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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无爱不欢|作者:guangooo|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0:51:02|下载:无爱不欢TXT下载
  南方的男孩子就是心细如发的。

  时间到半夜的时候车过蚌埠,车下很多的人摇着国旗唱国歌,家伟说,晓蕾姐姐,咱们真有缘分,今天正好是国庆五十三周年。话音刚落,就看见远处的彩花飞得满天都是,车厢里的人们都狂叫了起来,后来就开始唱国歌,晓蕾心里一热,觉得自己缺的就是这种东西,热情的、激昂的。家伟站起来把脸贴在车窗上,晓蕾姐姐,你看烟花多美丽。晓蕾也走过去,和他挤在一起站着看烟花,这个时候的镜头让她觉得特别熟悉,一时间感伤的气氛笼罩着她,再看那满天的烟火,刹那就没了,夜空成了最寂寞的一片海洋一样,列车咣当咣当地继续往前走,她和他遇上了,一起看烟花,一起看夜空,这就是缘分吧。

  这时候两人都有些感动,家伟说,晓蕾姐姐,你忘得了今天吗?晓蕾说,你说呢?家伟有点动情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恋爱失败了才对人生没有什么兴趣了?为什么你总是不爱笑呢?晓蕾就笑着说,我不爱笑吗?

  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男孩儿终于抵挡不住困意睡着了,他来回摇晃着身体,最后终于靠到她的身上。

  晓蕾没有去动他,看着他睡得很香的样子,脸上的细毛清晰可见,胳膊是细而长的,甚至上面的毛细血管都条条清楚,泛着蓝色的光。

  晓蕾想,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儿呢,突然就不在南京下车了而非要和她一起去同里?她从前遇到的男人都是有什么是什么的,有点堕落和懒散的,没有一个像这个男孩儿一样是透明的。车快到苏州的时候男孩儿醒了,晓蕾这时也已经困到极点,她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然后又掏出一支给了家伟,家伟接过去点上,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那种故意的装腔作势和想表达本来不存在的深沉把晓蕾逗笑了,他拿烟的姿势根本就是不得要领的。接下来家伟就拼命地咳嗽起来,说,这两天嗓子不好。晓蕾没有点破他,两个人刚抽完烟,苏州到了。

  他们坐上了去同里的公共汽车,在黄昏到来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同里。一走进一步一桥的同里,晓蕾就不怎么说话了,这种前生今世之感觉就上来了,她想她是应该生在这种安静的地方的,日出日落都是一样的景致,一样的小桥流水,一样的万变不离其宗,这样的小镇只有黑和白两种色的,这两种色却是万色之底的,她喜欢这小镇的寂寞、单调,因这寂寞和单调是被她在心里加工过的,就显出了特别的意味。她想,等她老了就在这买两间明清时代的老房子住下来吧,把一生的追忆和怀想交给它,在这里生生灭灭的也没什么不好吧。

  刚看到水乡的家伟却是兴奋的。他说他真来对了,没想到中国的水乡是一张水墨画。这时的游人已经不多了,以三三两两的外国人居多,家伟和那些擦身而过的外国人打着招呼,一会是英语一会是德语,晓蕾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听不懂就问他,你们说什么呢?

  家伟就有点自豪地说,他们说你是东方美女呢,说你穿的衣服好看呢。晓蕾说,准是你瞎编的来骗我的。家伟就着急地说,谁骗你谁是小狗。

  晓蕾就乐了,说,你本来就是小狗。晓蕾这时穿得确实是很有特色的,一条写满了唐诗的a字裙,是那种陈子放觉得恶俗的腊染的,是前年去云南时买来的,上衣是橘红的紧身的t恤,两种色配起来十分醒目,脚下的鞋子却是休闲的布鞋,发型是两条辫子,和这小桥流水是如此地相辅相成。家伟说,晓蕾姐姐真会穿衣服,这衣服别人穿起来也许就是奇形怪状的,穿在晓蕾姐姐的身子上就是特别的。晓蕾听了就笑笑说,如果年轻点穿上就更好看了。晓蕾想,她就是要时刻提醒他们之间的差距的,这个男孩儿太任性也太纯洁了,她是不能伤害他的。

