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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益生堂|作者:zyjjwh5|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12:21:16|下载:益生堂TXT下载
  还顾及个啥?一人拼死,十人难敌。他不叫你好过,你也叫他过不成。”

  士林###岁就跟着下乡,在乡下生活了十年,他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村青年的样子和心态了。他确实有些害怕城里人。回城,对他来说,既有诱惑,也有挑战。如果能够顺利回来,他自然高兴。如果必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又有些畏缩。而士兰,离开的时候已经成年,城里的一切,对她来说,远比乡下要亲切和熟悉。她是坚定的回城派,回城在她内心成了自己给自己平反的唯一手段。她不怕什么,只是觉得委屈。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坐在大街上,守着一堆本应该放在四壁之内的家当,跟家礼一样,更多的是不自在。

  场面刚平息下来,家礼和家慧赶过来。两人和家瑛一起站在街心说了会话,便折回到家慧那儿。家慧说:“这样总吵确实不是办法。东西堆在外头,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怕也不行。”又对家瑛说:“就你还能对付他们,搁到我,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家瑛说:“我就看不得你们这样面乎,理正不怕人。回来住自己的房子,一没偷,二没抢,就得拼死了跟他们争。”

  家礼绝望地说:“不行还是回去算了。”家瑛立刻说:“那可不行,不蒸馍馍还要争口气呢。我自己的房子,凭啥要叫那些会吃不会拉的东西住。别遇到点事儿就往回缩脑壳。不行,也像人家那样儿,搭个油毛毡的棚子先住着,落实的事儿慢慢去跑。”

  家慧也觉得这个办法好。家礼却说:“我这大一把年纪了,叫我去住在人家屋檐底下?”家瑛说:“谁叫你住了?你那几个女儿,谁那儿你不能住?搭个棚子,无非是叫那些人看看,我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要是回来又回去,回去又回来,叫他们摸住你的脾气,办起来就更难。”家礼不再吱声,闷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不停地拿手抹鼻子。

  到了晚上,家义听说了白天的冲突,跑到家慧屋里来问究竟。家慧唉声叹气说:“想办法快点儿把事情办了吧,大哥是再折腾不起了。”家义说:“我也急,这段时间一直没闲着,邱德成和士云女婿也在帮着跑。该请的客请了,该找的人找了,冷脸热脸看了个够。都说能办,又都拖着,往前挪一步都不容易。”家慧说:“文件上不都有政策吗?咋还这么难?”魏学贤说:“政策是人定的,也靠人来执行。遇上啥人就是啥结果,急也没用。”

  家慧上星期突然晕倒好几次。章达宣替她看了,说家慧原本体质虚弱,后又烦劳过度,积之既久,应以清心益肾之药调理,静养为稳。他开了药,家慧正在吃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家义说:“四姐,油毛毡我去找人弄。先这么住着,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油毛毡找来了,士云几个张罗着,在益生堂大门左侧搭了间棚子,大门里外摆了几天的什物被搬到棚子里。家礼和士兰暂时就在士云和士霞两处跑着住,士林则扎根在棚屋里。

  第二华人书香吧 bsp;益生堂 第三章(29)

  棚屋上方有一侧山墙,嵌着一石刻花格窗户,纹饰是一篆刻的双喜字,站在棚屋门口一抬头就能看见。当初建房的工匠,设计这么一扇窗,为的是讨个“抬头见喜”的口彩。而现在一抬头,反而更添内心的凄楚。

  士林吵吵了几次要回去,惹得几个姐姐轮番责骂。他一肚子委屈地说:“你们光吵我有啥用?在这儿住着活路没做的,往后吃啥喝啥?”士兰抢白他:“你就是一张嘴不敢亏,走哪儿都少不得要吃要喝。”士林毫不示弱地辩解:“你不吃不喝活个我看看。”士霞气得数落两个:“饿着肚子还有劲吵,在外还没跟人家吵够。”士云说:“你们姐夫要是把执照办下来,往后你俩就在汽车站门口卖稀饭、包子。我问了,一天少说也能摸个三四块钱。”士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说:“我这么大个人,叫我卖包子?我不去。”士兰说:“一边说没活路做,给你找了活路又挑肥拣瘦。”

  9

  家礼回城,医院这边儿迟迟没给他一个交代。他快六十岁了,已经不能上班。院###得每月给这么一个人发几十块钱的退休金太冤枉,所以对他的事一直拖着。家礼每次去人事科,总免不了心里发虚,两眼发花,觉得眼前晃动的,都是中山装的四个兜兜。办公室几个人边喝着水,边乜斜着眼睛看着这个两眼无神,耸肩佝腰,头发花白的老头,一脸的厌烦和冷漠。

