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被搅了好梦的小伙子还破口大骂:“大清早的,你他妈嚎哪门子丧?你还让不让人睡了?”尚哲义好像没听见,他只顾伸着脖子喊:“熊之余熊之余。”他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致将旁边树上一群正在酣睡的麻雀都惊醒了,蓬蓬乱飞。
熊之余此时正坐在餐桌前。在他面前摆着一碗粳米粥,上面放着几茎炒得香香的辣咸菜,还有一片切得厚厚的得利斯火腿肠。粳米粥由热而凉。熊之余手里把玩着筷子,对郭兰给他盛好的粳米粥一动不动。他眼睛盯着郭兰,郭兰双手放在腿缝中,低着头坐在他对面,好像一个待审的犯人。
熊之余起初听见尚哲义的声音还有些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尚哲义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呢?尚哲义怎么会找到芳新园来呢?等郭兰抬起头怯生生地对他说:“好像有人在喊你。”他才一跃而起。他有些心慌意乱,因为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的话,尚哲义不会大清早就找到这里来的。
他跑到窗口前俯身往焉望,果然看尚哲义站在楼下围墙外面的马路上抻着脖子喊他,满脸惶急之色。他连忙拉开门往楼下冲去,连衣服都忘了穿,还是郭兰拿了他的衣服追下楼梯来,他才将衣服抓在手里,边跑边穿。
郭兰回到楼上,躲在窗帘后面瞅着他们。她看见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正指手画脚神情焦虑地对熊之余说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愤怒,熊之余听了他的话,也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他偶尔回头一望,只见三楼靠左边那扇窗户的窗帘后面有个人影一闪,但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梁小会到哪儿去?”他焦急地问尚哲义,“她会不会到她哪位朋友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尚哲义摇头道,“她昨天才回来。她连家都没有回,一下飞机就直接回公司了。”他望着熊之余,悲伤又有些愤懣地道:“她满心惦记着你,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你、你却……这一切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是不是你跟他说我在这儿的?”熊之余怒道,“是不是你跟她说郭兰的事的?”
“不是。”尚哲义直视着他愤怒的目光。
“不是你说的,那她是怎么知道郭兰的事的?她怎么知道郭兰住在芳新园的?”
“你以为郭兰住芳新园是什么秘密吗?你以为你跟郭兰的事是什么秘密吗?”面对熊之余的咄咄逼人,尚哲义也不禁愤怒起来。他大声道:“你跟郭兰的事谁不知道?你们的事现在已是尽人皆知,就差没有上广播电视了。”
“你胡说。”
“我胡说?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难道你跟我说过郭兰住在这里吗?”
熊之余不禁一呆:“是呀,你是怎么知道郭兰住在这里的?”
“何记者说的。何记者已经将你们的事当成了他炫耀的资本,他自诩是他一手撮合你们两个的。”
“啊,这个王八蛋!”熊之余不禁呆若木鸡。良久,他直视着尚哲义:“难道梁小也是听何记者说的么?”
“我既然可以由何记者处听说,为什么梁小不可以由何记者处听说?”
“啊,王八蛋!王八蛋!”熊之余将牙齿咬得格格响。尚哲义听了,不由替何记者感到庆幸,他知道如果何记者此时在这里,一定会让他撕碎。
熊之余急得像匹骡子似的不住在原地打着磨磨转:“现在怎么办?梁小上哪儿去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她?”
“我刚才听路人说,这儿今天早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有个姑娘被一辆切诺基撞了。”尚哲义忧心忡忡地说。
“啊!”熊之余一愣,随即一把抓住尚哲义的手臂,急切地问:“被撞的是不是梁小?啊,你说呀,被撞的是不是梁小?”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才刚赶到这里的。”
“赶快去打听!快!”
