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芝端着红糖水一路小跑着过来。家慧用汤匙连着给繁丽喂了两口。繁丽又哼了一声,睁开眼,先看见家慧,愣了片刻,又把目光挪到一边儿,就看到了那位校长。没等周围人反应,忽一下从家慧怀里站起来,披散着头发就往门外扑。家慧手里的汤匙被她碰在地上摔成两半,玉芝幸亏让得快,不然一碗糖水也全洒了。
繁丽嘶喊着:“他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家礼抢前一步把她拽住,家慧和玉芝也都赶过来帮忙。三个人和她挣扎着,好说歹说才算把她拖进厢房。
家廉的遗体没有拉回来,学校出钱买了一副棺材收殓。家礼亲自去挑了单的、夹的、棉的三套寿衣。家廉脖子上那道伤痕没有缝合,血已经凝结,红红的像一道胭脂。好在寿衣是中式褂子,立领很高,穿上后,伤口给遮挡看不见了。
家礼见他头发上还沾着凝结了的血块,悄悄用手一点点抠下来,在心里哭道:“三弟呀,你才二十七岁,一辈子还没好好活过,咋就这么去了?到了那边儿,见了爹娘,他们问起你,你可咋跟他们说呢?兄弟三个,你是最小的……”
家廉静静地躺着,像是被他的话催眠了一样。
家义最晚一个得到消息。送凶信的人找到他时,一帮接受“消毒”的老师正在吃午饭。七八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儿蹲在地上,一人一碗玉米糊糊,中间孤零零一钵子腌菜。
吃着吃着,家义鼻子里突然往外淌血。旁边人惊叫:“汪老师,你流鼻血了。”他用手一抹,抹得半边脸都是红的。大家说:“赶快,赶快用凉水拍后颈窝。”又有人说:“拍额头,拍额头也管用。”正在手忙脚乱时,送信的人到了。
家义手上一碗饭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黄澄澄的玉米糊糊四溅开去,在泥地上散开,像一朵朵黄色的野菊花。他跌坐在地上,嘴巴张着,眼神茫然,像虚脱了一样,浑身绵软无力。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起来。边上的老师过来搀了他一只胳膊,他才摇摇晃晃站起身。站起来了,还是愣着,大睁着两眼,不知该朝哪儿迈步。
大家看着他,都不说话,像默片电影一样。洗鼻血的水淋淋漓漓地洒在身上,像人的眼泪。一位老师卷了个纸团儿帮他塞在鼻子里防止再次出血。
送信的人在旁边催:“汪老师快走哇!”他却依旧愣在当地儿,像在等什么东西。有两个明白人赶紧跑去把管事儿的找来,如此这般一说,管事儿的这回没有含糊,连声催他:“快回去,快回去。”家义这才抬腿开始跑,鼻子里还塞着止血的纸团儿。
等他赶到时,家廉已经装殓完毕。棺盖揭开,他挨近看了一眼,几乎晕厥过去。家礼过来站在他边上,也不说话。他浑身颤抖着靠在棺木上,看着家廉毫无血色的遗容,在心里哀叹:“三弟,你咋这么傻呀?你咋这么傻呀?”
有人过来把他拉开,重新盖上棺盖。墙角摆了两条板凳,他就缩在板凳角上,双手捂着脸,无声地饮泣,眼泪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地上。家廉的死,把他的心又撕裂一块,令他痛不欲生。
家礼走过来,眼里噙着泪说:“你能不能跟学校商量,多放两天?”家义捂着脸问:“他留下啥话没?”家礼哑声说:“没有,屋里都翻遍了,连半个字都没找见。”家义抽泣道:“平常说他,他总是无所谓,好像天大的事儿他都能顶着。”家礼叹道:“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人已经没了。”
益生堂 第一章(53)
家义把手放下来,泪痕狼藉地问道:“你刚才叫我商量啥?”家礼说:“学校说明天就要上山,我想再多放两天。”家义摇摇头,重新把脸捂上。家礼便什么都明白了。
家义问:“在哪儿出的事?”家礼说:“就在那边的教室,我来的时候,他还摆在那儿没挪过来。”家义站起身问:“哪间教室?”家礼伸手拦他:“你别去看,墙上全是血。”家义却像没听见,拖着两腿,摸到家廉自杀的教室去了。
屋里空荡荡的,所有的桌椅都已经搬走。两个临时工正拿着小铲刀往下刮墙皮——白粉墙上的血迹无法用水冲洗。他们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家义,问他:“你找谁?”家义怔怔地盯着墙。那两人又问一遍:“你找谁?”家义看那两人脸上忽然现出惊恐之色,其中一个人指着他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家义抬手一抹,看见手背上一道血印子。他慌乱地搪塞一句:“走错门了。”转身赶紧走开。墙上还没有退色的血迹,触目惊心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跑到门外,鼻子里还在出血。他从来没有流过鼻血。他觉得这些血不是他的,是家廉借用他的身体流出来。他大概是想借这种方式说点什么。可是他想说什么呢?家义看着滴落在地上的殷红的鲜血,觉得像在看一个省略号,后面是绵绵无尽的痛苦和困惑。
