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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拯救乳房|作者:笨蛋CHL|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2 03:39:27|下载:拯救乳房TXT下载
  作品:拯救乳房

  作者:毕淑敏

  内容简介:

  心理学博士程远青刊出广告,面向社会招募乳腺癌病人,组成心理治疗小组。令人动容的是,前途似锦的公务员、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清秀妩媚的硕士生、形容枯槁的下岗女工、光鲜照人的白领丽人、行踪诡秘的妓女、性别不明的神秘来客……这些命运天差地别的各色人等汇聚一堂,携带着复杂难言的经历和对死亡的深深恐惧,经过艰难的碰撞,他们在小组中找回了健康人的心态,正确地理解和期望着生活。

  正文

  第一章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程远青博士电话:xxxxxxxx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侯机楼里走来走去,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对着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不修边幅的形体,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病入膏肓的组员们打成一片,她毁掉精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家中的电话号码。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呆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番茄酱,好像并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显像管是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远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他的话,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cpu太慢。简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无可挽回。

  西谚有话——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10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嘴,日夜飕飕冒出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处。丈夫先前一直绷出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程远青选择了心理学,这门年轻而深奥的学问如同碘酒,消毒了她的伤口,让她没有因此坏疽而崩溃。一个柔弱的东方女子,要在西方国度里钻研心理学,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程远青坚持下来,披荆斩棘,导师和同学们都称赞她有毅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探究自己命运的悲剧和洞察他人思维的轨迹。

  学问真是个好东西,心理学深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摧枯拉朽点石成金。它使程远青痛苦中脱胎换骨,锻造一新。羞辱被宽容平复,仇恨被岁月漂白。她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涟漪,以博爱和晴朗的心,观察世界穿透风云。孩子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远青决定回国。她虽然已成为独当一面的临床心理学家,但面对异国人催眠后的喃喃低语,总有隔着冰箱保鲜纸的疏离。你可以看清肌肉的纹理,甚至可以触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们以一种冰冷的滑腻,拒绝和你的指纹丝丝入扣。那是另类文化浸泡出的橄榄,其中五味,无论她怎样体察,都略逊一筹。她决定回国,把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知识,报效生养她的地方。这不但是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国后,暂住在父母遗下的一小套单元房里。何去何从,看看再说。研究所邀她任职,大学请她担纲教授……她谢绝了那些声名显赫的单位,很想做一桩开创性的工作。

  第二章

  程远青决定成立乳腺癌康复期病人的心理小组。乳癌是女性杀手,并对第二性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尚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救助。

  “面向社会招募,这是不是有风险?你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资助人吕克闸得知程远青的计划后,不放心。

  “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就更富有挑战性。”程远青答。

  “造药是我长项,开小组你是内行。提个建议,登大广告,先声夺人。”吕克闸说。

  “你以为癌症小组是什么?cdma手机?减肥药?我就是要在报纸最不起眼的地方登一条眉毛宽的消息,只有那些最孤独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它。”程远青说。

  电话响了。程远青一把接起来,半天没有人声,只是oo娑娑揉纸的动静。

  “你哭了?”程远青亲切地询问。

  对方的哽咽得到了稍许的控制,稀疏了一些。回答“我想报名。”

  “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程远青知道这是一个认真的报名者。

  “我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在家休养。害怕极了,孤独极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人会疯……”

  程远青说:“感谢你信任我。但能否成为正式组员,要经过甄选。”

  “病的快死了,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

  程远青说:“这是对大家负责任。”

  对方不相信地重复着:“谁对谁负责任啊?本来得病就够烦的了,这不是让人更挠心吗!求您了,干吗为难一个都摸着阎王爷凉鼻尖的人啊?”

  程远青不为所动,说:“正因为这团体特殊,才格外慎重。”

  那女人焦躁起来:“谁稀罕你的小组!你开不了张就得关门!”兀自把听筒砸下。

  深夜,电话痉挛似的响起,床头闪烁的电子钟,用毫不留情的血红色,向惊醒的程远青报告夜已多么深沉。

  是一个男人,音色优雅沉稳,有一种青檀的味道。仿佛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清晰而宽厚,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看到您登出的寻人启事,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您是……”

  “哦,我猜您一定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关心女人们的小团体。我叫成慕海,我有一个孪生的妹妹,叫成慕梅。很不幸……”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在选择下面的话怎样说。

  “您是说,您的妹妹她得了……”程远青被胞间情谊所感动,轻微不快悄然散去。

  “千万别说出那个病的名称!”成慕海忙不迭地打断了程远青的话。

  “好,我不说。”程远青妥协。

  “那病是睡着的魔鬼,大声叫醒,它就暴跳如雷。我和妹妹都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这样想,很可笑,是吧?”