  有天去人事科,意外地碰到金毅,家礼的头皮顿时麻酥酥直跳,腰不由自主就佝偻下去。金毅明显老了,却还穿着件草绿色军装,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问道:“哟,回来了?住在哪儿?有时间我去看你。”他拿眼睛上上下下把家礼看了一遍,脸上带着畏缩和谄媚的假笑。“你可是老多了,今年有七十了吧?”他这种叙家常的口气让家礼一时里有点儿不知所措。金毅一脸关心地问:“听说你在落实房产,咋样了?”家礼说:“还没个头绪。”金毅说:“哪有那么容易,好事多磨嘛。那么多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说完,习惯性地嗬嗬笑了两声。他的表情虽然变了,声音却还是那样空洞、阴冷。家礼从他脸上依稀看到一股掩饰不了的恶意。

  长着一个倭瓜脸的人事科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垮着脸说:“这是办公室,要聊天出去聊。”

  家礼已经习惯了这种怠慢,也不作分辩,转身就往外走。

  金毅向屋里人哈着腰说:“抱歉,抱歉。遇到老熟人,就得意忘形了。”

  人事科长摇晃着钢笔,把面前一本塑料皮的笔记本敲得叭叭直响,说道:“你千万别得意忘形,你一得意忘形我们都受不了。”

  办公室几个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都有了笑意。其中一个年岁大点儿的男人憋着笑说:“我们这儿可没谁愿意给你当爷爷。”家礼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看见金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比哭还难看。

  事后见到章达宣,他把遇到金毅的事说了。章达宣说:“姓金的在你走后当了一阵子副院长。前两年上头发了文件,要他们这些人统统进学习班‘说清楚’。他哪件事儿说得清楚?六六年抄家抄走的东西,好多都归了他自己。后来实在说不清楚了,他就装疯卖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见了男的女的,都把人家扯住喊爷爷,医院只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今年春上说是病好了,正在要求恢复工作。”家礼说:“怪不得人事科的人那么戏弄他。”章达宣说:“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耀武扬威的金毅哪想到会有今天。”家礼说:“我也万万没想到。”

  章达宣七十二岁生日,请了两桌客,相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家礼随了人情,被邱德成请在上席,和章达宣坐一张桌子。正吃在中间,门外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小巧的个头,穿着一件肥大的男式中山装,两手笼在袖子里,脖子上围条咖啡色呢绒围巾,差不多把半个脑袋埋在里面。一看屋里都是人,她脸上刹那间显出几分胆怯,有点儿进退两难。

  邱德成恍惚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怕是来给岳父贺生的,赶紧迎上去问:“你找谁?”女人忐忑不安地往章达宣那边扫了一眼。邱德成意会地说:“你是来找我伯看病的?”女人含糊地点点头。邱德成为难地说:“我伯正在做寿,怕是走不开。你也看见了,来了好多客人。”女人忙说:“我知道。”邱德成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把她让进侧屋。正矛盾着要不要去叫岳父,章达宣从外面进来,用惯常的平和语气问道:“是来看病的?”女人还没说话,眼眶就已经红了。“我是金毅屋里的。”章达宣眼睛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脸上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找我有什么事?”女人畏畏缩缩地说:“金毅想请你替他看看病。”

  章达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金院长得的是精神病,我哪儿看得好?”女人急得哭出声来,语气里透着一股恼恨,又混杂着一丝悲悯,说:“他啥精神病,都是装的。”虽说大家私下里一直怀疑金毅的精神病是装的,但现在由他妻子口里说出来,章达宣和邱德成还是感到意外和震惊。金毅女人说:“我知道他过去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求你看在他快要死的分上,过去看一眼。”她双膝弯曲,脸上现出更深的卑怯和失望,似乎准备给章达宣跪下。

  章达宣凝神想了想,口气略为缓和了些:“我这儿还有客人,不好说走就走。”女人嘴瘪一瘪,又像要哭的样子,说声:“那就不勉强,打搅了。”

  益生堂 第三章(30)

  她已经快要走出门了,章达宣冲着她的背影说:“你先回去,我交待一下,随后就来。”女人眼里露出惊喜,转过身像捣蒜似的点着头,连声说:“多谢,多谢。”

