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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阅读

作品:失乐园|作者:放开放不开|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11:44:58|下载:失乐园TXT下载
  可是现在久木的家庭何止不平静,已经陷入了灭顶之灾。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久木也莫名其妙,等他意识到时局面已不可收拾了。

  在这种状况下,听到中泽说“真羡慕你”,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所羡慕的是表面的自由,然而里面充满着只有坠入情网的当事人才知道的甜酸苦辣。

  中泽似乎还不了解久木家庭的崩溃,以及和凛子两人已身陷爱情地狱不能自拔的现状。

  像肥皂剧里编的那样,双方发生争吵,然后再和好,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相信最终能够凭藉诚实和善良找到幸福。如果梦想着恋爱是这样肤浅的,一帆风顺的话,就成问题了。

  说心里话,久木现在没有心情沉醉在这种甜蜜的情调中,并非不想,而是他们现在已经退不回去了。发展到这么深的程度,理性和良知都无法控制了。芸芸众生从降生这个世界时起,就被原罪一样深藏在体内的本能所操纵着,煎熬着。

  由此往后的爱,是与诚实和善良无缘的刻骨铭心的爱,这条路的尽头只能是毁灭。正在自己为此而痛苦恐惧的时候,听到别人说羡慕自己,感觉就不仅仅是烦躁,而是愤怒了。

  招待间里的人越来越多,足有四、五十人。

  “到底是现职,葬礼也隆重。”

  正如中泽所说,水口虽然去了分社,终归是总社的干部,所以,从出版界直到广播、广告业界的人士都来吊唁。

  “这么年轻就死了的确很遗憾,可是如果退休了的话,没准儿连一半人都来不了。”久木看着祭坛四周摆放的花束说道。

  “他的交际比较广。”

  “光是交际广,来不了这么多人的。”

  “不见得吧。”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是很受冷遇的。”

  “死了以后还能来的是真朋友吧。不过,你没问题。”

  久木不解其意,中泽调侃他说:

  “要是你的葬礼的话,她肯定会来的吧。可是我就没有。”

  “说哪儿去了……”

  久木从来没有想像过那种场面。

  “有什么事的话,尽管跟我说一声,她好不容易来了,让她呆在角落里也太委屈了。”

  “怎么会呢……”

  中泽想像的是久木的妻子是丧主,凛子来吊唁的情景,久木觉得根本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她当丧主?”

  中泽满有兴致地猜想着,久木从没考虑过这类问题。

  “总之,葬礼是人生的缩影,还是好自为之吧。”

  “我该走了。”久木站起身来。

  “去她那儿?”

  久木没说话,他知道既使否定中泽也不会信。

  “你不会和她结婚吧?”

  “你问我吗?”

  “横山他们都挺担心的。”

  看来中泽是从调查室的人那儿听说的。

  “还没考虑这个问题。”

  “那就好,谁也摸不准你会做出什么来。”

  “摸不准我?”

  “那是以前的事了。”

  见中泽苦笑,久木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场风波。

  那时久木是出版部长,坚决反对出版一本宗教方面的书。理由是虽然销路看好,可是有关方面的大肆宣传与公司的形像不符。他一直反对销售第一主义的经营方式,与赞成派之间发生了争执,结果是暂停出版。

  当时,中泽在营业部为此做过协调工作,所以才说起来的。

  “这是两码事。”

  久木现在对于工作早已没有了那个时候的热情了。

  “我走了,回头见。”久木向中泽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他直奔地铁站,上了电车回涩谷去。

  也没有干什么事,只是去参加了个葬礼,上了香,喝了点啤酒,怎么觉得这么疲倦呢。

  可能是因水口的死而心情不佳,加上见到中泽及其他同事,感到与他们距离很远,仿佛自己独自游荡在另一个世界中。这种不和谐和孤独感更使他心情郁闷。

  晚上八点过了,开往市中心的电车空荡荡的,久木坐在角落里想着刚才中泽说的话。

  “你不会和她结婚吧?”

  中泽像是随意问问,不过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正如大家所传的那样,他们两人现在都离开各自的家住到了一起,无视舆论和父母、子女的意志,埋头于只属于两个人的天地里。既然能达到这个程度,下一步要考虑的就是结婚了。不管能否得到别人的祝福,都应该先建立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不可思议的是,久木从没有考虑过和凛子结婚,建立新家庭的事。他也想要换个大点的屋子等等,却没想过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

  奇妙的是,凛子也和他一样,她从没有说过“我想结婚”这句话。

  两人如此的互相爱慕,为什么没有考虑过结婚呢?