  他们没有去找外面的旅馆,晓蕾说她要住到同里的人家里,因为同里的人家是让住人的,又干净又便宜,而且都是靠水而居的房子。

  她问他准备住哪里?他说,我和你一样,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他们最终住到一户靠水而居的同里人家中,是紧挨的两间屋子,仅仅用木板把两间房子隔开了,家伟甚至能听到晓蕾拉开拉链的声音。

  晓蕾这次穿了条红色的长裙,上衣是白色的,然后把一个长袖的黑色t恤围在肩上,家伟看了就鼓起掌来,晓蕾姐姐你应该去当模特的。

  晓蕾说,二十五岁的人还能当模特吗?你没看现在的模特年龄都是十几岁的?我已经人老珠黄了。晓蕾是有意说了自己的年龄。

  家伟的反应是不相信似的,我才不相信你二十五岁了,你不可能比我大六岁。晓蕾说,不信拉倒,看身份证呀。家伟当然不会看她的身份证,却说,书上说了,女人二十五岁是最美丽的年龄了,为什么港台那些歌星总说自己是永远的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好啊,我真恨不得也二十五岁。晓蕾听了他孩子气的话就笑了。

  我们是回去休息还是在月色下游水乡?家伟说,这还用问吗?晓蕾姐姐如果不累,我们就去划船。于是两个人就租了一条船,在月光下划进了一条条纵横交织的水巷。这些水巷就像是这些水乡的神经一样,织成一条条蜿蜒的河道,曲折婉转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的,不知哪里是它的,不是条条大河到大海的那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这种河道和水乡的性格是一脉相承的,永远的不愠不火,永远的婉约和旖旎。

  两个人划着船穿过一条又一条水巷,谁也不愿轻易打破这宁静,只有水声和月色掺进来,让人以为是天上人间的。

  他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了,大概是夜深了吧,晓蕾感到有一丝冷,整个水乡是静的了,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要回去,家伟说,晓蕾姐姐,要是时间停止了多好啊。

  晓蕾说,时间的脚又不是你管的了的。

  家伟就有一些黯然神伤,把手里的桨推来推去的,船却没有动地方。

  家伟问,晓蕾姐姐,你说什么是永恒呢?

  晓蕾说,世上哪会有什么永恒,永恒的只有这风声水声和无涯的寂寞而已。家伟说,晓蕾姐姐,你太悲观了,其实现在就是永恒的,这世上只有一个我和一个你。

  晓蕾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这句话和月色、水声是相辅相成浑然一体的,却又像在背诵台词一样的,但是晓蕾知道家伟是真心的,在这种气氛下说出来的话都不会是言不由衷的,一定是肺腑之言。晓蕾有点感动,但又不是自己要的那份感动。于是她说,天太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家伟不情愿地上了岸,两个人相跟着回了那户人家,踏上楼板的时候晓蕾差点儿踩了空,后面的家伟一把抱住了她,两个人就那么抱着,谁也不敢先动。晓蕾觉出家伟的紧张和不安来,这种紧张和不安是让她心疼的,她反身拉过家伟的手,牵了他的手上楼,而家伟像个听话的大男孩一样,小猫似地跟着她。到了她的门口,家伟又搂住她的腰,有点撒娇有点无赖。晓蕾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听话,去睡吧。家伟却叫,晓蕾,晓蕾。晓蕾说,没礼貌了,叫姐姐。家伟还是叫,晓蕾,晓蕾,有点江南昆曲的离情别调。晓蕾想这真是个任性的孩子,晓蕾说,好了好了别任性了,听姐姐的话,明天我们还去玩呢。家伟这才松了手,晓蕾开了房门进去,回过头对家伟说,去睡吧。家伟这才走了。

  虽然是从昨天就没有睡觉,晓蕾却半丝困意都没有,她坐在窗边上,看着月亮照在水中,听着小桥下的河水潺潺,一时有些恍惚,她想她应该是老早以前就在这里的,一个人在这生生灭灭的,没有大喜没有大悲的,守着小桥流水和一份平淡的家常日子,男人出去打鱼,她在家蒙了一块藏青色的头巾做做家务,晾一晾雪里红,她不画画,没有那么多爱恨情仇,没有那么多心思,有一儿一女,长得像花朵一样的。这样想着就觉得脸上湿湿的,她想她怎么也这么容易伤感流泪了?但是一切已经是画好的图案了,就像云南那些已经被染好的布料,没有回到白布的机会了。

  第二天,晓蕾早早地走了,因为她接到了我的电话。我说,晓蕾,救命啊。

  甚至,她来不及和孟家伟告别,因为本来就是一场偶遇。用戴晓蕾的话说,与爱无关。

  而我,的确是出事了。

  我想起《胭脂扣》中最后的镜头,当年顾卫北曾在电影院里抓住我的手说,林小白,我不会让你当如花的。

  我终于成了如花,而负心的十二少,有了新欢!