“我早打听过了。他们说被撞的姑娘被一辆过路的130送到医院去了。”
“哪家医院?”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熊之余急昏了头,不禁对尚哲义厉声呵斥。尚哲义自打娘胎出来,从来未被人这般呵斥过,听了也不由怒火中烧,当即便想反唇相讥,不过,他想了想,咬牙忍住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熊之余怒气冲冲地道,“赶快去找呀。咱们分头去找。”
尚哲义紧抿双唇,攥紧双拳,一言不发,掉头而去。熊之余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他回头朝芳新园四幢三层左面那扇如此熟悉的窗户望去,只见那儿已没有人影,只有微风掀动着窗帘在轻轻地飘荡着。
何舍之将梅岭琳送来的新闻稿改了改,就分别寄给自己的朋友了。这实在是小事一桩。他也经常为朋友在自己的版面上刊登这类稿件。朋友间礼尚往来,互相帮忙,根本不必花一分钱。他之所以向梅岭琳要每份五百元的发稿费,不过是以为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反正这钱也不是梅岭琳自己的——就算这钱是梅岭琳自己的,他也照赚不误。
官丽丽又要到深圳出差去了,这回她是乘火车去的。星期四出差,她星期一就打电话告诉了他,不像上次,人到了“机场”才给他打电话。何舍之接到电话后,说了声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星期三晚上,他打电话给官丽丽,说他明天有事,不能到车站送她了。他表示歉意,官丽丽说没关系。两人无话找话地聊了会儿,才挂了电话。
到了星期四那天,他却买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到车站来送官丽丽。官丽丽是一个人来的车站,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坤包,手里提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旅行箱,风姿绰约,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半长风衣,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惹眼。何舍之老远就望见了她,迎上去给她献花,官丽丽从他手里接过鲜艳的玫瑰花的一瞬间,他看见官丽丽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花。
何舍之用嘴替她嘬去了缀在她风苇似的睫毛上的泪花。
“别这样。”他说,“不就是出个差吗,几天工夫又见了,又不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像动了感情的罗切斯特在跟简爱说话。
官丽丽搂着鲜花,望着他幽幽地说:“你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红?”何舍之说:“昨晚没睡好。”官丽丽低头用脚尖辗转碾着地说:“是因为想我吗?”何舍之笑道:“有点儿,不过,主要还是让蚊子闹的。”官丽丽沉默许久,才用呜咽似的声音说:“你觉得咱俩、咱俩……?”何舍之说:“你想说什么?”官丽丽忽然抬起头来,冲着他笑了一下:“没什么。”
何舍之看见泪花滑落在她面颊上,仿如梨花带雨,心里忍不住忽悠了一下,顿时涌起一股怜香惜玉要加以保护的心情。
两个人在车站广场站了会儿,喇叭开始叫去广州的旅客进站。官丽丽将从广州转车到深圳。何舍之送她进站,他没买站台票,拿着晚报的记者证一路晃过去。晚报的记者证比站台票还好使,车站工作人员一路绿灯放他进了站,官丽丽上了车,何舍之站在车下仰着脖子跟她说话,嘱咐她一路小心。两人像要生离死别。车上有些年纪的人们看见他们,都不由自主想起了《魂断蓝桥》里的镜头。有些人的脸上绽也了温暖的微笑。
官丽丽忽然又从车上跳了下来。何舍吃了一惊,问她怎么了,官丽丽低着头说:“我不想去了。”何舍之劝道:“拿了人家的钱,总得给人家干事。你不去回头你们单位该找你的茬儿了。”让她别感情用事,重新把她劝上了火车。
火车启动后,何舍之跟在火车后面喊,让官丽丽到广州后一定记得给他来个电话,好让他放心。
长长的列车一节节缓缓驰过,最后一节车厢驰过何舍之身边时,他突然攀住车把跑了几步,一纵身跳了上去,把正在关门的女列车员吓了一跳。女列车员正要骂人,他忙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自己因为有紧急采访任务,来不及买票了。女列车员余怒未消地说:“任务再紧急,您也不能玩儿命哪。”何舍之点头哈腰他说:“特殊情况,下回再也不敢了。”
何舍之一直往前走到与官丽丽相邻的一个车厢才停下不走了。
火车运行二十多分钟后,就“咣当”一声在瓜州市南郊的鲤鱼门火车站停了下来。何舍之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官丽丽肩上背着她那个精致的坤包手里拎着她那个精致的旅行箱左手抱着他送给她的玫瑰花下了火车,向车站外走去。他紧随着也下了车,不即不离远远地跟在官丽丽后面。他看见官丽丽出了车站,藏西贵正在车站外面迎候,接过她的旅行箱自己拎上,又想去接她手里的玫瑰花,官丽丽微微摇了摇头,仍旧自己把玫瑰花抱在怀里。
藏西贵亲热地搂着她的腰走到摩托车跟前。藏西贵有一辆宝马,还有一辆非常扎眼的铃木王牌摩托。他有时候骑摩托,有时候开宝马,完全视他的心情和需要而定。
此时,只见他很绅士风度地将官丽丽扶上摩托,同时将她的箱子捆在摩托车后座上,然后自己一抬腿儿跨上摩托,油门一拧,呼地一声开跑了。
何舍之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紧跟在他们后面。对他来说,这样的跟踪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瓜州饭店。他一边坐在出租车里,瞧着前面开着摩托车的藏西贵和坐在藏西贵后面双手紧紧搂着藏西贵粗腰的官丽丽,心里不住地问自己,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值得吗?你个狗操的是不是有点儿犯贱?
