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逍遥》
第一章:大漠沙
玉门关的风沙就像三月徽州阴晴不定的天,说来就来。
这天刚刚过了正午,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天朗气清的丝镇,下一秒,穿堂风冷不防刮过。抬眼便可看见西北边那片天空已经渐渐弥漫起了灰暗的颜色。
生活在这里几十年的老乡民一看这情势便知道沙暴离得不远了,路边摆摊设点的各路百姓自关外起,把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知会各大同行,他们纷纷开始有条不紊却动作麻利得收拾起家当,准备回家避过这沙暴。
关门口附近的茶楼酒店也慢慢开始收起外设的桌椅,支起了挡沙布和休市的牌子。
而就在人人往关内避的时候,却有一个人毫无惧色地牵着一匹镶着军旗的棕马往关外走去。
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披着一件厚实的斗篷,戴着有遮沙巾的蓑笠,停在了离玉门关最近的张记茶楼门口。
老张本懒洋洋得睡在藤椅上,想着接下来这几天也不用张罗着做生意了,却没想到还没偷得半日闲,竟然迎来了一位军爷。
他急忙挣扎着站起身,一脸笑意,“这位军爷,您是想喝点茶水还是用些点心?我们这儿都有!”
那人用手掀开遮沙巾,直视着老张,客气得询问道:“老伯,我要出关,想问问关门最迟开放到什么时候?”
老张听了这话,一脸诧异。
眼下都是些着急忙慌往回赶的人,甚至有些备着马车的商贩恨不得能连夜驱车奔去沂山城内躲避沙暴,但赶上这天气却想往外走的,老张却是第一回见。
更何况这人牵着的可是战马,老张仔细瞧过他的打扮,看不出是军人的模样,倒像个不经事的少年侠客,他心中暗想难不成是偷了军营里的宝马想逃出关外的贼?
老张正胡思乱想得起劲,那少年见他神色复杂,又提声问了一次。
“这风沙不知刮到几时,只怕过了晚上饭点儿,城门就该关了,”老张回过神来,忙应答道,“我劝军爷您还是别出关了,要是没算好时候,可得在关外挨一个晚上。”他又看了看远处乌黑的天,补充道,“以小的活了大半辈子的经验,这个季节经常风沙伴暴雪,更是去不得呀!”
而那人只是抬头看了看晌午的天,默默思忖片刻,拉起马缰,道谢,独自往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老张歪着脑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却突然觉得他特别眼熟,好似自己年轻时见过一般。可是想到他只和自己孙子相仿的年纪,老张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暗自道,“这莫不就是书上才有的轮回神说吧!”
那人牵着战马,守关的士兵也没有过多盘问,只提醒了他城门关闭的时间,简单客套几句便放了行。
他来沂山城已经过了半年,却是第一次来到玉门关外。
玉门关曾是古时候丝绸贸易必经之地,到了今朝,边关附近的城镇更是发展成了与外族贸易往来的最繁荣的地方。
只是关外是连天无边的沙漠,沙漠外是常年进犯的乌苏国,沙漠之北更是有不喜爱与别国打交道的和桑族地界,正因这险恶的环境,阻隔了许多曾因当年的战乱颠沛境外的前朝人回家之路。
此时接天的沙漠那边已经布满乌云,而这边的天气却依旧平静无异,那人看着眼前辽阔壮丽的景色,不禁叹道,“纪逍啊纪逍,你活了二十年才能亲眼目睹这美景,当年你的爹娘可是未及弱冠就在塞外奔走了,真是羞愧!”
说罢,他牵着马,沿着尚能辨别的归人足迹往沙漠深处走去。
纪逍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看见身边一直都是黄沙,没有路过半片绿荫。他离那片慢慢逼近的黑云越来越近,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加快步伐继续赶路。
而就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候,他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马声。
他回头看去,只见漫漫黄沙里若隐若现一抹红色正向他靠近,不用等看清那人的脸,他也知道来者是谁。
不一会儿,那打马而来的人停在纪逍身后一丈外,揭开遮沙巾,露出姣好美艳的秀丽脸庞。
她倔强得抿了抿嘴,杏眼微瞪,怒道:“纪逍,你好大的胆子,不跟我请示便私自离开军营,该当何罪!”
