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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益生堂|作者:zyjjwh5|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12:21:16|下载:益生堂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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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看不出的病,她自己心里却很清楚。虚弱和晕眩,都是因为身体的过度消耗和严重的营养不良。家里每一点好吃的东西,她都留给了家义和孩子,自己长期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没有外在的补充,她只能靠消耗自己来维持生命。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又逼使她像一架永动机一样不停地旋转。她的语言随着她恶劣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具有杀伤力。她学会了城里骂人的一套话,“短阳寿的”,“砍头的”,“讨债的”,一串接着一串往外跳,直到自己所有的怒气发泄完为止。

  5

  一九七六年是个多事之秋,满目疮痍的国家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弄得老百姓简直有点儿目不暇接,悲喜交集之余,一时颇有些不知魏晋的迷惘。而且,震荡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时,人们发现庙堂与乡野间,还是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久积的冰雪,仅靠一日的阳光难以消融。但人们晦暗的内心,就像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微微开启了一扇窗户,尽管在明亮的光线里飘浮着雾一样的尘埃,但毕竟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光照亮了。

  两年之后,魏学贤摘了右派帽子。茅山去农场劳改的右派,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许多过去的熟人,出去时是一个老师,再回来,却俨然一副老农的打扮和神态。

  宣布决定那天,家慧问该穿什么衣服。魏学贤说:“穿啥都行,只要干净。”家慧说:“穿补丁衣服总归不大好。”可是找了半天,找不出一件囫囵像样的。家慧说:“实在不行,找人借一件。”魏学贤说:“我又不是唱戏的,穿人家衣服干啥?我不穿。”家慧拗不过他,只好拣最囫囵的衣服洗干净,叠好放在枕头底下压着睡一晚,第二天叫他穿了去开会。

  组织部长讲完话,校长说:“魏老师,你起来说两句。”大家都把眼睛转过来,魏学贤却坐着不动。校长又说:“魏老师,你表个态。”组织部长也说:“表个态嘛。有啥心里话跟党说说。”

  魏学贤站起来,一开口却使满座皆惊。他说:“我今天来开会,本来不想发言。既然非要我说,我就说两句实话。”大家都心跳着看他说什么实话,屋里气氛有点儿紧张。魏学贤说:“我没啥要感谢的,我也没有错误。二十年前我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一样违背上面的要求,也没有一句违背我自己的良心。可是我的青春才华都为此浪费了。我只庆幸党的实事求是的传统终于得到恢复。”

  学校领导的笑容僵在脸上,组织部门来的人眼睛看着桌子,也都不好为他这几句话鼓掌,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有些人在凝滞的空气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组织部长到底素质高些,对魏学贤,也是对大家说:“还是应该感谢党嘛,是党给了大家第二次生命,让大家又可以出来工作。没有党,哪有大家的今天。”校长连忙附和道:“对,对,对,说得对,说得对。大家鼓掌。”在呱呱唧唧的一片掌声中,领导宣布散会。

  路上,同行的一个老师余悸未消地悄声说他:“魏老师,你帽子还没戴怕?”魏学贤淡然一笑,慢悠悠地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家慧接过平反通知书,不敢相信是真的,问魏学贤:“单凭这张纸,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就算熬到头了?”魏学贤沉吟着不吱声。家慧问他:“死了的人呢?给不给平反?”魏学贤说:“不管死活,只要错了,一律平反。”家慧失声嚎啕起来。“家廉哪,你没等到这天,总算让你的儿子等到了。”魏学贤拍着她的背,不知用什么话安慰她。家慧说:“赶紧把昊昊叫回来,叫她也看看这张纸。”

  魏昊在一九七六年冬结了婚,丈夫叫陈鹏。小两口赶了回来,一家人围着桌子喝酒庆祝。家慧说:“洋洋,你也喝点酒。”汪洋含着一口饭菜,两边腮帮子高高鼓起来,诧异地看着家慧。

  魏昊明白家慧的意思,赶紧起身给他拿了只酒盅。魏晨说:“他还小,不能喝酒。”魏学贤说:“今天特殊,可以喝一点。”汪洋端起盅子,浅浅抿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连说:“难喝,难喝。”魏晨伸手喊道:“我也要喝。”家慧把自己的酒盅递给她。“喝吧,喝一口。”魏晨端起酒盅豪气地喝下一大口。魏学贤说:“这孩子往后是个闯江湖的。”