四十多分钟后,藏西贵驾着摩托进了平邑,平邑是瓜州的一个郊区县。藏西贵开车穿过县城开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门脸儿。何舍之让出租车跟进去,被一个大个儿门卫拦住了。何舍之看见门脸儿右手上钉着一块黄铜大匾,大匾上铭着四个字:绿风庄园。
何舍之听说过绿凤庄园。绿风庄园在瓜州市很有名。他知道这儿是个大款儿扎堆的地方。何舍之拿记者证给大个儿门卫看,说自己是来采访的。大凡搞房地产的都想有个好名声,为便于房产推销,都不太敢得罪记者,尤其是晚报记者,何舍之对行情门儿清,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大个儿门卫不敢拦他。果然,大个儿门卫看过记者证后,脸上虽仍是板板的,说话语气却似挂面透了水,立刻就软了下来。他说租车不能进庄园,这是规章制度,他无法通融,但何舍之可以进去,并且他可以亲自领他去负责该庄园管理的物业管理公司。
何舍之只好付费下车,一看表打了车费七十多块,他有点儿肉痛。大个儿门卫临时找了个人来顶替自己,亲自领着他来到位于庄园东北角的公司物业管理部。何舍之谢谢大个儿门卫给自己带路,说要给他写篇报道登在报纸上表扬他的热情周到。大个儿门卫很高兴,让他办完事后一定赏脸到他那儿坐坐。
物业管理部一位姓李的经理接待了他。他问李经理能不能领他到庄园各处转转,可能的话,他还想到几个住户家实地看看。李经理明显透着巴结,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我们跟住户的关系,打句俗话说就像是军民鱼水情,你随便瞧。”何舍之就让他拿来往户登记簿,说挑几家看看。
他很容易地就查到了藏西贵的房号,是b座217室。
在李经理陪同下,他先看了其他几家,作为过渡,最后才来到b座217室。李经理按门铃,门铃响了许久没人答应。李经理以为屋里没有人要走,何舍之却接着上前按住了门铃。刚才李经理按门铃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把拳头捏了起来,捏得紧紧的,捏出一手汗。
他按着门铃不放。
李经理刚想劝他,门突然从里面开了一道缝,一张脸在门缝后晃悠。李经理认出来,那正是本室住户藏西贵。李经理亲热地对站在门背后的藏西贵说:“张先生你在呀,刚才的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何舍之悄悄松开拳头,上前一步说:“哎哟,西贵,是你呀,原来你跟这儿还有产业呢!”藏西贵突地看见何舍之站在门外,有些愣怔,但随即就高叫了一声:“哟,是你呀,何大记者,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刮这儿来了?”
