,这些书完全是被遗忘的神情,破旧,纸张黄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并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册被人借阅了,便再没有第二册可提供了。阅览室严禁携带墨水笔,防止墨水洇染了书页。所阅书籍闭馆前全交到管理员手中,第二日去时再提出来。在这样专业化的管理之下,坐在这一堆书前面,我却不知该从何入手。打开每一本书,都觉得不是我要的东西,而我要的东西,则又变得迷茫起来。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着,并且抄写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建筑,古迹,民情民风和轶闻。可这些东西没有使我了解这城市,反而将我与它隔远了。阅读志,也使我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如何才能与上海这城市联系起来。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围的人,他们也对我生出困惑来。有一位老者见我在勤勤恳恳地抄写上海俚语,就问我是不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问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只能羞愧地摇摇头。对这城市的感性被隔离在故纸堆以外,于是,便彻底地丧失了认识。

  有一段关于上海地质形成的概述倒还与我的寻根思想呼应,是这样写道的:在漫长的地质时期,上海曾经历过多次海陆变迁。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上三叠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七千万年前的中生代后期,岩浆沿着今松江县西北部一条东北一西南走向的断裂线涌出地面,经过风化侵蚀,形成后来人们称成为…云间九峰…的山丘,新生代第四纪以来的二百万年中,上海地壳总趋势是脉动式地下降,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叠的古三角洲。冰期过后,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地复被海水所浸没。今上海中部偏西,一条西北一东南走向的岗身地带,是远古上海的海岸遗迹。这一段有些像诗,它给上海增添了史诗的色彩,使这个城市有了一个远古的神话时期。

  现实的日常生活却是如此的绵密,甚至是纠缠的,它渗透了我们的感官。感性接纳了大量的散漫的细节,使人无法下手去整理,组织,归纳,得出结论,这就是生活得太近的障碍。听凭外乡人评论上海,也觉得不对,却不知不对在哪里。它对于我们实在是太具体了,具体到有时候只是一种脸型,一种口音,一种气味。

  有一种脸型,它很奇怪地唤起我对某一条街道的回忆。这也是同个人经历有关的,我在那条街上长大。自从我能够独立地出门,就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用我的有限的零用钱,在沿街的小烟纸店里买些零食。这些零食放在一个个玻璃瓶里,包成小小的三角包。那些零食,无论是萝卜条,还是橄揽,或者桃板,芒果干,一无例外地都沾着甘草,甘草带着咳嗽药水的甜味。我实在吃不出有什么好的,可是我还是要去买来吃。这好像是这条街上的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她们勾肩搭背地,走到街上,买零食吃。很多年以后,我又来到这条街,街上的景象已经大变了,可是迎面走来了一个女人,她长着那种鼓鼓的椭圆脸型,眼睛略有些暴突,下眼睑挂着囊袋,嘴是有些外翻的厚嘴唇,这种脸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但也不会十分地苍老,它看起来总是中年偏上的样子。这脸带着些凶相,不是威严,而是凶。这在某种程度上,表明着她的身份。她不是职业妇女,却也是谋生计的女人。她不是像家庭妇女那么贤淑的气质,也不像那些上班的女性,态度郑重和矜持。她是,怎么说呢?她是见过世面,但有着偏见,涉足社会,又守着陈规。她最最合适的营生,就是街面上的小烟纸店的女店主。这类小烟纸店,是将自家的街面房子破出墙来开的张。这条街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豪华的商店间着民居,在商家背后,就连着深长的入口庞杂的弄堂。这些小烟纸店挤在繁华的街市里,却一点不显得寒谗,相反,它们很坦然。店堂后面,往往是店家的灶间,夹了一架木扶梯,可上二楼。二楼很可能只是个阁楼,便是他们的居家。他们常常在店堂里开饭,这种脸相的女人就端了饭碗来做生意。

  这种脸相有时还会呈现在男性身上,就是某一条弄堂口的,出租小书摊的老板。他很精明地将他的小人书,一本拆成两本,甚至三本。因为借回家看要比当场看贵,所以在他的木头打的书架底下,两排矮凳上,便坐满了看书的人,大多是些孩子和年轻的保姆奶妈。他的形象还要粗鲁一些,带着些北风,穿着就好像一个拳师的行头。黑色对襟的褂子,勉裆裤,圆口鞋。他的眼囊还要臃肿一些,嘴唇也更厚,推着平头,一看就知道出自路边剃头挑子之手。他斤斤计较,决不允许你在书架上挑拣过久,要就租,要就不租,要想在挑拣时偷偷看完一本,没门!收摊的时间一到,他便飞快地从人手里抽走小书,不管你看完还是没看完,想再看,要就借回家,要就明天再来。他清点小人书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果贩子在清点他的桃子或者梨。他有时甚至会为了一本借阅过久的小人书追到小孩子的课堂上。他的口音里带着鲁音,但他决不属上海那些来自山东的南下干部,风范大异。说起来,和那开烟纸店的妇女也是大异,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是一路的脸相,一种小私营者的脸相。