  吃完饭,孩子们都睡了,家慧还在厨房忙碌。魏学贤问:“这么晚了,你还在弄啥?”家慧说:“我准备点儿东西,明儿你去爹妈坟上一趟,把你摘帽的事跟他们禀报禀报。四川那边儿,也去个信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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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三章(17)

  两人上了床,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的话。东方破晓,鸡鸣四起时,魏学贤才睡着。刚一眯眼,家廉竟翩翩而至。穿着一身白色的湖州纺裤褂,像春天的湖光山色一样空灵飘逸。手里拿着一块喜饼,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姐夫,你还好吧。”

  魏学贤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马褂,里头是一袭万字锦的褐色长袍,头上戴着礼帽,一副新郎官的装扮。两人相对站在天井里,一个在北边的廊沿下,一个在南边的廊沿下。来贺喜的人神情喜悦地在他们之间穿梭来往。家廉在喧闹的房子里,那么奇异地安静着,使所有的热闹、喧哗都退变为一种背景。

  有人在喊花轿来了。人们像潮水一样往门外拥去。家廉说:“恭喜你!今儿是你的喜日子!”魏学贤便随着人声回头去看,觉得门外影影绰绰的一团虚光。再回头时,家廉站的地方却什么都没了。他急得一间一间屋去找,嘶哑着嗓子喊叫。问谁,谁都不搭理他。找了一圈,最后只在家廉站过的地方,找见了掉在地上的半块喜饼。

  到处是一团喜庆的红色,再也找不见穿着一袭白衣的人。那些从来不曾在梦里出现的人,这一晚也都跑进他的脑海,好像不约而同地要来问问他今天的感受。

  他醒过来,不由又想到那段话:“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那些跟家廉一样,拿生命跟厄运抗争的人,恐怕枯骨都已经化成磷火,在空气干燥的深夜里,从泥土中潜出来作祟。还有那些活在他和家廉之间,既没有绝然而去,也没有等到第二春,而是半途夭折的人,他们的灵魂可曾安息?

  家义几天后上门道喜。魏学贤说:“你们学校送去劳改的冉老师也回来了。前两天在街上看到他,手上拄根拐棍,腿好像坏了。我记得他当初好像判的是管制三年,劳动教养,咋一直在劳改农场呆到现在?”家义说:“我也说不清楚。自从他走,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听说他媳妇也跟他离了。”魏学贤说:“这就叫人未亡,家已破。”家义说:“我想去看看他,又怕他不愿见我。”魏学贤沉静地说:“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别的都不必去想。”

  第二天,家义买了东西,一路问着寻过去。在黄道街一个巷子口,两三个人蹲在墙根底下扯闲话。家义上前问:“冉老师是住这儿吗?”几个人停止说话,都抬了头看他。其中一个表情茫然地嘀咕道:“冉老师?我们这儿从来没住过老师?”家义比画道:“个子高高的,才从外头回来,腿有点儿残疾。”几个人同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那个劳改犯?”一个小子站起身向巷子深处指指。“你从这儿走到头,再拐过去,厕所跟前那间偏厦就是。”家义道了谢,沿巷子走到头,又拐过两道山墙,才找到冉老师住的小屋。

  门虚掩着,家义轻轻一推,门扇艰涩地响了一声。屋里一个人在灰暗的光里闻声回头,正是冉老师。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裆部的纽扣散着,露出里面浅色的内裤。看见家义,他略显得有些吃惊。

  家义把买的东西搁在桌上,笑着说:“你这地方可真难找。”冉老师表情平淡地点点头。“谢谢你来探监,还带了慰问品。”家义一时有些发窘,转着头四处看看,发现除了门,屋里没有第二个透光通气的地方。一张黑得看不出原色的小方桌搁在屋中间,上面散着些切碎的葱花。锅里剩了半碗面汤,铁锅铲就搁在汤里泡着。屋里除了床,没有一件家什是靠墙支的,桌子、灶、椅子、水桶、煤球围着冉老师环成一圈儿,挤挤挨挨地亲密着他。

  家义不由得问:“谁来照顾你的生活?”冉老师说:“大儿子时常过来看看,帮我买些东西。”家义试探地问:“你的腿咋成了这样?”冉老师说:“在农场摔的,没接好。”他拍拍那条残腿。“我也成章瘸子了。”

  家义看见一个气度洒脱的壮年人负罪离开,回来时已成老朽,内心真是百感交集。二十几年前那个仪表堂堂,爱穿长衫,头发总是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冉老师已经像一座衰败的老房子,兀立在那儿,让人平添一层伤感和不敢接近的冷寂。