到下半夜,家慧、家瑛和玉芝几个挽着繁丽悄悄来到学校,让她和家廉见最后一面。棺盖揭开,繁丽张着两手就朝里扑,嘴里干嚎着,像一头疯狂的母兽。家瑛催促说:“见上面就行了,赶紧弄她回去吧。”家慧和玉芝拖着她往外走,她却拗着怎么也不挪步。家慧轻声细语劝她:“回吧,你这样闹,家廉知道了也不好受。”繁丽看看家慧,又看看玉芝,央求道:“我们夫妻一场,这是最后一晚了,你们就让我陪他再坐会儿。”家瑛拽着她一只手,说:“不坐了,不坐了,赶紧走吧。”家礼和家义也都过来劝。家慧最明白她的心思,心软地说:“还是随她吧。”家瑛本不想同意,可是看家慧的眼色,也只好作罢。几个人稍稍退后,在一边儿坐着。
繁丽将身子靠着黑黢黢的棺材,摸索着从兜里掏出那粒扣子和一绺头发悄悄放进去,心里默念道:“家廉,我不知道你非走这条路。你刮了胡子,换了衣服,就差我这颗扣子了。我给你放在这儿,还有我的头发,你一起带着上路吧。”
家廉苍白着脸,像个蜡人儿,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清亮活泼像黑玛瑙似的瞳仁被眼睑遮蔽了,唯有两道剑眉依然如平常一样浓黑动人。
繁丽用两根手指轻轻在他唇上触了一下,感觉像摸在石头上一样冰冷。她不能相信,就是这张嘴,今天早上还热烈地吻过她。她在心里说:“我舍不得你离开,没有你,我孤单单一个人,这日子太长太苦了。你在那边儿,没有我,不也是孤单单一个?天冷了,谁给你暖被窝?衣服脏了,谁替你洗洗涮涮?受了委屈,谁能听你絮叨?我知道你铁心要走,总有走的道理。走了也好,免得在牢里受苦。到了那边儿,万事你先忍着,等我回四川老家看看母亲和大哥,随后就来找你。这一辈子,生生死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家礼、家慧几个看她痴痴站了半天,心下不免疑惑,相互递个眼色,都围过来劝她。繁丽看着玉芝,问道:“我拿来的提兜呢?”
进门时大家一阵忙乱,谁也没见她拿着提兜。玉芝说:“有,有。”却也弄不清东西到底去了哪儿。还是家慧眼尖,四顾一望,看见门口地上果然掉着一只提兜,拣过来递给繁丽。打开来,竟然是五个糖坨坨,五个羊肉火烧。
家礼接过来,默默摆在家廉的棺前。繁丽长吁一口气,安静地摸摸棺材,在心里说道:“两样都是你爱吃的东西。以后我会常买给你吃。”她把流着泪的脸凑过去,留恋地看着家廉,继续在心里跟他说道:“明天我不能来送你了,他们说,我还年轻,还要再嫁。再嫁的人,是不能送亡人上路的。我回益生堂了。你要太孤单,晚上就回来跟我说说话,我等你。你要像昨晚上那样,我也应你。”
家慧扶住她一只胳膊,说:“好了,回去吧。你对他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家廉这样走,对不住你。”
繁丽嘴上不吱声,心里却说:“不,他没有对不住我,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走到门口,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了,她又回头指着棺材底的油灯,哀哀地望着家礼说:“大哥,晚上别让这盏灯灭了,好歹给家廉做个伴儿。这屋里空荡荡的,太冷清,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这句话把所有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家礼红着眼睛直点头,说道:“你放心,我跟二哥晚上都在这儿。”繁丽最后看了一眼棺材,被家慧和玉芝一左一右架着出了门。帮忙的人赶紧上来封棺。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家廉就被抬到山上埋了。亲友送葬的只有家礼、家义和家慧,再就是学校两名校工。魏学贤还在学习班里“消毒”,不让走。也没有人敢去莲花池送信。
茅山各学校划的极右分子,集中装在一辆大卡车上送往劳改农场。满满一车人,个个低眉顺眼,面色灰暗,真像装了一车魑魅魍魉,阴森森地使人不敢近前。中学的冉老师、樊老师、柳老师都划了极右。柳老师加上前面那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如今成了“双料货”,被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劳改。樊老师临上车前,小妻子牵着两个儿子来送别。孩子不知忧愁,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疯闹。樊老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妻子牵着孩子,不像是送丈夫,倒像是来送父亲。
益生堂 第一章(54)