  如今的我们有了钱有了车有了我们梦寐以求的一切,我们,指的是我和顾卫北。

  戴晓蕾和周芬娜的爱情几乎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周芬娜死了,为了自己的爱情,戴晓蕾变得面目全非,也是因为爱情。她不再相信爱情,她的爱情男主角不停地变换上演,我总能听到她最新男友的消息,最大的六十岁,最小的只有十九岁,比如孟家伟。

  我庆幸我还能抓住爱情,顾卫北是我的爱情稻草,虽然我为沈钧动过心,但中央电视台有个名主持人说,我只是动了一下心而已,我又没有动身。

  我们商量着结婚。

  这期间,我们回了一趟苏州,我的父母和顾卫北的父母都老了,他们希望我们早早结婚,然后孕育下一代。当然,老人这么想没什么错,但我不着急结婚,才二十五岁,着什么急啊。我还想玩两年呢,顾卫北当时也这么想的,我们去了艳粉街,看自己曾就读过的学校,已经拆了,正在盖楼,苏州的好多地方都写着大大的拆字,我们一片感慨,不停追忆似水流年。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来了。

  顾卫北刮了一下我的小鼻子说,我居然还没有换人。

  那些美妙的记忆依然闪动着,我记得那个他用单车带着我的下午,记得我们青海湖边的初吻,记得那曾经让我动心的一切一切!

  顾卫北问我,是不是特别审美疲劳了?

  是有点。我说,你看你长得还真不如从前中看了。

  他拦腰抱起我,然后转了好多圈。

  在去苏州的时候,我们还那样相爱,女人是凭感觉活着的,那时,我就是他的妻。

  从苏州回来之后,他去了几次深圳。

  之后,一切发生了细微变化。

  先是他喊累,不回来吃饭的时候多,再就是我常常找不到他,我这才发现,如果他关了手机,我可能根本就找不到他。

  他去深圳的时间越来越长,问起他总是说,那边刚开始运作,当然要亲自盯着。

  他黑了瘦了,回来就累倒在床上。

  我心疼他,给他煲红枣莲子汤,那是他最爱喝的汤,但还没有喝完他就又睡着了。

  这个从前进门就要抱起我的男子,如今对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兴趣。

  一个先锋女作家曾经说过,看这个男人对你有没有兴趣,就看他对你的身体有没有兴趣就行了。这真是一句真理,曾经缠绵三天三夜的人,如今却十天半月没有激情,只是一个字:累。

  从前我做饭从后面抱住我腰的人,如何只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待吃饭,我们和已经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样,毫无激情可言。

  什么东西正在我们身边慢慢消退?

  我试图抓住,却觉得无能为力。

  他睡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从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没完没了的清代戏,爱恨情仇,没完没了。

  时间那么长,没完没了的长。我一个人吸烟喝酒,在偌大的客厅里,想自己的爱情,它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的衬衣里有了女人棕红的短发。而因为他喜欢长发,我一直长发飘飘,多少年没有改变过。

  他的背心里散发出不是夏奈尔五号的味道,他知道的,我只用夏奈尔五号。

  他回来就说累。

  他不再亲我。

  他不再与我缠绵。

  他的笑容有些尴尬,甚至,勉为其难。

  我心里想了千万次,否定了千万次,顾卫北,我的小爱人,我从十六岁就爱上的男人,怎么可能背叛我?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

  秋天,我已经感觉到寒凉。肃杀之意那么凛冽,是的,我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虽然他看起来如昨日一样。