  另有一种脸相,是较为劳苦的。这是瘦型的,越人的脸相。眉棱较高,眼窝略深,颧骨突出,嘴唇薄而宽,下唇有些往里吸,下巴则向前翘,俗话叫做抄下巴,它大多是长在老年男性的脸上,带着焦愁的表情。带着这样的脸相和表情,忽匆匆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上身前倾,双臂便自然而然地伸向后方。这也是这条街上的一个名人,小学生们刻薄地称他作全身运动,因他走路的姿态颇似广播体操中全身运动的那一节。他总是在街上奔走,为了不让人挡道,他就在人行道底下,又正是逆行的方向,于是便在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边上危险地走着。这情景带着一股忧伤,而这条街,真的,真的有着一股忧伤。他操的也是弄口生涯,是一眼老虎灶,正式的名称为热水站。老虎灶烧的是烟煤,于是弄口便被熏得漆黑,好像是一个黑洞,弄堂里的生活也显得得没有希望了。冬天的季节,暖和的星期天的午后,就有人来喊水,他挑一担热水跟了送去。热水盛在木桶里,从盖口和桶缝里漏了出来,滴滴答答地一路过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楼,甚至三楼,他就担着水走上楼梯,将水倒进已经擦洗干净的白磁浴盆里,这种午后,有一种起腻和清爽夹杂在一起的气息,好像将房间里的腌臜和隔宿气都抖落到街上来了。他和他的孙子就睡在老虎灶顶上的搁板上,过街楼的底下,只有半人高,连坐都坐不直。因此便看见那孙子俯在枕上写作业。他孙子不完全像他,却很奇怪地与另一条弄堂里的某个孩子是同一型的。

  他同他的爷爷一样,也是瘦型的脸,却不如他爷爷的端正,并且个性化。好像在遗传中受到了一种不幸的影响,他的轮廓有失均衡。脸型是窄长条的,中间部分回了下去,鼻子则有些大。鼻梁倒是直挺的,全靠了它,整个面相才不至于塌下。下巴也是抄的,却比较长,就有些夸张,加上倒挂眉和抬头纹,不由地有些滑稽了。又不是叫人愉快的滑稽,而是有些伤感的,就像悲喜剧里的人物。他是个沙喉咙,听起来声音便苍老着,更增添了悲喜剧的效果。他在这弄口长大,夏天里就穿一条短裤,脚下趿一双木展,劈里啪啦在街上奔跑。这条马路的主人并不如人们以为的,是那些摩登的男女,其实他才是。还有公用电话间里喊电话的阿跷,对面平安里的大头。阿跷是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就是无业青年,里委照顾在电话间喊电话,由于脚不好,他总要等电话条子积起一迭,再去一家一户地叫。对方要是有急事,就生生给耽误了。大头是个低能儿,头特别大,他从早就坐在弄口观看街景。他们都是这条街上明星一样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渐渐的,他们的脸就变成了这条街的标志一样的东西。

  方才说的,另一条弄堂里与这老虎灶孙子同一型的那孩子,其实已不是小孩子,应该是个少年。他的手脚都有病,似乎是软骨症,或者叫佝偻病。他的脸型也是那样瘦长,疏眉淡目,下巴也很长,却不是抄下巴,而是地包天。他的声音与那孙子正相反,又高又尖,像个聒噪的女人。他就是这样,甩动着畸形的手脚,尖起喉。咙,在弄堂里追逐着小孩子。他显然是没有发育好的少年,这条街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没发育好的孩子?并且,好像都是由他们在撑世面。他们的面相上,带着疾病,风湿,缺乏紫外线和营养的症状。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的小的脸架子,颧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发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油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的姿态,同时,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的,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和了是你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家庭主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人们述说着她早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硬要我吃,我怎么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淡漠了。也正因为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这条街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生活像水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

  那时候,这条街上的脸相是很丰富的,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并且每一种脸相就附带着一种特别的行止,这就加强着它的与众不同。比如,那种窄额下,脸颊从高颧骨向下巴处收拢,嘴有些撮起的男人,一律梳着光滑的分头,衣着挺刮,皮鞋锃亮,他的儿子必是叫约翰,或者查理一类的外国名字。那些轮廓有些欧化的女性,通常总是这条街上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是由谁来评定的,但这称号却被人们认同了。另有一类能与之竞相比较的,是称为黑牡丹的女性的脸。黑牡丹的脸型是比较含蓄的艳丽,通常是小巧的鹅蛋脸,面上有笑靥,上眼皮略有些肿,就像戏台上特意在眼皮上打点胭脂的旦角。这种面相似乎比前边那种欧化的脸型,更容易和一些风化故事联系起来,而前种脸型却是比较单纯,也比较堂皇,不像后者那样,带着些暧昧的气息。

