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后我请你喝咖啡啊。我怕黑玫瑰听不见,喊得很大声。
黑玫瑰笑着问我,你是要还人情啊?
我立正给她行了个裸体军礼。是!黑玫瑰笑得停止了搓背,蹲下身去捂肚子。另外两个洗澡的女人有些厌恶地看着我们。去你妈的,你们看吧!
和黑玫瑰并肩走出浴室。她说你先回学校吧。我一会儿收拾妥当后打你电话。她飞快地掏出手机记下我的电话号码。提着洗浴用品回宿舍,我走的很快。我知道黑玫瑰晚上会很忙,我不能霸占她的工作时间。
走出宿舍的时候,我打黑玫瑰的电话。我告诉她我在紫雨轩等她。她说马上就到。
宿舍另外四个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家在外省的已张罗着去后勤集团服务部订火车票。我是不用着急的。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
刚在紫雨轩坐下,黑玫瑰就来了。她穿米色的毛衣配黑色的皮裙咖啡色的靴子。生动了很多。她一脸笑容地向我走来。
让你久等了。她欠欠身。
我也刚到。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吗?
她摇摇头,有些茫然。
第一次遇见是因为巧合。第二次再见的话就是缘分了。我一脸认真的表情。
谢谢你看得起我。黑玫瑰的眼神不再那么生动。
为什么要这么说?没有人有资格看不起你。你没去偷没去抢,你也没有媚上欺下。你只是凭你的能力赚钱。这是为了生存。你没错。错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还有那鼻屎还没清除干净的鼻孔朝天的女人。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黑玫瑰用长柄的勺子一下一下搅着杯中的咖啡。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在我面前,她不用故作坚强,也不用弄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在我面前,她展示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们在生活的舞台上拿着不称心的道具上演着各种各样或喜或悲的戏剧,已经很累了。都想找一个没有别人异样目光的地方,透透气。
黑玫瑰说你是不是对我很感兴趣?我点点头。已经不需要躲躲藏藏的了。我们的思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告诉她我在写一个长篇,希望她能帮我些什么。
她点点头。她说你是应该多写些真实存在的不光鲜的东西。现在书架上都摆些鲜花盛开前程似锦的书本子。不知道作家的良心哪儿去了。我说其实我也没良心。我只想在二十五岁之前赚五十万。二十万给爸爸二十万给弟弟。留十万去旅游去看书去认识原本该认识的人。我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良心。我爱的男人不爱我或者他不知道我正深深爱着他。这是什么混乱不堪的生活啊!
黑玫瑰轻轻啜一口咖啡。她涂着紫色眼影的眼睛很漂亮。你还是有良心的,我也有良心。我把赚的钱都给妈妈。她需要大量的医药费。
我们都沉默。我有点嫉妒黑玫瑰了。她不开心的时候,还可以把一张忧伤的脸埋进母亲的怀里。而我,即使有眼泪流下来,也只能靠风吹干。
沉默之后,黑玫瑰抬起头,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黑玫瑰是善良的,她把她知道的都讲给我听。她说卓雅,你把这些丑陋的男人一层层剥下来,让太阳晒晒他们被欲望腐蚀的内脏,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黑玫瑰轻声地讲述。偶尔,她会用美丽的眼睛看我。我安静地坐在她对面。我会是个很好的听众的。
黑玫瑰说来浴城洗澡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有普浴部不进,专到这儿来发泄。他们除了有钱,别的什么也没有。
下面的故事是黑玫瑰一脸苍白讲述完的。有时,她的眼神因恐惧而变得直勾勾的。只有让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谈话才能继续。