  首先凛子的丈夫暂时不会同意离婚,如果强行结婚的话,就犯了重婚罪。而久木这方面,妻子虽然同意离婚,可是一牵扯到财产分割和房子的问题,就相当麻烦,这些问题不解决,就离不了婚。

  再加上,他们一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脱离家庭,生活在一起上了,没有工夫思考下一步结婚的问题。

  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呢。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得是,无论谁说出“想要结婚”的话,准会得到回应的,可是双方都闭口不谈是什么原因呢?

  一个声音在久木耳边响起,

  “也许两个人都惧怕结婚吧?”

  坐在电车里久木返心自问。

  “到底惧怕什么而不敢结婚呢?”

  和妻子现在虽然分居了,过去他们也曾经相爱过,虽然不及和凛子这么热烈,但是都很爱对方,觉得彼此可以托付终生才结婚的。

  可是这个婚姻过了二十五年后,变得百孔千疮,难以治愈了。当然婚姻失败的直接原因,是由于久木爱上了凛子,其实既使没有凛子,也早已出现裂纹了。

  得到了人们的祝福,自己也觉得很可靠的爱情,竟然这么不堪一击,这是为什么呢?

  于是久木自然联想起了“日常”、“惰性”这些词语。

  无论什么样的爱,一结婚,陷入了日常生活,便马上会流于惰性,逐渐消磨下去。既便和凛子的惊心动魄的爱也在所难免。

  或许久木和凛子都闭口不谈结婚的事,是由于双方都经历过一次结婚,切身体验到了,在安宁这个保障的背后,恶魔筑起了怠情的巢穴。

  这时,久木忽然想到了,阿部定杀死石田吉藏,是在他们深深相爱后不到三个月的时候。

  在那般疯狂的做爱之后,由于爱得不能自制,女人把男人杀死了。他们才认识三个月,正像盛开的鲜花那样,是最热情奔放的时候,难道正是在这种时候才会发生杀死恋人的事吗?

  如果他们半年或一年后结婚的话,就不会再有那么强烈的爱情和占有欲了。由于爱得愈深,恨也愈深,甚至会很快就分手的。

  这就叫做爱情的“昙花一现”。

  久木到涩谷时正好九点。

  车站附近到处是赶着回家的上班族,和结帮搭伙到娱乐场所去的年轻人。穿过这个热闹的地区,走上一个平缓的坡道,再拐进一条小路,周围马上静了下来。久木住的公寓,就在第一区的最边上。是个五层小搂,只能住三十户。说是才盖了十五年,可是显得很旧,入口处的墙砖有的都脱落了。

  不知什么原因,回世田谷的家时,有“回来了”的感觉,可是,回这里时,好像来到一个秘密的藏匿之所,进楼之前,总要看看周围,然后才走进去,坐电梯上到四楼,来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个房门前按门铃。

  凛子在屋里时,总是等不及地飞奔出来迎接他,今天却没动静。

  又按了一下门铃后,刚要自己用钥匙开门,终于凛子把门打开了。

  “你怎么了?”

  凛子没吭声。

  “有什么事吗?”

  久木脱了丧服,凛子把它挂在衣架上。

  “刚才妈妈来了电话……”

  凛子最近把这间屋子的地点和电话号码告诉了母亲。看她那不快的表情,久木觉察到不是好事。

  “说什么了?”

  “说了好多,最后说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

  凛子刚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

  久木换上睡衣坐在沙发上,使劲叹了口气。

  凛子被娘家的母亲叱责,久木已经知道了。结了婚还随便离家出走,和别的男人同居,对这样的女儿母亲严加叱责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说出断绝母女关系,还是第一次。

  “突然来的电话?”

  “我住在这儿以后,一直连娘家都没有联络过,所以妈妈觉得不能对我这么放任下去了。”

  “真的说了断绝关系?”

  “真的。她说今后谁也不认识谁,不许再跨进家门半步。”

  以前也听说过凛子的母亲很利害,却没想到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

  “那么,你母亲还是不同意离婚吗?”

  “不,好像对这件事已经无所谓了。只是说,什么也不说就离家不归,和别的男人一起住,这是不能容许的,我怎么会养出这么淫乱的女儿。”

  “淫乱的……”久木不禁重复道。

  日日夜夜在这间屋子里反复发生的事,或者可以说是淫乱的,然而不应该忘了那里面有着压倒一切的爱。

  “你跟她解释了吗?”