  冉老师突然问:“你现在还吹口琴吗?”家义一怔,脱口想问:“你现在还唱山二簧吗?”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口琴的魂都找不到在哪儿了。”

  冉老师说:“你好像说过你喜欢八大山人的画?”家义笑了笑,说:“那都是年轻时的附庸风雅。”冉老师说:“你有没有注意过,八大山人的签名既像哭之,又像笑之。”家义窘迫地说:“我还真没注意过。”冉老师说:“我也是在书上看的。”家义问:“他为啥要这么写?”冉老师说:“因为人世间有太多哭笑不得之事。”

  家义回去,把收藏的八大山人画集找出来,果然如冉老师所说,草书的八大山人既像哭之,又像笑之。

  过了不到半年,冉老师儿子忽然来说父亲走了。家义惊愕地问:“咋会呢?”好像别人会骗他似的。他隐隐约约听说,这个儿子跟继父的关系一直不好,也只有他坚持姓冉,没有改姓。

  儿子说,查出来是肝癌,根本没去住院,只挨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父亲独自躺在床上,没有一句话。眼睛盯着屋顶棚,好像上面在放他一生的电影,怎么看也看不到结尾。没听见他叫疼,可是靠床的那面墙壁,被他抠出一道道的深痕。指甲里嵌的都是黑墙土,有几个还殷殷地渗出血来。一次疼得昏迷过去,大儿子听见他清清楚楚说了句:“我是个教书的。”说得那么无奈,又那么肯定,好像前面就站着听他说话的人。他必得跟那人报个身份,或是做个交代,才能撒手西去。

  益生堂 第三章(18)

  家义痛心地说:“既然这样了,咋不通知我们过去看看?”冉老师儿子说:“父亲特别交代了,不叫跟你们说。他说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家义一时间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长衫、皮鞋,头戴呢帽,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冉老师,那个有着尊严的、儒雅的,连学生在课堂上吐痰放屁都要约束的洁身自好的冉老师。家义说:“我得去送送他。”

  灵堂设在冉老师刚住了半年的巷道里,除了一张墨黑大奠字,其他啥也没有。家义问:“咋没找人给你爸写副挽联?”冉老师儿子说:“找谁呢?谁会给他写?”

  家义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自告奋勇说:“这事交给我。”他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径自就往魏学贤那儿跑。进门正遇见汪洋出去,便问:“你爸在吗?”汪洋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擦着他的身子出去了。家义看看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恼怒。汪洋对他毫不掩饰的冷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总是他前脚进门,汪洋后脚就找个借口溜出去。

  家慧正在屋里给魏学贤絮棉袄,见他进来,笑着起来让座。魏学贤听说是给冉老师写挽联,也不推诿,当即说:“你明儿来拿。”家义说:“灵堂都布置好了,现时就要。”魏学贤面露难色,但还是说:“这么急不一定写得好。你坐着等我,看写出来咋样。”

  家慧沏了茶,让他坐着边喝边等。家义感慨道:“二十年牢狱之灾,回来不到半年,人不见了!”家慧说:“冉老师算是幸运的,好歹没把老右的帽子带进棺材。”家义说:“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人活一辈子,究竟是为了啥?”家慧说:“既为人也为己,多为人少为己。总之,活得别太糊涂,也别太明白。”家义便问:“啥叫糊涂?啥叫明白?”家慧想了想,说:“这可把我问住了。咋说呢?有时候明白就是糊涂,有时候糊涂又是明白。”家义说:“叫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明白了。”

  魏学贤开门从屋里出来,接口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是明白,做不到就是糊涂。”家义一时有些恍惚,像在思索,又像在发愣。家慧指着他跟魏学贤说:“大天白日的,坐这儿跟我钻牛角尖来了。”魏学贤笑笑说:“我听也是,明白人咋问出糊涂话来了?”他把手里几张纸递给家义。“你看哪个写得好。”家义来回看了几遍,有一副写的是:

  为师也做囚也往事已矣是真非幻

  怨天乎尤人乎没焉虽死犹生

  家义指着说:“这副好,就是这副。”魏学贤看了,笑着说:“我也觉得这副最好。”家义把纸折一折揣进怀里,说:“我这儿就替冉老师儿子谢谢你。”

  他刚走一会儿,汪洋就回来了。家慧问他:“二舅每次来,你咋都是一副冷脸。你到底为啥要对他那样?”汪洋梗着脖子装糊涂。“我对他咋样了?你们要我叫他我叫了,要我倒水我也倒了。还有哪儿不对?”家慧说:“我们叫做啥才做啥,就是不对。”汪洋顶撞道:“那以后叫做啥不做啥才算对了?”家慧气得说不出话,想打又不好打。