黑玫瑰的初夜给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她说那个男人可以做她爸爸了。那是她才来浴城工作没多久。一天晚上,来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他洗浴后照例叫来了小姐。领班把黑玫瑰安排给他。黑玫瑰说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羞耻心了。一切都是为了钱。既然走到这一步,就没法回头。一身清白又能怎样呢?真正有文化有素质的人是不会看上我们这些人的。这年头,有钱就他妈狠。那个男人很是慷慨,他让黑玫瑰配合他完成各种招式。每个动作五百块。当他看到黑玫瑰身下的那朵处女红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爱怜地把黑玫瑰搂进怀里,说对不起,我刚才有没有弄痛你,黑玫瑰无声地点点头。那个男人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放进黑玫瑰的手提包。
她说她挺怀念那个男人的。毕竟第一次他没有让她太痛苦。她说一辈子也忘不了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把她仅存的一点点自尊全部剥落了。
那个男人把她摁在床沿上从她背后进入。还让她躺在床上,在她肚脐上点一支蜡烛。甚至吮吸她的乳房,说如果有奶水,一口给一千。黑玫瑰说那次她的乳头红肿了几天,一磨蹭到衣服都钻心的痛。他逼迫黑玫瑰给他口交。黑玫瑰说我那时也他妈晕了头,为了那点儿钱,我竟然什么都应了他。他走的时候,从包里抽出一百块,扔给黑玫瑰。黑玫瑰和他吵起来。他说你什么东西?臭婊子一个,根本值不了一百块。黑玫瑰给了他一耳光,你以为你他妈是什么东西?臭嫖客一个,嫖了还给不起钱。黑玫瑰抢过他手中的钱包,一不小心,抖落了一张名片。那个男人也没把这事儿闹大。黑玫瑰也没受什么处分。是那个男人走后黑玫瑰才发现名片的。黑玫瑰看着我,说那个男人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叫刘铭。我喝的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黑玫瑰咬牙切齿地说,卓雅,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等我有钱了,我会去找刘铭,我让他跟一条母狗做。我会比他大方。我会给他一千块。我会告诉他,他这人只配被狗上。
黑玫瑰的眼泪流下来,在光滑的桌面上蔓延,扩张。卓雅,你有文化,你说这个世界真的是有钱人的天下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14、避免(7)
那样的人,怎么配做大学的老师。黑玫瑰喃喃自语。我只能握紧黑玫瑰的手。我只能做这些。
黑玫瑰说,她和那么多的男人上床,已经麻木了。每次被那些臭男人欺负的时候,她就像一具尸体。而那粘着精液的大床,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太平间里盛放尸体的尸床。她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任男人拨来拨去的。
我爱过一个男人。黑玫瑰叹口气。确切地说,是个男孩。也是你们学校的。那天晚上,他来浴城,洗完澡后要了一个小姐。又是我轮班。我走进那个房间,看到一个英俊的男人坐在床沿上抽烟。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他看起来比我小。我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他竟然有些慌了。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摸他的脸,他紧张地朝床里躲。我咯咯地笑了。小帅哥,这么封建你也来这里啊?他看了我一眼,他看我的表情很痛苦。
他扔掉烟蒂,粗鲁而又笨拙地撕扯我的衣服。当我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低下头不敢看我。他把我横抱起来放在床上,他并不吻我,直挺挺地朝我压下来。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他连进入我的部位也找不到。是我帮他的,我抓住他的手说手指给我。他那天晚上是用手指做的。我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说我不爱你,我不能害你。我爱着一个女孩。爱了她很多年。她整天嘻嘻哈哈的,对我的爱熟视无睹,我拿她没办法。我不能伤害她,也不能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二十多岁了,我还是个处男。我们宿舍的人都笑话我,说我不是男人。我也想堕落,我也有七情六欲,可我一想到要和别的女人鬼混,她就好像在那儿眼睁睁地看我,我就退缩了。我知道,即使我去找小姐,她也不在乎。至多说我不是人,说男人不是好东西。她不爱我。她不会为我痛苦。我的放纵也毫无意义。我只能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伤害一些无辜的人。