  “为什么你妹妹不亲自打电话给我?”程远青反问,借机把歪斜的枕头调舒服,让自己赤裸的双肩有一个依靠。看这电话的阵势,一半句结束不了。

  成慕海说:“她还没看到这份报纸。我前几天在炒货摊上买了瓜子,今晚才吃完,扔包装的时候,发现了这则消息……”

  “你妹妹会有兴趣参加我们这个小组吗?”她问。

  “不知道。我是男人,对这个病的认识很肤浅,只能尽量说服。她有了伙伴,彼此交流,孤单的感觉就淡一些。同病相怜,治疗方法交流交流,也是大收获。”成慕海条缕清晰。

  程远青把话筒换了一只耳朵(原来的那只耳朵被压麻了),说:“欢迎她来。”接着告知具体事项。

  成慕海说:“我替她先挂个号。”

  程远青克服着疲倦说:“务请你妹妹亲自报名。”

  成慕海说:“她身体不好。”

  “如果身体特别孱弱,就不要参加。小组有时会很深地刺入一个人的内心,消耗很大。”程远青刚想放下电话,成慕海又说:“我猜您接到我的电话时,大吃一惊。”

  程远青敷衍道:“对一个心理学家来说,大吃一惊的时候不多。”

  成慕海却不肯善罢甘休,说:“男性询问这种小组,不令人惊奇吗?”

  程远青说:“这个病并非女性专利。”

  第三章

  一天选人若干。傍晚结束工作后,程远青对褚强说:“我请你吃饭。”

  褚强说:“程老师,请您给我一点面子,把这个机会给我。”

  程远青说:“小褚,别这么骑士了。咱们以后共进晚餐的机会,会多的让你厌烦。今天是正式开始合作的第一天,让我做东。”

  走进路边的饭馆,程远青对服务员说:“要雅间。”

  穿着中式短袖裤褂的小姐说:“对不起,没有雅间了。我给你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行吗?”

  “不行。”程远青很干脆地拒绝了。

  褚强从节约出发,说:“一顿便饭,外边也行。”

  程远青说:“对不起褚强,我知道你肚子饿了,可还是要换个馆子。”

  终于在一间小屋落座,点了几样普通的菜肴,面对着“再来点什么?要不要饮料?”的启发诱导,不为所动。“就这些吧。快点上菜。对了,米饭也一起上。”

  小姐出去了,短暂的寂静。

  “这一天,有何感想?”程远青问。

  “一言难尽,总是一惊一炸的。特别是那个鹿路……”正说到这里,送凉菜的来了,程远青轻敲桌面,止住了褚强的话茬。

  程远青说:“今天例外。若是时间来得及,不宜在公共场合讨论小组的事。”

  褚强说:“人海茫茫,谁认识谁啊?”

  程远青说:“世界越来越小,为了组员的利益,还是谨慎从事为好。你很难说,刚才送菜的小姐和鹿路就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褚强兴奋地说:“我有了地下党的感觉。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兄弟姐妹吗?”

  程远青说:“虽不敢说那般严格,也要高度小心才是。”

  几样家常凉菜已布好,褚强连吃了几口辛辣的“老虎菜”,说:“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说出来,程老师你不要笑我。”

  程远青看褚强紧张,就把话岔开:“这道菜无非是红辣椒洋葱香菜什么的,和老虎有什么关系呢?”

  褚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起名。许是因为太辣了,连老虎也不敢吃。”

  程远青说:“没准是因为辣到只有老虎才敢吃,才叫这个名字呢!”

  两人没油没盐地瞎扯了一会儿,看褚强渐渐放松,程远青说:“褚强,如果我笑话了你,你以后就可以不再同我说真心话。拿不准该不该信一个人的时候,我的经验是信他一次。”

  褚强深深喝了一口可乐,然后说:“程老师,每当一个报名者走进来的时候,我都在想,她真的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吗?好像不很像啊。我想象中的乳腺癌患者,血肉模糊腥臭无比,她们同正常人看起来的差别不很大。”

  程远青笑起来说:“谢谢你如此坦率……”

  褚强说:“程老师,先别夸我,等会儿您不骂我就是好的。每个报名者走进来,我都不由自主看她的胸部,很遗憾,我经验不足,判断不出她哪一只乳房被切除了?