  章达宣回到席上。家礼悄声问他:“啥事儿?”章达宣悄声答:“你们那位二百五院长来找我看病。”家礼一时没回过神,问道:“给谁看?”章达宣说:“给金毅,金院长看。”家礼惊讶地张着嘴,看了章达宣,又看邱德成。邱德成说:“谁知道他唱的哪一出。”章达宣说:“不管他唱的是啥,我都愿意去听一听。”

  酒席散了,章达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家礼凑过来问:“要不要我陪你去?”章达宣说:“你要有兴趣,就随我去看看。”

  金毅住在医院,是他当副院长时分的房子。门前有一片积水,已经结了冰。他女人在门口迎着,连声提醒章达宣和家礼:“当心,当心。”家礼上前搀着章达宣一只胳膊,两人随在她后面进了金毅住的屋子。

  屋里靠床边儿生着一盆炭火,一股污浊的,混杂着霉味、药味、煤气味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四处弥散。已经是寒冬,床上却还挂着棉纱蚊帐,一边儿用帐钩钩着,一边儿拖垂在床沿下。

  金毅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大红的缎子被,已经瘦成一架骷髅,眼窝深陷,双颊像刀切似的锋利,面色是一种泛着尸气的死灰。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空洞,死板,交织着对死亡的恐惧和一种哀怜无助的绝望。一直在家礼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狡诈和冷漠不见了,他成了一只破绽百出、飘坠在地、毫无生气的纸风筝,而不再是那个龇着利牙、眼里带着征服欲、四处张狂的狼犬。他看见家礼,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

  章达宣说:“今天他来给我做生,听说你病了,一起过来看看。”他说话的语调很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金毅正要说话,他女人端着两杯开水进来,放在桌上,一句话没有,又出去了。金毅说:“章医生,你喝水。”章达宣说:“水就不喝了。还是先看病吧。”他走到床前,问道:“哪儿不好?”金毅掀开被子,悄然无声地把上衣捋起来堆在脖子下面。

  黯淡的光线里,一道道血红的指痕交错重叠,在他胸前连缀成黑污的一片,有些地方皮肤已经挠破,渗出细密的鲜血。章达宣和家礼都骇然怔住。金毅突然发出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章医生,你是茅山城头一号名医,你能说出我这是啥病不?”

  家礼听着他的笑声,好似看见一个头发散乱,形容污秽的魔鬼,正张牙舞爪地从洞的深处跑来,不由得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阵寒颤。

  章达宣静静地察看了他的伤势,然后在床边儿坐下,把金毅一只手握着开始把脉,问他:“啥时候起的病?”金毅说:“两三个月了。哪儿也不咋的,就是痒,不是在皮上,是在肉里,挠都没法挠。”章达宣把着脉,边听边微微颔首。把完脉,坐到一边儿开方子。金毅的目光一直跟着他。

  章达宣说:“按说你这是心病,非药石可医。不过我还是开个方子,你吃几服试试。”金毅皮包骨头的脸怪异地扭曲着,现出一种似哭非笑的狰狞,说道:“你说得对,我这不是病,是报应。”章达宣停下笔,缄默地看着蚊帐里像鬼魅一样游离于死亡边缘的金毅。金毅说:“这大半年,各种各样的偏方单方我都吃遍了。吃着吃着,成了今天这样。我知道,啥药对我都不中用了。”

  家礼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个看客,或是隐身人,躲在一边儿,怀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倾听着金毅进行灵魂告白。

  “我十岁那年,爹把我送进药铺当学徒,掌柜和掌柜娘子对我连畜牲都不如。熬更守夜、挨打受骂成了家常便饭,手艺更是一星半点儿都学不上身。解放那年说啥我也不干了,一个人跑出来参加了工作。老院长看我年轻,送我出去学习。他对我好,我不以为然,觉得这些都是我该得的。我甚至在心里还恨他,因为我厌恶了由别人来决定我的命运。文化大革命我往死里整他的时候,心里一点儿都不抱愧,反而兴奋、快活。我这一辈子,就靠着那两年风光了一回。”章达宣和家礼屏住呼吸听他说话。屋里异常安静。大概外面又在下雪。家礼在心里默想:你说你师傅不好,那你跟师傅年幼的姑娘偷情,也是人家的错吗?