那个男生流泪了。我是第一次看一个男人泪流满面。他搂住我说对不起。我轻声安慰他。我没有要他一分钱。只问了他的名字。这个痴情的男孩子,真的让我感动。
说这些的时候,黑玫瑰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笑容让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弯成好看的弧度。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小女人隐忍的幸福。
黑玫瑰说,直到现在,她还忘不了他,忘不了那个为爱情哭泣的男孩子。
我猜得没错,那个男生是杭爱。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让自己痛苦,也让别人痛苦。可是,杭爱,黑玫瑰,还有张维,我们都是痛苦的个体。没有出口,感情的路,被我们自己堵死了。不过,有爱,有爱在心里,这应该是一种幸福了。
我们每个人都很清醒。为了避免结束,我们避免了一切开始。
15、天空,有鸟飞过(1)
时间也是个很贱的东西。你想它快的时候,它却慢吞吞的一步三探。你想让它放慢脚步的时候,它又张牙舞爪,健步如飞了。大一的时候,我们一声长叹,哎,又要熬四年。漫长的大学生活啊!脸上的青春痘还没退净,三年已干净利落地从我们身边呼啸过去了。这真是一件让人心痛的事情。
我们脱下津津乐道的休闲装,换上直筒裤高跟鞋,差强人意地打扮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我们把自己的荒唐自己的任性密封起来。走上三尺讲台,字正腔圆地告诫小弟小妹们,学生,学生,为学而生,为学才生。生是偶然,学是必然。
由学生到老师,我们经历着突如其来的变脸。我到底还是乖了一回,服从学校安排,参加了教育实习。亭湖中学是这个小城屈指可数的重点中学之一。辅导员说卓雅,要不是有你那几篇豆腐块撑着,你是进不了这所重点中学的。我牵牵嘴角笑了。这个八婆!其实,去哪所学校并不重要。我对这群从事天底下最光辉职业的家伙已有些失望了。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的学生在做什么?教授去嫖娼,嫖完之后还想赖账。学生呢?一帮货色好点儿的跑去傍大款了,剩下的货色差点儿的也不甘寂寞,弄点毛片儿消愁解闷。真他妈没意思。
实习期限为四十天。3月20到4月30日。校车浩浩荡荡地开出了校园。车上的学生都很兴奋,一路上唧唧喳喳的。也有一部分同学回家乡实习了。亭湖中学离学院并不远,就在市中心。学校为了显示它的气派,还是开车将分到亭湖的二十个实习生送了过去。那年过半百的女教导主任并不怎么热情。她只和带队老师寒暄几句,便借故说忙走开了。只剩下我们拿着拖把在那儿瞎忙活。因为实习生的人数太多,学校只分给我们一个独立的办公室。这也好,省得去和指导老师待一个办公室看他们鼻孔朝天的死样子。
带队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千万不要骂学生,更不要打学生。不要说伤学生自尊的话。现在的孩子可金贵了。不像我们那时候……天哪,我最害怕的就是他们这群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动不动就一脸凄楚地说想当年……一想当年就要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再来上一段借古讽今。啰里八嗦的比杀了我还难受。弄得我们来实习的好像个个都是虐待狂,他不再三叮嘱,我们都会让几个中学生残腿断手似的。可恶的是,说到这里,那带队老师还把他伤感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故意弄出点儿意味深长。我心里倒过意不去了。差点儿产生冲过去赌咒发誓说我不会再给他们洗开水浴的冲动。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是不会骂我是婊子养的,我想提开水瓶子练手劲儿烫人也找不到对象找不到理由啊。老师真是多虑了。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们再一次证明了人多力量大这一说法的绝对正确性。办公室三下五除二就ok了。两张长形办公桌一字排开,我们掏出办公用品埋头苦干。钢笔尖捣在白纸上,笃笃直响。靠,高三的时候,我都没这么勤奋过。我正埋头用功,办公室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打扮的跟一新郎官似的。