  我问他,顾卫北,有事吗?如果有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努力。

  没。他摇着头,喝着咖啡。

  我们之间,隔着什么呢,甚至,连架都不再吵,我想吵,却没有动力,他不和我吵,就那样寂寞地坐在窗前摇椅上,仿佛老僧入定。

  不不,一定是错了。

  我的烦恼不断增加着,拿东忘西,甚至开车时也会走神,让警察罚了好几次了。

  我想,我应该去一趟深圳。

  隐隐约约,我感觉深圳那边有我的敌人,她已经侵略了我的阵地。

  直到这一天,顾卫北的生日。

  他说要去出差,他说要到深圳,那边有一个大客户。

  他没有提他的生日,大概忘记了。而我没有忘记,每年,我们都会一起过的日子。

  我淡淡一笑,作出知书达理的样子。

  我订了去深圳的机票,晚他一个班机。

  我打听好了深圳公司的地址,也知他常常下榻的宾馆是哪家,因为我洗衣服时,看到过那家宾馆装房卡的袋子。

  这一天,我去深圳给自己的爱人过生日。我买了一串玉石的护身符,我信命,相信佛祖会保佑他,他的身体、他的事业、我的爱情。

  到达深圳时,天降大雨,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打车到我们的公司,我第一次看到分公司的经理,虽然是照片,我也应该清楚地看到她有多美。

  一个似章子怡一般漂亮的小狐狸精。

  办公桌上,一张穿黑色露背装的照片,曼妙无比。

  她不是戴晓蕾,因为要比戴晓蕾性感,她亦不是周芬娜,因为比周芬娜更知性。

  她的美,那样张扬而放肆,我只觉得嫉妒,只觉得她在和我一决高下。她的秘书说,梅莉,她是美国的海归。

  海归?我站在那里,发着呆,然后打顾卫北的电话。

  关机。

  必然是关机。

  我的手有些发抖。我掏出一支烟,想点上,却点了几次都点不着,我请梅莉的小秘书打电话给梅莉。

  请问你是,小秘书问我。

  顾卫北的太太。我说。是的,我应该是顾卫北的妻,顾卫北最贴心贴肺的爱人。

  她说梅经理说了,今天会和重要客户谈生意,让大家不要打扰她。她打了,然后说,抱歉,梅经理关机。

  谢谢。我很客气。

  忘记如何下的电梯,忘记怎样在雨中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说,去白天鹅大酒店。

  我已经淋湿了,我已经如败军一样。还没有上场,我知道我已经败了。

  去酒店大堂的服务台,我说,麻烦你给我找一个叫顾卫北的客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急事找他。

  我不停和别人说我是顾卫北的妻子,甚至有点疯疯癫癫。我感到,我正在失去顾卫北,而失去他,意味着从此我将永远没有机会成为这个人的妻子。

  我知道了房间号码。

  我宁愿是一场虚惊,宁愿他看到我的出现,惊喜地抱起我来,然后深深吻我,而我把玉石坠挂在他颈上,一切完美收场。

  或者,他真的在谈客户,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成功男人,哪怕他骂我不懂事,说我穿得乱七八糟,是的,我穿了一条有些脏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灰色的衬衣,我已经没有精力让自己美貌如花。

  这些,我都能接受。

  但我预感到,他和梅莉在一起。

  之前,他只字不给我提梅莉,只说梅经理。

  我一直以为,梅经理一定是个男的,因为深圳的业务开展得极快,他们已经拿下两个五星级酒店和一个活动中心的装修。

  我没有想到,梅经理不仅能干,而且曼妙动人,性感万分。

  下了电梯,我一步步走向那个房间。

  只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我却觉得那样漫长,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千斤重,没有尽头的重。

  或者,此时地震吧,让一切倾倒,把所有秘密与疑问全部埋藏。

  十几米的距离,我走了十几分钟。

  站在门前,我犹豫着,彷徨着。我知道,这敲门的结果只能是两种。

  我举起了手。

  门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那张相片中的脸。

  还有她几乎露出一半的胸。她的胸上,刺着一朵玫瑰花,那朵玫瑰花上,有一个英文名字,我想,打死我也应该知道,那是顾卫北的名字。

  她穿着很诱人的黑色蕾丝内衣,是维多利亚的秘密,和我一个牌子一个样子,顾卫北买给我的,我想,他是买了两套的。

  谁呀,里边,有我的男人的声音。

  我站在门边,灰头土脸,脸上有雨水的痕迹,我的牛仔裤上还有泥,灰衬衣上有湿嗒嗒的雨水,进大堂时,我感觉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出来了,这个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这个连我的内衣内裤都要给我洗的男人,这个让我肝肠寸断的男人,这个让我一瞬间恨死了的男人。

  他愣住了,这个只围着一条浴巾的男人愣住了!