  金毅在蚊帐里突然发出两声沙哑短促的笑声。“人要没有来世该多好啊!”家礼冷不丁被这句突兀的话弄迷惑了,听不出说话人究竟是想有来世,还是不想有。是想有了再重新活一回,换一种活法呢,还是怕来世遇上躲不过的报应,受各色厉鬼的煎熬?家礼想:也许玉芝就在那边等着,准备为十几年前那两个耳光跟他算算旧账。金毅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血光,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间斗室里似乎有着太多诡异的东西,开始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和不自在。

  金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看着他说:“汪医生,你可能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记恨我。我看得出,那时候你怕我,就像现在我怕你一样。”金毅嘴角咧开,一字一顿地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怕你,我怕你看不起我。”

  家礼在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面前不知所措,求助似的看着章达宣。他不期然地想起章达宣十几年前信口给金毅编的那段打油诗。“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现在天果然亮了,金毅现出了他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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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三章(31)

  章达宣把方子开完,拿起来对着光细看了一遍,想一想,把方笺折了两折,揣进兜里,说:“药抓好了,我叫人给你送来。”

  金毅顾不及答话,突然极快地掀开被子,把衣服撩起来,两手交替着开始挠抓胸脯。

  章达宣起身到床前探视,家礼却远远站着,不敢近前。指甲在皮肤上刮过的呼哧呼哧声,像钝器在粗石上磨擦一样,带着一种焦灼和绝望,让家礼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头贯穿到脚,浑身不由得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原本想来看看这个一度在他的生活里成为权威、暴力、恐惧的代名词,夜里想起就会惊出一身冷汗,白天看见便会战战兢兢的人,是不是真的丢盔弃甲,成了一只落水狗。他像一只被追逐的猎物,侥幸逃脱后,不敢远离,而是躲在隐蔽处,怀着忐忑不安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暗暗窥视猎手是不是已经离开。好似缺了这个必不可少的确认,他就不敢断然转过身去,将背暴露给对手。可现在,隐在蚊帐里的那个濒死的人,已经不再能勾起他的仇恨和恐惧。上苍把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他此番前来,纯属多余。

  金毅的女人从外面进来,过去把他两只手扒拉到一边儿,想把衣服拉下来,让他隔着衣服挠。金毅狂乱地推开她,更加急切地挠抓着,嘴里还不断声地喊着:“痒,痒。”女人哭着喊:“你还要不要这张皮了?”章达宣给家礼使个眼色。“我们走吧。”

  两人跨出门槛,不约而同地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家礼说:“想不到他成了这样。”章达宣见怪不怪地说:“久忧成疾,久疾成病,久病必死!”

  家礼陪章达宣到家,德成正在清点礼品,见他们进来,忙搁下手里的事儿,过来问咋样了。章达宣把兜里的方子掏出来递给国华。“你照这个方子抓几服药,不收钱。”国华说:“他是公费医疗,为啥要我们垫钱?”章达宣说:“叫你不收你就不收。”国华不再强辩,撅着嘴把方子折一折揣进兜里。德成问家礼:“不行了?”家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显而易见,金毅的生命已如风中烛火,瞬间可能熄灭。但他的怪诞的病症里却有着某种令人颤栗的、超乎自然的东西,让家礼难以言明,出乎意料的场面给了他一次很强的刺激。虽说从小就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降临到金毅头上的报应似乎过于惨烈,超出了他的复仇欲望,搅乱了他的心境。他相信金毅已经追悔莫及,要不他求着见章达宣干啥。

  章达宣忽然说:“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德成说:“这是《 红楼梦 》里跛足道人的一段话。”章达宣说:“不错,好记性!”

  一个月后,金毅自杀了。一整瓶安眠药一粒不剩全吃了下去。没有遗书,也没有遗言。医院不少人暗地嘀咕:“怪事!连一个字都不留下。”人事科长说:“这回好了,再也用不着跟他嚼舌头了。”

  10

  魏家的房子先于家礼落实到手,这使他在无尽的等待中,多少看到一线希望。魏学贤把分给自己的几间房略做修缮,从半地下室的黑屋搬出来,和弟弟魏学敏毗邻而居。住在原来的小屋里,处处觉得逼仄,床跟灶仅咫尺之遥。搬进新屋,却因为家什缺少又显得四壁空空。魏学贤去书店买回一幅梅竹条屏的中堂画挂在客厅,两侧配上自拟的对文:虚心过近伪;傲骨碎方真。客厅里有了字画,虽然简朴,却平添了不少生气。只是搬进旧居不到半年,家慧的头晕病日渐严重。冬月十五那天,落了第一场雪。魏学贤跟魏昊商量:“打电报叫洋洋回来吧。你妈嘴上不说,其实天天都在想他。”