  后来,我离开了这条街,到了另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似乎没有这样多种多样的有特色的脸型。这很可能是因为,脸型是感性最初摄取的印象,它直接为视觉接受。而在略为成年以后,感官发育得更为深入,便被另一些较为抽象的事物所吸引。这些事物,往往是含混的,模糊的形骸,边缘渗入在空气里,于是,这里和那里,就连成了一片,它们形成了一种叫做氛围的东西。它们虽然不是物质性的,但它们却具有着更大的影响力。它们有着一种溶解的性质,将一些有形的溶为无形。

  在最为静谧的午后时分,这种称作氛围的东西显得极为突出。在那种住宅的区域,又不是交通干道,所以连车辆都是少的。静谧中,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在街角转弯。在这样的静谧的,窄细的,蜿蜒的,林荫布道的马路上,却设有两路无轨电车。它们均是从西到东,贯穿了这个城市的街面。它们将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街区,领略各路风光。这时候,它们在这个安谧的街角转了弯,驶上一条更为窄细的马路,简直是人迹罕至的。梧桐树叶间闪着阳光,掩隐着一扇扇黑铁门,门上有着镂花,可见里面整齐的房屋。铁门和铁门之间的墙,是奶黄色,砂粒面,吃了光,颜色就变厚了。电车好像进人了私人的领地,进到隐秘的生活里面。电流的嗡嗡声,还有转弯时的叮的一声,带来了些外面世界的活跃。但由于这里的隐秘的缘故,这些声音就好像包了一层膜似的,是隔世的。电车转过弯,穿过那条更加离世的小街,再转个弯,就驶上了前面的宽平的大马路,速度也略微加进了。那叮叮的声响,也更明快了。这样的静,却决不是寂静,而是带着午休的性质,做着些浅梦,半睡半醒中听见电车叮的一声。这还是入神或者说走神的时分,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走。所以这条街就像是罩了一个白日梦,带着膝陇的笑意和花影。再过些时,学校就传出了眼保健操的音乐。这音乐在忙碌的上午并不显,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来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静谧却是氤氲的质地,它将突兀的事物的边缘洇染与柔和了,所以事情就有了铺垫,一旦来临,反有着水到渠成的效果。音乐就这样起来了,行云流水的旋律之中,间着清脆的叫操的女声,她的声音不是将午酣警醒,而是使得有些迷茫和惘然。这城市由于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传到学校的眼保健操的乐声。它们在同一时刻响起,就像欧洲城市上空的钟声。大约是高音喇叭的缘故,眼保健操的乐声总是来自高处,有一种俯瞰的姿态,在屋顶上流连,飘扬。午后,在此,便悄然结束。

  相反,夜晚却不是那样静溢的。它也静,但静里却带着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东西泛了上来,还有些沉渣烂滓泛了上来,它带着涎水的气味,梦呓也变得大胆而恐怖。野猫出动了,就像这城市的幽灵似的,从院墙上无声地疾跑而过。它们往下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么柔软地一顿,特别叫人心里腻歪。那些夜归的脚步声,嚓嚓嚓的,携裹着一股肃杀之气,还有敲门声,也是气咻咻的。还有一种是忘了带钥匙,于是在窗下一迭声地叫门。静夜里的人声,听起来竟是凄楚得很。深夜里,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人家啪地开了灯,这一声动静显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起,挤压成房间那样的方格的形状,就叫人感到窒息了。这么密实的鼻息,一定是有影响的,夜里不觉得,到了早晨便有感觉了。早晨的空气一点都谈不上清新,而是充斥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阳光浮在含了潮气的空气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到午后才逐渐澄清,变得清亮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晚在逼厌的空间里,更加压抑了。楼房挡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灯只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自主就蜷曲起来,偎依地挤着。神色都有些呆,做着一些木木的梦。倒是那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些,急骤的雨点带来了喧哗。人们相反感到轻松,看着窗外的闪电,发出夸张的惊叫。闪电好像击传了楼房的层层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间,哗啦啦地打开了,城市变得通体透明,夜晚便空廓起来。还有在很深的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起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地方,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这城市有一种时刻,特别叫人不安,就是早春里突然暴热的几天。人们还没从冬天里脱身,已经嗅到了盛夏的气味,真是措手不及。身上背着棉的,热是热,又不是正式的热,就没有了归宿。这几日都是凑合着过的,带着些观望的意思,看这天气怎么走下去。由于一时没有结果,心里就很燥。这几日里,树叶突然就绿了,可你并没感到多少欢欣,而是有些跟不上变化的沮丧,和疲惫。那些年轻的,乐天的,极早换上的夏装,也加强着他们的灰心。这种孤立的天气,打乱了循序渐进的节奏,也打断了承上启下的季候概念,他们甚至是会感到虚无的。好在,天又即刻变凉了,甚至比暴热以前更凉,带着些严冬的味道。这样,他们才安心下来,回到了过去的状态。气候多变的季节,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的症状,消极得很,街上多是些穿着与气温不相符的人,带着抱怨的神色,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春天就在这样的焦虑和颓唐的情绪中,度过了大半。