繁丽自家廉下葬,整整两天时间,再没说一句话,没进一滴水,怀里抱着家廉最后离家时换下来的衣服,像抱着家廉一样不忍撒手。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恍惚时,就觉自己置身荒野,四周阴森惨淡,前面雾气缭绕,小路崎岖怪异。故世的父亲飘浮着,在蒿草中半隐半现,时近时远,时清时浊。她惊喜地想要前去相认,父亲却摆着手直往后退缩。远了再看,又模模糊糊像是家廉。等她逼近了,还是父亲。这样反复数次,她渐感双腿绵软,魂魄离身,不由得哭着喊:“爹爹,你等等,将女儿带去吧。”父亲说:“你还有交代没完的事情,快些回去办完再说。”说完即隐身不见。她正要去寻,听见家慧的声音在说:“这样憋着怕要出事,非得哭出来才好。”玉芝的声音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他们也是太好了些。”家慧愁闷地说:“章伯昨天在这儿,也忘了提说叫他看看。”玉芝说:“心病哪有药石医。”家慧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叫士霞再去跑一趟,把章伯请过来。”士霞一直在旁边站着,没等玉芝开口,自己早跑出门去了。
章达宣过来诊完脉,家礼、家慧跟他一起回到堂屋。家慧问:“咋样?要紧不?”章达宣表情凝重地问:“她有喜了,你们不知道?”家礼、家慧对视一眼,惊得说不出话。家慧说:“咋从来没听她说过?”章达宣说:“得赶紧劝她节哀,伤了胎气,想救都来不及。”家慧颤声问:“几个月了?”章达宣说:“不出两个月。”
家慧想到家廉刚去,又突然看出这么一个喜脉,心里一时酸甜苦辣什么都有,分不清是何滋味,怔怔地看着家礼问道:“家廉知道这事不?”家礼脑子里嗡嗡响着,也顾不及说话是否妥当,说道:“章伯,你可看仔细了,这事可含糊不得。”
章达宣说:“你放一百个心,喝醉酒我都没糊涂过。快拿纸笔。”
家礼找出纸笔,章达宣即刻开了方子,都是些养血、安神、固胎的药,家礼拿在手里,不等章达宣告辞就出了门。章达宣对家慧说:“食多伤胃,忧多伤身。你们要劝孟姑娘多往宽处想,家廉不在了,好歹替他把这个根苗留下来。”
家慧回到繁丽屋里,见她还是声气细微,面如白蜡,也不管她听见听不见,附在枕畔,轻言细语地解劝,把章达宣的诊断和要为家廉留下根苗的话一口气都说了。说到最后,自己已是泣不成声。玉芝站在一边,也不停地撩起袖子擦眼泪。
繁丽静静躺着,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双唇乱抖,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里溢出来,突然抓住家慧一只手,紧紧攥着,问道:“你们不是在骗我?”家慧说:“当姐的啥时候跟你说过一句假话?”繁丽又问:“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家慧说:“我也正想问你呢。”繁丽攥着她的手,又把眼睛闭上,无声地哭起来,两片嘴唇一阵乱抖。家慧说:“快别哭了,你一哭,肚里的孩子就知道。”
到了晚上,在家慧和玉芝的劝说下,繁丽头一次坐起来喝了小半碗稀饭,并把章达宣开的药也喝了半碗,一家人这才悄悄地出口长气。
家廉下葬的第三天,家礼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刚迷迷糊糊合上眼,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人喊门。家礼一下惊坐起来,猛不丁以为是找益生堂抓药的,定定神才想起益生堂早倒号了,再不会有人半夜拿着方子来叫门了。正要躺下去继续睡,外面叫门的声音竟又响起来,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大哥,大哥,开门哪。”他翻身下床,披件衣服就往外跑。吱呀一声拉开门,却什么也没有。他跨过门槛,探身向街巷两边看看,路静人稀,街对面的铺板关得严严密密,黑黑地像一堵墙竖在面前。他慢慢关上门,背靠着门扇再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猛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家义,竟像是家廉,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回屋悄悄说给玉芝听,惊得玉芝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说话都走了调。“啥?啥?”她用手抚着胸脯,说道,“你别装神弄鬼地吓人了。”家礼沉着脸说:“人死三天回煞。算一算,今晚正是家廉走的第三天。”
玉芝一听回煞,更是神情大变。按茅山旧俗,人死之后,报庙回来,需由道士操办,做一假人,置于凳上,地上放盆清水,接亡魂回来洗脚。玉芝还记得父亲去后,家里也做过道场。只听道士的铜锣一响,全家老少,无论男女,纷纷回避。都说此时若避之不及,就会撞煞倒地,被祟气所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玉芝心想,难道家廉此番回来,就是“回煞”?她摇着头,依然不愿相信,说道:“是你自己听岔了音吧。”
