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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益生堂|作者:zyjjwh5|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12:21:16|下载:益生堂TXT下载
  家礼听得颇有兴味,问道:“真有这个人?”章达宣眯缝着眼说:“不仅有,而且还是茅山本地人。”家礼不相信,说:“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起。”

  章达宣说:“这还有假。后人还给他题过诗:‘戴花三朵镇长春,谁识玄中不二门。醉里相传神似活,终当不老看乾坤。’”他把最后一句又吟诵一遍:“终当不老看乾坤。我若有他那么只竹篓,就天天喝个酩酊大醉,成佛成仙,万事不问。”他拿起窗台上一只空了的葡萄糖瓶子在眼前晃晃。“话是穿心药,酒是活血丹。我这一辈子,就落个好吃好喝的毛病。如今连这点想头都没喽。”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苦涩地笑了笑。

  从章达宣家出来,家礼看看天色,又悄悄踱到魏学贤那儿,把红卫兵带着家义来家自己又是怎样不敢与他搭言的事悄悄跟他说了。

  魏学贤并不觉得意外,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淡定,慨然叹道:“所遇多亲知,摇手不敢言哪。”家礼心惊地问:“家义这回是不是事儿大了?”

  魏学贤含糊地点点头。有些话,他不想和家礼深说。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的变故,已经使家礼成了惊弓之鸟,身体和神情都明显在一天天委顿下去。他说:“你回去细想想,把那些该藏的该留的东西藏起来留起来。事无百日黑。东西留好了,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益生堂 第二章(18)

  家礼瞪大眼睛看着魏学贤,觉得一面巨大的黑幕正向自己罩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幻灭和恐惧使他的精神几乎变得麻木。他不断在心里自责:如果当初不是你糊涂,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捉弄人,益生堂何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被内心那个巨大的、难与人言的秘密压迫得快要崩溃。

  回到家,睡在床上,他把家里现有的家当在脑子里细细盘个点。最有用的就是房契,还有汪耀宗传下来的配制药丸的秘谱。公私合营的时候,有人问过益生堂制药的秘方,他谎称父亲只是口授,并没留下文字,把这份秘谱藏了下来。现在就是没用,让人发现了,多少也应算是个罪证吧。现钱倒是没有几个,更不要提从前的黄金白银。那些医书更不会有人要,还有父亲留下来的益生堂医规。他虽然早就背得烂熟于心,却还是像传家宝一样,用小楷工工整整抄在桂花笺上收藏着。这份东西会不会被红卫兵也当成四旧抄走?

  扶危济困医为先,高尚子弟方可传。品正行端行道艺,心诚就是种丹田。守分安行顺天理,勿贪棋牌与乌烟。切勿吃酒游玩乐,有请速去莫迟延。细心诊脉专心治,无论何人尽皆然。无炫己长言人短,贵宜谦虚立常谈。倘若孀妇宜尊请,必候侍者在当前。如若女子请看病,心正声色无邪言。匀称人药不索利,无谓贵药枉花钱。如若孤苦贫穷者,必当周济丸与散。同道师友相砥砺,爱惜精神莫贪眠。持家节省休浪费,古今医书要置全。无事勤研医书理,精心妙手可回天。此是医家正规语,朝夕体会永不愆。

  家礼在心里把这段话从头至尾默念了好几遍,都是道德传家的训谏,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是从父亲手里传下来的东西已所剩不多,能留多少就留多少吧。否则,等他自己百年归山的时候,还能有什么传给士林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士兰叫进厢房,将一个一本书大小的布包用带子仔细绑在她腰上,反复叮嘱:“你去莲花池,把这东西交给姑父,叫他千万捡好,别叫外人看见。路上有谁问你,别说去莲花池,随便编个瞎话蒙过去。这东西要是丢了,或是叫别人弄了去,我们全家就算完了。听清没有?”

  士兰虽然在姊妹三个里年龄最小,却最有主见。她摸摸腰里的包,既紧张又兴奋地点着头。

  等她走了,家礼一整天失魂落魄,站不是,坐不妥,一会儿跑到门外望望,一会儿回到堂屋里坐等,来来回回折腾自己。

  玉芝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问她:“你到底让士兰干啥去了?”家礼说:“不该你问的事别问。”玉芝不满地咕哝一句:“我又不是个死人,啥都不叫问。”

  暮霭像轻纱一样落在天井里时,士兰回来了,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刘海汗湿了沾在额上。家礼上前一把揪住她胳膊,问道:“送到了?”