谁叫卓雅?那男人扫视整个办公室。职业病!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我猜到他是我的指导老师,来与实习生打个照面,日后就好让我们做牛做马了。我麻利地站起来,对他微微一笑。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靠,什么话啊?弄得跟要批我似的。
在初三年级办公室里,他自我介绍姓甘。我拿眼睛瞟了瞟墙上的教师名单。看到了甘昌炎这个名字。嘿嘿,有意思,肝肠炎。爹妈也真够损的,起啥名儿不好啊?中国的文化不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吗?怎么胡诌出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儿来呢?想起有一次去ip超市打长途,看见小隔挡的墙壁上记着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乖乖,叫杨伟。我边打电话边笑出了声。我在想,他爹取名那会儿,男人都是龙腾虎跃的吗?阳痿这个词还没出现吗?伟哥、肾宝还没问世吗?更崩溃的是去康乐超市买完东西去收银台排队结账,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各位顾客请注意请尹道宽先生速到后台有人找。我差点儿喷鼻血。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阴道宽。若是个女的,岂不得叫阴茎大了?回去后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宿舍的人听,她们笑得直喊胃痛。笑过之后,我觉得挺无聊的。老是玩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也没多大意思。
甘老师清清喉咙说,卓雅老师,你们到我们学校实习,我表示欢迎。我点头,保持微笑。你们是年轻的大学生,思想新,方法新,我们应互相学习互相切磋。老师您谦虚了,我应该向您学习,您有经验有策略。一说出口我就恶心得想吐。甘老师微微点头,似乎在说这个丫头真懂事。办公室其他没事干的老师老拿眼睛朝这边瞟。
老甘啊,这下你好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坐在甘老师对面的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笑得很不流畅。我假装什么也没听懂。甘老师也笑着说你说什么呢?其他老师一哄而笑了。我搞不懂,那些老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了。在他们面前,我只不过一黄毛丫头,他们也那么感兴趣吗?甘老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之后就指着办公桌上那堆作文本说让我抱回去批改。挺沉的。走在回小办公室的路上,我觉得挺他妈郁闷的。
我意识到这样写下去挺没意思。念中文的好歹要知道顺叙、倒叙、插叙。我一味地这样顺下来也不是个事儿。但我这人就喜欢把事情抖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之后给你看。我这不是杜撰故事,用那么多的技巧也显得多余。思想流到哪儿笔尖划到哪儿是最看好的写字状态。
那么,接下来写的就是听公开课了。
实习第一周,那群把头挺得像丹顶鹤一样的家伙并不让我们讲课。实习的内容暂且停顿在备课、听课、批改作业上。公开课是每天都要听的。讲公开课的老师手捏制作蹩脚的课件走上讲台的样子贼牛b。尤其是三班那讲《沁园春·雪》的女人,昂首阔步弄得一对酥胸隐藏在衣服下不安分地乱跳。那女人脸上总是挂着看上去让人觉得暖和的笑。我知道这是需要技巧的。她在三尺讲台上整出抑扬顿挫的声音。学生倒也配合,回答问题积极。答案都像精雕细刻出来的一样。课后一个穿米奇衣服的小胖墩告诉我,老师在讲公开课之前,已经在班上预先来了个重点提示。课堂上要提到的问题,早已具体到三指宽的字条上再具体到学生的记忆中去了。这都是用心良苦啊。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排看傻兮兮的学生配合那个鼻子眼睛里全是笑的女人完成一个虚伪的游戏。我上学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有领导来听课了,任课教师急得像只没了香蕉的猴子,抓耳挠腮,然后把重点问题抄在黑板上。说同学们你们要为自己争光,这些问题明天上课如果答不上来,课后一人罚站一小时。我们便埋下头,小和尚念经似的背诵那些条条框框。课讲完了,领导说某某老师讲得不错,某某老师点点头说哪里哪里。我就坐在靠窗的位子看他们握手微笑。就跟看皮影戏一般。