他的声音完全没必要那么大,何舍之知道他一定是在给屋里的官丽丽报信。他恶狠狠地瞅着藏西贵,同时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对狗男女的男盗女娼。如果眼光能杀人,这会儿藏西贵已经是死人了。
李经理笑道:“原来你们哥儿俩认识。”何舍之笑道:“岂止认识,我俩是铁哥们,套句香港话来说,我们俩是死党。”藏西贵摘下防盗链,打开防盗门走了出来。何舍之说:“今天你怎么得闲没上交易所去?”他探头往屋里瞅了一眼,笑道:“你小子没在这儿金屋藏娇吧?”又开玩笑他说:“自古道,八二佳人体似酥,腰悬宝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原来已经骨髓枯。你小子可当着点儿心,别回头弄到‘骨骷枯’还不自知。”藏西贵听了讪笑,一边讪笑一边对李经理说:“我要是有钱,我就买他这张嘴。”李经理也笑:“记者的嘴都是金不换,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一边说,一边就给藏西贵解释,说何舍之是到绿风庄园采访来的,想找几家住户看看。
何舍之对藏西贵说:“哥们儿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小子连杯水都不给喝吗?就算我不配喝你的水,人家李经理站这儿半天了,你也不说句请人家进屋坐坐、喝杯水的话,人家可是这儿的管理员,你这么慢待人家,小心往后人家给你难受。”
藏西贵只得将他们让迸屋。
何舍之进门就东张西望,像个特务似的。他发现这是一个复式结构的别墅,分上下两层,下层五间正房,配套的有客厅厨房卫生间。李经理介绍说,这套房子建筑面积近三百平米。藏西贵说他买这套房子一共花八十多万元。何舍之在楼下巡视了一圈,李经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屈股后面介绍。李经理哪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完楼下,他就抬脚上楼,藏西贵忙拦住,说楼上正在装修,还没完工,乱得没法下脚。李经理笑道:“没关系的,我今天在工程上打转儿,那没完工的房子,不比你装修更乱,我都不怕。”何舍之也笑着说:“我也没那么娇贵。”藏西贵听了,无话可说,一脑门子的汗。这时何舍之已抢先一步,拔腿噔噔上楼。藏西贵一下脸都急绿了,急忙追上去。
何舍之一边上楼,心里面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既希望在楼上发现官丽丽,又害怕官丽丽真的在楼上。两人要真在这种场合觑了面可就热闹了。两个小时前,他可是刚把她送上开往广州的火车的呀!
可他已经顾不了这些了。他的内心在渴望着一种戏剧性的冲突,他已经陷入麻木的神经迫切需要强烈刺激。
就在还差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害怕起来,几乎放弃,想返身下楼。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害怕的情绪。
他三脚两步窜上楼去。他站在楼面上一望,几乎立刻就失望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老样子。太阳投在天花板上依然那么明亮,云雀也依然在窗外啁啾。
楼上只有一个大间,没有打隔断,所以,看上去一目了然。他发现楼上虽然没有像藏西贵说得那样,正在装修,乱得没法下脚,但也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有一个人正蜷缩在某个阴暗的旮旯儿里,像一只兔子一样,浑身颤抖着,等着他这位猎人来捕。
他看见楼上四下里干净整洁,空阔利落,除了一张富丽华贵的铜质双人床靠在窗口,余外什么都没有,地板打了蜡,光可鉴。
他原以为官丽丽会躲在大衣橱里,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的,但是楼上没有大衣橱,也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摆设。
这时藏西贵也跟上了楼,他为没有拦阻住何舍之,而显得怒气冲冲,脸都气变了形。他正想破口大骂,以便来个先发制人时,一看楼上的情形,连忙把已到嘴边的脏话生生咽了回去,由于动作过于激烈,竟把自己噎得打了一个响嗝。
李经理最后上来,他有些困地望着藏西贵,因为楼上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正在装修的痕迹,他不明白藏西贵为什么要撒谎。对他探询的目光,藏西贵只装看不见。
官丽丽应该在楼上的呀,楼下房间里没人,楼上又没人,她能上哪儿去呢?难道她能长翅膀飞了?