  魏学贤说:“洋洋怕是风言风语听到些啥。”家慧说:“就是士霞,总喜欢在他跟前说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过她好几回,她全当耳边风。”魏学贤说:“他的身世早晚要叫他知道。只是他现在还小,我怕他经不住。”家慧忧心忡忡地说:“一旦知道亲爹亲妈的事儿,真不知这孩子会咋样。”

  家义那边拿了挽联送过去。冉老师儿子念完,当即给家义作一个揖,流着泪说:“汪老师,谢谢你!我父亲有你这副挽联,多少也能走得踏实点了。”

  家义在心里说:这不是我写的,我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只有跟你父亲一样,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人,才能这样去理解生死和荣辱。

  出殡那天,大儿子捧着冉老师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照片上的冉老师比自己的儿子还显年轻,浓密的黑发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眉宇间带着笑意,从中山装领口处露出的一圈白衬衣领子,格外醒目。

  送完冉老师从山上回来,家义就想做一件事,一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很快等来了清明。家义没等天亮就起来了。李兰茹问他:“今天不上班,咋不多睡会儿?”家义支支吾吾说:“有事。”李兰茹不高兴地絮叨着:“星期天总是忙,屋里一点指望不上你。”家义说:“我真有事脱不开身。”

  出了门,在街巷里三拐两拐,他一个人悄悄踱出城外,过了花溪河往东,一口气直奔家廉的坟上。天色尚早,路上只有几个进城卖菜的男人,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与他擦肩而过。

  家廉的坟前没有立碑,低卧在一面裸露着黄土的阳坡地里。因为常年无人培土,探视,掩埋时又不敢过于细致,坟茔已颓败得几乎难以辨认。家义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散落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便跑过去一一拣拾过来,堆积在坟头,然后一块一块向上垒砌。垒完了,退后几步看看,心情略感宽慰些。

  寂静的山里杳无人踪,只偶尔能闻见几声鸟叫。他从怀里摸出一双老鞋,一沓草纸。先把草纸点燃,等火舌一点点舔上来,开始充分燃烧时,再把鞋也凑在火上点燃了,一缕缕的青烟盘旋着融入早春清冷的空气里。

  就在升腾的烟雾中,他在心里跟家廉说:“三弟,这么多年,我总梦见你没有鞋穿。今天带了一双来,不知合不合你的脚。”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清风在回应着他内心的声音。他像一个隔着木窗,正在对神父忏悔的教徒,毫无保留地把内心的隐忧倾吐出来。“当年跟你一起戴了帽子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有些人还向我问起你。我原来总怪你糊涂,遇事不知道拐弯儿,总以为人家都错了,就我是对的。可是地主摘帽了,右派平反了,过去铁板钉钉的事现在都翻过来了。你说到底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益生堂 第三章(19)

  鞋子在火里烧不透,冒出一股青烟。他用袖子抹抹眼睛,转过身想找根草棍把纸堆划拉划拉,却骇然发现家廉在十几步外的地方怔怔地站着,一时张嘴瞪眼,竟呆住了,活像见了从坟墓里跳出来的死人。仔细再看,才认出是汪洋。父子俩长得太像,知情的都说是跟家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汪洋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脸上也带着意外的惊愕、狐疑,和进退两难的尴尬。两个在血缘上是叔侄,实际却以舅甥相称的男人,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相见,都有一种想要立刻逃跑的紧张和别扭。

  家义一时无法断定汪洋来此的目的,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坟头快要燃成灰烬的火纸,问他:“你咋跑这儿来了?”汪洋不回话,瞥见还没烧完的半只鞋跟,嘴角泛起一丝不屑。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知道真相,其实他连真相以外的东西都知道了。他上学的名字是魏洋,可他在街上走,会有人在背后指着他说:“这是汪家的后人。”姓氏的不确定,意味着身份的错乱。他朦朦胧胧感觉到自己的身世隐藏着某种惊人的秘密。他去问家瑛,家瑛骂他:“你吃了两天饱饭嫌舒坦了?再问,小心我抽你的筋。”他还问过士霞,可是士霞什么都跟他说,唯独在这件事上滴水不漏。