“崔校尉忘了今天是休练日么,外出军营不需要向监军报备。”纪逍对她的责问不予理会,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没外人在的时候,叫我名字就好了。”崔濛雨跳下马,支吾道。
“别,崔校尉英姿飒爽,气质无双,还是叫你崔校尉我心里舒服些。”纪逍半真半假得说道。
崔濛雨听了这话,自觉他话带讥讽,一个马鞭甩在纪逍背上。
纪逍吃痛得闷叫一声,却也不回头看她,继续自顾自得走着。
“纪逍!你嘴巴真恶毒!”崔濛雨怒道,又举起了鞭子再次下手,但这下倒被纪逍轻易躲过。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纪逍回过身,看着她恼怒的神色,平静道,“虽然你我二人有不少误会和矛盾,但是你能当上云武校尉自然有真本事,你武功在我之上,谋略在我之上,当世女子和你年若相仿无不在家对镜贴花黄,织布学梳妆,说你英姿飒爽气质无双有何恶毒可言?”
纪逍说完这话,崔濛雨立刻哑然呆呆的站在原地,以纪逍这么说,那她倒是当了回小人,度了他君子之腹。
原本崔濛雨以为在军营里自己处处针对纪逍这几个吊儿郎当的新人,会引来他们的报复,却没想到纪逍只当这些是幼稚的玩闹,内心对她另有客观的评判。
“那,那你为何刚刚要如此刻薄我?还说什么喊我‘崔校尉’心里才舒服?”崔濛雨虽心里已经平复,可却还是嘴硬。
“你本就是军中校尉,我喊也喊了有半年有余,你我二人并无私交,让你跟着鄂铎和傅庄他们喊我小纪你也不自在。”纪逍振振有词道。
崔濛雨听了这话也无法反驳,红了红脸,道:“那咱们现在冰释前嫌,你喊我濛雨,我喊你小纪可好?”
“好啊,濛雨校尉!”纪逍哈哈一笑,调侃道。
崔濛雨听他这么戏谑得喊了一句自己的名字,又怒道,“你真是吊儿郎当!”
“人生在世当如此!”纪逍长叹道,“若是整天跟你一样板着脸严肃正经,就失去太多乐趣了!”
崔濛雨一时语塞,她从小受教育的准则便是严肃正经,要当一个有规矩有标杆的人。这和纪逍的成长轨迹南辕北辙,可纪逍越是表现出不同自己的潇洒自在,崔濛雨却越来越羡慕起他来。
“哎我有一个问题特别好奇,鄂铎和傅庄也都很想知道答案,能请教一下你么?”纪逍突然正经起来,神秘道。
“你说。”
“你父亲崔大将军名字如此霸气直白,为什么自己骁勇英武的女儿却取了个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字?”纪逍狡黠得咧开嘴笑了笑,“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
崔濛雨听到这问题,撇嘴道:“我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学识,名字起得太没有内涵,所以希望自己的后代在名字上至少能有些考究,就去问了皇上。据说那时皇上刚登基不久,在后花园亲自种着海棠林,就给我爹念了这句诗,取了现在的名字。”
话毕,她锋头一转,道:“看不出来你人外表玩世不恭,对诗文一类却颇为了解似的。”
“我从小不能习武,家里堆满了书籍,都是用看史书典著打发时间,家里那些书,只要不太晦涩难懂,我十岁都能倒背如流了。”纪逍笑道,“当然,这肯定比不过日日舞刀弄枪的崔校尉嘛!”