  汪洋接到电报,披星戴月地赶回茅山,在院子里给他开门的是魏晨。一年不见,她变了许多,身材更修长,肤色也更丰润。臃肿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白蓝相间的中式碎花罩衫。

  汪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得的啥病?为啥不住院?”魏晨悄声说:“咋没住院,住了半个月,她吵着非要回来。她知道她的病已经是晚期了。”

  汪洋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魏晨说:“这事我也能骗你?”汪洋站在檐下,他让天井里的冷风吹着自己。

  家慧拥着被子靠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瘦小。屋中间搁着一架火盆,火红的炭火烧得很旺。她的脸有些浮肿,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青黄,微笑也掩饰不了她的憔悴。

  汪洋过去坐在床沿上,浑身紧绷着,眼里的酸涩让他很窘迫。

  家慧把他一只手握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脸上现出平常那副温润的样子,轻声细气说:“你长高了。”

  汪洋躲避着家慧的注视,不断往嗓子里咽着唾沫。他看着家慧的手。这双手已经因为衰老变得僵硬了,五指略微分开,掌心弯曲。那是一只呵护的手啊!汪洋对这双手再熟悉不过了。

  家慧一双深陷的眼睛牢牢盯住他。“你咋的了?怕我死了?”

  汪洋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家慧歉意地笑笑。“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妈吧。你这副眉眼,总让我想起她。”她在床上扭扭身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些。“那年你舅舅从四川来信,说你妈有个男同学,好像是个啥主任,手里有点儿权,答应说只要你妈回去,一定帮她找个工作。我说,既有这么好的事,你就回去吧。你妈说,那人在学校就不是个念书的料,像个袍哥,真要答应了他,这辈子脱胎换骨都难做人了。”家慧模仿着繁丽的口吻,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她问汪洋:“你知道四川人说袍哥是啥意思吗?”

  益生堂 第三章(32)

  汪洋点点头。家慧说:“她就有这么聪明。她嫁到我们屋里,给我们汪家所有人都争了脸面。算一算,她去世都二十多年了。如果活到今天,也还不到五十岁。没病没灾的,她走得也真是怪。”

  汪洋联想到自己梦境中出现的小城,小城里的街巷,街巷里的白衣女子,桩桩件件,也都是非真非幻,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人生的不可捉摸。

  魏晨在门口探了下头,见屋里正说话,乖巧地正要退回去,家慧指指橱柜。“你把那杯水递给我。”魏晨拿起茶杯,发现水已经凉了,说道:“我去换点热的。”家慧说:“不换,我就想喝凉的,心里总像火烧一样。”魏晨扶着她喝完水,把她身下的枕头挪挪,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家慧说:“你去买点菜,叫你姐回来给洋洋做点好吃的。”

  魏晨走了,家慧接着对汪洋说:“这几天我总梦见你妈,样子一点没变,还跟从前那样好看,就是不见她笑,总是拉着我说想儿子,看见儿子过得不好,心里难受。还说来一次不容易,路远迢迢的。我说你来了为啥不多住几天?她说我没地方住啊,说着说着就哭。她一哭,我就跟着哭。我一哭,再也睡不着了。”

  汪洋坐在床边儿,把家慧的手已经握疼了。家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也感觉不到。“有天我梦见她穿着结婚的衣服,就是那婚纱吧。我问她,你咋穿着这衣服呢?她说这衣服好看,是她最喜欢的衣服。我说那也不能总穿着呀!她说好看就穿呗,家廉还要娶我呢!”家慧拍拍汪洋的手,“你这次回来,一定去你妈的坟上给她烧点纸钱。她在那边大概是缺衣少食了。顺便把你大学要毕业的事也跟她说说,让她高兴高兴。她这辈子高兴的日子太短了。”

  汪洋依旧机械地点着头。家慧说:“我要不是病成这样,也跟你一起去。我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呀。你爸是我最小的弟弟,他不在了,我连他的媳妇都没照顾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他。”家慧语气平缓地说着。她的目光向前,却又不在墙上,似乎穿透贴满旧报纸的墙壁,到了一个虚无的地方,一个在她的意识里活跃着的地方。汪洋几乎从未听家慧说过这么长的话。这个女人正在回顾她一生的缺憾。她在这种回顾中几乎不谈自己,让她无法释怀的竟然都是对于别人的亏欠。

  汪洋说:“妈,你躺下睡会吧。”