  林小白。他失声叫着。

  我居然没有哭,是的,我举起那个玉石坠,轻轻地让它缓慢坠地。我说,顾卫北,祝你生日快乐。你大概忘记今天是你的生日了。

  我想起《胭脂扣》中最后的镜头,如花拿出胭指扣给那个苟且偷生的男人,说:十二少,这是当年你送我的胭脂扣,现在还给你,以后,我将不再等你了。那个镜头曾让我泪流满面,当年顾卫北曾在电影院里抓住我的手说,林小白,我不会让你当如花的。

  我终于成了如花,而负心的十二少,有了新欢!

  我听到后面他绝望地喊着我。

  我转身就走,我忘记了电梯,而是一层一层跑下了楼,从八楼跑下来时,我的汗水把头发全打湿了,我觉得自己在透支自己,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打了一辆出租车。我只说了一句,去机场。

  这是我第一次来深圳,也将是最后一次,甚至,我没有看一眼深圳的夜色,只觉得那么迷离,似一个女妖,我奔驰在雨中,只觉得这一辈子的幸福就此结束,再也没有明天了。

  我飞回了上海,然后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家,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把能砸的东西全砸了,能撕的照片全撕了,甚至把我给顾卫北买的衣服全用剪子剪了,我没有想到自己这么恶毒,是的,没有想到。

  那天晚上,我快速地逃离了那个家,如果还在那里住一个晚上,我怕自己会失控,或者点把火烧了它,或者,我把自己杀死。

  走在上海大街上,我只感觉阵阵恶心,我趴在路边狂吐着,一边吐一边想如何去死。

  我不想活了。

  是的,不想活了。

  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一切转眼成了云烟,我只记得自己转身走的时候泪如泉涌,顾卫北在后边大叫了我一声。

  他回去穿衣服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楼下。

  我记得,他只穿了一条平脚内裤,那条内裤,还是我给他买的,他只爱穿平脚内裤。我都记得。

  我把手机关掉,一个人背着包狂走,从南京路走到淮海路,然后再走到任何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我整整走了一夜,天亮了以后,我去找了一家酒店,然后在那里住了下来。

  整整三天,我在那家酒店里整整待了三天。

  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绝望而悲伤,我想就这样寂寞地死去。

  第四天,我打开手机,想给妈打个电话。

  打开手机,我看到铺天盖地的短信,全是顾卫北的。

  我只看了一条,他说,林小白,你给我好好活着,你要死了你就是孬种,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但是,你都要活着,活着,你才有机会惩罚我对吗?这一向是他说话的风格。

  我轻轻删去,再把以后所有信息也删去,我的死活,从此与这个人无关了。

  我删啊删,觉得自己都没有力气删了。

  顾卫北的电话打进来了,一遍又一遍,我想,他一定是一直在打,否则怎么我一开机就有电话呢。

  足有几百次吧,手机快没电了,我看着它一闪一闪地亮着,这是我喜欢的牌子诺基亚,我们买的都是这个牌子,情侣手机,他的大一些,我的小一些,放在一起的时候,如一对可爱的小动物,他说过,雌的是我,雄的是他。

  我再次关机。

  半个小时后,我打开手机,给妈打电话,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妈来接电话,我想叫一声妈,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我的眼泪顺着脸往下流着,有点咽眼,我懒得用手擦,我挂了电话,妈有高血压,我不能让她跟着我操心了。

  顾卫北说我,死了就是孬种。

  我想我真的不能死,我要让他死,我要比他活得长。

  我们曾说过要活到八十岁,然后牵着手一起散步。

  我想站起来,可觉得浑身如同被拆散了一样,我给前台打电话,请他们给我送点吃的来,无论什么,什么都行。

  那一刻,活下去的欲望那么强烈,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八十岁,我要让顾卫北后悔没有娶我,我是这样有旺盛生命力的女子,我是这样对爱痴情的女子,我要让他知道,错过了我,他就错过了一生的爱情。

  服务生送来了方便面,我只泡了两分钟,然后就开始疯狂地吃,我的胃里空无一物,我刚刚吃进去,就吐了出来,我再吃,再吐,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着烧,而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面如土色,好像一个木乃伊,我知道,如果现在我出去,可以把人吓死。

  我想到了戴晓蕾。

  我的朋友,我少年时的朋友,那个曾经有过同性恋情结的女孩子,她一定会来救我的,周芬娜死了,我还有戴晓蕾,还有那个情同手足的姐姐。

  我打通了她的电话。

  戴晓蕾,我声音微弱地说,姐姐,救救我。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姐姐。

  那时,我把她当成了亲人。

  她那时正在同里,接了我的电话,她打车从同里到上海,然后找到我,那天晚上,她把我抱在怀里,我放声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几天来,我第一次哭得这么痛快,再不哭出来,我想我会死的。

  戴晓蕾说,不哭,不哭,总会过来的,人不那么容易死,我死过几次,还不是活过来了?