  “解释她也不会懂的。她还说你太善了才会被人欺骗,男人不过是喜欢你的肉体。你被这种事弄得神魂颠倒,真是个可怜的女人。”

  久木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凛子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是妈妈不懂。也难怪,不亲身体验的话,当然理解不了了。”

  虽说是母女,这也是个非常困难的谈话。母亲对陷入情网的女儿说,你是在出卖色相,女儿对母亲说,根本不是那样,妈妈没有体验过,理解不了。

  奇怪的是后来母亲一说出,“谁也不认识谁”时,刚才还那么反抗的凛子,受到了打击,哭了起来,到底是母女连心哪。

  不管怎么说,把情感那么好的母女拆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久木感到肩头很沉重,越来越坐立不安起来。

  “我这回是真的没处可去了。”

  久木把手轻轻搭在垂头丧气的凛子肩上。

  “没关系,你母亲早晚会理解的。”

  “她不会的,她没有那么深地爱过。”

  “没像你那么爱得深?”

  “妈妈觉得无论做什么,都以平凡稳妥为好。”

  现在,凛子觉得自己作为女人已超越了母亲的世界。

  “妈妈不理解我也无所谓,只要你理解我就行了……”

  “我当然理解你了。”

  凛子忽然紧紧搂住了久木,央求道:

  “抱着我,使劲点儿。”

  久木用力抱紧她,凛子又嚷道:

  “打我,使劲打……”

  “打你?”

  “对,随便打,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快点儿打……”

  说完凛子突然站起来,自己脱起衬衣来。

  久木不知如何是好,他从自己把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的凛子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样孤独的影子。

  现在久木不但和家庭,而且和公司的同事们也疏远起来,孤零零一个人飘浮在半空中,凛子也同样被此生唯一的深重的爱所缚,越陷越深,最后众叛亲离,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

  被世人拒绝、疏远的男女,最后可以依赖的,就只有同样孤独的男女双方了。

  除了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互相接近,疯狂地任性胡为之外,再没有其它方法能够治疗这种孤独感了。

  凛子就是为了寻求这一拯救而央求久木抽打她的。

  凛子匍匐在床上的棵体,就如同撞进了黑暗的地窖里的白蝴蝶一样,使久木不知所措。

  看了看周围,久木抽出皮带,提在右手里。

  “真打?”

  “打吧……”

  久木又看了一眼雪白的肉体,咽了口唾沫,高高举起了皮带,抽了下去。

  随着一声嵌入皮肤的闷响,女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别打了……”

  对被虐感的渴求,使凛子想要尝试一下挨打的滋味,可是万没想到这么疼。

  “太疼了,别打了。”

  久木这才放下了皮带。

  “疼吗?”

  “疼死了,你真狠心。”

  “我看看伤着没有?”

  拿过台灯一瞧,从背上到臀部,有好几条红红的鞭痕。

  “有点儿发红。”

  “你抽得那么使劲儿。”

  “你让我使劲儿抽的呀。”

  “谁想到你真打呀。”

  “一会儿就不疼了。”

  久木轻轻抚摸着雪白皮肤上红红的血印说道。凛子忽然说:

  “对了,该我打你了。”

  “算了吧,打男人有什么意思啊。”

  “我想看你被打得满处跑的样子。”

  凛子把久木拽过来,

  “抱住我,抱紧点儿。”

  拥抱着久木,凛子疯了似地喊道:“我真是变态,真是变态。”

  纵情疯狂过后的凛子显得更美了。

  挥舞皮带的久木原以为会把凛子身上的淫乱的虫子打掉,结果却正相反,被打的时候,凛子疼得直叫唤;可是同时,不安和羞耻跑得无影无踪,比原来更进一步体会到强烈的快感了。

  这样抽打不仅没有效果,反而变成煽动新的情欲的兴奋剂了。

  凛子伸开四肢趴在床上,背上横七竖八的鞭痕,雪白的皮肤闪耀着玫瑰色的光辉。

  被鞭子抽打后,毛细血管扩张,血流加速,再加上热烈的拥抱,凛子全身火一样灼热。

  “真不可思议。”

  久木说完,凛子靠了过来,

  “什么不可思议?”