  士兰笑着,脸上一派初战告捷的喜悦说:“送到了。”家礼问:“东西给谁了?五姑还是姑父?”士兰说:“是姑父。他还给你写了条子。”她把衣服前襟撩起来,解下腰间的带子,从折缝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家礼打开,见上面没有提头,也没有落款,只写着“放心”。他找出火柴,把纸条烧了。看着火苗在手里跳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有泉的性格,他的承诺就是一言九鼎。

  红卫兵第三次上门,高胖子没来,换成金毅带队。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金毅果然不同凡响。这个差点被死人吓死的医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造反派头头。胳臂上缠条红袖章,举手投足像喝了酒,带着一种近乎失常的飘飘然。看人都是微扬着下颏,目光居高临下,混杂着鄙夷、冷漠、仇视和洋洋自得。话没开口,手先上前,指着对方鼻子,拖腔拖调地先吐出两个字:“你们……”像带着刺的软鞭子湿溻溻地抽过来,等听话的人畏缩到连脖子都找不见时,他才接着说后面的话。他整日领着一队红卫兵,对关以仁和家礼这类家庭背景及个人身份都有问题的医生,挨门抄家,在奔走呼号中,体会着颠倒乾坤、主宰世界的喜悦。

  家礼看见他,像见了瘟神一样浑身发冷。金毅对手下一挥手,说:“不用我教,你们照老路子做就是。”红卫兵便一哄而散,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钻到各个屋里去了。眨眼之间,后院儿的小花坛被砸毁,花被连根拔起。两株扶桑正在盛开,一片片花瓣落在土上,被几只脚践踏得纷乱不堪。

  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曾买回一把紫砂壶。壶口四沿镶嵌有西瓜子、花生、蚕豆、红豆、葵花子;壶底嵌有红枣、荔枝、板栗;壶手柄为一菱角;壶盖是一只根蒂朝上的蘑菇。一只如握拳大小的茶壶,共镶嵌有各类瓜果豆蔬整十种。汪耀宗故世后,家礼很少动用,平常都在柜里锁着,现在被从花坛里掘出来,说要拿走。

  家礼实在有些不忍,跟红卫兵说:“这个小物件能不能给我留下?”金毅后脑勺对着他,鼻子里哼哼着:“留下?给谁留下?这是四旧,知道吗?”家礼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念想,扯不上三舅四舅的。”

  金毅转过脸阴沉地一笑,说道:“你别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儿。祖上留下来的咋啦?越是祖上留的,我们越要没收。”他指指玉芝。“还有她耳朵上挂的、手上戴的也都是四旧。”两个红卫兵立刻虎视眈眈地逼过来。

  益生堂 第二章(19)

  玉芝小声说:“这是我的嫁妆,戴了几十年……”家礼正在一边儿急着给她递眼色,不提防金毅突然兜脸给了她一耳光。“你还敢多嘴。破四旧就是越旧越要破,戴了几十年的东西你说旧不旧?”

  家礼站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看着玉芝面颊上迅速出现的几个手指印,恨得在心里骂:“真是阎王不嫌鬼瘦。”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突然振臂高呼:“反动派再顽固就砸烂他的狗头!”尖锐的声音从堂屋蹿到天井,吓得玉芝忙不迭地把戒指和耳环都撸了下来。金毅厌恶地撇着嘴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贱骨头!”

  益生堂所有藏书都搜出来了。一个红卫兵把厨房挑煤的竹筐拖出来,横七竖八地把书丢进去。家礼看见他最珍视的《 本草纲目 》十卷本也在里面。那是汪耀宗学徒期满,师傅特意送的。书上留有父亲的气息,还有他自己的梦想。

  金毅说:“屋里封资修的东西不少嘛。”他给围在身边的红卫兵使个眼色。这些人一拥而上,对家礼一顿拳脚相加。玉芝想上去护他,被两个怒目金刚般的女红卫兵拽住胳膊,向后反扭,逼使她的身体弯曲成九十度。

  后院忽然一阵嘈杂——红卫兵从拆毁的花坛里又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砚台和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砚台据说是用曹操孔雀台上的汉瓦磨制,盖上刻着“松下问童子”的纹图,底部依稀可见“长生无极”的字样。

  金毅拿在手里掂掂,嘴唇咧开,哧哧笑了两下,声音仍像从一个深长的空洞传过来,又冷又湿。他问家礼:“这是啥?”家礼说:“练字的砚台。”金毅说:“一个砚台,值得你这么用心?”家礼说:“没啥用心不用心的,无非是怕孩子弄坏了。”