  每一个亲近的人对此都讳莫如深,就像所有人都站在亮处,独把他一个人撇在黑暗里。他只能像一个蛰伏很深的窃贼,沉默而又固执地从周围人的表情和言谈中捕捉蛛丝马迹,然后把一个个零碎的片断连接起来,从中判断真伪。为了报复,他在学校里给自己改名魏人民,把所有作业本上的魏洋都涂成黑色。

  最终为他揭开谜底的是皮蛋。皮蛋把他带到这里,让他第一次和自己的生父站在了一起。从那以后,他小心谨慎、不露声色地固守着这个秘密,隔三差五往家廉的坟茔上跑。想不到今天到这儿来,会遇见家义。他的秘密,像所有的秘密一样,在认为最不必防范的地方败露了。他赌气似的走到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烤饼搁在泥地上。

  家义惊诧不已地看着他,弄不清他究竟是从哪儿得知了家廉的墓地。汪洋眼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回去跟谁也别说你在这儿见过我。”这话等于告诉家义:你不用再撒谎,我什么都知道了。

  家义眼盯着他,还在徒劳地掩饰。“你说的啥意思?我听不明白。”汪洋冷笑一声。“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半都是装糊涂装出来的。”家义瞪着眼,没想到汪洋嘴里会说出这样老辣的语言,内心真是又恼怒又震惊,不由得脸都涨红了。

  汪洋看见自己的话刺伤了家义,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家义毕竟经见得多些,很快镇定下来,问道:“谁告诉你的?”汪洋愣了愣神,反问道:“告诉我啥了?”家义看看坟前放的烤饼,说:“这是送给谁的?”汪洋说:“我愿给谁给谁。”两人说来说去,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却都不把关键的字说出来。家义一时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山下就是花溪河。碧绿的河水急速向下游流去。河滩上的蒿草在风中摇曳,像河水一样一轮一轮波动着,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水藻的腥气。坟茔不远处是一片花栗树林子,枯干的花栗树叶在风中翩翩翻飞。家义问:“你是现在走,还是再呆会儿?”汪洋脸朝向一边儿,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沉默着。家义看他一眼,不等他回话,转身走了。

  6

  魏学贤摘帽一年,张有泉也得到一张地富反坏分子摘帽通知书,编号是04591。通知书全文如下。

  姓名:张有泉。性别:男。现住红日公社莲花大队8生产队。经群众评议,能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接受改造,现批准摘掉地主分子帽子。此通知。

  茅山县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八日

  (本人收执)

  得到消息没几天,家慧和魏学贤带着礼物赶到莲花池。两个摘去帽子的分子和分子家属,见了面自然都喜极而泣。

  吃过饭,家贞牵着家慧走到山上的树丛里,远远看了莲花池过去的老屋。小时她们来莲花池避暑,常和舅表姊妹们,推窗对月,品味清风中的荷香。如今房子颓败得厉害,临水的窗户,有好几扇已经不翼而飞,用几块竹席遮挡着。那株丹桂依然挺拔,树下的院落却面目全非。家慧悄声说:“我还记得后院儿有个石门,上头刻着麒麟、狮子、老虎、蝙蝠,咋没见呢?”家贞说:“六六年红卫兵上山来破四旧,一顿刀斧都给毁了,只剩了两个石头桩桩。”家慧连叹“可惜”。

  两人顺着小路慢慢往回走。家贞顺手把路边的猪草扯起来,团成把子捏着。家慧说:“我原打算约家义一起来,不巧他单位有事,脱不开身。”

  家贞扯起一把猪草,把草根上沾的土坷垃放在树上磕掉,扯着长腔说:“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叫花子姐哟。”家慧把她手里的草把子要过来替她拿着,委婉地说:“家义早晚要来的。政策都变了,他还能不变?”家贞伤感地说:“爹妈在还能把人拢在一堆,爹妈一过世,也就各是各了。”

  端午节那天,家贞说要进城,有泉有些犹豫,说:“如今两手空空,进城咋见人。”家贞说:“我去看我姐,哪怕带根针,也是个心意。”有泉却非要把家里一只正下蛋的鸡捉了,几个孩子在屋前把只老母鸡撵得咯咯直跳。家贞说:“你把它捉了,盐钱从哪儿来?”阻拦着坚决不让抓。有泉说:“宁顾脸不顾嘴。你要不同意捉鸡,就你一个人去。”家贞赌气说:“一个人就一个人,谁还稀罕你了。”

  益生堂 第三章(20)