  家慧摇摇头,继续说:“你二舅前几天跟我商量,想把你爸你妈的坟迁在一起。我若不是病成这样,他们大概已经办了。”说到这儿,她恳求地看着汪洋。“洋洋,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没跟你说。你爹妈死后,虽说一直把你放在大伯和我这儿养着,可你二舅隔三差五没少给过钱。平常有啥难处,找到他,也都是他去跑路求人。远的不说,就你这回上大学,也多亏了他,是不?他这辈子不容易,你对他别太苛刻。”

  汪洋低着头,不知如何言对,心里有些发窘。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堵墙,这些墙把他的心禁锢在里面。虽然已经推倒了一些,但还有许多残留着。和家义之间,就残留着这样一堵墙。

  家慧说:“我死之前,就希望看见你们叔侄和好,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汪洋觉得喉头处紧得生疼,为了掩饰,虚张声势地大着嗓门儿说:“妈,谁说你要死了?”家慧好脾气地笑笑,说:“人哪有不死的。前人得给后人腾地方。”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即使屋里光线很暗,汪洋也能感觉到这种苍白。

  这个垂危的母亲讲着另一个已逝的母亲的故事,汪洋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未像这样丰厚,也从未像这样具有了一种痛苦的张力。他是那个女人孕育的,而由这一个女人抚养。他连接了两个同样善良,同样美丽的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两个女人,生命中只要有其中一个,就算得上丰厚,他却拥有两个。这是他的幸运。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一个,他也要失去了。那个离他很远的生母一天天变得生动起来,这个活生生的养母却眼看着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曾经站在生父坟前,无奈地面对另一个世界关闭的大门,体会到一黄土和几块石头就把最亲近的人隔开是一件何等痛苦的事情。他不能失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很多人生命中的支柱。

  正说着话,魏学贤带着一股寒气从门外进来。他头上戴着顶大大的军用棉帽子,两侧的护耳放下来盖住耳朵,更显得一张脸瘦得像个枣核儿。脱了帽子,汪洋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腰也略有些佝偻。家慧说:“你儿子回来了。”魏学贤在火上搓着手说:“你不天天想他吗?现在回来了,你的病就该好了。”家慧笑着说:“我已经好了一半了。”

  魏晨和魏昊一起回来了。汪洋问魏昊生意咋样。魏昊说:“还行。上学时没读到书,现在也只能做这个了。”汪洋很认真地说:“干个体也是光荣的。”魏昊淡淡地一笑。“我还是喜欢读书。我从小的愿望是长大当个医生,可是你看看这双手。”她把手伸出来,汪洋看见每只掌心都有好几大块黄色的硬茧。魏昊又把手翻过来,手背上还有几处伤痕。“搬砖搬成这样,哪还能做医生?”

  汪洋也承认这双手和魏昊娟秀的容貌、温婉的性格有些不协调。以她的品行和个性,做医生确实是个最好的职业。他说:“姐,你才二十多岁,还可以学。”魏昊摇摇头。“不行了,我连小学都没毕业,拿到中学课本像看天书一样。你替姐多读点书。要是缺钱,姐支持你。”家慧歉疚地说:“三个孩子,就把你给耽误了。”魏昊忙说:“我耽误啥了?那时候读不成书的又不是我一个。”

  益生堂 第三章(33)

  她的性格很像家慧,习惯了把一切都憋在心里,所有的苦恼和烦闷从不流露出来使人不安,好像时时都提防着,不要把周围不能惊动的什么东西惊动了。她们柔弱的身体里蕴含着某种魔力,能使每一个接近的人,都暗暗折服。偏偏她的丈夫陈鹏不能明白这种恬静,反而在魏昊温顺的沉默面前觉得压抑和无所适从。和这种难以摸透深浅的含蓄相比,他更喜欢那种一眼就能见底的简单。两人的婚姻,已经像一锅夹生饭,怎么焖也焖不熟了。陈鹏控制了小店的一切收入,他的母亲和姐姐对小店的关注和干预都远远超过魏昊。魏昊有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店的老板娘了,而只是一个被提供饮食和住所的雇工。

  晚上,魏晨帮汪洋打扫了后面的偏厦,又把自己屋里的台灯拿过去让他看书。天气又干又冷,风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割人。魏学贤手里提着一只烘炉子进来,说:“看你屋里亮着灯,晓得你还没睡,给你送点火来。”汪洋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魏学贤坐,自己坐在床上,有意把自己隐在弱光里。