  “吊唁水口的晚上,咱们俩却在做这些事。”

  “不对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死和生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纸。”

  久木眼前浮现出祭坛上的水口生前照的遗像。

  “去吊唁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

  “现在活生生的人早晚都得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凛子点点头,抓住久木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说:

  “咱们一块儿死吧。”

  “一块儿……”

  “反正得死,一块儿死多好啊。活到现在也够了。”

  凛子心里早就埋下了对死的憧憬。

  凛子憧憬的是在满足的顶点去死,久木则是由于参加了朋友的葬礼,产生了虚无感所致,同样是死,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区别。久木担忧地问道:

  “你刚才说现在也够了?”

  “对,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不想再活下去吗?”

  “活下去也可以,只是觉得现在更幸福,每天能得到你这么深厚的爱。”

  “活着也许会更幸福的。”

  “同样的道理,也可能会更不幸福。今后,等待我们的只有一天天衰老下去。”

  “你还年轻呢。”

  “哪里,我跟你说过,皮肤越来越松弛,皱纹也增加了,一天不如一天了。”

  凛子的想法是有些悲观,不过久木也觉得自己开始不行了,在公司越来越不受重用,成了多余的人了。与其那样下去,还不如消失在凛于的身体中更幸福呢。

  “现在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

  “还没有人像我们这么相爱呢。”

  久木同意凛子的话,凛子转向他说:

  “我想出去玩玩儿。老在这儿呆着,闷得慌。咱们去轻井泽吧,父亲在那儿有个别墅,就咱们俩在那儿呆两天好不好?”

  “不会有人来吗?”

  “没人来,一直空着的。”

  凛子的心已经飞向草木繁茂的静寂的轻井泽去了。

  至 福

  街上早早的呈现出了秋天的气息。

  久木发现,街上行人的穿着和商店橱窗里的时装,越来越多地换上了紫红色和棕褐色。

  季节也在随之向秋天转换着,刺眼的阳光已渐渐失去了威力。一过五点,刮来微风徐徐,太阳也开始西沉了。

  傍晚时分,久木进了一家咖啡店,要了杯热咖啡。

  久木坐在二层楼上,透过玻璃俯视下面银座的街景,正值下班的高峰,人们结束了一天工作,穿着单调的西装的职员们中,夹杂着年轻的公司小姐妍丽的身姿。

  “让您久等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女招待的声音,久木赶忙回过头来。

  穿着白上衣,粉红色裙子的女招待,放下咖啡就离开了,久木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似的。等她走了之后,才松了口气。

  久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客人寥寥无几,店里很安静。

  刚过五点,没有什么客人,久木之所以这么在意女招待和周围的客人,是因为他的内衣口袋里藏着一个重要的东西。

  今天下午,久木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才到饭田桥的研究所来的。

  久木想到去研究所,是因为和凛子约好一起死的这件事。

  要想抱在一起死,得采用什么办法才行呢?

  这半个月来,久木和凛子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翻阅了许多推理小说和医学书籍,才想到了这个唯一的办法。

  这是他们二天前得出的结论。

  决定了和凛子一起踏上死亡之旅的时候,久木觉得如同冲破了一面巨大的屏障。

  死虽然可怕,但就像一次出门旅行,这个世上的芸芸众生,早晚都要走上死的旅途,自己不过是希望和最心爱的人,以最美的形式去旅行罢了。

  凛子说两人抱在一起死就不害怕,而且是在达到快乐顶峰的一瞬间结束生命。

  两人没有体验过死,然而一想到在全身充分满足的时候,互相搂抱着停止呼吸就不觉得可怕了。

  和凛子定下了死亡之约后,久木心里对死亡的不安感迅速消退,而对死的渴望渐渐增强了。

  这是华丽耀眼而又心满意足的死,是只有他们这两个因相爱而死的人才能获得的至福之举。

  像他们这样追求并付诸实施这种幸福之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绝无仅有,是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中才有一对儿的,屈指可数的男女组合中被特别筛选出来的“爱的精英”。

  过去人们一向认为情死多是因为没有出路,被迫去死的。然而现在和近松、西鹤生活的江户时代不同了,由于贫富悬殊,为贫穷和债务而哭泣,被身份高低、世俗人情所制约,一筹莫展而选择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久木似乎明白了阿定被警察逮捕时,为什么会面露微笑了;也明白了秋子为什么会在决心和武郎情死的前一天,还像往常一样去工作,给周围的人留下和蔼的笑容了。