藏西贵和何舍之都心怀鬼胎各种在心里纳闷儿。何舍之镇静下来,一边若无其事似的,跟李经理和藏西贵扯着些着不三着四的闲话,一边各处仔细观察,地板也用脚跺跺,墙壁也屈指指节敲敲,检查地板下面或者墙壁里面是否有夹层,就像过去敌特搜查我地下党常干的的那样,但他显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他深感沮丧。他脸上的笑不会比哭好看到哪里去。
楼上窗子都开着,窗帘在风中轻轻飘动,窗外是绿化很好的园林,在风中发出簌簌的颤响,声音很温柔地传进屋里;午夜梦回,听见这种声音,是会感觉异常愉悦的,如有美人在侧,那将会更加愉悦。他想像着风吹床单像水波流动,官丽丽赤身裸体躺在藏西贵怀里的情景,血液不由在身体里流得哗哗作响,太阳穴上的青筋也差点儿蹦得窜出来。
他探头往窗子外面望去。这一望不由疑团顿解,恍然大悟。原来一个窗子外面挂着一架铁扶梯。李经理也看见了这梯子,介绍说那是防火梯,每个别墅都有一架,以便火灾发生时紧急逃离。何舍之看见这梯子,就明白过来已经堵在笼子里的鸟儿是怎么也走不了。
藏西贵听见他们谈防火梯,心里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暗地里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摘下金丝边眼镜擦着,一时就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何舍之白忙了一场,心情自不用说,在藏西贵那儿略坐了坐,推说还想到别处看看,就跟着李经理离开了藏西贵的别墅。转过一个墙角,离开了藏西贵的野里,他突然蹙眉弯腰,做出一副痛苦难忍的样子,把李经理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痛,大概是早晨吃坏了东西。
何舍之想回市里去。他答应李经理,过几天等他身体好些,他会再来绿风庄园采访,他一定为他们写一篇上档次的报道。李经理只好深表惋惜,因为他已在公司备好了“便餐”,还特地派人骑摩托到乡下几个关系户那儿弄了几样稀罕时新的东西,准备给何舍之打牙祭的,谁知何舍之没这福分。
李经理只好派车送他回市里,汽车经过大门口的时候,何舍之看见那个大个儿门卫正抻着脖子眼巴巴地往物业管理公司方向张望。他猜想对方大概已备好了啤酒,正在等候着他大驾光临呢。
他将身上往椅子深处靠了靠,以免被大个儿门卫瞧见。
他刚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就抢着告诉他,有一个姓黄的女人一天给他打了上百个电话,他们问她有什么事,她又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只让他们转告他回来后立刻给她回电话。
何舍之笑道:“甭理她。那娘儿们有病,刚从左新崖子医院放出来的。”
左新崖子医院是瓜州市专门收治精神病的两家专科医院中的一家,同事们听了他的话,都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姓黄的女人其实是官丽丽单位的一位副总经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一脑门子的官瘾,一心想挤掉总经理,自己来坐总经理的宝座。何舍之曾经答应给她造势,写一篇人物通讯,刊在晚报显眼的位置上,条件是必须帮他看着官丽丽,随时把官丽丽的动向报告他。这次单位并没有派官丽丽到深圳出差的消息就是这位姓黄的副总经理告诉他的,然后,他才去跟踪了官丽丽。
何舍之答应她的人物通讯至今未动笔。他根本就没打算写过。
第二十七章
熊之余和尚哲义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梁小。原来梁小那天神智恍惚,在郭兰家的楼底下晃来晃去,结果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切诺基撞倒。撞人的切诺基当时就逃跑了,她是被一辆过路的130客货救起的,那辆130直接将她送到了瓜州医科大学第二附属临床医院,也就是瓜州本地人称的附二院。
梁静已经报案,有关部门正在全力追查那辆肇事的切诺基,但是目前尚杳无音讯。
熊之余和尚哲义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到附二院看望梁小。熊之余心急火燎,完全乱了章法,还是尚哲义想得周到,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一兜子梨、苹果、香蕉,并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捧鲜花,康乃馨、紫罗兰、满天星之类,组成了一个美丽的花束;他特意叮嘱不要玫瑰,尤其是不要象征爱情的红玫瑰,他怕梁小睹物伤情。
他们在病房门口遇见了正出来为梁小倒便盆的梁静。粱静对尚哲义很热情,对熊之余却很冷淡,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她将尚哲义让进病房,将熊之余拦在门外,“医生说了,我姐不能受刺激。如果受刺激,将会很危险。”她一只手支着门框,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会刺激她的,你放心。”熊之余小心地赔着笑脸道,一面踮起脚朝病房里张望。
“让我姐看见你就是对她的最大刺激。”梁静冷冷地说。
熊之余与她纠缠了一会儿,梁静好像铁了心,死活不肯让步,熊之余怕吵起来影响不好,只好打消了进病房的念头。
“你姐醒了吗?”他问。
“还没有。”
“你姐还处在昏迷中?”