崔濛雨总觉得他话里有话,驳嘴道:“我可不是只懂动武的蛮女子,从小我爹对我文武的培训都不松懈,虽说我没你那么文绉绉,但是一些有名气的诗文我也是有研究的。”
此时,走在前面,已经翻过了一座沙丘的纪逍却没有答话,他静静得站在沙丘顶坡。
已经近在眼前不远的黑云就在他身前,这时风沙也大了许多,那风席卷而过掀起了纪逍月白长衫的衣角,衣袂在风中凌乱飘动。
一时间,黄沙,白衫,黑云;呼啸,呜然,雷动,一动一静,一黑一白,就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翻动,组成一幅罕见的奇画。
崔濛雨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慢慢出神。
她从小活在军营里,身边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不注意形象也没什么涵养,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操练,完成任务,吃饭休息,没有时间也没有意识去接触别的领域。
而眼前的纪逍却截然不同,他虽然武艺粗鄙,三脚猫功夫还不够接崔濛雨五招,但是之前操练的时候,偶然展现出了超然常人的武学天赋。
尤其是射箭课上,他从未接受过正式的军人训练却可以达到百步穿杨的精准,当时连两个副监军都说若纪逍有修炼内家功夫,配上深厚的气道,射出去箭的杀伤力一定会如虎添翼。
更何况他因洒脱随意,重情重义得性格,在军营里也跟许多将士关系非常好,而深藏不露的文学底蕴也让崔濛雨觉得他在泯泯众生中犹然特别。
等到崔濛雨走到纪逍身边,她才看见沙丘下那片沙漠的右手边,密密麻麻立着无数残破的墓碑,此时风暴将临,沙尘被吹起,再次侵蚀那已经破裂的石碑。
“这些是。。。。。。”崔濛雨看着有些呆了。
“都是‘沙海一役’中死丧的前朝旧将遗留的乱葬岗。”纪逍脸上平静的神色已经隐去,留下一脸凝重。
他慢慢滑走下沙坡,向墓碑边走去。
崔濛雨跟在他身后,也识趣的不再说话。她知道纪逍的父母都是前朝子民,而这里便是当年苍国入侵,与京朝军队大战三天三夜,最后苍国用计,终于以少胜多歼灭京朝赤水骑三十万大军的著名沙海一役旧址。
这对苍国人来说是荣耀和谈资,但对虽以归顺,但仍旧不是心服口服的前朝人来说,无疑是耻辱和悔恨。
纪逍走到一个墓碑边,伸手抹开了墓碑上的积尘,小心翼翼得辨认墓上所刻的字。
“赤水骑骁卫营军至毅校尉林获,卒于玉门关外,享年二十六,”纪逍默念道,随后他又看了看其他几个墓碑,深深叹了叹气。
“真想快点和乌苏狗们决一死战,这样我身边的朋友就不会有机会战死关外了!”崔濛雨看着这些墓,有些是无名墓,有一些只留了个名字,连年纪也不清楚。
“打仗?”纪逍突然提高音量,“我现在只想皇上可以想出和谈良方,与乌苏再不起争端。”他冷冷道,“无论多有勇谋,死伤无法避免,只有天下无战,才能安居安民。”
崔濛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顿时被他愤恨的语气吓了一跳。
“仁者爱民,明士乐和,贤君安天下,而不是想着有多少人还觊觎江山,要称霸天下。”纪逍低眼看了看崔濛雨。
她一时间不能完全接受纪逍这些话,但是她却立刻反应过来,若是在京城说这些话,不消半日就会被皇上的灭云骑抓回宫内严刑拷打,而这些人的结局不是作为乱党处死,就是作为前朝余孽囚禁。
崔濛雨显然被他心里的想法吓得不轻,半天也不敢接话,纪逍看她这个样子,叹气道:“你从小就是朝廷的人,自然不会明白这些,罢了。”
崔濛雨沉默许久,突然道:“纪逍,你来关外是为了什么?”
纪逍挑眉看了看她,“来看看我娘心里风云诡谲的大漠。”
“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纪逍想到崔濛雨的来历,心里也恢复了常态,这些话本来就不该跟她说,崔濛雨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朵温室里长大的幼花,对天下的看法也不过是由朝廷灌输出来的集中产物,对她多说无益。
他看了看已经近在咫尺的黑云,黑压压就像天塌一般,算了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走吧,该回去了。”纪逍拍了拍还在发愣的崔濛雨,翻身上马。
第二章:关外雪
两人在沙漠里不知策马跑了多少路,可是黄沙越来越密,眼前的视野已经缩减到五尺左右,更不用说辨认方向。
而更糟糕的是,纪逍发现天空已经如同老张警告过他一般,开始慢慢飘下了鹅毛大雪。
“小纪,我总觉得我们在原地兜圈子!”崔濛雨顶着风沙,躲在马背后,艰难的发声道。
“不用你说我都知道!”纪逍用手捂在嘴上遮挡黄沙,“你好好拉着马缰,千万不要陷进流沙坑!”
