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朝奉是苏州城里一个传奇却悲凉的人物,叫他不知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一个女子有不清楚的身世,已经够叫人闲话了,偏偏又太聪明,而且听说并不美丽,所以一直没有家世好的人家愿意娶她。好不容易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才有一户姓蒋的人家要她做妾。
让他恻隐的是,据说那女朝奉是被舅母赶出门的。舅父过世,当铺的生意日渐不济,所以舅母没有替她预备嫁妆。
一个将要做人家妾室的老姑娘,相貌平平又没有嫁妆,将来的处境可想而知。
大家都说:可怜贺家当铺的女朝奉,到底是个女子,白白聪明和辛苦了这些年。原来那女朝奉在舅父过世后独立支撑当铺,显示的才干是有目共睹的。
他怜悯她的同时也尊敬她,很想帮帮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于是让沈默姑去那家当铺,用手边的一张一千五百两的银票,和老姑娘的舅母做了笔生意。他希望那位做舅母的赚了一笔钱后,就会想到给外甥女办嫁妆。
交易以一幅画做成。那幅画的题目,就叫做《竹林七贤图》……
“……现在小民已经积攒了一千五百两银子,画图由小民赎取,小民和他三年的宾主也结束了……”
他还是不懂。他清楚记得《竹林七贤图》从苏州来汴梁的缘由,却不知道余卿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余卿要提到赎取,提到结束……
“……《竹林七贤图》是先舅父遗物,不能就这么被不相干的人买走,所以……小民说过,他根本不清楚小民是谁。他不知道他的这个伙计留在他身边三年,只是为了一幅画而已……”
他不能相信余卿说的是真的。
余卿的意思是,从他们在煮泉香第一次见面开始,一切只不过是小伙计设下的局?不会,他的小伙计,怎么可能!
先舅父的遗物?难道……不会的,这当然更不可能!
“主人家不明白,尘世里总有些事情是他不该插手的,有时候置身事外才是明智选择。三年前他的善意插手,只不过害双卿又老了三年而已,双卿并不感激他。
“所以娘娘不要误会,小民不是为维护他才来领罪。小民求的是公平,一人做事一人当。
“小民虽是孱弱女子,却非胆小无用之辈,我余双卿不会做出连累他人的事情,求娘娘明鉴。”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层雾。龙立潮觉得自己和余卿之间已经隔着一层雾。
这个在自己身边同进同出做了三年伙计的人,让自己怜才却又恨铁不成钢的文弱帮手,忽然自称是——一个女子。
不对,难道他现在是在做梦?一个奇怪的梦,余卿他,怎么可能是……
平妃看着眼前的故人之后,余双卿吗?原来那个画奴留下的女儿是这个名字,这个样子……
她的个性还真像她父亲,越是临难就越是倔强,虽然身体和她母亲一样单薄柔弱。
她在保护这个叫龙立潮的男子,可是她不愿承认。
她垂着头向人说明自己不是胆小无用之辈,模样还真是让人心动啊,怪不得连龙立潮这样的男子也为她自失……就像当年那个该死的画奴为一个宫女……
平妃冷冷道:“你因为他误买了你的画,就抛开夫家定下的婚期,千里迢迢从苏州来汴梁,还在他门下做了三年伙计?这幅画促成了你们宾主的缘分,你应该很看重这幅画了。”
“没有……小民只是……因为这幅画是小民舅父所重之物……”双卿听出面前这个女人语气里的阴冷。
……我不喜欢看到两个人在我面前演戏,惺惺作态,以为只有他们才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义……
“你到底想说什么?”平妃看出对手的胆怯。
“小民想说的是,这幅画其实也是小民将来的夫家所重之物,”在平妃的厉声追问下,双卿变得冷静,“若不是因为想得到这幅画,小民的夫家不会娶一个老姑娘,所以小民才要追回这幅画。至于主人家……小民其实从未和主人签过契约,小民和这幅画,都与主人家没有关系。”
“好。”平妃点头,“余双卿,既然没有主人龙立潮指使,你当初描摹《仕女图》又是为什么?”