  金毅说:“这个呢?这个也不值钱?”他突然把那块玉石高高抛起,再用手接住。玉芝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两边的怒目金刚手下一用力,她又不得不把身体弯成虾米。

  这块玉是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用重金买下的,上面有个浑然天成的彩蝶戏花图案。汪耀宗一生淡薄金钱,却对玉石情有独钟。他把这块玉交到家礼手上时,对他说:“别看玉石不会说,不会道,却是最有灵性的物件儿。古人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男人近它可学儒雅,女人近它可品温润。金子跟玉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俗,一个雅,一个炫耀,一个含蓄。做人就要有玉石之态,冰雪之心。”

  金毅乜斜着眼瞅着家礼。家礼绝望地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玉芝挨了打,又受到惊吓,当晚开始发烧,说胡话。家礼守着她一宿,就听她喊了一宿母亲的名字。士云从医院开了针药,拿回家给她打了针,吃了药,她才慢慢安静,但依然昏睡。

  士云气得咬牙切齿,骂金毅:“这个挨千刀的,叫他往后不得好死!”又问:“值钱东西都叫他们弄走了?”

  士兰突然插话说:“我还藏了一些。”家礼和士云都惊诧地看着她。家礼问:“你藏啥了?藏在哪儿?”士兰说:“我把那套《 诸葛亮 》画本藏下来了,藏在灶洞里。”家礼后怕地说:“你胆子真大!”

  士兰却不知深浅地笑着。她将这套书留下来,就像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童年不被带走。因为弱小,她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全城五类分子家庭都在经历一场浩劫。各家抄的书集中堆在文庙大成殿里。月宫池里飘的都是散落的书页。无论何物,一旦被定为四旧,便在劫难逃。万月朗父亲从省城运回来的全卷二十四史,被红卫兵用装猪粪的破筐挑着,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个两尺多高的冰裂纹紫砂壶,两只墨龙瓶( 白色的瓷瓶上绕着两条黑龙 ),据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都是明代以前的老古董,也被红卫兵作为四旧抱走了。万月朗的儿子站在一边,又痛惜又害怕,浑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万家和益生堂一样,经过一九五六年的公私合营和这一次抄家,从此真正变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数日之后,魏学贤突然发现门外砖墙上新添了一块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牛鬼蛇神”四个字。城里几乎所有五类分子门上都挂了这种牌子。

  家慧气得浑身打颤,揭也不是,不揭也不是,又羞又恼地坐在屋里流泪。魏学贤劝她:“挂就挂吧。你家是开药铺的,就当它是药牌。啥药搁啥抽屉,人家也是图个方便。”

  益生堂门上挂了同样的牌子。家礼像避瘟神一样,出进从不抬眼去看。这块门牌像把利刃,寒光凛凛,时刻逼近他心里那块不敢见人的疮疤,使他的内心终日不得安宁。一间好端端的益生堂,传到他这儿,也才两代,就落得驴唇不对马嘴。当初取下招牌,他还幻想着有一天能再挂上,所以一直把那块牌子放在避风避雨的地方,小心翼翼加以呵护。现在老招牌被红卫兵砸了,烧了,新招牌又以令人不堪的狰狞面目出现,让他活得如同兽类。

  他看着士林,觉得不仅自己没有了未来,就是士林的未来,也变得祸福难测。

  益生堂已经完结。今后将要完结的,就是他们这些人非人,鬼非鬼的另类了。

  7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已经从学校和医院蔓延到了街上。造反有理!造反有功!能造反的纷纷站了出来。缝纫社门外出现了揭发梅秀玉的大字报。标题赫然写着“大破鞋梅秀玉”,后面夸张地画着几只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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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二章(20)

  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一群人按图索骥,把梅秀玉从家里揪出来游街。有人提议:“找几双破鞋给她挂着。”

  “对呀!对呀!”这个异想天开的创意立刻使一群人变得亢奋起来。生活困苦,谁家找不出几只破鞋。道具很快拿来,几个人恶作剧地把鞋串联在一起,拴在梅秀玉的衣服后襟上。红卫兵把梅秀玉一推,那串破鞋便如一群顽皮的猴子,活跃地敲打着她的两条腿。曾经私下里对她魂牵梦绕,害过单相思的年轻人,现在已经儿女成群,看她后面拖曳着一串破鞋在街上游斗,震惊之下,心里不免都暗暗替她叫苦。