“你说什么?”崔濛雨听不清纪逍被呼啸声盖过的警告。
“啊?”纪逍也难以听清她的话。
“我说,你刚刚——啊——!”崔濛雨看他没听见,松开马缰,朝他的方向走去,却没料到一脚踩进了流沙漩涡里。
而这尖叫划破呼啸,结结实实撞进了纪逍耳朵里。
就在崔濛雨要被流沙完全覆盖的时候,纪逍扑了过去,抓住了她在空中惊慌失措乱挥动的手。
崔濛雨眼前一黑,而在她陷入失重无法思考之前,只听到耳边一句沉稳踏实的话:“抓紧我,别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濛雨才渐渐苏醒。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欣喜异常,莽撞得坐起来,却被腰肩的肿胀硬生生得给逼回了地上,而这一次,她倒下的时候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用斗篷给她遮蔽风沙的纪逍。
“这是哪?”崔濛雨侧卧着问道。
“一个小沙丘,可以暂时遮挡沙暴,但是支撑不了多久了。”纪逍额头已经慢慢冒出了汗珠,他外家功夫不行,内家功夫更是毫无基础,却硬是用自身体力保持了几个时辰,眼看雪越来越大,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四肢早已麻木。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崔濛雨紧张得看了看外面一片灰蒙的环境,分不清东南西北,没有支援,似乎已经到了绝路。
“哈哈,我纪逍还没有活够!”纪逍大笑一声,“我娘从小就跟我说,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我倒不信,我会这样死去。”
“但是现在。。。。。。”
“嘘!”
纪逍突然喝道,侧耳仔细听着沙丘上方的动静。
崔濛雨看他这样,不敢再出声,连大气也不敢喘,憋着脸看着纪逍。
“好像是只大鸟,我听到拍翅膀的声音。”纪逍有些失望,来了一只大鸟,可也没法驮着他们回城里。
他话音刚落,斗篷外有了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啄咬着纪逍的手臂。
他放下那只已经略微僵硬的手,便看到一只灰色的大老鹰扑腾着硕大的翅膀在他身边鸣叫。
崔濛雨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鹰,迟疑道:“它会吃人吗?”
“倒不会,”纪逍指着老鹰右爪上系着的一根黄绳,“这表示这只鹰是有主人的,既然由人饲养,那肯定不会食人。”
“你倒是很懂这些奇门轶闻,说的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儿。”崔濛雨安心道。
“哎呀!”纪逍突然叫了一声,“它啄我的手!”
“哈哈哈!你不是说他不吃人嘛!”崔濛雨见他这样,倒也顾不得这老鹰是敌是友,只觉得纪逍颇为滑稽。
“不对,他并不像要攻击我,倒是像——”纪逍脑子飞快转动,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怎么了?”崔濛雨见纪逍站起身,过来把自己扶起,好奇道。
“这老鹰应该是来带路的,它的主人一定是个高人,把鹰训练得如此有灵性。”
果然,纪逍站起来之后,老鹰就顺势飞高了一些,往沙丘西南方向飞了一段距离,原地盘旋,好像在等纪逍和崔濛雨走过去。
崔濛雨从未见过这么稀奇的事情,又想到说不定拖灵鹰的洪福,能够活着走出沙漠,心里也开心许多,咬着牙,也不管身上的痛,跟着纪逍尽快赶上了这灰色老鹰。
二人冒着风雪,跟着老鹰走了约有五里路,隐约见到了一片树林,纪逍喜出望外,拉着崔濛雨的手疾步走过去。
等到进了树林,风沙的蛮力已经少了一大半,眼前的事物也看得清楚了。只是那雪越来越大,再不找个地方躲避,不被风沙掩埋也会被大雪冻僵。
老鹰此时也加快了飞翔速度,领着他们往树林深处走去。
远远地,纪逍看见在几掩灌木后有一间小木屋,他知道他们二人终于脱离了险境,能够保住性命,不由激动得回过头。
但不料,他刚刚转过头,却哈哈大笑起来。
崔濛雨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低头打量自己却发现没有异常,怒道:“喂!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纪逍扶着手边的树,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的脸,哈哈哈哈!”