家礼说:“不是,我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家廉的声音。”
玉芝翻身坐起来,对着窗户不停地作揖。“老三哪,你有儿子了,你知道吗?你已经走了,就别再回来,免得吓着屋里人哪。”家礼打断不许她往下再说,提醒她:“小声点儿,当心叫繁丽听见。”
不想吃早饭时,繁丽悄悄问他:“大哥,你昨晚听到什么动静没?”家礼看着她,一时愣在那儿。繁丽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我好像听见家廉在叫门,想想不可能,也没起来。后来又好像听见门响。”家礼掩饰着惊恐,装糊涂说:“是吗?我咋没听见?”玉芝惊魂未定,在一边儿半句话都说不出。
益生堂 第一章(55)
家廉死后,益生堂的房子就像一个进入暮年的老人,彻底冷寂下来。繁丽还是很少说话,走路步子又轻,出出进进地像个影子。家礼莫名地感到屋里有一股子阴冷之气,好几次他坐在堂屋里,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抬头等着细看,却什么也没有。
没过多久,四川万县来了一封信,是繁丽大哥写来的。他们那儿也划了一大批右派,不少是学校老师。孟繁荣知道妹妹和妹夫都是教书的,不免惦记,来信一是问问情况,二是提醒他们祸从口出,少说为佳。繁丽读了信,将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一场。家礼和玉芝坐在堂屋,默默垂泪,都不敢过去劝她。这是家廉安葬后,她第一次出声地哭。哭过之后,情绪倒慢慢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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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茅山城北的广场上,竖起一座座土垒的小高炉。城里居民响应号召,把家里好好的铁锅、烤火的铁火盆敲碎了,送到广场上来炼铁。茅山中学也在一夜之间建起了石灰厂、墨水厂、化肥厂、蓑衣厂、麻绳加工厂。家义得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在学校负责试验田的播种。全校都盼着这几分地把卫星送上天。一些农村来的学生积极地献计献策,家义的小笔记本上记满了他们提供的农谚,“深耕加一寸,顶上一茬粪”,“庄稼要好,犁深粪饱”,“种地不用问,深耕多上粪”。有了这些知识结晶,再加报纸上的经验,试验田挖成了防御工事,学生站在下面,手举过头顶也够不到边沿。校长还不放心,站在一边,亲自用皮尺测量深度。
学生都知道“锅灶土,赛如虎”,“家里土,地里虎。有钱难买烟熏土”,挖好了坑,接着就是往深坑里填肥。城四周的城墙垛子,被学生像割韭菜一样齐齐扒倒。人们都用欣喜和期待的心情,看着雉堞连绵的城池,变成了残垣断壁。城墙土挑完了,学生又走街串巷,到城里各家各户去要肥,要地皮土。灶里的柴灰被刮得干干净净,厕所的大粪也掏得从未有过的彻底,堂屋、卧室的地皮土都用锄头悉数刨走。茅山人扫地,最忌讳从门里往外扫,怕扫走了财气。现在被人揭了地皮,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赶超英美便可一日三餐细米白面,谁不向往。四处搜罗的肥料,再加上自造的,总共十三万四千多担,一齐填进坑里,软软地像一团海绵。一根竹竿插下去,能插一米多深。播种的人都不敢上去,怕一不小心陷进去出不来。
播种前,校长跟家义说:“我俩算算账,看这点地究竟能收多少庄稼。”家义说:“我没种过地,不知道咋算。”校长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报纸上不是现成写着,收成可以成六十倍增长吗?我们只要算出一粒种子多重,不就可以算出八分地的产量了。”家义说:“有这个标准,那就好算了。”两人拿出算盘和纸笔,测算一粒种子有多重,一粒种子种下去,可以长出六十粒麦子,六十粒麦子又有多重。如果种下万粒种子,就可收获六十万粒麦子。按照这样的计算,他们定了个五千斤的指标报上去。校长很有把握地说:“学校靠这几分地可以夺一面红旗了。”谁知县里很快来了个部长级的领导给他们解放思想,说:“八分地才收五千斤,太保守了。”校长心里打着鼓,赶紧说:“那就报六千斤吧。”部长一笑,说道:“六千斤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可当心我抓你个保守派典型。”校长一咬牙,陡然豪气贯顶,说道:“那就报一万斤!”部长说:“一万五。”看校长张着大嘴像傻子似的愣着,部长说:“我们要在三年之内赶超英美,像你这样的速度怎么赶超?只能跟在人家后头吃屁!”校长诚惶诚恐地说:“还是领导英明!还是领导英明!”部长转过脸又问家义:“你看呢?”家义自感惭愧,连说:“行!行!我看挺好,挺好!”