  家礼出门去为玉芝买药,正好碰见一群人推搡着梅秀玉像耍猴戏似的走过,惊得身子贴着墙,动也不会动了。

  梅秀玉与他擦肩而过时,侧头瞥了他一眼。家礼发现她脸上带着青痕,像是挨打留下的淤血。左边脸颊已经肿了,使得嘴角有些歪斜。但她神色平静,眉间甚至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和傲气,给人一种诡异、怪诞的感觉。

  家礼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悲凉,觉得整条街都竖起来,两边的房子如纸做的一般摇摇欲倾。

  第二天一大早,家礼起来清洗阴沟。因为快要下雨,阴沟里泛起一阵阵臭味儿。他用小笤帚把沟壁上的垢细细扫去,又冲了几桶清水。正站在天井用胰子洗手,家慧神色异常地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大哥,梅秀玉不见了。”

  家礼怔在天井中间,嘴巴大张形同一条死鱼,身体虚弱得快要瘫倒,四周却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好半天,他才迷瞪着两只眼睛问道:“啥时候的事?你在哪儿听说的?”家慧说:“我早上上街,街上都在传。说是昨天游街回去,她在屋里哭了一夜,今儿早上就不见人了。”

  家礼瘫坐在门槛上,眼前不断晃动着梅秀玉脸上的伤痕和她看人时的目光。说破天,他也不相信这个差点做了自己弟媳的姑娘是个破鞋。他说:“我得去看看。”说完了,停一会儿,又说一遍:“我得去看看。”

  家慧问:“你去看啥?”家礼说:“我得去看看梅秀成。”家慧说:“你看梅秀成有啥用?梅秀玉现在是张家媳妇,应该由张家操心。”家礼问:“张家人咋说?”家慧叹一口气,说道:“听说梅秀玉男人根本就没上心去找,男人都怕戴绿帽子。”家礼说:“打死我也不信梅秀玉是他们说的那号人。”

  家慧低声说:“听说写梅秀玉的大字报还扯到家义。”家礼说:“家义近来也不知咋样了?”家慧说:“现在除了游街,谁能见得着他。”

  家礼神思恍惚地自言自语道:“那年写拜年帖子,家义写错了字……”家慧不解地看着他。“啥拜年帖子?”家礼叹一声,说:“我是后来才明白,家义心里是有她的。”

  家慧明白他指的是梅秀玉,回想从前跟梅秀玉相关的种种细节,说道:“我也看出来了。”家礼说:“人不是铁打的,经了这么多磨折,她怕是背不住了。”家慧说:“二姑娘是个苦命人!听学贤说,梅秀琬两口子在四川也不好过。”

  天井里晦色四起,家礼觉得内心一片悲凉。他看着头顶狭小的天空问道:“梅秀玉会去哪儿呢?”

  家慧走后,家礼心里总是慌慌的,做什么事都出错。吃早饭时,好几次把筷子掉在地上。玉芝说:“你还没老,咋就拿不起筷子了?”家礼不敢跟她透露梅秀玉的事,私下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吃完饭,把碗一推,径直就往养兴谦去了。

  家里只有梅秀成的女人和两个孩子。梅秀成出去了。看见家礼进来,梅秀成女人起身让了个座,问:“你也是为二姑娘的事?”家礼说:“过来看看梅掌柜。”梅秀成女人说:“他还没回来。”

  家礼问:“二姑娘还没消息吗?”梅秀成女人摇摇头,说:“我们这个小姑子从来没让她哥省过心。”家礼顿了顿,问道:“着人去找了吗?”梅秀成女人说:“咋没找?连我娘屋弟弟都跟着去跑了。她男人说昨儿晚上回家就没吃饭,关着门在屋里哭。问她话,她也不说。半夜,她男人跟两个儿子先睡了。早上起来就不见她的人影。”家礼问:“她出门前啥也没留下?”梅秀成女人说:“要是留下倒好了,找起来也有个头绪。屋里啥也没多,啥也没少。”

  家礼眼前又浮现出梅秀玉冷傲的目光。他惊悚地想起家廉死前也是这样,目光里带着冷峻与傲然。难道梅秀玉真像家廉一样已经自我了断?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往下深想。

  梅秀成女人说:“我们这个小姑子心眼深得很,表面上看着柔顺,实际上比谁都倔犟。”这话本是牢骚,家礼听了,却像在印证自己的猜测。他坐不下去了。他愿意相信梅秀玉只是去找朋友诉诉委屈,或许她的郁闷已经被朋友排解。他刚要起身告辞,梅秀成从门外进来。屋里几个人立刻都把目光转向他。