  左面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右面?您说,我是不是很变态?很色情?“

  褚强以为程远青会很吃惊,没想到程远青香喷喷地吃着酱猪手说:“这很正常。

  说明你荷尔蒙分泌正常,正当壮年,充满好奇心。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这么想。“

  褚强如释重负,说:“要不然,我一天都觉得自己要上道德法庭。”

  程远青说:“恭喜你察觉了这一关。你承认它是正常的,它就丧失了魔力,你假装道貌岸然,它就作祟。”

  褚强笑道说:“我可以练出坐怀不乱的本领了?”

  程远青差点被油炸花生米卡着喉咙,说:“褚强,你如同围棋长考,谁还敢同你谈心里话?我宁愿你表现的性感一点,我估计,组里的成员,对你这个男士的态度,会非常在意。不单看你是副组长,也看你是一个年轻男子。”

  褚强哀叹道:“在一群半老徐娘面前表现性感,难死我了……”

  程远青说:“性感是个好词。来,吃饭吧。”

  小组确定了8名组员,加上正副组长,共10人。第一次活动场所,还在甄选地点,约定叫它“别墅”。小组成员遍布全市,那里位置居中,交通方便。

  第四章

  花岚走在去往别墅的路上。鬼使神差,她第一眼就看到程远青的招募广告,赶快回家打电话。

  裴华山是花岚父亲花教授的学生。堂堂经济学教授姓花,容易让人对他的学问产生疑问。其实,花教授的学养和形象都堪称一流,口碑甚好。裴华山上学的时候,成绩并不突出,临近分配,他想留在北京的愿望,几成泡影。他开始追求花岚。也许花教授夫妇把基因优势占尽,留给花岚的是感情极易波动智商却持续中庸的大脑。她没有考上大学,上了一个财会类的大专,毕业后,凭着花教授的背景,供职于一家银行。

  以花岚个人的姿色和条件,要找一个硕士把自己嫁出去,并不太易。当细碎的皱纹在花岚嘴角勾出两道括弧似的浅纹路之时,花教授不得不出马了。女儿没能上了大学,已是终生憾事,再找不到一个有相当前程的女婿,一脉书香,岂不在这一代断根!

  花教授在学术上是不虚荣的,但在女儿身上,他无法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女儿没考上大学那次所受重创,花教授一想起来跳楼的心都有。当裴华山出于留京的目的,开始追求花岚的时候,花教授夫妇尽管洞若观火,但都不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他们相信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是配的上这个从小地方考来的学子,相信在漫长岁月里,女儿会认识到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既然找不到翡翠,可以先找一块璞来打磨。花教授自认是识璞的,一个有心计的小伙子将来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顺理成章。于是,花教授动用非凡的力量,先将学业平平的裴华山,打造成论文优等的青年学者,然后动用关系,令裴华山进入了一家炙手可热的投资公司。

  一场利益的婚姻,彼此都心知肚明。当得失利害达成平衡的时候,婚姻的关系也是稳固的。花岚和裴华山过了几年平淡如水相安无事的日子。

  花岚习惯了演戏,裴华山配合着她。在花教授面前,他们相敬如宾。花教授夫妇当然不是好哄骗的,他们看得出小俩口并没有一天天的紧密起来,但也看不出明显的分裂迹象。他们就满意了,他们是老年人,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就是耐性良好,他们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东西。自己能为女儿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希望他们有一个孩子。这个冥冥之中的孩子,可能是感到自己将要负载的使命太重大了,有点畏惧,怕不堪重任。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产,最后干脆拒绝来到这个潜伏地火的家庭。没有孩子应该是一件伤感的事情,令人焦急。但裴华山不伤感,这种不伤感,让花岚感到了真正的危机。

  裴华山一步步羽翼丰满。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从来没有说过埋怨甚至离婚的话。越是这样,花岚越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她仿佛和一堵墙壁结了婚,除了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的只是无动于衷。

  长期的压抑聚集成了乳房上的一个包块。手术后,当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枇杷,到医院来看她,见了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那肿块的性质非同小可。他们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嘱咐她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后来就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花岚目送着他们的身影,确信他们不会因为落下了某种东西而返回之后,嚎啕痛哭。