  她说,有的时候,人的命比草还贱,以为活不下去了,春天来的时候,春风吹又生了。

  我信她说的话,所以,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给顾卫北看,顾卫北,离开你的爱,我不会枯死。

  我们买了夜飞北京的机票。上海,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了。

  在飞机上,我一直狂吃狂喝狂吐,我的脸色很黄,空中小姐问戴晓蕾,你妹妹是不是怀孕了,怀孕的女孩子才会这样吐啊。

  我一惊,戴晓蕾也吃惊地看着我问,不会吧?

  我只想,等孩子长大了,我把他带到顾卫北面前,我会让他后悔一辈子,我多狠毒啊,可这狠毒的机会没有了,我失去了这个孩子,这个爱情的果实。

  我真的怀孕了。

  是的,我怀孕了。这是一个意外。

  戴晓蕾说,你不能要这个孩子。

  我和她站在妇产科医院的门口,风吹起了我的头发,我平静得似青海湖的湖面一样。

  我要。我说,我要他。

  这是我第一次怀孕,何况,还是我和顾卫北的孩子,我要生下孩子的目的不是为了挽回顾卫北,而是纪念这段曾经的爱情。

  它曾让我魂牵梦绕,肝肠寸断!

  我一直以为,顾卫北就是我的春闺梦里人,但他居然这样快就否定了我,否定了爱情。

  我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戴晓蕾叹息了一声,她说,红楼交颈春无限,有谁知良缘是孽缘。

  她早就不画画了,每天出入各种聚会场所,华衣美食,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打交道,这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又清又冷的女子,她变得那样曲意逢迎、见风使舵、千娇百媚,甚至,有些堕落。

  如果天使知道堕落的快乐,她也会选择堕落的。这是戴晓蕾告诉我的,她抽烟越来越凶,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开始拼命地吃,边吃边吐,吐我也吃,我为的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每天醒来我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一直觉得我是在上海,睁开眼能摸到顾卫北的手,结果发现两手空空,我已经失去顾卫北。

  失去顾卫北的上海,于我而言是一座空城。

  戴晓蕾回来说,顾卫北打电话来了,他好像要急疯了,他问见到你没有?

  那时,我正疯狂地吃着汉堡,一个鸡腿汉堡一个牛肉汉堡,我的吃相很难看,恶狠狠地吃着。

  你告诉他没有?

  戴晓蕾说,我选择了沉默。

  你真他妈没劲,我骂戴晓蕾说,你要害死我吧,这世界上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顾卫北!如果你嫌我在这妨碍你了,我可以立刻就走。

  不是不是,戴晓蕾解释着,我只是觉得你们就这样散了太可惜了,我想替他挽回。

  他配吗?他还配我去爱吗?他是天底下最大的流氓!你如果把他叫来我立刻跳楼,你信吗?我几乎和疯子一样咆哮着!

  好了好了,你镇定一下,我今天去参加一个美女作家的新书发布会,回来后再和你聊,顾卫北要找到你还要通过我,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了。

  戴晓蕾走后我开始整理东西,我想,寄人篱下不如自谋生路吧,我身上带的钱并不多,我不想要顾卫北的钱,他的钱从此与我无关。我只有一个简单的包,还有脆弱而单薄的身体,我要走了,一个人远走天涯。

  当我在北京西站转来转去,听到重庆两个字时,我一下子热泪盈眶,是的,我应该去重庆,那留下我青春、梦想、爱情、缠绵的重庆,那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重庆,那曾经让我百转柔肠的重庆!