  梅秀成脸色阴沉着,看见家礼,显得有些意外。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灰白,脸上皮肤病态地松弛着,腰也有些佝偻了。他的表情说明梅秀玉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家礼安慰道:“不要紧,也许二姑娘只是到哪儿坐坐,散散心。”梅秀成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神情落寞地看着天井那只残缺的花盆,好像屋里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样。家礼说:“老哥,有啥要帮忙的,你言语一声。”

  第二华人书香吧 bsp;益生堂 第二章(21)

  梅秀成摇摇头,家礼以为他是拒绝,可是他摇了又摇,脑袋像钟摆一样停不下来。摇到最后,家礼看见两行泪水爬上他的脸,又被他摇落下来。他的心重重地往下沉坠,预感到梅秀玉可能真是凶多吉少,而梅秀成实际对一切都已经了然于心。他女人问:“有没到河里找找?”梅秀成说:“找有何益,就是找回来,也已经是鬼不是人了。”家礼自欺欺人地说:“二姑娘拖家带口的,心肠又软,想必不会往绝路上走。她得为两个孩子想想。”

  梅秀成说:“往绝路上走的人都是被逼的,不逼谁也不会争这个头彩。”

  一直等到出去寻找的人回来吃饭,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家礼谢绝梅秀成的挽留,回家匆匆吃了几口饭,心里放心不下,又要往养兴谦跑。玉芝说:“我跟你一起去。”她自从被金毅打后一直有些心神恍惚,看人时眼神凝滞,眼珠子半天不动。士云感伤地说:“我妈咋一夜之间老成这样呢?原来多好的记性,如今就跟傻了似的。”家礼劝她别去,玉芝说:“你叫我在屋里呆着,我也睡不着。”

  两人赶到梅家,意外地看见家慧和魏学贤也在。没看见梅秀成。他女人说梅秀成和梅秀玉丈夫一起出去请船工了。近处已经找遍,大家不得不谋划去花溪河的下游寻人。几个人坐了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任何人回来。家慧看见梅秀成夫人张着大嘴不停地打哈欠,起身告辞说:“我们走吧。明天一早再过来。”

  天真要下雨了,整个茅山城笼罩在厚重的黑云下。半夜时分,屋瓦上一阵沙沙声,像是轻风扫过,渐渐地由疏到密,响成一片,老天爷憋了数日的雨终于兜不住,倾泻而下。想到出门未归的梅秀玉,家礼在心里不由得暗叹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睡到天亮起来,雨竟然已经停了。天井上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中笼罩多日的阴霾像是尘垢一样被雨冲洗得一干二净。家礼鬼使神差地跑到河边看水,平日清澈的花溪河一夜间变成一条黄带子,似乎雨水从树上、土地上洗去的一切污垢最终都汇集在了这条河里。间或有一些褐色的草梗子成片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家礼听着喧闹的水声,在心里默默念着二姑娘和家义,祈望他们都能平安。

  到第三天上午,家慧得到消息,说人找到了,就在花溪河下游不远。人捞上来,身上衣服、鞋袜密密地缝在一起,连头上卡子都还在。因为泡的时间长了,已经无法往回搬运。缝纫社来跟张家商议就地掩埋。

  家慧闻信立刻就要过去。魏学贤说:“大字报明明说了她跟家义有啥牵扯,你这个时候到张家去,岂不凭空给人口实。”家慧说:“人都死了,还理这些做啥。”魏学贤说:“正因为人已经死了,无法替自己辩清,我们才不能跟着添乱。”家慧却表现出少有的执拗,说:“那年我去求她帮忙,她说要做我妹子。可我这个当姐的一天好处也没给她。无论咋说,我也要去看看。人家要问起来,我就说我跟她姐是妯娌。”魏学贤说:“实在要去,你就去吧,去了以后见机行事。”

  缝纫社几个人都聚在梅秀玉家里。两个孩子胳膊上已经佩了黑纱,眼睛都红肿着,坐在角落里,表情漠然地看着屋里忙忙碌碌的大人。梅秀玉丈夫神情凄切地坐在椅子上,很突出地成为屋里悲哀的焦点。家慧默默坐在一边儿,听屋里人商议怎么准备棺木和殓衣。

  梅秀玉男人说:“衣服买好一点的。钱由我出。”

  缝纫社来的几个人互相看看。其中一个年岁大的说:“买啥样的倒在其次,就看能不能穿上。”旁边人说:“人都泡脓了,上不了手。”

  一直没有开口的家慧突然说:“你们把衣服买了,我来穿。”梅秀玉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最后用很低的声音说:“难为你了!”家慧眼睛一红,哽咽着说:“你可别这么说。我只是来报恩的。”