15、天空,有鸟飞过(2)
实习期间学会了喝水。我给在晚报实习的阿布发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开始喝水了。阿布说卓雅我真的愿意看到你高兴的样子。阿布分在记者部,每天脖子上挂个傻瓜相机出去瞎拍。回来后用没油没盐的句子凑豆腐块交差。真他妈郁闷。而我,每天坐在三尺长一尺宽的办公桌前拿红笔虐待学生的作业本子。大部分时间是没事做的。我就提了铝壶去操场边的水龙头上打水,然后插上电源。其他人也拿出杯子,不紧不慢地喝水。喝完水就一个接一个去那个大公厕里小便。可以这么说,我们实习的主要内容是喝水和小便。具体到我自己,则是打水烧水喝水小便。那无色透明的液体其实也不是那么差劲。我用奶瓶装水然后一口口吮吸。奶瓶喝水有助于脸部肌肉的运动。我毕竟是爱美的。透明的液体通过我的喉咙就不知道流到哪儿去了。我不是学生物的,也没必要深究。我有一个学生物的同学,走在大街上会突然拉拉我的胳膊说看对面的那个男人,一定有暴力倾向,我看得出来他是xxy型的。弄得我挺郁愤的。他不说还罢了。其实男人都是一样的,共性往往大于个性。举个例子,一个女孩暴露些出现在阳光下,男人们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猥亵的目光。我老怕从我那学生物的同学那儿得到些阴森森的答案,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起。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好,那样你至少还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有语文课的时候,我就搬个凳子坐在教室的最后排。我眼睛近视到八百还固执地不戴眼镜,睁大空洞的眼睛看指导老师在黑板上一笔一笔写字。我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我在听课笔记上写莫名其妙的话。一节课四十五分钟熬起来也就不那么艰难了。教室里的味道总让我的鼻子痒痒的,老想打喷嚏。想想不管怎么着也得弄出个为人师表的样子。我拿中指捂着鼻子,茫然地看黑板。听完课下楼梯的时候我总是扶着墙裙走。眼睛没有眼镜的配合,就只是个摆设。我一直戴博士伦的隐形小片子,只会在不舒服的时候架上副黑框眼镜。杭爱说喜欢看我戴眼镜的样子。斜斜地坐在桌子边看上去很恬静。妈的,拐弯抹角骂我不够温柔。从此我扔下花五百块从吴良材专卖店买来的框架眼镜,固执地戴隐形。我不戴眼镜的时候,并不像其他的近视患者,眼睛里白的多黑的少,一片白茫茫的样子。
和杭爱一起出去,我总是牵着他的袖子走在他后面。那样即使有车撞过来先死的是他也不可能是我。退一万步讲,即使那瞎了眼睛的车先朝我撞来他也会不顾一切地把我推开,到最后撞的还是他。我鼻子有些发酸了,呸?搞什么无聊的假设呢!我其实希望杭爱一直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
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的雪已经很厚了。一朵一朵的雪花盘旋着落下一段回升一段最后还是落到地上。树枝丫上一小团一小团的白球球看上去像朵花儿似的。隔着落地玻璃,我听不到一丝风声,窗外的一切,像是无声上演的喜剧。
看到现实中的雪景,还是得回到从前。回到从前的故事里回到从前的叙述里。那个时候,杭爱总会拉着我去看雪。我包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指着雪花尖声地叫。有时还会捏一团雪砸杭爱的脸。杭爱会躲一两下,然后就不动了,然后我手中的雪团会很自然地砸到他脸上,再滚落到他竖起来的衣领里化成水。他瑟瑟缩缩的样子很无辜。我大叫你个傻b为什么不躲。他一脸认真地说,我躲的次数与你捏雪团的时间成正比。躲的次数越多你捏雪团的时间越长,手会很冷的,你又固执地不让我握住你的手哈气,我只好让你在很短的时间内砸中目标。我捶他一拳骂他是傻b。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拳是多么温柔。每天课间操的时候,我就看到杭爱在初三年级的地盘上整队。他穿nike运动服挎一个黑色的威豹包。体育系来实习的只有三个人。他们在教学楼东边那个体育器械室里有个小小的办公室。我每天见到杭爱的时间并不多。他们看上去是忙碌的。有女生来找我央我让杭爱给她们签个名。我接过她们手中花花绿绿的信纸问为什么。她们说那个老师长得很像许绍洋。我问是不是《海豚湾恋人》里的那个男主角。她们兴奋地拍手,是啊是啊。我笑了,杭爱很干净。明朗的眼睛看上去像蓝得一塌糊涂的大海。可我怎么就不是海岸上那枚光鲜的五彩贝壳呢?