“娘娘也学过画,知道爱画人的心思,小民不想让此画落入不懂画的人手里,一时斗胆。娘娘若要降罪责怪,小民不敢觉得委屈。”
“你倒不亢不卑会说话。你护画有功,我为什么降罪?只要你将原画交回,我就放了你们。”平妃知道,这件事情能就此结束最好。毕竟当初出卖宫藏是自己冒了险。
可是,连他的遗腹子,一个女孩子,也是这么一副倔强的模样儿。就像当年的他,从不肯向她这个主人低头……
平妃觉得有点不甘。自己难道不该怀恨吗?这孩子是那个宫女生下的,而那个宫女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画院。
如果没有那个宫女,他就不会离开自己,不会逼自己下了要他死的决心。如果没有那个宫女,自己也不会知道,原来他一直被自己藏着,藏在心里,自己从不承认的某个地方……
“只是你说,你和主人没有关系,果真不是说谎?”自己难道不该怀恨么……
“小民不敢欺瞒。小民是一个待嫁的女流,夫家不嫌小民身世不明愿娶做妾,小民心里只有对夫家的感激。”她的确和他没有关系,就从这个画院开始。
平妃从座椅上站起身。
“不要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你没有和雇佣你的主人合谋复制宫廷的藏画,你们甚至根本没有一起见过那幅画,而且你们的宾主关系也已经结束。
“我不想发现你在对我说谎。
“我说过,我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但我不喜欢看到两个人在我面前演戏,惺惺作态,以为只有他们才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义……”
这个女孩子爱慕着她的主人,并且为此责备自己,也许因为她已经是苏州蒋家的妾了,也许因为她知道,自己只能和他缘尽于此。
而那主人却并不知道她爱他,更不知道他也爱着她。
从她说出自己是一个女子后,他就一直没有说话,表情困惑得像在做一个梦。
他看着她的眼神依旧像看一幅画,那幅画在他眼里也依旧美丽。只是那幅画他已经看不懂。
就让他们这么分离也不错。
当初平妃没有能够让画奴和宫女分手,因为他们都死了。他们死了,弃下她一个人面对漫长孤寂的人生,没有爱也没有安慰,没有温暖的春天。
所以现在让他们的女儿吃点苦也不错。让他们的女儿也知道知道,被某个特殊的人离弃的滋味……
平妃下令,派人跟余双卿一起取回《仕女图》,然后直接送余双卿上路回苏州。
就像当初少年皇帝恩典那个叫贺青芦的宫女一样,平妃恩典余双卿带走当年画奴的那幅《竹林七贤图》。
平妃没有指出那幅画是赝品的证据:画奴是一个双手皆可用笔的奇才,所以在描摹时留下了这方面的些微痕迹。
画奴以为没有人能识破自己仿冒的画幅,可是有两个女子例外:一个是他希望携手同归的,一个是他试图离开的……
同样双手用笔的双卿,不知不觉中沿袭了父亲的这个缺陷。而父亲试图离开的那个女子,太熟悉这缺陷。
可是平妃到底没有指出那幅画是赝品的证据。平妃愿意那成为一个秘密,这世上已经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龙立潮立在商行大门前,门前灯笼下,是一块上马石。
有点奇怪,这块上马石还在这里。
难道是自己做了一回梦?还是自己只做了一回傻瓜?
……主人应该明白,尘世里的事情主人不能一一插手,有时候置身事外是唯一选择……
……他不知道他的这个伙计留在他身边三年,只是为了一幅画而已……
看来自己只是做了一回傻瓜。
“爷!你可回来了!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小九从门里跳出来,打断龙立潮的思绪,“我爹急得了不得,以为爷遭人绑票!我就说这怎么可能嘛,哪个小蟊贼敢动我小九的主人!老爹老爹!你看爷回来了!我这就去孙将军府里告诉大姑!”