  茅山城里,家家大门两侧插放菖蒲、艾蒿,满街都是艾蒿辛辣的苦味。家贞路过益生堂,见外面的街墙上斜斜地贴着两块红纸标语——万里河山红旗展,八亿神州尽开颜!打倒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标语鲜红的颜色已经退成橙黄,字迹却依然清晰。房子几年前由街道出租给了好几户居民,入住的人各据需要把一进三重的房子切成一个个豆腐块,连天井里都起了房子。家贞侧头向门里扫了一眼。几个站在街沿下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眼瞅着她,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疑惑。家贞走过去,听见她们在背后悄悄说:“好像是益生堂二姑娘。”家贞身体紧绷着,连头都不敢回。

  家慧的门口也摆着两把艾蒿,家贞把自己带来的摆在一起靠着。端午节的艾蒿是好东西。节过完了,把艾蒿往哪个角落里一靠,等它自己慢慢地干去水分。小孩子吃了油腻的东西,积食,可以将干艾叶搓成团,用水直接送下去,消食解毒。茅山还有个习俗,婴儿出生三天要“洗三”,特别是女婴,要用干艾煮水清洗下部,据说可免除终身龌龊。

  家慧正在屋里包粽子,面前反向摆着把椅子,椅背上拴着一束白线绳,几只包好的粽子像出水的菱角一样精巧好看。看见家贞,家慧又惊又喜,湿着两手就把她的手抓住了,问道:“有泉呢?咋没一起来?”家贞笑着把行前的波折学说了一遍。家慧说:“他也真是,讲礼也要看人嘛。”家贞看看屋里,问道:“姐夫呢?”家慧把沏好的茶水递给家贞,说:“上课去了。他现在官复原职,当了个教导主任,天天泡在学校里。”

  家贞把袖子三下两下挽到胳膊肘上,说:“我跟你一起包,两人做事快。”家慧把挂着粽子的椅子朝她跟前挪挪,两人并排坐着,边干活边唠家常。

  家贞说:“一晃快三十年,城里好多人我都不认得了。”家慧说:“不说你不认得,连我都不认得了。新出来的这一茬,又都该成家了。”

  家贞说:“昊昊咋样?时常回来不?”家慧说:“回来得少。小两口盘了个铺子,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她把一只装满米的叶包缠上线绳,用力抽紧,再挽上一个死扣,把湿手在围腰上擦擦,起身说:“还剩几个你替我包了,我先把锅里添上水。学贤说声就回来了。”

  家贞见她起身时腿脚有点儿不灵便,问道:“你这腿咋了?”家慧揉揉膝盖,说:“屋子太潮,我两个关节都落了病。”家贞问:“没去找人看看?”家慧笑着说:“一把老骨头了,有啥好看的。”

  粽子煮下锅,魏学贤正好回家,汪洋和魏晨随后也都进了屋。家贞一见魏晨就笑起来,说:“晨晨,你的叫花子五姨又来了。”魏晨面带羞惭地做了个鬼脸,说:“五姨,你就别引我妈再打我了。”

  饭菜上桌,一个煎豆腐,一个炒黄豆芽,一个青椒炒鸡蛋,一个油炸花生米,外加一盘热粽子。魏学贤对家慧说:“家贞难得上门,你咋就弄这两个菜?”没等家慧解释,家贞抢着说:“她要去买,是我拽着没叫去。”魏学贤从柜里找出半瓶酒和两个酒盅,对家贞说:“没菜我俩也喝两盅,等明儿把家义找来再好好喝。”

  一听要找家义,家贞的脸挂下来,语气含糊地说:“他工作忙,我住两天就走,不必惊动他。”魏学贤看了家慧一眼,说:“再忙,姐姐来了,他也不会说不来。”

  第二天,魏晨看家慧兴师动众地买回好多菜,高兴地说:“五姨来了,我们都跟着沾光。”家慧说:“你以为这是给你买的?”她把菜一样样往外拣拾,说道:“今儿客多,屋里坐不开,你跟洋洋都到姐那儿吃饭去。”魏晨撅着嘴说:“一有好吃的就把人往外撵。”

  临近中午,家慧已红红绿绿拼出五六个盘子,只等客人进门炒菜。正忙着,家贞只觉眼前光线一暗,抬起头,见门外台阶上站着个人。门框太矮,来人不得不局促地弯着腰。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她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身影相距二十多年,像是从遥远的历史最深处走过来,触击到她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使得她神情恍惚地眯着两眼,无法正常思维。家慧在旁边推推她。“老二来了,你洗洗手,过去陪他喝茶。”又大声招呼魏学贤:“你陪他们坐,余下的事我来。”