  那一天,裴华山不在,只有裴华山雇请的看护陪在一旁。医生和护士都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病人在知道自己是癌症以后,哭得如此天昏地暗。无论人们怎样劝说,说她的肿瘤并非晚期,手术做的也很成功,要积聚正气,好好调养,花岚一概充耳不闻。她惊天地泣鬼神地哭,把输到体内的液体,包括化疗药物,都变成泪水倾泻出来。泪水先是打湿枕头,而后蔓延到床单,最后浸入了棉被……哄骗呵斥也罢,夸奖鼓励也罢,一概无效。护士没办法,只好把成人用的尿不湿像围巾一般捆住了她的脸。

  由于病,裴华山对花岚的温度比以前要暖一些。花岚甚至希望他们的关系,因为灾祸,有一个质的改变。祸福相依,也许这塌天之难,使他们恩爱起来,也说不定啊。

  花岚抱着这样的期望,开始了治疗。她的情绪像抽水马桶里的白色浮漂,随着外界的旋钮而波峰浪底的起伏,裴华山的态度就是马桶里的水。花岚重病时,裴华山也还算尽心,后来,化疗进行了几巡,渐渐走入正轨,裴华山就疲沓下来。待到花岚主要是在家休养,裴华山的态度也就退行到和以前差不多了,重新不冷不热的。

  保姆照顾一应杂事,花岚百无聊赖。一天,花岚在裴华山的西裤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书一串数字,共8位,一个本市的电话号码。花岚觉出那不是裴华山的笔迹,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写的。那种墨绿色的羊羔皮纸,非常别致华丽。

  如果仅仅出现一次,花岚可以装傻。她会对自己说,这是裴华山的一个客户留下的,商场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要命的是,纸条每隔一段就神秘地出现一次,永远是在裴华山的右侧西裤兜里。

  花岚生活在惊恐之中,不知道该对什么人说这件事。爸爸妈妈吗?他们把她成功地嫁到了一个她能嫁到的最好的男人,就像一张股票在价位最高的时候,卖了出去。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充满了预见的快乐和骄傲。花岚不忍破碎他们的幸福。自己从未给他们带来过骄傲,那么自己还有什么权力把他们自己抚育的快乐,再毫不留情地毁掉呢?况且,毁掉之后,她就能有幸福吗?

  花岚一筹莫展。何去何从煎熬着她,吃多少补药也无济于事。癌症和纸条,两把交叉的骷髅刀,剔着她的神经。失去了乳房,作为一个女人已经不完整,勇气也随着被削去的乳房,被扔进了垃圾桶。后来,她连看那个纸条的气力都没有了,每当它出现,就用一次性的纸抹布像铲起死蟑螂那样把它卷了包,投入马桶。

  以苦闷和疑惧作燃料,花岚决定走入乳癌小组。她一路斗争着,一路反悔着,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进入别墅。

  第五章

  组员们围坐在沙发上,素不相识。早来的人坐得比较分散,尽量拉开距离。后来的人只有插坐其中,加上椅子,9人挤成一个长方形的圈子。

  褚强看了一下表,还有最后五分钟,还差成慕梅未到。

  第一次聚会就可能有人迟到,不是值得愉快的事。但是,已比程远青预计的要好。这是一些什么人?沉疴在身!

  “嗨!大家好。马上就要到预定的时间了,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大家说,咱们怎么办?”程远青说。

  一时静了。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本来想组长该有一个挺响亮的开场白,没想到是从迟到开谈。有点滑稽,不伦不类的。

  程远青看得分明,但她不理会,沉默。沉默内蕴压力,她既然提出了问题,岳评既然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大家就应该发表个人意见。集体是大家的。

  “等等吧。都不容易。”安疆老人说。本来以为她戎马一生,对准时准刻有非同小可的热爱。可是,不然。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等也行,不等也行。随便。”花岚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说。很长时间没抹新油,残存的红色剥脱着,露出垩白甲床,好像宫墙遗址。

  “目前三种意见。一种是不等。这比较简单,到时间,我们就开始。一种是随大流。大流还没有形成,都持这种意见,等于什么也没说。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三种意见——等。这个‘等’,不是没完没了,有一个下限。等多久?3分钟?还是5分钟?”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胸部夸张的女子,走进门来。一袭湖蓝色的中式服装,细密的盘扣直到颀长颈部,长发飘飘,香气袭人。远看风姿绰约,近了打量,化疗荼毒痕迹明显,皮肤粗糙无光,过度茂盛的头发是假的。