崔濛雨蹙眉,四下张望,终于看到了一汪清池,愤愤得走过去,趴下身子往水中一照,竟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刚刚在流沙坑中崔濛雨不小心磕破了头,那些黄沙混着鲜红的血黏在她的脸上,变成了丑陋的疤,左一块右一块,丑陋滑稽。
她一向素丽白净,五官出众,在京城和军营都有不少爱慕者,可是眼前的崔濛雨哪里还有海棠女将的风采,一身狼狈就跟个市井乞儿毫无分别。
她笑够了,却也觉得难为情起来,赶紧伸手接过水池里的水,泼在脸上,仔细的清洗着。
纪逍见她这样,也没再说话,憋着笑意,抬头看着那灰色老鹰,没了黄沙迷眼,他这才发现那老鹰有一对白尾,羽毛颜色格外特别。
“多谢鹰兄出手相助!”纪逍一本正经得对着老鹰鞠了个躬,崔濛雨见了,觉得甚是可笑。
“它不过是只动物,你倒是以兄弟相称了,它知道你在感谢你么?”
纪逍听到这话,不作回答。反倒是那老鹰好像听懂了纪逍的话,扑凌着大翅,在他头顶盘旋几周,发出嘹亮得高鸣声,便展翅离开。
崔濛雨看了它这举动,惊讶得目瞪口呆。
“动物也是有灵性的,我敬他一尺,他必定回礼。这世界本无贵贱区分,崔校尉没有机会接触普通百姓的生活自然不知其中道理。”纪逍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也无指责贬低之意,反倒是崔濛雨不好意思了。
“这木屋是灰鹰主人的家么?”崔濛雨换了个话题,避免了自己的难堪。
“倒不像是,不然灰鹰也不会飞走,而是领我们进屋了。”纪逍扇了扇身上的黄沙,那月白长衫已经变成了土黄|色,“估计是在沙漠狩猎的人搭建的临时住所吧。”他指了指堆在木屋雨棚下的一些动物白骨和狩猎用具。
“雪越来越大了,再不进屋我们也会被冻死在外面的。”纪逍挥了挥手,示意崔濛雨跟他来。
那小木屋里面干净整洁,最外是一间小厅,摆着茶几和坐垫,中间有一个堆放了木材和炭块的炉子。左手边有一个小门垂着帘子,里面就是休息睡觉的地方,里屋的大炕能容纳至少一家五口在上面休息,炕上摆了几床厚实的乡土棉被,客厅的右侧通了一条走廊,尽头的小屋子便是厨房,纪逍检查过后发现厨房里还有一些熏烤的牛肉和几个小菜瓜,心中大喜——这下,晚饭就有着落了。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在屋外的雪已经渐渐覆盖满整块土地的时候,纪逍已经把客厅和卧房的炉火升得很旺,关紧了门窗后,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
“我去看看焖着的牛肉怎么样了,你就坐在炉子边别动,看你的肩膀和腰肿成这样,想必要散了淤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纪逍吩咐后,便拉起来厚重的帘子去了厨房。
而崔濛雨独自在小厅里,还没有从这被人如此悉心照顾的待遇里回过神来。
她从小被父亲一手养大,母亲因为难产而死,可以说活了近十七年她都没有受过别人这样温柔体贴的照料。崔闯粗人一个,从小更是把她当作儿子来养育,受了伤遭了罪第一件事总是埋怨她的无能,最多安慰了一两句便撒手不管,等下人去找大夫帮崔濛雨治疗。
可身上的伤能痊愈,心里的疤却难愈合,崔濛雨渐渐也不喜欢跟崔闯说心事,受了什么磨难也一个人死扛着不说。
但这次因意外滑进流沙坑负伤,却有纪逍对自己关怀备至,这让崔濛雨本如磐石坚硬得心都不由得变成了烧烫的金玉。
等到纪逍端着热腾腾的酱焖牛肉和素炒菜瓜出来的时候,崔濛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闻着那诱人的香气,食指大动,但却碍于从小的淑女教养,只能端着碗一口一口得细嚼慢咽。
可纪逍却不同,他从小跟着娘亲长大,他娘偏爱捣鼓各类美食,耳濡目染,纪逍在十岁的时候已经学会在厨房打下手了。
等到十五岁,他已经能够独自完成一桌色香味都颇具水平的菜肴给他的娘亲品尝。自然,他的吃相不会多么斯文,相比起来随意大方得多。
“你是不是手臂受伤不能用力?”纪逍已经消灭了第三碗饭,却见崔濛雨第一碗米饭都没过半,“还是我煮的东西不合你胃口?”