为了实现这个冲天的目标,学生像铺土一样把种子撒下去。生物老师是农大高材生,边播种,边悄声问家义:“你说这样种,能种出高产田吗?”家义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行,我们都算过了。”生物老师说:“种地毕竟不能靠算哪。”家义很严肃地问:“怎么,你不相信能高产?”生物老师一个愣怔,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对天发誓,我绝对相信。只要有雄心,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出来?”家义自信地笑道:“我也相信,费了这么多功夫,又都是照着报上经验学的,不高产简直对不起人。”
冬季到了,葱绿的麦苗长势喜人。大家奔走相告,都到地里来看收获。纷纷说长势这么好,亩产一万五的目标肯定没问题。谁知到了春季,问题出来了,而且是大问题。麦子太肥,长得过高,下面又吃不住土,开始一片片往下倒。眼看着丰收在望的庄稼岌岌可危,校长急得像丢了儿子。指标完不成,一顶帽子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来找家义,脸阴得快要哭出来,说:“你快想想办法,要能把庄稼救过来,我给你披红戴花。”家义也是束手无策,再看校长也乱了方寸,就更显得六神无主了,连说:“我去问问学生,看谁有好办法。”校长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对,对,群策群力,群策群力。”还真有脑子灵活的人,提出用竹子给麦苗当拐棍,说只要支撑着度过生长期,等麦子抽了穗儿,收获就好比是探囊取物。茅山遍山都是野生的毛竹。校长说:“汪老师,我给你一个班的学生,你连夜上山去砍。”竹子弄回来,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密密插在土里,像卫兵一样给麦子撑腰,给人壮胆。
益生堂 第一章(56)
好不容易盼到夏收,沙里淘金似的一顿折腾,还没收上五斤麦子,连种子都没收回来。麦穗粒粒干瘪,并不像人一样,营养过剩就能肥胖。家义和校长看着那堆像金豆一样珍贵的麦子,不敢去想后面的结果。校长问:“你看咋办?”家义愧疚地说:“都怪我没把工作做好。”校长摆摆手,说:“这回只有破釜沉舟了,就按一万五的指标往上报。”家义问:“这行吗?”校长反问:“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家义无奈地摇摇头。喜报送上去,上面不但没人来验收,倒写了贺信,祝贺茅山中学在大跃进中取得空前胜利。校长的腰杆一下直了起来,走哪儿都是一张笑脸。家义也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悄悄松了口长气。
李兰茹到学校来找家义,看他霉头霉脑的,兴致不高,问他:“你咋了?是不是我来你不高兴?你要不高兴,我这就走。”家义忙说:“你误会了,我是这儿太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李兰茹也听说了学校试验田的事,劝他说:“我是农村长大的,见过咋种粮食,像你们那个种法,倒是从没见过。”家义说:“你没见过的东西,不能说就不是真的。种地也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山东寿张县的做法就是大水大肥,让作物吃饱喝足。”李兰茹说:“报纸上虽说有照片,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人咋可能坐在麦子上不掉下来?”家义连忙提醒她:“这话可不能在外头随便说,你难道想当‘反冒进’的典型?”李兰茹调皮地笑笑,说:“我这也是跟你说说,在外头,还不是人家说啥我说啥。”家义一脸疑惑地说:“那我问你,为啥我们照着报纸上的学,收成会不好呢?”李兰茹说:“地跟地还不一样呢。何况你们没种过庄稼,缺少经验。你以为种地是件简单的事儿。”家义说:“我就是可怜那些学生,忙了一秋一冬,累得不像个人样儿,连课都耽误了,收下来的麦子还不够他们一顿饭。”李兰茹笑着说他:“看看你自己吧,脸粗得像块老树皮,头发长得像个牢犯。”家义凑近桌前的小镜子照照,见自己果然两颊深陷,头发长得快要盖住耳朵,用手拢了拢,说:“这几个月,我哪儿睡过一个囫囵觉,更别说安生吃顿饭了。”李兰茹说:“事儿要干,身体也要顾。都像你这样,还不两天就把自己整垮了。”