  魏学贤把两人让到另一间屋坐下,又端着茶壶出去沏茶。他一走,屋里立刻安静下来,两个人心里都扭成一团麻。

  家义先开口问:“五姐,家里都还好吧?”家贞不吭声,心说:好多年不认我这个姐,怕沾了晦气。如今政策好了,帽子摘了,你又知道我是你姐了。家义没有得到回应,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自己跟自己说:要钱那事儿,实在由不得我。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场地,别说是十块八块,就是倾其所有,我也会拿出来。

  两人坐在一个屋里,却都在另一个空间说着话,眼光就有些游移不定。家贞低头抠着手指甲缝里沾的面粉。家义坐着,眼睛成了多余的,不知往哪儿搁置才好。

  魏学贤拎着茶壶过来,一眼看出屋里的不和谐,笑着问:“咋都不说话?”家贞说:“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姐那儿要不要帮忙。”正要起身,家慧手里端着碗筷一步跨进门,喊道:“来,来,摆桌子吃饭。”

  家义帮着魏学贤把方桌抬到屋中间。魏学贤说:“今儿清静,一个外人没有。”他在桌上摆上四副筷子,四把汤匙,四只酒盅。家贞帮着家慧把炒好的菜一一端上桌。一共六个盘子,两个凉碟是清水煮蛋和油炸花生,四个热菜分别是黄豆芽炒肉丝,泡酸椒炒子鸡,清炒豇豆,豆腐干炒回锅肉。

  益生堂 第三章(21)

  魏学贤伸手把家贞往上席让,家贞缩着身子推辞道:“不行,不行,你坐上席。”家义也说:“朝廷序爵,乡党序齿。姐夫,上席还是你坐。”魏学贤说:“我虽说比你俩都年长,可家贞是远客。旧客让新客,近客让远客嘛。”家慧颔首赞成,说:“在理,在理。”不由分说就把家贞推到上席坐下,然后说:“学贤你就坐下席,家义坐东首,我坐西首。”大家都说这样最好,于是依次坐下。家贞看着桌子说:“做这么多菜。”家慧客气道:“没啥菜,为的在一起说说话,吃饭都是胡扯经。”

  等魏学贤给每人盅里斟上酒,家义端着酒盅站起来说:“五姐,头一杯酒我先跟你喝。欢迎你回来。”他站着,一扬头,把酒喝干,然后把空了的酒盅对着家贞晃晃,紧抿着嘴,脸上肌肉紧绷着,好像酒都变成了火焰,在他的舌尖上燃烧,使他痛苦不堪。

  家贞仰头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没说出来,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喝,还是不喝。家慧一边儿用胳膊肘碰她。“先干为敬。家义的盅子都给你看了。”魏学贤也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家贞迟缓地把酒盅端起来,一只手像有千斤重,递到嘴边儿,又把盅子放下,说:“我眼睛起翳子,不能喝酒。”家慧急得正要开口,家义摆摆手,把魏学贤面前的酒壶拿过来,再把酒盅斟满,端着第二次站起来:“五姐,你不能喝不勉强。我再喝一杯,就算给你道个歉。”接着又是一扬头把酒喝干,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我知道你怄了我二十年的气。”

  家慧和魏学贤被这番话说糊涂了。要钱的事,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第三者知道。找章达宣看病的事,章达宣守口如瓶,也没对任何人说起。家慧见家义几十岁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羞惭不已,内心有些不忍,正要插嘴,魏学贤在桌下踢踢她的脚,让她噤声。

  家义倒了第三盅酒,端在手里说:“早几年你们都遭罪的时候,我是怕沾了你们。后来我也下台,挨整,才慢慢明白一些道理。这时候已经晚了,屋里人都叫我给伤了。可要说我都是为自己,也不尽然。我实在不想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把益生堂的黑锅一代一代背下去。”他一抬手,把第三盅酒又倒进嘴里。“这第三盅酒,算我给你们所有人都赔个不是。”

  家贞突然拿手捂着嘴,迸出一串哭声,说道:“我知道自己戴着帽子,轻易也不敢上你们谁的门。要不是有泉屙血屙得快死了,我哪敢进城,咋会找到你的门上要钱。”她擤了把鼻涕,啪一下甩在地上。“你是不知道,有泉屙血屙得多吓人哪,一摊一摊的。万般无奈了,我去求章伯。要不是吃他几服药,有泉怕是早不在了。”因为伤心,她的面部扭曲出一道道皱纹。