“不是,这荤菜和素菜都太好吃了,跟宫里的味道有得一比,只是我,我。。。。。。”崔濛雨急忙咽下嘴里的饭,解释道,却又碍得这理由说出来难为情,话到嘴边又没再继续了。
“唉,手臂不能用力就直说嘛!好歹患难一场,互相照顾也应该。”纪逍得知自己的手艺有增无减,心情大悦,顺手接过崔濛雨的碗,拔起菜瓜碟边的勺子小心地挖了一口饭,递到崔濛雨嘴边。
崔濛雨见状,立刻羞红了脸,却又不好拒绝,何况她压根也没想拒绝纪逍对自己的呵护,便顺水推舟,张开了嘴咽下了那口饭。
在纪逍开始喂饭之后,崔濛雨不知怎的胃口竟然大好,吃了两大碗,她看着纪逍把剩下的菜都扫光之后,已经有些倦意,但是她却不想这么快睡去。
她看着纪逍清理洗净茶几和厨房后,擦着双手兴致勃勃得回到小厅内,嘴里哼着小曲儿,笑嘻嘻得在她对面坐下。
崔濛雨侧头看了看外面飘絮的白雪,估摸着这雪只怕是要下一整夜了。她心里开始盘算怎么跟纪逍开个话题,打发了这个晚上。
第三章:悄种情
“你这手艺是哪里学来的?”崔濛雨偷偷掐了掐自己腰上的伤口,一阵刺痛让她瞬间清醒了许多。她不想这夜因她体力不支而浪费了更加了解纪逍的机会。
“我爹死得早,我跟我娘一起生活,她的手艺比我高多了,我可是从她那里学来的纪家绝学!”纪逍坦然答道,丝毫没有一点介怀。
崔濛雨听了这话,却觉得惊讶,“你家里也只有一个亲人了吗?”
“对啊,你怎么说‘也’?”纪逍好奇道。
“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就难产过世了,我爹不好女色,对我娘专一不二,所以也没有再娶另房。”崔濛雨说到这,语气也忧伤许多。
“听我娘说我爹在我娘还怀着我的时候就过世了,具体出了什么事情我娘不肯细说,只告诉我等我长大了有机会就跟我说。”纪逍倒也满不在乎,随意道。
“你娘这样瞒着你,该不会你爹是当年皇上荡平前朝旧部其中一位机要大臣吧?”崔濛雨不假思索顺口猜测道。
“哈哈,我爹要是大臣,我娘怎会沦落到住在不起眼的小村子里,住木屋,靠卖花草养家呢!”纪逍大笑道。
“那倒也是,据说当年没有人逃过追杀,我爹年轻时候也曾经是灭云骑专办缉杀旧部的一员,他说不论生前官位多高,家族多大,势力多广,最后都逃不过灭云骑的围捕。”崔濛雨回忆道,没有察觉纪逍微变的神色。
“你爹也是因为围捕了许多机要大臣才青云直上,位居平虏大将军的吧!”纪逍嘴里已经有了些许讽刺,但崔濛雨还没有意识到,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他好像是参与了一次很重要的围捕,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人,我爹是其中一个,事后才被皇上论功行赏的。”崔濛雨辩解道。
“那这位英雄真是真高手,竟然能杀了灭云骑整队人马,只留三个活口,我纪逍若是知道他是谁,第一个去他坟前上香叩拜!”纪逍见崔濛雨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话也说得直白了。
崔濛雨这才意识到纪逍对此的反感,她总是忘记纪逍怎么说也算是前朝子民的后裔,对于这些苍国名将的丰功伟绩,在他眼里看来不过是丧国之耻。
“小纪,你别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我没有半分炫耀的意思,只是跟你陈表事实罢了。”
纪逍看了看她真诚的眼神,心里暗道崔濛雨也不是这种卑鄙小人,她虽然自小受苍国朝廷洗礼,但心眼不坏,更何况天下百姓其实早就盼着京朝早日易主,京朝的灭亡是由内部的瓦解所导致。
千里之堤溃于蚁|岤,太后掌权,骄奢滛逸,大行腐败,民不聊生。就算当年不是苍国,换了其他雄起的邻国,拿下已经名存实亡的京氏帝国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他又想到每每他看了那些史书政论,想要去跟自己娘亲讨论的时候,她却一直回避这些话题,并告诉他不要跟任何人陈表自己的政治见识。