我是三(5)班的实习班主任。三(5)班的体育是杭爱代的。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看杭爱一脸严肃正儿八经地上课。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女孩子。总有一群聚在他身边唧唧喳喳个不停。课间休息的时候,他站在双杠下陪我聊天。我说哥们儿,走桃花运了啊,女生看你的眼神都直了。他一边帮我系散掉的鞋带一边说,她们可都是孩子,你以为我老牛吃嫩草啊。再说像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着也不会干损坏幼苗的事儿。害命啊,我可不干。我可不会让那一株株生机勃勃的小苗苗夭折在我手中。我笑得差点从双杠上栽下来。
女学生们看我的眼神变得奇怪。像是羡慕又像是妒忌。这些孩子,已经知道吃醋了,真让我欣慰。实习的学校离学院不远。我们早上出发,晚上又回到学院。大四楼空荡荡的,走进去让人不怎么踏实。304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晚上总在宿舍用三块钱一个的酒精炉煮方便面。加根火腿加个鸡蛋再加点儿青菜。自己做的,总能够吃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我也会给杭爱煮一份。打电话让他过来吃。他就坐在我的床沿上,稀里哗啦吃个底朝天,像是八辈子没吃过方便面一样。吃完饭照样是杭爱洗饭盒。我们坐在床沿上抽烟。呛人的烟味让304暖和起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过之后我记不清我们都聊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杭爱记不记得。
我从来没有隐瞒过大家。我说过我是个记忆力奇差的女生。写小说的时候,甚至会记不起那个女主角叫什么。这看上去有些荒唐也有些不正常。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是否都像我这样无法把记忆的痕迹划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有些事情,我想将它遗忘,可它却像块牛皮糖一样粘在我记忆的牙床上,扯都扯不掉。
15、天空,有鸟飞过(3)
我对杭爱说我害怕一个人睡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家的时候,我和弟弟共用一个大房间。明亮的环境人们会感到安全。我却恰恰相反。在亮光里,我需要遮挡。一颗疲惫的灵魂裸露在阳光里,敏感而又脆弱。我说杭爱你留下来陪我。杭爱第二次拒绝了我。第一次是拒绝和我做爱。而这次我只是想让他睡在我对面的空床上,给我做伴。他痛苦地摇头。卓雅,你不要折磨我,我怕伤害你。我把他推出304,滚吧,真他妈没出息!我听见杭爱在走廊上说我也真他妈没出息。
系上围巾下楼。打算去张维那儿。打电话问张维你那儿方便吗?张维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来吧。
我苍白的脸吓了张维一跳,怎么了?我虚弱地笑了。我想吃东西。张维从冰箱里抽出一筒挂面,钻进厨房煮面去了。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面就放在我面前。里面放了鸡蛋放了火腿放了青菜。想起今天晚上我和杭爱头碰头坐在床沿上吃面,我就想吐,大概是吃得太多了。
你尝尝吧!张维帮我剥下筷子的包装纸。这是我第一次做饭,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我看张维一眼,然后低下头吃面。这是张维煮给我的面啊。吃着吃着,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是不是太辣了。张维起身去拿面巾纸。
是太辣了。我说。不过我很能吃辣的。我拼命地把食物一股脑儿朝嘴里扒拉。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端起大瓷碗稀稀溜溜喝汤。张维说太辣就不要喝汤了。我不理他。吃完我冲进洗手间就吐了,把胃里能吐的都吐了出来。张维已经帮我把浴缸里放满了水,还找来他宽大的月白色的纯棉睡衣。
洗了澡我歪歪倒倒地走出来。张维把我扶到他的那张不大的床上。我腾出一块位置给张维,然后弯曲成一只虾米沉沉睡去了。张维帮我一件件脱掉衣服。我穿着衣服是睡不着觉的,可这会儿连脱衣服的力气也没有。终于可以让纯棉的被子摩挲我的皮肤了,我便可以安然入睡。
早上起的很早,搭16路车去亭湖中学。在学院门口的小吃店里买一块五一个的鸡蛋饼填饱肚子。坐在双层巴士上我一边嚼着鸡蛋饼一边想,爱难道是一种虐待吗?一个男人在我生命的河流中划下了波痕之后像水面的树。不扫地的时候,他就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双手拖腮盯着天花板,不知道想什么。
我总是在办公室门口碰到他。他尖声细气地说老师我能把工具寄存到你们办公室吗?我点点头。他就把扫帚拿进去靠在墙角。他并不走,站在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我说你为什么不去上课?他说老师让我打扫卫生呢。你每天都打扫卫生吗?我看着他那件过长的中山服,扣子是咖啡色的。是的,我打扫卫生,可以不上课。谭涛说话显得小心翼翼的。你不喜欢上课?我试探着问。
谭涛低下头,口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下一节课我去讲创新作文的写作技巧,你去听吗?