“嗯。”
“那样的话,她是不会看见我的。”
熊之余既心痛,同时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他非常想进病房亲眼看看梁小,握握她的手,替她擦擦汗,帮她活动活动手脚,以此作为忏悔,并为自己赎罪。他有一种感觉,梁小之所以被车撞伤,完全是因为他的过错。
他趁梁静不备,想绕过梁静挤进病房,梁静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将他拦住。梁静回手将敞开的门紧紧关严。
“梁静,请你通融通融,咱俩平时关系可不错。”熊之余央求道,“你说声借钱,我毫不犹豫地就让尚哲义借给了你十五万。”若在平时,他是打死也不愿提起这种事的。受人之恩,不可或忘,施惠于人,却不可不忘,这点儿美德他是有的。问题是现在情况特殊,他希望以此打动梁静。他的语气中甚至露出一点儿威胁的气息。
“你真可笑。谁借过你的钱?我可没借过你的钱!”梁静毫不领情。
“对对。你没借过你没借过。”熊之余点头哈腰地道,“是你姐梁小借的,可你姐是为你借的。”
“无耻!”梁静扭身进屋,砰地将门从里面关上。熊之余差点儿没让疾速反弹的门撞破鼻子,他有些气急败坏。尚哲义听见他们争吵,连忙赶了出来。他将熊之余推到走廊一边。“别吵别吵。”他生气地说,“别吵着梁小。”
“梁小醒了吗?”熊之余虽在愤怒之中,但也立刻将声音降低了八度,变得几乎如耳语。
“还没有。医生说再过两三个小时,她或许能醒过来。”
“她脱没脱离危险?”
“暂时脱离了。”
“啥叫暂时脱离了?”
“医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块血肿。这块血肿压迫着脑神经,弄不好会有一定危险。”
熊之余听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图景,在这幅图景中,梁小由于脑神经受压,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他记不清看过的哪部电视剧里好像有这个情节。他吞吞吐吐地问:“梁小、梁小……不会成为植物人吧?”听尚哲义叹了口气,他心情更加紧张。
尚哲义对他很恼火,可是看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多年的老友。
“医生说,这种可能性很小的,你不必担心。医生正准备通过手术给她排除。”
“他们为什么不立刻给她动手术?”
“梁小身体底子不太好,今天上午她已经做过了一次手术。她一次经受不了太多太长的手术。上午医生已经给她将撞碎的髀骨接上了,还给她止住了内脏的大出血,至于除脑部血肿,那得开颅,是另一个大手术。医生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承受不起,所以想让她先养养,等她将身体养好一点儿,恢复了元气后,再给她动脑部手术。”
“一定得开颅吗?有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说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给她导流,用导流管将她脑部的血肿导流出来。不过,这一切都要等以后再说,要看梁小身体的恢复情况。现在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
“那就让她好好养着吧,我就不进去了。梁静说得对,我进去只会给她刺激,她现在是经受不起刺激的。”熊之余恳切地拜托尚哲义好好看护梁小。他眼睛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尚哲义深为感动,一口答应了他。
“等梁小醒过来,你告诉她我来看过她了。不不,你还是什么也别跟她说,省得刺激她。”熊之余显得有些六神地主。尚哲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放心,他一定会把梁小照顾好的。熊之余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熊之余衣服都没脱,就倚在被垛上过了一夜,他时睡时醒,脑子里一会儿是郭兰,一会儿是梁小,两个人走马灯一般交替出现,弄得他筋疲力尽。
一直到早晨窗外见了亮,他才朦胧睡着。他刚阖上眼,就听见外面铁门咣当一响,声音虽很小,在他听来却已足够响亮。他顿时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等待着。不一会儿,果然听见上楼的脚步声。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拉开门等在外面。果然上来的是尚哲义。他见尚哲义满面倦容,连看见他时,嘴角上露了的那一抹微笑都显得那么勉强和有气无力。
“辛苦了。梁小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挺好。已经醒过来了。有烟吗?”