尤其是当纪逍提到前朝的一些能人志士时,她更是会情绪波动,喜怒无常,或是大声呵斥他不可再看类似书籍,或是久久不发一语只默默哭泣,偶尔的一两次她甚至一脸哀愁和不舍,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脸,低声呢喃着纪逍听不清的只言片语。
“小纪?小纪?”崔濛雨见纪逍一个人沉默不语,好似坐在原地发呆,那炉子里的火差一点就烧着了他的衣角,急得连忙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纪逍回过神,连忙挪开了身子,远离炉火,又看见崔濛雨一脸关切和愧疚,忙道:“没事,我不过是想到一些跟我母亲相处的往事,有所思度。”
“说到你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崔濛雨见他经常提起他的娘亲,好似两人关系格外亲密,不禁好奇道。
“她嘛,脾气很好,但是小时候经常揍我,喜欢抱着我给我讲故事,会给我煮各种好吃的,倒不会像普通人家的父母一般不许我做这,不许我做那,所以我一直都过得特别开心。”见崔濛雨提到自己最敬爱的人,纪逍瞬间喜上眉梢,赞不绝口道,“不过我小时候最不开心的就是我娘不许我习武!”
崔濛雨听着他说自己的娘亲对他多好,心里尤其羡慕,但听到这里,却好奇道:“为何不许你习武?男儿不都是从小被父母教育要学些功夫好防身的么?”
“不知道,我娘说其他都随我,但就这点不能由我胡来,据说是我爹临终前对她的嘱托,”纪逍耸耸肩,“我知道这是我爹对我的要求后,就没有再央求过我娘要习武。不过我记得有一次我去山上打猎,不小心被野猪追着跑,差点摔死,回来养好伤后我娘竟然破例教了我轻功,也就是那时候起,她开始不断告诉我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
“你还会轻功啊?我看不出来!”崔濛雨听了这话,半信半疑道,“我越听越觉得玄乎,你不会是随便乱编了个故事逗我玩吧!”
“我堂堂大丈夫,逗你干嘛?”纪逍翻了个白眼,“不信等雪停了,我在外面练给你瞧瞧!”
“我看这主意不错,若是你说大话,看我怎么收拾你!”崔濛雨哈哈笑道,“对了,你知道你爹长什么样么?我只见过我娘的画像,我爹说我跟我娘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纪逍仔细看了看她,调侃道;“这样看起来,你真是沾了你娘的光!”末了,他又正经道:“我没见过我爹的模样,我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你如此幸运,还能珍藏亲人画像。不过听我娘说过很多次我跟我爹长得特别像,除了这双眼睛,这双眼睛跟我娘一模一样,连这眼角的形状都没变。”
崔濛雨侧过身子,用手扒住纪逍的肩膀,凑上前去认真打量着。
“你这桃花眼,还真是不像男人该有的。”崔濛雨看着那对眼含笑意的双眸,略微有些出神。
“我娘可恨死我啦!”纪逍突然哈哈一笑,“她说我爹最开始吸引她的就是那对眼睛,她最喜欢的也是我爹那对斯文明亮的书生眼,她恨不得我整张脸没一处像她,全由着我爹的五官长。”
崔濛雨用手指支着下巴,突然道,“有了,来,闭上眼!”她边说着,边抬起一只手,用两个手指并拢遮住了纪逍一对眼睛。
“这样我就能知道你爹长什么样子啦!”崔濛雨笑道。
她仔细打量着纪逍的样子,越看越入迷。
借着这炉火微黄的光,纪逍的轮廓更加深邃,如琢如磨的五官被光线柔化几分,嘴角不笑而弯,下巴和嘴边有一些青青的须孔,是属于年轻人特有的气韵。
崔濛雨看着这张意气风发的脸,觉得仿似看到了这世间最好看的人。
“喂,崔校尉,你已经打量我快有半盏茶的时间了,你到底要看多久啊!”纪逍等得不耐烦了,顺手握住她四个手指往下拉,而对上的正好是崔濛雨满含情意,却有些羞赧的眼睛。
他愣了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也没必要看得呆了吧?”