  男人之间的交流总是比女人困难,特别是与感情有关的。两人都有许多话想说,但想说的话又都是两人的伤痛,所以各自都把话锋隐在鞘里。

  魏学贤侧身靠着桌子,一只手撑着额头,中山装上掉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的黑布棉袄。汪洋从没见过魏学贤这样萎靡和绝望,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既是姑父又是养父的男人老了,所有的屈辱和苦难,虽然没有摧垮他的意志,却在他的身体和心理上都留下明显的伤痕。家慧即将撒手而去的现实,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草。

  魏学贤问:“毕业后你有啥打算?”汪洋说:“还没想好。学校里有公派出国的名额,我想争取。”魏学贤兴奋地欠起身子,说:“那就好好争取,我支持你!”汪洋不点头,也不摇头。主意他已经拿定了,可是有太多的头绪还没有理清。自己就像一只风筝,如果不理清线头在哪里,一旦放出去,就会断了线,忽忽悠悠地,不知会在什么地方落地。他看着魏学贤,说:“我要真走了,你们咋办?”

  魏学贤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们。我们还有昊昊和晨晨。”说完这话,他不敢看汪洋的眼睛,他的鼻子酸得很厉害,他想哭。这么多天,他一直隐忍着,害怕让人看出他的恐惧。现在,在另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面前,他无需再去隐藏,他被深藏的痛苦、绝望、孤独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旦家慧撒手而去,生活留给他的,还有什么呢?他不敢正视这个将要到来的现实。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么多年,真正支撑这个家,支撑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家慧。

  炭火烧得很旺。汪洋听见火里劈啪一声,那是木炭里潜藏的水汽爆裂了。他发现魏学贤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眼泪,他默默地看着他,悲哀也在自己身体里一波一波地弥漫。

  魏晨一头从外面撞进来,说:“三姨来了。”魏学贤慌乱地用手抹抹脸,问道:“在哪儿?”魏晨说:“在妈那儿。”魏学贤和汪洋便起身往家慧的屋里去了。

  家瑛坐在火盆边儿烤火,手里夹着一支烟在抽。见了汪洋,打趣道:“哟,大学生回来了。”接着问了些学校的情况,汪洋都一一答了。坐了一会儿,家瑛给魏学贤递个眼色,说是要走,魏学贤会意地送她出来。

  家瑛悄声问:“东西都备齐了?”魏学贤说:“没有。”家瑛嗔怪道:“我就怕这个。人已经这样了,临时临危的咋来得及。赶紧吧。”

  魏学贤哑着嗓子说:“你就替我做主弄吧,我是一点儿方寸也没了。”家瑛说:“寿衣,寿房( 棺材 ),铺的,盖的,置办起来也快,就是一样样儿都要人去跑。这两天睡觉,你要惊醒点儿。”

  魏学贤哭丧着脸,痛苦地点点头。这些东西,那么真切地把将要来临的死亡和分离推到他面前,使他无处可逃。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家慧嘱咐汪洋去家礼和家义那儿走走,又要魏晨把别人来探她时送的礼品收拾两包让汪洋拿过去。

  家礼人不在。士林和一个找来打下手的乡下姑娘在蒸包子。姑娘手里捏着包子,士林站在姑娘身后,却将两手伸进衣服里搋着两个面团似的软东西来回揉搓。姑娘说:“你再光顾着玩,三姐那儿怕不赶趟了。”士林嬉闹着说:“不还蒸着两笼屉吗?刚玩一会儿你就要说话。”姑娘扭捏着身子,回头让士林嘬了一口,说:“我倒是想叫你玩一辈子,可你那几个姐没一个待见我,巴不得早一天把我赶回乡下去。”士林孔武地说:“她们管不了我的事儿,我想咋的就咋的。”姑娘两手沾着面粉,忽一下撩起衣服,就把一个雪白丰硕的奶子抵进士林嘴里,咝咝哈哈喘着气说:“好人,你要说话算数,就是把我剥了喂给你吃我也愿意。”

  士林像掉进一锅热水,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吱吱往外冒着蒸气。舌头在嘴里毫无章法地动着,两手又迷乱又清醒地想要撕扯点儿什么。锅里的开水扑突扑突响着,跟两人咿咿啊啊的呻唤交汇在一起。直到听见汪洋在棚屋外面喊大伯,两人才慌乱地分开。姑娘羞得不敢抬头,赶紧抓起一团面揿在案板上拼命地揉捏。