  殓衣和棺材预备好,一行人准备动身。梅秀玉丈夫说:“小的还小,大的跟你们去看看他妈。”

  梅秀玉的老大张皇地站在一群大人中间。年岁大的男人看看家慧,说:“你要穿衣服,就得跟我们一起走。”家慧想到魏学贤的提醒,没敢跟他们一起出门,借口要跟屋里打声招呼,故意在城里绕了两条街,然后赶到河边跟他们会合。

  河水已渐近清澈。一艘木船载着他们几个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船还没靠岸,家慧老远便看见河边一棵大树下坐着三两个人,他们旁边的地上,有青树枝掩盖着什么东西。她看了梅秀玉的孩子一眼,见他死死盯着河岸,嘴巴紧抿,身子向后缩着,好像随时准备跳进水里跑掉似的。

  船抵了岸,船工跳下去把船锚扎进河滩。孩子退在后面,不敢近前。家慧也有一刻不能挪步。她不能相信树枝下那个湿漉漉的东西会是梅秀玉。那个含笑握着她的手,声称要做她妹妹的梅秀玉,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了?

  船工上前把树枝挪开一点。梅秀玉的脸露了出来。大概是出水太久的缘故,她的脸上已经现出一种青黑。眼睛微闭着,神态倒很安详。一绺头发湿湿地贴在额头上。花溪河水喧闹地流淌着,那么宽阔,又那么深邃,却不愿接纳这个听着它的水声长大的女人,最终还是把她交还回来。人从土中来,又往土中去。

  梅秀玉的老大远远瞟了一眼,就失声痛哭起来。年岁大的男人在一边儿催促家慧:“人放久了不行,赶紧替她穿衣服吧。”

  益生堂 第二章(22)

  殓衣拿出来了,却无法上身。家慧只得把梅秀玉连缀在一起的湿衣服细细捋平,再把殓衣套在外面。她看见梅秀玉的脖颈上有一道血痕,像是被绳子勒的。

  穿好衣服,家慧张眼去找梅秀玉的老大,发现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脸上的惊恐比悲哀还要多。她过去扯着他的手,说:“去看看你妈,今天见一面,往后就再见不着了。”

  孩子畏缩着,感觉母亲周围笼罩着一团令人惊悚的死气。躺在河滩上的已经不是母亲,只是一个死人,一具僵尸。她身上的湿气比她失踪后留下的空白更令人恐惧。家慧推推他,说:“去看看,她是你妈,不会害你。”孩子终于往前挪了一步,然后就咧嘴大哭起来。

  年岁大的男人说:“梅秀玉真是不该。孩子这么小,往后无依无靠的,咋办?”家慧揽着孩子肩膀,跟孩子一起哭。

  棺木落井,已是暮色四起。梅秀玉的老大被人推着在坟前叩了三个头。家慧在心里默念道:“梅姑娘,你对我们老汪家、老魏家的好,我永远记着。家义虽说对不住你,可我知道他心里至今也没把你忘了。你是个好人,好人到了阎王爷那儿,阎王爷都要另眼相看。活着我们姊妹没有来往,你落难走了,姐姐来送你。”

  四周寂静无声。坡地上的青草在风中微微摇曳,时不时地有几只蚂蚱从里面跳出来,转瞬又消失不见。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眼瞅着一个新鲜的土堆渐渐隆起,想到梅秀玉从此可以在这里得着永久的安宁,家慧心里隐隐感到一丝安慰。黄土之下的躯体最终将要腐烂。可是人的灵魂呢?会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回来?茅山城的夜空是不是有越来越多的灵魂在游荡?

  梅秀玉死的第三天,茅山又出了两个投水自杀的。人们开始惊恐不安,说花溪河河神犯迷糊了,好人坏人分不清,一个个都往他那儿召。恰巧又连着阴天,许多人心里也是阴沉沉地不见阳光。家礼说:“好人一个个都走了,这日子越过越看不到指望了。”

  8

  中学的革命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校门前的牌坊一夜间轰然倒塌,狮子和大象身首异处,“魁星门”的门字从中间裂开。家义被隔离前牌坊还在,一天出来时,看见牌坊赫然横躺在地上,不禁骇然,真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沧桑感。已经走过去了,禁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内心里有些什么东西,也像牌坊一样倒塌破碎了。学校里更多的老师成了祭坛上的羔羊,大家你揭我的旧家底,我挖你的黑思想,弄得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出身不好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都觉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何日会突然落下。出身一团红光的人,则成了主宰世界的新宠,骄横不可一世。