崔濛雨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打开纪逍的手,嗔怒道:“倒还真爱自以为是,你说你好看,我可没承认!”
“好好好,时候也不早了,”纪逍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懒洋洋得舒展了一下筋骨,“明天一早还要想办法回镇上,早点休息吧。”
他边说边走进里屋抱了两床被子出来,“今晚你睡床上,我睡厅,有什么事情也好有准备,炕已经热好了,你去里屋休息吧!”
崔濛雨见他如此体贴,心里又暖了几分,“我见那炕大得很,你一个人在外面炉火不灭,不小心走水了怎么办?咱们一人睡一边,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纪逍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尚未出嫁,跟我这大老爷们儿共处一室传出去惹人口舌,大不了我把炉火灭了,这下你安心了吧?”
“你不会是想对我动手动脚吧?”崔濛雨见他这样坚持,心中也有些狐疑。
“我呸!”纪逍听了这话下意识骂了一句粗话,“我对你还有什么想法?你一女校尉,身段还没有外面小姑娘婀娜,你爹是平努大将军,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崔濛雨见他这样骂道,心里也不是滋味,“哼,最好没有想法!睡你的地板去吧,好心没好报!”
说罢,她一瘸一拐得走进了内屋,气鼓鼓得上了床。
纪逍也知道自己刚刚嘴碎说错了话,他犹豫片刻,走到门帘外,轻声道:“我刚刚说了糊涂话,濛雨妹子你别往心里去,纪逍给你赔不是了。”
崔濛雨本就是豆腐心,听他好言好语的跟自己道歉,也就没再计较,她想了片刻,道:“你把被子搬进里屋来吧,屋里暖和,你睡地板也不会着凉。”
纪逍刚刚已经不识好人心了一次,这一回他也不好再扭捏拒绝崔濛雨的好意,只轻轻应答了一句,便老老实实抱着被子铺好了床,翻身沉沉睡去。
而崔濛雨望着他背对着自己的背影却久久不能入睡。好像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心间,一瞬间冰冷,一瞬间炽热,最后都化成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纪逍轻轻地翻了个身,那英俊的脸庞正好落在她的眼里,崔濛雨看着他的脸,带着一丝甜甜得睡意,恍惚间好似看见了第一次正式打量纪逍的那个午后,三军汇集,整装操练,而他就是在那个秋风刚起的日子站在人群里跟身边的傅庄、鄂铎那样惬意自在的笑着。
崔濛雨现在才发现,其实那个时候,哪怕秋天的气候已经渐渐开始干燥闷热,但纪逍犹如春风清朗干净的笑颜带来的湿气和安宁,那笑已经深深种在了她的心里。
第四章:离乡曲
四眉村已经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天刚蒙蒙亮,村头的李叔就开始在自家院门口舞刀弄枪,按照他的话来说“咱当年可是军营里一等一的好手!”
可是,谁也没见过李叔离开四眉村超过十日,哪怕他最年轻最力壮的年纪,也不过是离开了个把月,回来的时候趴在村口的石桥边,瘦成皮包骨似的乞丐,等他把精神养好了,倒四处跟人吹嘘起自己在军营里做的那些“好”事,借口说都尉宽赦,让他回村养家小,不再服兵役了。
可这话真真假假,倒也没有人去深究,只当做茶余饭后的八卦,说着说着就被搁在脑后。
沿着村口延伸入内的小河,穿过一片葱葱郁郁的竹林,走十几里小路,在那鹤山的山脚下,有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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