“有有。”
熊之余赶忙从屋里拿出自己的红塔山来,尚哲义点了一支,贪婪地抽着。他一口就几乎将大半支烟都吸到肚子里。他将烟气在肚了里憋着,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来,脸上随后露出舒服和松懈的神情。
“昨半夜我的烟就抽完了,可憋死我了。”尚哲义口将烟抽光,将烟头仍在地上,笑着对熊之余道:“你不知道给病人守夜可有多熬人。”
“我知道。我给我妈守过夜。”熊之余也勉强笑了笑,眼睛紧盯着尚哲义。尚哲义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他吁了口气,笑道:“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也许不用动开颅手术。”
“真的吗?太好了!”熊之余由衷地说。听到这个消息,他差点儿没蹦起来,心里好像比摸中了头彩还高兴。他看见尚哲义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赶忙道:“你赶紧睡吧。晚上你还去吗?”尚哲义道:“梁静说今天晚上她值班。”
“还是你去吧。她一个小毛丫头,我担心万一有什么事,她会弄不过来。”熊之余道。他表情尴尬不停地搓手,那神情好像欠着尚哲义什么似的。
尚哲义点头道:“行,我去!”
熊之余讪讪地道:“本来应该我去的,可是我怕……”
“我知道。”尚哲义打断了它,“你不用解释了。今天晚上还是我去值班。”
“谢谢。”熊之余诚恳地说,随即催促道:“你赶紧睡去吧。”尚哲义点点头说:“十点钟你叫我。昨天我约好人家到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去的,听说长蒲钢厂第二批货还没发过来,人家有些着急了。本来我应该昨天就去的,因为梁小这事,昨天没去成,今天我无论如何得去走一趟。我得跟人家好好解释解释。”
“今天你就什么也别管了。今天你的任务就是睡觉,好好休息。”
“那怎么行?这事是个急茬儿,耽误不起。”尚哲义严肃地道,“咱们跟人家可是订有合同的,耽误了人家的事,是要罚款的。”
“罚款就罚款吧,你先去睡觉,天大的事都暂且搁在一边。”
“你倒说得轻松。”尚哲义笑道,“你有多大家当,经得起人家的罚?”
“你甭管这么多,先去睡觉!”
“我怎么能不管呢?”
“行了,你甭啰嗦了。万一不行我替你跑一趟,这总成了吧?”
熊之余说着,见尚哲义仍旧站在原地没动,不禁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放心大胆地睡去吧,晚上梁小的事还要劳烦你呢。”
尚哲义没等熊之余叫自己先就醒了。他睁开眼一看,发现离十点还差着一刻钟呢。他起来漱了口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同时在口袋里揣了一张支票。揣支票的目的是为了中午请瓜州大桥管事的吃饭,可能顺便还要买几件礼物。他之所以赶在这个点上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干这行吃吃喝喝是少不了的。熊之余在这方面却很不在行,死板,不开通,所以尚哲义不放心让他去,坚持要自己去。他跟熊之余打了个招呼,就打车上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去了。
熊之余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
尚哲义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回来,喝得两个脸蛋子通红。熊之余早已等得焦急不安,见他喝成那个样子,非常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尚哲义喝酒也是为了公司。尚哲义平时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
在熊之余的督促下,尚哲义又补了一觉,到下午六点多钟才起来。熊之余早已摆好碗筷,请他吃过饭再到医院去。尚哲义看着丰盛精致、香气扑鼻的菜肴,不由惊叹地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你都够资格开馆子了。”
“你就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那两下子。这些菜都是从馆子里叫来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么奢侈?”尚哲义用手拈了一块干熏黄鱼,放到嘴里嚼着,一边笑道。
“什么日子也不是。我看你那么辛苦,日夜操劳,不让你吃好点儿,哪里对得起你!你不得在肚里骂死我呀。”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是那种人吗?”
“得了。闲话少说,赶紧吃,吃完上医院去。可惜我不能陪你去。”熊之余满脸惆怅。
尚哲义看出他一门心思都在医院里,也不再说什么,坐下来埋头吃饭。他风卷残云,一会儿将饭吃完,将筷子一丢,站起来抹抹嘴对熊之余说:“我走了!”