  人们通常把他们的死看做疯狂或悲惨的结局,这是因为人们看到的是外在的形体,而死去的人却是在无比幸福的彼岸世界。

  无论活着的人如何评判,他们自己归依了爱的圣殿,在幸福的极致走向了永恒的安息。

  久木这样一想对死的恐怖渐渐淡漠了,甚至渴望去死了,然而一旦具体到如何去死的时候,会遇到几个困难的问题。

  首先,他们要自己舍弃本身所具有的生的意志,亲自结束生命。背离世间的常理还不算太难,而违背生命的法则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尤其是凛子和久木所追求的死是相当任性的,奢侈的死。

  两人一起死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像武郎和秋子的缢死,或一起跳崖,一起躺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等等。

  同时去死不难做到,但凛子所追求的是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分开的死法。

  应该说凡是情死的男女都希望能抱在一起死,可是,尸体被发现时都是谁也不挨谁。例如,互相用腰带捆绑起来,拉着手从高处跳下去,发现的时候绳子已断开,两人离得老远。死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时,最后也是各自分开的。

  活着的人,尽管可以选择死,但连死后的样子也要选择的话,就是一种奢望了。

  而凛子所追求的死,是最最奢侈而任性的。

  她想要互相紧紧拥抱着,甚至连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都接合在一起那样去死。

  这种死法是否可能呢?

  如果可能的话,久木也希望能如此,以满足凛子的心愿,可是到底有没有可行的方法呢?

  搅尽脑汁的久木,决定今天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一趟。

  没有比思索怎么去死更奇妙更不可思议的事了。

  以前久木也思考过人生,但都考虑怎样活得更好,都是向前看的。

  现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的是怎么死这种向后看的事了,而这种思考并不是针对接近死亡的衰老或疾病采取对策,而是亲手将活着的生命断送掉的方法。

  关于人的生活方式的书多得数不胜数,而有关自杀的意义和方法的书却几乎没有。

  在这样的现状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敢于赴死,就需要具有比向前看的求生愿望更多出几倍的能量和精力。

  久木又一次痛感到死的艰难,开始理解了自杀者之所以选择缢死或跳崖等,在人们看来很不雅的死法了。

  选择死的人,往往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怎样死为好,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死得痛快,死得不痛苦。

  由于从来没有考虑过怎么死,所以事到临头,自杀者能想到的就只有从断崖或高楼、站台上往下跳这种方式了。

  与此相比,缢死比较麻烦一些,需要冷静的意志和准备工作。此外用煤气自杀也需要做些准备,而服毒的话,既不好弄毒药,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久木对于和凛子一起死已没有异议了,只是死的方法总也定不下来。

  从九月中旬到月底,久木一直专注于这个问题,有一天,他突然记起了一个叫川端的朋友无意中说的一句话:

  “我那儿净是氰化钾……”

  川端是久木高中时的同窗,大学时学的是理工科,现在饭田桥的环境分析中心的研究室工作。

  去年秋天的同学会时见过他,他是久木高中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

  久木给川端打了电话,正巧他下午有空,于是,久木说下午去找他有点事,借口是关于一部小说里描写用毒药杀人的内容,自己不懂得这方面的知识,想就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一下。

  川端的专业是分析化学,现为主任研究员,久木到了研究所后,被领到了三楼的办公室。

  “好久没见啦。”

  身穿白大褂的川端高兴地把久木迎了进去,聊了一会儿别后的见闻,久木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久木的问题是,用氰化钾毒死人的时候,如果放进红茶里,被害者能否喝出怪味儿,如果喝得出来的话,放到什么饮料里比较好。

  川端以为久木还在出版社工作,就毫不怀疑地作了解答。

  他说,毒药有一种苦涩味儿,用红茶的话,容易察觉,所以下到浓咖啡或甜果汁里就喝不出来了。

  久木提出想看看氰化钾什么样,川端马上从药柜里拿出了一个十公分大的瓶子来。

  瓶于是褐色的,上面贴着“试验用药”和“特级氰化钾”的标签。

  “倒出点儿来给你看看吧。”

  川端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纸,上面又铺了一层包药纸,然后戴上肢皮手套,打开瓶盖。他把瓶子稍稍倾斜了一下,往纸上倒出了两个红小豆大小的白色颗粒和一些白粉。

  “这些能毒死多少人……”

  “这种毒药纯度高,一小勺就足以杀死四、五个人。”