家义把李兰茹的手拉过来握住,突然说:“我们结婚吧。我现在家没个家,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天黑回到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兰茹羞红着脸说:“你可以去找老师们坐坐呀。”家义说:“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儿,能找谁呢。”
反右以后,人们像经了一场霜打,精神上变得有些萎靡,许多人心里都留有余悸,除了开会,大家尽量不往一起凑,以免言多有失。私下来往时,也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家义不想回家,学校又是这种状况,他感觉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家廉活着时,他们还能时常在一起说说话。现在家廉走了,魏学贤又成了分子,他的天地越来越窄。李兰茹女性的温情,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
李兰茹说:“还是再等两年吧,我还年轻,一结婚,啥事儿都做不成了。”家义直起身,无奈地说:“那就听你的,再等两年吧。”两人温存了许久。李兰茹走时,家义一直把她送到校外。李兰茹催他:“你快回去吧,叫人家看到怪不好意思的。”他才转身回来。
第二年开春,县里召开大跃进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家义因为在大办钢铁和种卫星试验田中的突出表现被评为一等模范,从县里披红戴花地捧回一张奖状。校长说:“咋样?汪老师,我说要给你披红戴花,就一定给你披红戴花吧。县里还要搞一个大跃进模范人物事迹展览,学校已经把你的书面材料报上去了。”
阚书记这时已经调离学校。那天特意来看展览,见家义的事迹材料上写着:汪家义同志现年只有三十岁,本人是学生出身,家庭成分是地主。他能光荣入党并能永葆红旗,就因为他能勇于和本阶级决裂,背叛剥削阶级家庭,能听党的话,坚持思想改造,实行政治挂帅,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发挥了敢想、敢作、敢创造的共产主义风格……
阚书记高兴地把家义叫到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汪啊,我没看错你!”神情之间,对他颇有一种认同感,这使家义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甚至五七年有惊无险的遭遇带来的忧惧,也被这次的荣耀冲淡了,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由于阚书记鼎力推荐,巡回展览结束不到两个月,家义被提拔当了副校长。
士霞从学校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家礼不敢相信,问她:“你听谁说的?”士霞说:“还听谁说?学校里都在喊他汪校长了。”玉芝在旁边儿嘀咕一句:“这下怕是更不得回来了。”
进了冬月,士云科室里一个大姐牵线,让她和农业局的一个干部结了婚。家义买了一对枕巾送到家瑛那儿,请她得空带到益生堂去。家瑛觉得奇怪,问道:“你咋不自己送去?”家义不好实说,搪塞道:“我这几天太忙,没空回去。”家瑛哼哼一笑,说:“别糊弄三姐了,你的那点儿心思还瞒得了我?”她把枕巾拿到益生堂。玉芝问:“他咋不自己回来,还要你捎带?”家瑛说:“咋的?我捎带的你不要?”玉芝把枕巾往旁边一丢,冷着脸说:“回来一趟我们又吃不了他。”家瑛搡她一把,说道:“哟,你还不稀罕。要不想着这是人家士云的,我早留下自己用了。”玉芝被她逗得笑起来,说道:“你拿吧,拿吧,不怕人家说你老不要脸。”
第二华人站
益生堂 第一章(57)
婚后,士云从益生堂搬出来,住进农业局简陋的宿舍。女婿是茅山乡下人,家礼和玉芝对他都不是太满意。玉芝背后跟繁丽牢骚说:“看他吃个饭吧,比一桌子人都闹得响,嘴巴吧唧得在门外都能听见,夹个菜也是,筷子就像横扫千军,在盘子里划拉来划拉去,也不知他究竟要吃啥。”家礼说:“跟上老爷当娘子,跟上屠夫翻肠子。士云找个这样的也好,往后少惹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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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丽十月九日生下个儿子。因为早产,包在襁褓里的孩子像一只脱了毛的小鸡,浑身的皮皱皱巴巴,两个坐骨尖尖地凸出来,十根手指跟十根火柴棍儿差不多粗细。因为下地时憋了气,魏妈把他倒提着在屁股上拍打了好几下,才哇一声哭出来。