  几年之后,我又买了一张北京到重庆的火车票,t9次,还是那趟车,我买的是卧铺票。现在,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孩子了。

  在火车上我睡得沉沉,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

  我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失踪了,所有人不知我往哪里去了。

  下了火车,我一个人跑到嘉陵江边,站在江边,涕泪滂沱。

  我恨你,顾卫北,永生永世。

  我在重庆住了下来,然后开始去找工作,我住在山上的一个亭子间。重庆的雾真多,好像每天都要下雾,我每天要从长长的台阶下来,然后自己去公司上班。我怀孕了,做不了太辛苦的工作,我找的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试用三个月,薪水微薄,一个月八百块。

  我做的文案不太漂亮,与在上海相比,我如同换了一个人,毫无生机与灵气,脸色蜡黄,身体绵软,好像随时会晕倒。

  我还是在吐,不停地吐,剧烈的妊娠反应终于让老板看了出来,她说,林小白,你怀孕了应该休息,我们公司不能要一个怀孕的员工,请你……我没有再给她机会,而是优雅地说,谢谢。

  接下来我不停地找工作换工作,我得让自己活下来,我得让孩子活下来。

  我的衣服都旧了,我的头发都枯黄了,我的脸色越来越差。每天每天,我穿行在重庆那些曾经熟悉的街巷中,好像时光倒流了,好像我又回到了十八岁,风尘仆仆地下了火车,然后跑来那英俊的少年郎,他说我如同民工。然后紧紧抱住我,吻我。

  一切多么地不同。

  有时,我会去楼下吃一碗麻辣烫,我久已不吃辣的了,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我用当年学的重庆话和别人聊天,没有人问我从哪里来,没有人问我到哪里去,我在靠窗的位子上,吃着重庆麻辣烫,耳边永远是热闹的喧哗,这样的喧哗让人不寂寞,我的心,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冬天了,我来重庆三个月了,我的身材有点变形,孩子四个月了,他已经会动了,我每天晚上在累得要死要活时还要和他说话:亲爱的,你今天乖了没有?妈妈今天真累,但我们明天会好一点,明天,妈妈带你去沙坪坝散步吧?

  好像我去每个角落都是在重游故地,我想起李卓,想起顾卫北曾经的那些同学,想起我和他到过的那些地方。重庆,注定会成为我一生的痴一生的痛,最初的东西总是难以忘记,我不曾忘记,这里,有我的初恋,有我曾经魂牵梦系的人,有我缠缠绕绕的青春。

  有时我怀疑自己,我是在留恋爱情,是留恋那段过去的岁月,还是留恋自己在过去光阴中的影子?

  我真的说不清啊。

  我又换了工作,因为怀孕了,因为做不长,所以,我的工作越来越不好。这次是给一家旅行社搞外联,我得去一些公司拉客户,鼓动他们去三峡九寨沟旅游,拉得客越多,我拿到的提成越多。

  天气越来越坏了,雾越来越多了。

  那天早晨,我起晚了,急匆匆地往公司赶,我忘记了天冷路滑,我忘记了自己没吃早餐没什么力气,我忘记了昨天我是夜里十点多才回来的,我忘记了我的血压极低,我忘记了自己体内还有一个小宝宝。

  我快速地从台阶上往下跑,脚下一滑的时候,我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腹部,我刚知道重庆的台阶有多滑,我刚知道重庆的台阶有多高……我滑了下去,十几级台阶,一直滑到最底部。

  我隐约感觉一股腥腥的热热的东西从体内流了出来,我想挣扎着起来却没有力气,我想叫一个人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留在我大脑中的影像是顾卫北,我仿佛看到他正向我走来,牵着我的手,走在重庆的台阶上。

  再醒来,我已经在医院了。

  是晨练的老大娘送我来的。

  大夫告诉我,小姐,你的孩子没了。

  我眼神绝望地看着她,请她再说一遍。

  她又说了一遍,我掀开被子疯狂嚷着,这是什么医院,你是什么大夫,凭什么把我的孩子弄没了?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我都忘记了哭,疯狂地嚷着,我的情绪失控了,好像随时都可能有发疯的危险。

  我孤身一人,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一切。

  每天每天,我在医院的床上发呆,我欠下的医药费无法偿还,医院催了几次了,他们问,你总有朋友吧?你总有家人吧?