  “大家好,我是成慕梅。堵车,第一次就迟到,不好意思。请多多原谅。”说着,鞠了一个长躬,袅袅婷婷坐下了。

  成慕梅像长笛,嗓音有一种暗色的沙哑。褚强觉得成慕梅的胸部太张扬了一点(该死!他总是非常在意女人们的胸部。),并很快找到了心理学的依据——因为切除引发丧失,所以补偿以致过度。

  大家等待小组正式开场。程远青好像毫无察觉,说:“成慕梅,你猜,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成慕梅面无表情地说:“猜不出来。”

  安疆老太太第一个答话:“成慕梅同志,你也不用担心,觉着背后议论了你什么。不过就是说迟到了怎么办。”

  成慕梅说:“一个迟到,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有谁一辈子不曾迟到过。小组算什么?连个民间团体都算不上,刀光剑影的,至于吗!要是坚决不原谅我迟到,我退出!走!”说着,成慕梅站起身来,湖蓝色的裙裤腿,兜起了地毯上的碎毛屑。

  沉默不语的应春草爆了起来,说:“迟到算什么?腐败啊,贪官污吏啊,卖假药的,拐卖小孩的,到处都是。咱们病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找点乐子吗?这可倒好,成了找气了。我今个儿虽说没迟到,可我不敢保险。要是下次我迟到了,也来这么一通批,我可受不了。得了,若是这么较真,那我也走。”

  癌症女人,无论老少,都曾在生死线上逛了一遭,内心多焦躁和疑虑。

  程远青避开话锋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是学习小组,它是心理学辅导小组。世界上第一个具有治疗作用的小组,就是为病人设立。1905年,在美国麻省民众医院,由内科医生波瑞任组长,一群患有肺结核的门诊病人,组成了世界上第一个心理治疗小组。人是群居动物,小组就是一个微观社会,在开放温暖的环境中,大家共同成长。小组有它特定的纪律和制度,期待大家遵守。大家抱着各式各样的目的而来,但没人打算到这里骗人和被骗。”

  鹿路冷笑着说:“我不是病人。”

  花岚道:“这个组姓癌,你不是,混进来干什么?”

  鹿路说:“我来,是打算学着不当病人。每天对着镜子,一尺长的刀疤,早就让我知道命有多悬了!用不着提醒。”

  程远青说:“我想知道,在小组里,愿意把自己当成正常人的有几个?把自己当成病人的有几个?”

  咱们举个手,表个决,看你愿意当个什么人?“

  统计的结果是只有花岚一个人愿意别人把自己当病人看,安疆弃权。

  大家催程远青:“组长,还不正式开始啊!您不发表个演说什么的?”

  程远青说:“还不能正式开始。大家先来个自我介绍。之后,要签一张合同。”

  应春草哆嗦着嘴唇说:“妈呀!这么复杂!我就怕签合同。原来那家工厂,就是让我们签了合同,每人发了几万块钱,说是——买断,就把我们打发了。现如今,我一听签合同,手就抖得像摸了电门。”她把自己骨瘦如柴的手举起来,大家不忍多看,把目光移往别处。

  花岚说:“合同签了又能怎样?我要是硬不来,还能到家押我?”

  有人问:“先签合同还是先自我介绍?”

  第六章

  程远青说:“我先来介绍自己。我今年45岁了……”

  她刚说到这里,就被卜珍琪打断了,说:“每个人都得介绍自己的年纪吗?这可和国际惯例不符。”

  鹿路说:“我和你做伴,我也不介绍。”

  程远青说:“组内人人平等,不分长鬃鸨啊k想讲就开口,不必请示。可以打断别人的话,当然也包括打断我的话。我从小长在中国城市,上大学,学的是医科。结婚生孩子,随先生到了美国。先是打工供他读书,挺苦的。后来,他爱上了别人。我们分了手。我开始自己读书,得了心理学博士学位。孩子在美国读书。有什么问题吗??

  花岚问:“男孩还是女孩?”

  程远青道:“嗨,忘了交待。女孩。”

  花岚又问:“你恨他吗?”

  程远青说:“谁?”