  家义恍恍惚惚听红卫兵说缝纫社有个女的投河了,丝毫没往梅秀玉那儿想。几天后出去游街,赫然看见缝纫社门前贴着“梅秀玉自绝人民,遗臭万年”的黑字标语,脑袋里嗡地一响,人整个就傻了。造反派在背后将他推得一个踉跄,吼骂着:“低下你的狗头!”他低下头,遍地竟也是“梅秀玉”几个字在眼前火焰似的跳着。

  一支长箫吧嗒一声落在地上,裂成无数碎片;一段清音化作云烟,飘散于苍茫之中。养兴谦后花园的紫薇花,如雪一样在他的记忆里纷纷坠落。梅秀玉!梅秀玉!一树梅花,四散凋零。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撕裂得惨然作响。他的心神渐渐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晚上连续不断地被噩梦纠缠。他时常梦见父亲,梦见家廉。父亲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说:“你咋还在到处乱跑?你妈把饭做好了,等着你回去吃呢。”要不就拉着他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点着他脑门子说:“老二啊,打小还是你最听话,惹事儿最少,最让人放心。如今咋也弄得明火上身呢?你到底是触犯了哪路神仙?”他想跟父亲解释,却张着嘴咿咿啊啊像个哑巴一样说不成句子。

  家廉在梦里却从不说话,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歪斜着脑袋,一味地笑着,用眼光召唤他。他的身上穿着一件丝绸的玄青褂子,上面绣着万字锦的纹图。赤着脚,没有穿鞋。家义问他:“你咋不弄双鞋穿?天冷不是把脚冻坏了吗?”家廉还是笑着不说话,只是缓缓地摇头。家义想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下来给他穿上,可是鞋就像长在脚上一样,怎么脱也脱不下来。家廉也不过来帮忙,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他笑。看着,笑着,慢慢向后退着走,渐渐模糊成一团灰白的影子,轻飘飘地升向空中。等他终于把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家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晚上,他终于梦见了梅秀玉。梅秀玉穿着他们俩在养兴谦后花园见面时穿的那身衣服:枣红底子、银色小碎花的真丝绸短袖衫,石青斜纹布裤子,缎子面软底布鞋。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家义伸着手想要近前,却像石像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秀玉就像透着光的丝茧,朦朦胧胧地白成一团,问他:“你信他们的话吗?你看我像那种女人吗?”家义拼命摇头,就差把头摇得断下来,跟她说:“我要连你都信不过了,我还去信谁?”

  梅秀玉幽怨地说:“我跟你都没有做那种事,又何来心思跟别人去胡混。我身上从里到外,连头发梢儿都是干净的。老天爷有眼,老天爷该看得见。”那张沾满水的脸,就像养兴谦后花园的雨后扶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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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二章(23)

  家义怨怪道:“你既是知道自己干净,为什么又要寻这条短路?”

  梅秀玉孤傲地一笑,说:“别的事儿都由不得我做主,只这件事儿,我想做就做了,做得痛快。”

  家义还是不能释然,说她:“你倒是痛快了,却不想想还有别的人呢。”

  梅秀玉却像好玩儿似的拿纤细的手指绞着头发上的水,说道:“我活着,会让别的人更难受。死了好,死了可以一了百了。”

  家义满腹疑惑地问:“死了就那么好吗?”梅秀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说:“好啊,活着哪知道死的好处。这儿真是个清静地方。我在你们头上悬着,啥都看得见,你们却看不见我。想有多好就有多好!”

  家义向上抬起头,问道:“你也看得见我?”梅秀玉眼波一闪,说:“当然看得见。只可惜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家义向往地说:“我也能去你那儿吗?”梅秀玉优雅地摇着头说:“不行,你来不了,你身后有根绳子扯着。”

  家义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物。梅秀玉笑着说:“你自己是看不见的。”

  家义说:“那让我摸摸你行不?”梅秀玉说:“你不能再摸我了。你手上有泥。”

  家义想看看自己的手,却发现四肢还是僵的。他只能问梅秀玉:“泥是从哪儿来的?”梅秀玉说:“这可不好说。谁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她言语间流露出的不信任让家义感到莫大的伤害。他说:“我从没沾过泥巴,怎么会有泥?这都是别人抹的。”梅秀玉说:“我又没说你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心吗?”一边说着,一边安静地把脸伸过来。