  我呆呆地,绝望着。看着外面又阴又冷的天空,脸色沉静,我不会笑了,也不愿意多说话了,大夫告诉我,孩子已经有形状了,是个男孩儿。

  我想,他长大了一定很好看,一定特别像顾卫北。

  我没想过再结婚,我只想,等孩子长大了,我把他带到顾卫北面前,我会让他后悔一辈子,我多狠毒啊,可这狠毒的机会没有了,我失去了这个孩子,这个爱情的果实。

  最爱时,我们曾经设想过孩子的样子,一定似他的英俊我的灵秀,女孩子就是大眼睛皮肤白白的公主,男孩儿就是气宇轩昂的王子,顾卫北说,当然,最好是双胞胎,不然,生女孩子我会吃醋,而生男孩儿他会吃醋的。因为他说过,这世界上,我只能爱他一个男人,儿子也不行。

  曾经,曾经这样的深爱过啊。

  重庆的冬天这样冷,冷到让人无处躲藏,外面总在下雾,医院催了几次药费了,我想给戴晓蕾打电话,但这个念头只一闪便消失了,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女孩子了,她变得多快啊,势利、媚俗,甚至,让人看着恶心。

  沈钧。

  是的,我想起了沈钧。

  他曾经说过,将来如果你需要,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出现在你身边。

  过去了两年了,他换了号没有?

  他还唱歌吗?还是一个人吗?

  试着打了沈钧的电话,这个给我第一支烟的男人,我只是试试,但没有想到电话通了。

  林小白。林小白!他喊着。

  一切尘埃落定。

  我会获得重生,这个世界,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白白地消失,缘分没完没了地继续了。

  我在床上,点燃一支烟,等待沈钧的到来。

  爱情就是这样吧,他欠了我的,他要来还。

  每个人都会遭遇爱情,我曾经以为,这一辈子我只爱顾卫北,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但当另一份完美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时,我发现自己竟然不想逃脱。当然,戴晓蕾告诉我说,她也不想逃脱。

  我回到北京。

  北京,这注定是我来来回回的地方,我想起池莉小说《来来往往》中,康伟业和林珠是在北京和武汉之间来来往往的,而我曾在北京和重庆之间来来往往,如今,爱情没有了,我的来来往往结束了。

  我想踏踏实实地活着,为爱情我吃了太多的苦了,爱情差点要了我的命。沈钧带我回来的时候,我说,以后,别提爱情,如果觉得还合适就在一起过,不合适我们就分开,行吗?

  他答应了我。

  他还是那么干净清瘦,脸上的轮廓有点像大卫,他的嗓子更动听了,他告诉我,有一个公司准备包装他,也许他可以和别的明星一样一夜走红。

  好啊好啊,我说,那时你就包了我吧,我当你的二奶。

  不,他捧着我的脸说,到那时我就娶你。

  我没有回他,我不信爱情了,即使知道沈钧对我好。

  我们住在北京的旧巷子里,一条很老的胡同,四合院里住着四户人家,我们是北边那家,是我刻意要住四合院的,我住腻了楼房,上上下下,没有地气,我对沈钧说我缺少地气。

  沈钧说那我给你接地气。

  我们过起了柴米夫妻生活,我织布他耕田,我买了好多布的裙子,在二〇〇三年的春天,如一个村姑一样,出去买买菜散散步,沈钧说我元气大伤了,要好好调理调理了。

  他买了许多中药给我,我生了一个小炉子,慢慢熬药,我愿意磨蹭在炉子前,如老僧入定一样,慢慢去忘记那些前尘旧事。沈钧有时去唱歌,有时就在家陪着我。

  这样的日子过得有点像神仙,我知道我在刻意选择忘记。

  我已经快半年没用手机了。

  后来,非典来了。

  我和沈钧谁也不再出去,偶尔出去买菜也是戴着十八层的口罩,回来后用84消毒。沈钧说广东的疫情比北京还严重。他说到广东的时候我的心疼了一下,顾卫北还在广东吧?我只是一个闪念,然后很快我把念头镇压了下去,他的生死与我无关了。

  我们整整待了三个月。

  每天他作曲,然后弹给我听,我是唯一的听众,夫唱妇随。我照着菜谱做那些奇怪的菜,把各式各样的菜胡乱搭配,没有人谈爱情,但我知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波澜不惊、小桥流水,有家常夫妻的温暖。如果从前我的爱情是一道爱情火锅,麻辣香鲜,非常刺激非常浓烈,那么现在,我的生活就是一道白菜豆腐,可以日日吃,不会吃坏我的胃。

  没有人提爱情。

  甚至,我觉得我们只是朋友。

  甚至,他不曾亲吻过我。

  我不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身体,沈钧说,林小白,你没有爱上我,一个女人只有爱上一个男人,才会喜欢他的身体。

  我想他说的对,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