  花岚说:“你前夫。”

  大家本以为程远青会宽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说:“不恨。”,才与她的学者身份相符,不想,程远青很清晰地说:“恨。”

  卜珍琪说:“组长,你的介绍让我挺感动的。我还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响应:“是啊是啊。”对于组长,大家不摸底。有一个她自投罗网的机会,干吗不充分利用?

  程远青说:“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

  “心情。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卜珍琪边说边向大家眨眼睛。

  “对!”大家半是恶作剧地说。

  褚强觉得不恭,刚想出援手,程远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脉搏,一个眼神,封了褚强的上下唇。

  “我现在挺自卑的。”程远青真诚地看着大家。

  无异在别墅内施放了一枚原子弹。自卑?谁?组长?她说谁呢?她在说她自己!有没有搞错?!

  程远青说:“第一点自卑的是,我离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婚姻美满的女人面前,总生出哀伤和低人一头的感觉。第二点自卑的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常常力不从心。除了这两处旧伤以外,今天,坐在你们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点,让我胆怯不安。”程远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吐出一个松软但体积庞大的棉花球,不但堵住了程远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人,若说对程远青的前两点还能体谅理解的话,这第三点,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说:“我们哪点让你自卑了?”

  程远青道:“我没得过乳腺癌。”

  此语一出,全室皆惊。大家都不知程远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褚强也觉得程老师怎么啦?玩笑不是这个开法,调侃也不能往刀口上洒盐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种意义上可说虎视眈眈。程远青走一着险棋,把自己摆在全组对立面。就算褚强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话像一道界桩,把别墅划分成两大阵营——得乳腺癌的;没得乳腺癌的。

  一边是所有组员。一边是组长程远青孤身一人。

  程远青面色平静。程远青口吻诚恳。并不是她愿意挑起这种对立,而是这种对立一定会来。早来比晚来好。这是一个事实,铁的事实。由一个健康的人,来给一群罹患恶疾濒死之人做组长,这深不见底的鸿沟,你绝对躲不开。尊重和陌生,会使对立隐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变化会让这个死人蠢蠢欲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猛然坐起来,吐出红舌。程远青蓄意要把这个死人激活,现身光天化日之下,瘴气就提前散了。

  程远青瞥到成慕梅脸色非常难看。大家的面容也都冷漠中透着忿懑。

  程远青道:“自卑并不是和条件成正比。这个小组里,我是少数,你们是多数,你们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彼此容易沟通,我却是局外人。如果你们联合起来把我当异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体里。”

  花岚说:“我愿要你的自卑,把病过给你。”

  安疆宽厚地说:“组长,您别自卑。我们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这一程话里,可供讨论的题目太多了。程远青好像面对一个处处滚着岩浆的火山脚脖子,从哪里钻下去,都会诱发猛烈的爆发。

  褚强刚要张口,程远青双手交叉着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有这强烈拒绝意味的手势,空气一下凝结了起来。程远青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谁想好了谁就说。

  她错了。组员在孤独苦闷中自愿而来,骨鲠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东北人,到北京来打工。现在一家房地产物业工作。没办法,养活自己呗。完了。行不?”鹿路说完,看程远青。程远青掉转头,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强。褚强闭上了眼睛。褚强总觉得鹿路嘴后还有一张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说多说少,全由自己。我就说这么多。”

  第七章

  安疆发言。“我叫安疆。平安的安,新疆的疆。我这个名字是后改的。是我老伴改的。我们是在新疆结的婚。我在干休所。一个人。”安疆声音很弱,但不含糊。

  “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应春草问。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一听就像个下岗女工。因此对别人的名字,特别是后改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不说吧。”安疆拒绝了。

  “很小资味?”周云若说。

  “小资什么味?”老人家在干休所孤陋寡闻,对流行词汇一无所知。

  “比如叫潇潇或是丽娜什么的。”周云若说。

  “云若也算吧。”褚强插话。

  周云若很快反击道:“不算。云若有武侠风。”

  安疆老太太说:“不是。”

  “那您小名究竟叫什么呢?”周云若追问。

  “这个……只有政委知道……”安疆为难了。那是她和政委的秘密。

  接下来是花岚自我介绍。“花岚。不是盛满鲜花的花篮,是山底下的风。我在银行工作,成天和钱打交道。过路财神。不过,单位有钱还是好,药费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投出羡慕的颜色。癌症是个无底洞,很多效益还算不错的单位,刚开始还说:安心养病,尽管治,药费的事不用挂在心上。面对着汹涌澎湃的药费单子,很快就变了脸,最后不是规定了最高限额,就是拖着不报,闹得大家心中惶惶。