繁丽躺在床上虚弱地问:“孩子长得像谁?”家慧分明看出长得像家廉,却骗她:“像你,跟你一样白皙,漂亮。”繁丽失望地说:“我希望他长得像家廉,像家廉才好。”家慧和魏妈互相看看,都不敢接话。魏妈把孩子擦洗干净,四肢合拢,用小被子紧紧缠裹得像根蜡烛,抱过去放在床里,说道:“过去暖暖你娘,跟她求口饭吃。”
家慧问玉芝:“鸡汤煨好了吧?”玉芝说:“早就煨烂了。”家慧问:“黄豆放了吗?”玉芝说:“放了。”繁丽说:“我不想吃东西。”家慧说:“得吃,你得赶紧发奶。”玉芝说:“先把奶头给他嘬着,不然奶水来得慢。”家慧帮着,教繁丽怎么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魏妈说:“找谁给这孩子取个名儿?”家慧说:“叫大伯取,大伯是这屋当家的。”
可是,给孩子取名的事,家礼一直拖着,一味地说:“我读的都是旧书,想得起来的名字早过时了。”
孩子满月这天,家义天黑偷偷跑回来一趟。家礼像遇着救星,鼓动说:“还是二伯给侄儿取个名。”家义客气说:“你是大伯,应该你取。”玉芝一旁说道:“他呀,取名字比人家繁丽生孩子还难。”家义说:“真要叫我取,我就取个单名叫洋,汪洋。你们看咋样?”家礼默了一会儿,颔首道:“这名字好,好!”繁丽也说:“是不错。”玉芝说:“这是大名,小名叫啥?”家礼说:“现在都不兴取小名了。”
家义坐了不大一会儿就走了,临出门时,背开繁丽,悄悄把一个月的工资掏给家礼,说:“这个你替我交给弟妹。”家礼问他:“这么多钱,你咋不自己给?”家义窘迫地说:“我怕她不要。”家礼说:“你还没成个家,也该攒些钱。”家义淡淡地说:“钱挣了,总不是花的。”家礼问:“她要不收咋办?”家义说:“那就放在你手里,看他们娘俩缺啥,就给他们买点儿。”
章婶和国华拿了两斤红糖也来看繁丽。繁丽推让道:“这东西都要计划,留着你们自己吃呗。”国华说:“男子百日不断姜,女子百日不断糖。你现在正用得上。这还是德成专门找人批条子弄的。”
章婶送的是个布兜兜和两条连脚棉裤。兜兜上绣着三只金黄的葫芦,绿色叶蔓蜿蜒盘缠着十分醒目。繁丽拿在手里细细摩挲着,对细密的针脚大为叹赏。“这是谁绣的?绣得这么好!”国华说:“手工是我妈的,图样子是我伯画的,他说叫个啥瓜瓞绵绵。”她转过脸问章婶:“是这个词吧?”章婶说:“你伯的经文篓子我哪弄得清。”国华说:“绣是你绣的,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转脸对繁丽说:“我生老大的时候,想要她帮着绣一个,她都不肯绣,说是眼睛看不见了。现在给洋洋绣,她又看得见了。你说叫我咋想好。”章婶笑着说:“你这张嘴,真是踏你老子的代。”
坐完月子,汪洋交给玉芝带着,繁丽又去上班。和家礼商量好,她每月在生活费之外,再多支十二块钱的保姆费。
繁丽发现学校里有两个老师不再来上班了,又来了几个新面孔。她还是带语文、美术、自然三门课。老师们看她,表情和眼神上与以往有些不同。她对一切都淡淡的,不主动和人交谈,人多的地方尽量不去,除了上课,平常很少说话。
一天,老师们都在上课,繁丽因为渗奶,衣服上洇了一大块,正背对着门把一块干袱子往衣服里塞。刘玉堂突然钻进来,把她吓了一跳,骇然问道:“刘校长,你进门咋一点声音都没有。”刘玉堂顾不上回话,两只肉眼直瞪瞪地盯着她的胸脯,黑黄的脸因为激动竟然生出一层红晕,说道:“孟老师,你真比杨贵妃还要丰满些。”
繁丽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冷着脸说:“刘校长,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还要备课。”刘玉堂嘴里说着:“不忙,不忙。”也不知是说自己不忙,还是说繁丽不忙。繁丽拿支笔在手里,低头改作业,不理他。
刘玉堂看看门外,往她桌子跟前凑近两步,问道:“孟老师,你咋总不愿意听我说话呢?”繁丽头也不抬,问道:“你还有话说吗?”刘玉堂说:“有哇,咋没有。”他把两手伸在胸前,脖子缩进肩膀里,说道:“你现在是个寡妇,我老婆也不在,你就答应我,成一回好事吧。你那奶流了也是流了,不如叫我帮你嘬一嘬。”
繁丽随手抄起桌上课本用力一掼,用少有的大声说:“刘校长,你要再这样放肆,我就喊人了。”刘玉堂涎着脸说:“你喊我不怕,你是个寡妇,别人会说是你勾引我。”
第二华人站