我……我……我……要听!谭涛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
老师,我知道我成绩差,我笨,但我还想坐在教室里。本来班主任说要我交五百块钱留几张一寸免冠的照片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可以直接来拿结业证和毕业证书。他说反正我考不上高中,在这儿只能拖班上的后腿。可我想学,我就没有回家。老师每天让我扫地,我的作业可以不交……
15、天空,有鸟飞过(4)
谭涛,你不要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靠,这什么鸟老师啊!我要是谭涛,说不定早拿浓硫酸泼他丫去了。
你回教室吧!我用手指弹掉他衣服上粘着的小团蜘蛛网。我一会儿去讲课,你认真听好吗?
谭涛转身跑上楼去。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踩踏声。
我跟在他身后向三楼走去,耳畔一路回响着他跑步的声音。
开始讲课了。我看见谭涛在最后排的位子上坐得直直的,像个没有思想的木偶。这小弟弟大概惊讶得呆掉了。
教室里很安静。学生用手支起下巴。一个个脑袋便被小手托住了。眼睛盯着黑板。在他们看来,认真听课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只有谭涛,他时而抬起头时而低下头。低下头的时候他会在本子上认真地写字。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木讷的孩子,他站起来问我写作文真的很难吗?还问写作文应怎么开头怎么结尾。
指导老师,也就是那个肝肠炎也就是谭涛的语文老师放下手中的听课笔记,站起来走到谭涛身边。我听见他恶狠狠地说,不听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少在这儿给我捣乱!
谭涛颓然坐下去。坐下去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摇摇欲坠的,我想他一低下头,眼泪就会滚出来。
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我都讲了些什么,下课铃敲响的时候,我合上了教案。指导老师快步走过来。卓雅你发挥得非常好!肝肠炎尽量弄出很肯定的声音。谭涛这个学生,有些神经病,你可以不理他。肝肠炎又换上了安慰我的语气。
看着肝肠炎远去的背影,我吐口唾沫,狠狠地说,靠,什么东西。这是决心为人师表后的我,在这里说的最粗鲁最大胆最不应该说的一句话。
回到办公室,实习组的组长看到我一脸杀人的表情,满脸堆笑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点点头。我他妈的很不爽,简直是太不爽了,甚至有杀人的冲动。
软不拉耷的阳光照进了窗子,看上去伤心极了。我对满脸肥肉的组长说,我要吃棒棒糖。阿尔卑斯芒果的。
组长像个乖儿子一样走向小店。男人就这点儿好,大度,在女人面前保持着他们特有的大度。
杭爱还在操场上流汗。他正示范背后运球三大步上篮的动作给学生看。因为是分解动作,看上去像老影片里的慢镜头。我就坐在办公室透过窗户看他。这个男人,若真从我的生活里淡出去了,还真有些不习惯。想着这些,我就笑了。笑得办公室的人都莫名其妙的。
我总是趴在杭爱的自行车后座上,每晚都是他驮我回学校。一路上坡不少,我一遇到上坡,马上环住他坚硬的腰柔声问我要不要下来,杭爱总是说不用了你坐好。我就在他背后诡秘地笑。我是越来越坏了。