  “我这一辈子啊,除了住院交押金,没摸过超过一万块以上的钱。头一回摸那么多的钱,比摸不着的时候还惨,打小窗口喂进去,那个心疼啊。真想不出天上地下袖筒子鞋坷垃里都是钱,啥滋味?”应春草啧啧说。

  花岚有机会谈谈自己的工作,也有成就感。她说:“钱味,难闻的很。一堆钱放在一起,就像破鞋臭袜子脱下又捂了三天。每天数钱,就像清洁工人扫树叶子。没感觉。硬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这世上钱再多,不是自己的,干着急也没用。不如不看。”

  应春草听得发呆,由衷地说:“过手成千上万钱的人,才说的出这话。”

  气氛有些僵了。褚强一见大事不好,纠纷是因己而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就是赶快介绍自己:“我褚强。男性……”

  大家就很夸张地笑起来,褚强得了一个碰头彩。

  “好像谁不知道你是男的似的。照你这样介绍,我们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话里加上:性别——女。”花岚说。

  褚强着急地说:“我也自卑。”

  花岚说:“怪啦!都是女人比男人自卑,你大小伙子一个,自卑什么?”

  褚强说:“在社会上,女人比男人自卑。可咱这小组,就颠了个儿。你们都是女性,我是少数派。刚才组长还说她因为不是病人自卑,那我既不是病人,又不是女人,就更自卑了。”

  我是心理系毕业,隽永生物公司综合部任职。程老师的助手。“末了又添了一句:”未婚。“大家就笑:”补充的好。“

  周云若说:“我的也简单。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中文,由于生病,学业还没完。算留级生。”

  现在,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只有卜珍琪和成慕梅两个人了。互相看了一眼,成慕梅说:“你先。”

  卜珍琪说:“我叫卜珍琪。干部。寡居。”

  简单,干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成慕梅干咳了一声,好像对自我介绍很为难。已然是最后了,也无法推托,迟疑着说:“成慕梅。在机关工作。未婚。”

  程远青看看表,这个动作具有传染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第一次小组活动只剩不多的时间。程远青说:“中国有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小组就是一艘小小的船,驶向各自心灵的港湾。大家走到一起,是缘分更是福气。现在,大家签署一份契约。”说罢程远青拿出一沓纸,给了身边的成慕梅,示意传给大家。每人分得了一张,忙不迭地看起来。

  小组契约1我自愿加入小组,为了自己和同伴的成长。

  2我力求坦率真诚,与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体验。

  3我将保守小组的秘密。

  4我遵守小组的纪律和制度。不迟到不早退。如遇疾病和其他特殊情况,事先向组长请假。如果两次无法参加小组的活动,视为退出小组。

  5在小组的过程中,可能会扰动身心,我对此有必要的了解和准备。

  签约人:“跟加入地下党似的。”鹿路把签约纸像小蒲扇一样扇着自己的脸庞。纸软,弓成拱桥样,噼噼啪啪地响,有些刺耳。

  “你参加过地下党吗?”安疆老人平和但却很有分量地问。

  “没。我才多大啊,哪能跟您比!”鹿路带着伪装的恭敬和明显的优越。

  安疆说:“真正的地下党不留任何纸。”

  周云若说:“我不明白。既然请了假,为什么如果两次不来,就不能再参加了呢?谁也不是故意的。”

  大家就说:“别那么严格。三次吧。”

  程远青说:“小组的活动有很大连续性。一次不来,就有很多信息不知道。两次不来,就会丧失更多的机会。组员看起来还是那些人,可心灵的步伐不一样,会出现隔膜,对小组和对自己,都不负责任。所以,以两次为限,不再宽延。”

  说完,程远青拿出一个很陈旧的铁盒子,圆扁若一只小手鼓,表面印着粗糙的图案,花红柳绿的,已看不清是“百雀翎”还是“万紫千红”。

  第八章

  “这是什么?”周云若很惊奇。

  “以前装擦脸油的。现在都用精华素面霜晚霜的,只有农村才用这玩意儿。”鹿路说。

  程远青说:“出个谜大家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程远青慢慢地把盒子打开,由于年代久远,盒盖压的很紧,启的时候,颇费了一点气力?

  盒盖终于打开了,一股凛冽的芳香之气奔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