益生堂 第一章(58)
繁丽气得嘴唇直抖,漫无目的地把作业本和课本摞在一起,在桌上顿得砰砰直响。刘玉堂见她说不出话,就想上来搂抱。
繁丽情急之中抓起一把裁纸刀握在手里,咬着牙说:“你再上前一步,我们就以命抵命。”刘玉堂看着眼前寒光闪烁的刀子,气焰顿时收敛下来,凶巴巴地拿眼睛盯着繁丽,说道:“我是看得起你,想不到你这么不识相。”一边说一边倒退着溜了出去。
繁丽站在桌前,一时竟回不过神。内心的屈辱,孤独无助的惶恐,害怕被人知晓的担忧,对刘玉堂的憎恶,纷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让她感到郁闷和绝望。晚上搂着汪洋躺在床上,听见墙外有谁在唱山二簧的曲子。声音袅袅地传过来,如哭诉一般高亢,凄婉。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思老娘,想骨肉,珠泪不干。
我好比南来雁扶群飞散,
又好比浅水龙久困沙滩。
又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又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
繁丽听着想着,觉得句句唱的都是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泪不能禁。独自面壁,陪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种痛苦中的寂寞,真正是欲诉无言。
转眼学校放寒假了,刘玉堂把繁丽叫到他办公室,无头无尾地问了句:“你想好了吗?”繁丽离他远远地站着,冷冷地说:“我没什么好想的。”刘玉堂手上拿着根长木尺,在掌心叭叭地拍着,黑黄的脸在光线黯淡的屋里显得更黑,混沌成一个没有轮廓的面具。“你别忘了古人有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要是顺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繁丽咬着嘴唇,故意不拿正眼瞅他。刘玉堂把尺子往桌上一摔,说道:“那行,下学期你先别急着来上班,等学校通知吧。”
繁丽感到不妙,但还怀有一份侥幸。过了年,各个学校都开学了,却迟迟不见有人通知自己。繁丽知道,自己的饭碗丢了。
家礼和玉芝见她没去上班,都不敢问。玉芝说:“这娘俩要是没了来路,我们可咋拖累得起?”家礼说:“这事只有找家义,看能不能通过德成的关系,跟学校说说。”
在此之前两人有过约定,以后见面,家礼不来学校,家义也不回益生堂,把说话的地点安排在章达宣家里。士霞事先到学校给家义送过信,等家礼到章达宣那儿时,家义已经坐着等他了。
家礼说:“繁丽在这儿无亲无眷的,只能靠我们。你要能帮忙,给她帮帮忙吧。”家义说:“茅山好几所学校,像繁丽这样无缘无故被开除回家的,已经不下十个。”章达宣问:“找德成想想办法咋样?”家义摇摇头。“这个关口谁敢出来说话,大家都恨不能把舌头取下来藏在裤兜里。”家礼发愁说:“这可咋办,学贤才回家,这又回来一个,谁都帮不了谁。”家义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二十块钱,说道:“大哥,这点儿钱你给繁丽带回去。”家礼不接,说道:“她不能总花你的钱。”
章达宣在一边辛酸地笑说:“老二快成及时雨宋公明了。”家义把钱搁在桌上,说:“给钱的事儿,对谁也不要说。”家礼瞥他一眼,把钱卷一卷揣进兜里,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过去他对家义的谨小慎微很不以为然,现在看看外面风声鹤唳,不得不慢慢开始认同他的做法。家义说:“我先走,你再坐会儿,别一起走。”说完就匆匆出了门。
章达宣说:“耀宗要是活着看到你们弟兄弄成这样,心里真不知会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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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茅山的几家当铺都不让开了,但有个外号叫“眨巴眼儿”的却还在悄悄做着典当的营生,在互不见面的买卖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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