  黄梅雨里,那是连怨声也发不出来了。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沓了,棱棱角角软坍下来,轮廓变得模糊和浑浊。这不是湿,而是一种皮,湿还要凛冽一些。最叫人绝望的是雨停了的时候,太阳从雨云后头酒出来,照着水洼。水洼里散发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发出体味,头油味,还有衣服阴干的异味。这股子气味可真是憋闷啊!尤其是在曹家渡这类旧区域里,好天里都有着阴湿气,这时候就不谈了,空气简直成了牛皮糖。嘈杂的市面,全笼在皮罩子里,嗡嗡的,捏着鼻子说话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顶,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里卖的零头布料,也发散着阴干的异味,摸上去则发皮。人还多呢!这会子,抑郁症又都好了,都来挤热闹了。挤的大多是糕团店,还不够粘似的。还有些炒货,这时其实也都皮了,上面的酱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缝里。这时候,一股勃勃的兴致起来了,劲头粗得很呢!要能从远处看,这个伏在长江边的城市,正裹在一团浮动不安的水汽里面,顶上积散着雨云,阴霾,还有太阳的光和热。

  黄梅雨结束,就直接进了伏天,太阳突然间沙拉拉的,带了声响。抑郁症这会儿是真好了,看出去的人和物,陡然地刷新了颜色,并且构了墨线。伏天的太阳多么收燥,粘滞不清的一下子爽利起来。梧桐树叶在黄梅雨里养肥了,这时收藏了阳光,再很吝啬地洒给地面上,或者沿街的窗台上。所有的声色都脱了那一层皮,变得响亮了,还带了些金属的嚓啷啷声。那屋顶上的瓦,崩脆崩脆的,连人说话的口齿都伶俐了。本来就是齿前音多,这时候更加细和碎,而且清晰,丝丝入耳。不是说,墙面是砂粒的质感吗!这会儿简直发出绒头来了。现在热是热了,可热得很肯定,堂而皇之,酣畅淋漓。气味都是干爽和蓬松的:蚊虫香的气味,西瓜的清甜气,小儿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气味,是这城市最质朴的气味,是它的体味。不过,这时候的午后就有些昏然了,也得让它打个盹吧!热气从路面,墙面,瓦面,涌出,连最最背阴的,有着穿堂风的角落都洋溢着松爽的热气。空气里散布了一种皮肤轻度灼伤的焦味,虽然是皮肉的气味,却也是干燥爽利的。

  这街角依然是静。由于空气中的水分蒸发了,天空就突然空旷起来。于是电车的电流声,以及转变的叮一声,便散发了。有些提不住,不如以往那么集中和警醒。而与此同时,许多平时听不见的杂声,这时倒都发出了响。这响不是在齐耳的地方,而是在头顶上方,还要高远一些,营营嗡嗡的。我为什么偏捡这街角来说,是因为换了热闹的市面,你会以为我指的是市声。不是市声,而是气流从物体身上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这城市的物体质地比较坚硬,而且有棱有角,最不吃声了。小小一点动静,反射来反射去,便有了响。所以,在这大夏天,这热气就有着一股轰然的声势。随了太阳西移,热气僵了下去,汗气就起来了。这是瀌湿了草席和藤椅,再揩净晾干的汗气,夹了干草的皮肉的气味,有一点押昵气,但不是太不爽的。认真地追究,什么气味其实都是人气,有时是捂着,有时是蒸腾出来。

  初秋是性情最平和的时节,一切都有些像万劫有复地,回转过来了。墙上的砂面收了绒头,树影变得纤细,疏落有致。电车转弯的那一声叮复又人耳,学校里眼保健操的音乐适时地响起。这时的光和影是最为协调的,边缘清晰而柔和。这城市的物体本来是拥挤的,多少有些杂乱,此时倒都成了受光体,影调反变得丰富了。这时候,即便是那最嘈杂的闹市,也神定气闲的了。这城市的性子是燥的,可也爽气,说过去就过去。它内里含着一股疾疾的动力,冲过多少关隘,终于达到平衡。然后再疾疾地倾斜过去。它所以这样骚动不安,是因为它有欲望。要谈到它的欲望,你就明白了,它就不能消停了声色,就连那个街角,没什么大动作,欲望也要从电车的叮一声里露一露头。这时它是平衡的,松弛的阶段,带有些养性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