  久木吃惊地看着这些白色的粉粒。

  看表面没有什么特别。跟白砂糖或食盐一模一样,可是只要用指尖蘸上一点儿舔一下,就能置人于死地。

  这么美丽的白色粉末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久木恐惧地看着它,这时电话铃响了,川端去里面接电话。

  久木忽然想要偷一点儿白粉。

  一小勺就够了,把它包进纸里带走就行了。

  要偷的话现在正是机会,可是他害怕得不敢出手。

  川端打完电话回来对他说:

  “我到隔壁去一下,你在这儿先等一会儿。”

  等到川端的脚步声远去后,久木下了决心,学着川端的样子,带上手套,又看了看屋子里确实没有人,就拿了一张包药纸,拨了一点白粉包起来,然后又包了好几层纸,把它迅速塞进内衣口袋里。

  然后,他着无其事地抽着烟,等川端回来。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川端说着把白粉倒回了瓶子。

  久木尽力平静地问道:

  “这种东西能随便买到吗?”

  “一般的人不行,这是我们试验用的药,需要的话就给我们送来。”

  标签上印着“二十五克”和制药厂的名字。

  “有没有不小心喝错的时候?”

  “没有。不过,以前也有人做试验时粘在手上,忘记洗手,舔了以后毒死的。”

  “这么容易致死吗?”

  “这是最利害的一种毒药了,它能阻断呼吸中枢,几乎是猝死,最多一、两分钟就能死。”

  久木越听越坐不住了。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久木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内衣的口袋。

  这个西服的内衣口袋里,装着刚才从川端那儿偷来的纸包,据川端介绍,一小勺能毒死四、五个人,那么这一小包就能杀死十个人。

  自己身上装着这么大剂量的毒药,使久木害怕起来,于是想找个店休息一下,不知不觉来到了银座这个热闹的地方。也许潜意识里希望到欢声笑语的人群中来平静自己的情绪吧。

  久木喝着咖啡以使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却一再想起刚才去研究所的事。

  把纸包放进口袋后,久木没呆多久就离开了研究所,川端会不会起疑心呢。他把药倒回瓶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自己走得过于匆忙,有些不大自然。

  可是于了这么大的坏事,哪儿还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到手。

  川端因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设防,要是自己有胆量的话,还能多拿一些。

  当然,没有人会想要这种剧毒的药物,弄不好会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说哪有那么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难怪川端放松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凛子死了以后,川端会不会受牵连呢?

  不会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药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于毒药来路不明也会不了了之的。

  想着想着久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付了钱走出了店门。

  街上已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红灯,更增添了繁华的气氛。

  久木朝地铁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辆出租。

  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上电车,万一撞到别人身上,弄破纸包就麻烦了。既然已经准备去死了,节约车费也没有什么意义。

  半路上去了超市,买了胶皮手套和带盖儿的小盒儿,然后回到了涩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个宝物。”

  久木故作轻松他说道,他一边告诉凛子去研究所的经过,一边在桌子上打开了那个纸包。

  凛子停下手里的毛笔注视着这些白粉。

  “把它掺到果汁里,喝下去就行了。”

  凛子没说话,只顾盯着看,过了一会儿,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种白粉能致死吗?”

  “喝下去用不了一、两分钟就会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纸包里的白粉倒入小瓶中。

  听川端说,放在光照下或接触空气,纯度都会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阴暗处。

  “有这些就足够了。”

  “有没有痛苦啊?”

  “可能有点难受,抱紧点就行了。”

  凛子还在看着瓶子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进葡荡酒里行吗?”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最好的那种红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拥抱着喝下去,你先含一口,再吐进我的嘴里……”

  凛子最爱喝葡萄酒,她要选择红葡萄酒作为结束此生的最后的饮料。

  “好吧,就这么办。”

  这是凛子最后的心愿,久木要充分满足她。

  解决了怎么死的难题以后,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静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变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无现世欲望的透明体了。

  此外还必须选定死的场所,他们一致倾向于到轻井泽去。

  当然,从他们激情澎湃,留宿不归的镰仓,到多次幽会的横滨饭店;从雪中寂静的中禅寺湖,到樱花谢落时的修善寺,这每一处都使他们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可是,在这些公共场所死的话,会给旅馆以及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性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

  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热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性的渴求更加强烈,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热;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时,在这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性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性爱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阴影,减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性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精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就说道:

  “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道:

  “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

  “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

  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