  家慧说:“事情过去,就不提了。”家贞却顾自说道:“家廉还算有良心,一直念着我这个叫花子姐。我后来往他学校去信,心想山高皇帝远,找他要两个钱总不会有啥牵扯。家廉还真给我寄来了。”

  家慧和魏学贤这才大致听明白了来龙去脉。魏学贤插话说:“五妹,今儿把话说透,就算了了。家义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也是迫不得已。他良心不坏,无非胆子小点,怕惹祸上身。话说回来,那时候又有几个胆子不小的。”

  这番话触动了姊妹三个各自的伤痛。家义从裤兜里摸出块手帕,胡乱地擦着脸上滚落的泪水。家慧哽咽着说:“树从根上起,藕从莲下发。枪毙,戴帽子,批斗,坐牢,谁不怕?我到现在,帽子都摘了,心里还时不时地揪着不敢放松。”

  家贞哭着说:“我不是记他的仇,我是拿我们小时候的事跟大了的事比,心里想不过。那时候他在屋里挑煤,总是我在灶上给他留着饭。大哥过日子节俭,我总是偷偷地炒两个鸡蛋窝在碗底下。”她拿袖子抹去眼泪,端起酒盅说:“这盅酒我喝了。姐再想不通,也不能叫你做兄弟的受了委屈。”家慧端起自己的盅子说:“我陪你一起喝了。”

  酒喝到这个时候才慢慢喝得顺畅起来。家义敬了这个又敬那个,渐渐喝得面色红赤,说话语调发黏。家慧提醒他:“吃点儿菜,别光顾了喝酒。”家义醉眼朦胧地说:“今儿我高兴,喝多少都醉不了。”魏学贤给家慧递个眼色,说:“水开了没?开了赶紧下饺子。”家慧心领神会地说道:“对,对,酒不喝了,我去下饺子。”

  三个人坐着等饺子开锅。魏学贤问家义:“听说下放的城镇居民现在可以返城了。大哥他们咋样?按政策也应该回来吧?”家义说:“我也只是听说,还没看到文件。”家贞悄声说:“那年城里闹得最凶的时候,大哥叫士兰把一包房契送到我那儿,托有泉收拣着。这些年,有泉就跟命似的,一点儿没敢含糊。”家义哦了声,忙说:“东西原来在你那儿。”他点着头叹服地说:“大哥做事,就是想得长远。”魏学贤坐在一边没有吱声。

  家义走的时候,有点儿站立不稳。家慧对魏学贤说:“你送送他,小心出门绊着。”家义打肿脸充胖子,扶着门框说啥也不让。“你们要送我就不走了。”家慧态度圆泛地说:“好,不送,不送。”等家义一出门,赶紧推着汪洋说:“快在后面跟着二舅,当心他摔了。”汪洋说:“我还要温书,去不了。”国家恢复高考,他正忙着复习,准备迎考。魏学贤说:“叫晨晨去送。”家慧便又去推魏晨,说道:“二舅要是摔了,我找你算账。”魏晨大叫委屈,喊着:“他摔了你找地算账,找我做啥?”家慧作势要打,吓得她一步跳出门去。

  益生堂 第三章(22)

  家贞说:“家义今儿咋喝这多酒?我记得在家时他酒量最差。”家慧叹着气说:“他是有苦说不出,借酒浇愁。”家贞说:“兄弟几个,我原以为还是他混得好点儿,没想到也是一肚子苦水。按说他事事顺人,不该有啥危难。”

  家慧怕被汪洋听见,悄悄说:“我替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克星太重,一辈子劳碌。是个双空命,文星、官星都是虚的。亲情如秋水,骨肉似寒炭。”

  魏学贤插进来说:“又在扯迷信。你能说这些年遭难的个个都是命不好?要真是那样,我看命好的没几个。”家贞说:“人说三岁看老,我们总说家廉会咋样,哪曾想他们三弟兄个个命苦呢。”

  第二天,家义跟李兰茹一起过来请家贞到家吃饭,并邀了家慧和魏学贤作陪。席间,家义又是一杯接一杯给人敬酒,客人还没走,自己已经醉得语不成句。家慧说:“酒多伤肝,你要少喝些。”李兰茹说:“我说他,他根本不听。”

  席散了送客出来,李兰茹说:“五姐,有时间,叫姐夫也到城里玩几天。还是那年汪苏出世,他送摇窝来,我们见过一面。”家贞说:“好哇。都来,都来。只要你不嫌弃。”谁也没想到,她俩竟能一见如故。家贞对家义的积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