老去张维那儿。现在每次去他家,我已不打电话先试探情势了。以前是担心推开他的门撞到不该看的春光乍泻仙死欲活的风景,听说看了那些东西,会倒大霉的。至少眼睛上会长痛痒难耐的针眼。去了那么多次,也没看见张维和哪个女人弄出让别人听起来会觉得尴尬的声音。相反,每次去他那儿,总看见他趴在书房的仿红木的桌子上看书。他看书的时候,音响总是开着,里面是一如既往的老柴。
听老柴的曲子,我眼前老出现方教授家客厅里那架华贵的钢琴,我似乎听见方方在耳边懒洋洋地说它像一口上好的红木棺材。说真的,我没有忘记方方。没有忘记那个乖巧的会弹钢琴的男孩。
到张维那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洗澡。我喜欢张维的卫生间。浴缸、马桶、梳妆台都是意大利的,柔和的白色被灯光一照就更柔软了。浴缸很大,大得可以躺下两个人。我放很多水然后贪婪地躺进去,温热的水轻轻舔着我的身体。我把它想象成一个男人温湿的唇。我的上半身总会浮起来,在水面上漂着。我顺手拿过张维早准备好的啤酒,一拉拉环,咕咚咕咚喝起来。
张维有躺在浴缸里喝酒的习惯。他喜欢把自己泡在液体里,由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浸泡着。那样他才会感觉到自己真实地存在着。张维有很多怪想法。他的想法总会吸引女孩子。所以别人都说,张维的女人不止一打。
我问张维,你不是有很多女人的吗?怎么房间里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张维一脸得意。他说他的女人都是尺蠖,能把自己很好地伪装在生活的枯枝败叶中,不留下一丝痕迹。他说我还少小,他不能让我看到太多颓败的东西。我告诉他我已经二十三了,二十三还小吗?他说在我面前,二十三就是很小的年龄了。他还说至少要装得像个人。我说扯淡!你不用再给我谈为人师表了。
我把在亭湖经历的事讲给他听。他摆给我一副见惯不惊的臭样子。恨得我直咬牙。他说你看到的只是小小的不公平,你应该满足了。
酒精在我的身体里做剧烈运动,弄得我要燃烧起来。我掀掉被子。张维看我一眼,说丫头,盖上吧,小心感冒。不得不承认,张维是个禁得住勾引的男人。有时候他的毅力坚强得让我伤心。
他在电脑里看奥斯卡的老片《女魔头》。两个女人时不时弄出很愉快的喘息声。我说你不会也是gay吧?张维过来佯装打我。他捏着我的乳房说我是个正常得过火的男人。
你弄疼了我。我抱住他的胳膊。他笑了。松开手,很无辜地挠挠头皮。
明天是三八节了。我轻轻地叹气。脑海中迅速蹿出个想法。我多想在明天怀上张维的孩子。这样想着,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它不小心泄露了我的心事。
丫头,明天是三八节,我送你什么?张维在电脑后面抬起头问我。
把你送给我吧!我故作轻浮地笑。
人老珠黄的货色你也要吗?张维朝我吐舌头。
我点点头,说是的。张维大声地笑了。他不知道,其实我是认真的。
第二天,我收到一大抱康乃馨。红的黄的白中带紫的,这些花拥挤在我的办公桌上,把我包裹成一个花团锦簇的乡下大妹子。把喝水的杯子装满水,把我并不喜欢的花一枝枝插进去。
杭爱买给我的是我爱的百合。一枝百合可以买八枝康乃馨了。一大束百合抱在怀里,手臂都酸了。杭爱总是在细枝末节上恰到好处地迎合着我的胃口。
15、天空,有鸟飞过(5)
课间操的时候,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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