  家义的手突然就能动作了,不料摸到的却是一张冰冷、水湿的脸,就像摸在没有生命的瓷器上一样。人就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手上果然是一手的水。再摸摸脸,原来是自己脸上一脸的眼泪。

  他一直希望梅秀玉能够生活得幸福,似乎那样才能使自己的良心得到稍许的安慰。现在,那个眼波流转的梅秀玉,带着期待与失望,欢笑与眼泪,屈辱与自尊,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她死了!所以他再也没有理由把自己从这整件事情里撇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具体地想到了梅秀玉遭拒后的痛苦和羞辱,第一次从自己的痛苦里超脱出来,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他抱着枕头,掩住口鼻,在黑暗里痛快淋漓地释放着自己的悲哀。头顶悬着的不是梅秀玉,而是沉重的屋顶。他的哭声被这层屋顶罩着,像远远传来的荒原里的狼叫。他身上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就在这一个晚上苏醒过来。

  月光洒在他的床前像梦一样不真实。过去在有月光的晚上,大成殿飞檐上的风铃总是悦耳地响着,在清凉的月色中飘飘渺渺,如同天籁。一夜一夜,他的灵魂在飘渺的铃声中得到安抚,归于平静。可是现在,除了他压抑的泣声,周围一片静寂。铃声消失了。飞檐上的风铃已经不翼而飞——无辜的风铃遭遇了和牌坊一样的结局。他感到黑夜从未如此漫长和冷寂。他想到了家礼、家廉、家慧、家贞,想到了记忆里,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父母,想到了梅秀玉和那个夏日雨霁的后花园……这是他有着短暂的快乐,却永远拖着阴影、罩着阴霾的过去,是因着某些神圣的理由被剥离掉的过去,每一次的剥离都能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他也想到了李兰茹,想到了汪苏和汪若,想到了阚书记,想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期望和等待。这两条线索交织着构成了他的人生。他曾经相信,只要把第一条线剪断,他的第二条生命线就会变得无比的粗壮和坚韧。当了模范,入了党,后来又当了校长,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脱胎换骨,成了受人尊敬和信任的良民,直到那天意外地被造反派揪着回到益生堂,他才像被人劈面扇了一个耳光,在愤懑、屈辱、惶惑之中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决裂,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益生堂的狗崽子,永远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背后那条猴子尾巴,不管怎么藏着掖着,都永远不可能进化掉。在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后,他又被人推着回到了。

  他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还是一个傻子?是一个勇者,还是一个懦夫?我为什么成了这样?我究竟抛弃了什么?我又剩下了什么?是别人抛弃了我,还是我把我自己抛弃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看见另一个汪家义,从他沉重的肉身分离出来,站在床前,带着狡黠的表情,嘲笑他:“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脱下长衫,换了中山装,你就不是你了?孙猴子###七十二变,不也还是孙猴子吗?能变成啥?玉皇大帝驾前除了允许他翻几个筋斗,哪里找得到他的席位?任他翻得再高,最后落脚,还是在花果山。弼马温算啥?那也能叫官儿?说没就没啦!”

  他睁开眼睛,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汪家义就消失了。可是那些话却在脑子里盘桓着,挥之不去。生命中的两条线索都从他手里失落,被风带着在空中忽上忽下,飘浮不定,怎么也抓不住。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的牺牲和服从,忽然都变得毫无意义。一种解脱痛苦的诱惑越来越强地吸引着他,在生命的另一头,站着梅秀玉、家廉和繁丽。他们无声地喊着:“过来吧,这里才有永恒的宁静与平安。”

  家瑛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生得黑,绰号叫皮蛋,那年也有十一二岁,天天跑到学校看热闹。一天,家义瞅住他在窗外,匆忙写了张条子,从门缝里塞出去,要他交给李兰茹。皮蛋受此重托,捏着条子飞似的跑走了。

  益生堂 第二章(24)

  李兰茹把条子展开,认出确是家义的字。晚上,等天完全黑了,她悄悄溜出门往东门外的观音阁拐去。为了壮胆,还特意抱上了汪苏。观音阁建在东门外河边高高的石岸上。坐北朝南,门前青石墁地,一道青砖砌的护栏沿石壁边缘而起。朗月当空的夏夜,常有人到这儿来纳凉,站在护栏边,听十米外花溪河水的喧哗,看月色在水面上像薄纱一样飘浮,轻风吹来,真会觉得是观音手里的竹枝拂面。

  护栏外是一片菜畦,顺河滩延展出去几十米远。种植这片菜园的是一些马姓回民,这块河滩地也便得名为马家菜园。在观音阁西面更高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