小九跑走了,接下来管家胡阿牛小跑着出现,“爷,不是奴才多嘴,你这回一去三四天招呼也没打,实在叫人不放心……”他的目光看向龙立潮映在灯笼下的脸,“爷带着伤!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立潮没有回答管家的问话,直接走进商行的大门,“我离开的这几天,家里都好?”
“啊?好,都好。”胡管家不怕主人嫌他大惊小怪,跟在身后继续不依不饶地上下打量主人,想看清楚有没有其他伤痕,一边不忘喋喋不休,“回爷的话,今天爷回来前,已经有人把上回收去的账簿和陈设的东西送回来了。税科的人说是他们搞错了,还请我们不要见怪呢!从塞外带回来的东西也卖得很好,尤其是女真人出产的皮毛!还有余卿——”
“余卿……怎么了?”龙立潮脚步一缓,害胡大管家几乎撞上主人的背。
“余卿那小子叫人把最好的皮毛送去孙府了,还……”胡阿牛仰着头,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小眼睛看着主人。怎么提起余卿,爷的表情有些古怪?莫非已经知道小伙计擅作主张办的那件事情了?
“什么时候?”龙立潮的声音发哑。
“就是爷离家的第二天啊。阿余不知怎么忽然说,‘去找孙将军救爷要紧’。我和大姑问他缘由,他又不说。那小子真要做起事来倒利索,爷是知道的。他就这么着,吩咐伙计挑选最好的送去了!我一想,这些皮毛反正爷不会心疼,所以没拦他。”胡阿牛偷瞄一眼主人,“爷,你不是为这个生阿余的气吧?”
“我没有为这个生气。”龙立潮继续脚步,走进会客用的端风阁。
墙上挂的《云路盘山图》也还在……
爷不是为这个生气?那么爷表情古怪一定为——“那个”了?胡阿牛抹了两回八字胡,唉,还是在爷开口责难之前先自首吧。
“爷,其实那个——瞒着爷就给孙家下聘礼——完全是阿余的主意!”胡阿牛摆出愁眉苦脸、万不得已的样子,“奴才一开始就反对,不同意!怎么能这么草率呢?爷虽说了春后再作决定,可爷不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说这件事吗?”
阿余这一招先斩后奏的确是有点绝,当初胡大管家嘴里也的确是反对过的(虽然心里愿意得很。其实胡大管家巴不得自己做这件事情,不过,既然有了现成的阿余来顶缸,他胡阿牛索性做个被动服从状,爷若有怪罪,也只好怪阿余一个人去)。
怎么,爷没有表情?这种事情,爷没有表情就应该算是好消息了吧?又或者因为办事的是阿余,爷一时不便发作?这……
“这个,关于向孙家提亲的事情,阿余说他这么做也是爷首肯过的,”胡管家努力做替余卿说情状,“虽然阿余去下聘礼时,因为没有爷的消息,孙家不好正式答应下来。可孙将军对爷一直看重,况且这回税科的人肯这么快查出是他们出错,或许正是孙将军帮忙的缘故呢。现在爷平安回来了,只要爷亲自去孙府一提,没有不成的!所以阿余他也不算太卤莽……”
在管家胡阿牛的喋喋不休声中,龙立潮看着那幅《云路盘山图》。
……小的有三个心愿……一个是看爷娶到新夫人……
……龙大哥可以完成你所有的心愿……派你做向孙府提亲的使者……
小伙计应该走得没牵挂了,以为自己三个心愿都完成了吧。
怎么爷还是没表情?叫我老胡心里怪没底的。也许这件事情还是等阿余和爷说更合适?
“对了!说半天,怎么不见阿余那小子和爷一块回来?莫非——爷和阿余遇见棘手的事了?糟了,连爷还带了些伤,那阿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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