  士林被搅了好事,颇为扫兴,态度不冷不热地说:“我伯出去了,你改天再来吧。”虽说是堂兄弟,相互却有隔阂,站着说了两句话,汪洋就告辞出来。姑娘余悸未消地捂着胸脯说:“我的天爷,差点儿叫他看见。”士林满不在乎地说:“看见咋?看见了白看。”

  益生堂 第三章(34)

  士兰收摊回来,士林告诉她汪洋来过了。士兰问:“他说啥了?”士林不阴不阳地说:“他能跟我说啥?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卖馍的。”士兰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说他:“叫读书时你不读书,这会儿又来说这话。”士林也不示弱,呛道:“该我读书的时候,有读书的地方没?都来怪我,我去怪谁?”

  士林下放前,在街上的民办小学念了个二年级。到青峪河,先在家呆了半年,后来入学到公社小学又从一年级念起。去一个星期,有三天在队里劳动。念到二年级结束,士林不想念了。士兰哭着说:“我们大房,就你这一个儿子,咋的也要供你把书念完吧。”士林拗不过,就背着书包去学校点个卯,然后偷偷溜出来,玩到吃饭时回家。士兰哭着喊:“伯,你就这样由着他?”

  青峪河的青石寨上有一座文峰塔,是嘉庆皇帝当朝的一八○九年,茅山城一帮缙绅为勉励后辈向学自发集资修建的。家礼专程领士林去看砖塔,要他在砖塔底下给自己起誓,一定好好念书。士林却说:“念书有啥用,我不念了。再过两年我要去挣工分,换口粮吃。”家礼哀叹一声,抚着塔上的青砖,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凉意从掌心慢慢向肌肤里渗透。

  天还是很冷,魏家小院儿却洋溢着少有的暖意。魏学贤上床时,家慧看着窗外,问:“明儿是个啥天?”魏学贤说:“忘了听广播了。”家慧说:“真想出去晒晒太阳。”魏学贤说:“明天若是晴天,我抱你出去晒晒。”

  等他脱了衣服躺下,家慧轻声说:“学贤,我问你件事儿,你要是愿说呢,就说给我听。要不愿说,就权当我没问。”魏学贤说:“你说。”家慧说:“我一直想不通,你胆子那么大,为啥偏偏会怕老鼠?而且怕得比谁都厉害。”

  魏学贤没料到会是这桩事儿,一时无言,那是他内心最不愿跟人提起的一桩隐痛。家慧看他为难,忙说:“你要不说就算了。”

  魏学贤说:“我不是不说,是不敢说,说出来怕你们受不了。”家慧说:“你能受,我们就能受。”魏学贤这才说:“你犯头晕那些年,早饭都是我起来做。那时点不起电灯,全靠桐油灯照亮。那天我起来搅了一锅苞谷糊糊,等它焖在锅里了,就去后头上厕所。回来用铲子抄锅,翻起一大坨东西。开始以为是苞谷面煮结了,凑到灯底下细看才认出是只老鼠,都煮得发了白。我当时就吓得连锅铲都捏不住。咋办呢?一锅饭倒了,一家人就没吃的。就算有粮食重做,时间也来不及,孩子们吃了还要上学。”魏学贤说到这儿,拼命用手抵着肚子,却还是止不住恶心。家慧在被子里抱着他的脚,不敢说话。“我把老鼠丢进厕所,然后,然后,我自己先吃了一碗,”他浑身像十几年前那个昏暗的早晨一样抖作一团,“吃完了,我把你们都叫起来,怕看见你们吃饭,我没敢在屋里呆。哪知刚一出门,就把吃的东西全吐了。那会儿我真想跑回去,叫你们别吃那锅饭,可是,可是……”家慧怜惜地说:“这不怪你。”魏学贤说:“从那以后,这只老鼠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拔都拔不出来。”

  家慧忍着恶心,却没能忍住眼泪,抽泣着说:“这二十年真是苦了你。”魏学贤说:“你要再这样说,等于是骂我。要不是我,你哪会吃这么多苦。”家慧平静地摇摇头。“谁说我是因为你吃的苦?兴许你还是因为我呢。”魏学贤知道她是宽慰自己,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看来我俩是黄连碰上苦瓜了。”

  家慧突然轻声叫起来:“外头下雪了。”魏学贤在床上探身看看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见。下雪和下雨不同,雨下闹,雪下静。他不知家慧躺着,是怎么听出外面在下雪的。他把家慧的脚抱在怀里,说:“真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