“你等等。”熊之余喊住他,飞地跑回屋里拿了一条红塔山出来扔给他,“把这带上,到医院抽。”
“嘿,你这是干吗?我又不开烟店,有一包足够了。”尚哲义将烟拆开,取了一盒,将其余的扔还给熊之余。
“都带上都带上。”熊之余将烟塞回他怀里,“省得到时候你又埋怨没烟抽了。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的提醒道:“你可千万不能在梁小病房里抽烟。”
“我知道我知道。”尚哲义笑道,“我就是想在病房里抽,人家也得让呀。别说病房,就是走廊里都不让抽,想抽支烟得躲到厕所里去,像做贼似的。”熊之余听了,心里感到很对不起尚哲义,他拍拍尚哲义的肩膀道:“等梁小脑袋里的血肿取出来,没有危险以后,我就去替你。现在我去,怕梁小见到我后,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尚哲义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点了点头,安慰道:“有我就行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梁小照顾好的。你自己也好好睡一觉,瞧你两个眼圈熬的,都快成大熊猫了。”熊之余一脸苦相地笑了笑,他坚持要开车将尚哲义送到附二院门口,尚哲义劝不住,只得由他。尚哲义站在附二院门口,看着他开车离开,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乘电梯上到八楼。他刚一出电梯,就看见梁静拎着个保温桶迎面走了过来。
“你来了。”梁静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今晚不用你值班了,你回去歇着吧。”
“你回去歇着,我来值班。”
“我也回去,你也回去,咱们两人都回去。今天用不着咱俩值班。”
“怎么,一个白天不见,你姐姐已经好到那个程度,已经能够独立照顾自己了?”尚哲义顽谑地说道。
“瞧你说的,就算华佗再世,也没有这样快。”梁静甜浸浸地笑道,“今晚有人替咱们值班?”
“谁替咱们值班?你妈妈吗?让她老人家回去吧。老太太快七十的人了,回头再闹出点儿事,还不够给咱们添乱的呢。”
“不是我妈值班。”
“你不值班,我不值班,你妈又不值班,今晚到底是谁值班?梁静,难道你请了护工吗?请护工干什么?护工哪能将你姐姐照顾好?”
“我没请护工。”
“梁静,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干吗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尚哲义笑道。
梁静脸上诡秘的笑容,使他感到困惑不解。说完,他丢下梁静,干脆自己去看个明白。他来到病房门口,将门推开一道缝,探头一看,他不由大吃了一惊,原来他看到亚丁坐在梁小病床前,正用调羹喂粱小喝水。
尚哲义目瞪口呆地回头望着梁静。梁静表情平静地站在走廊另一头瞅着他。尚哲义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指着病房道:“这是怎么回事?亚丁怎么来了?”
“我打电话叫他来的。”粱静若无其事地道。
“为什么要叫他来?”
“因为我姐需要人照顾。”
“你姐需要人照顾,不是有咱们吗?”
“你有工作,我也有工作,咱们都能以长期分身分心。依靠我妈吧,我妈年纪又大了,自顾尚且不暇,没办法,我就打电话叫他来了。”
“你叫他来干什么?他是你们家的什么人?”尚哲义隐隐觉得,梁静此举不像她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她大概别有所图。他感到很气愤。觉得梁静这是在拆墙脚,是忘恩负义,但是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恼火,不让它们在脸上露出来。
“人家已经来了,我总不能再叫人家回去吧?”梁静摆出一副“我就这么着了,你想怎么样吧”的架式来。她看了一眼手表:“对不起,我得回去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做饭呢。自从我姐出了这档子事,我妈整日以泪洗面,什么事也干不了,我要是不回去做饭,她就得饿着。”梁静说完,跟尚哲义说了一声再见,匆匆而去。尚哲义越发觉得她心中有鬼,觉得她是在逃避自己。
但他却毫无办法,只有眼睁睁看着梁静进了电梯。
剩下他一个人在走廊上徘徊。
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回去好。他总不能当着梁小的面,跟亚丁吵架,撵亚丁回去吧,而且你即使想跟亚丁吵架,想撵亚丁回去,你也没有道理呀。你问亚丁算杨家的什么人?你又算是杨家的什么人呢?
何况亚丁是梁静叫来的呢。
尚哲义越想越窝心,就像王八掉在灰堆里,窝火,憋气,还没办法。他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了兴隆公司。熊之余正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想心事,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感到十分吃惊。但是等到听他说完事情的原委时,他反倒平静下来了。
他好像比尚哲义要看开得多。
尚哲义看见熊之余平静的样子,同时想起从前以往,熊之余几次三番想将梁小推给亚丁的事,不由在心里暗骂自己傻波依。人家的事,人家自己都不着急,你他妈的咸吃萝卜淡操的哪门子心呢。
尚哲义心里有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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