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程小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方草说,告上去,金保是要坐牢的。
别傻了方草,这事没有任何证据,告谁?招生正在进行,别因此影响了你自己。
方草抹了一下眼睛:我的前途和程小英一样已经死了。你走吧,今年这个名额我知道刘万全是留给你的。
他回过头注视着方草,她的泪水汹涌地流淌。他说别灰心方草,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一定要继续努力,直到实现我们的理想。
方草说:只要金保在刘家湾,我就不可能去上学。
他挺吃惊:为什么,你和金保有什么矛盾?我看他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方草生气了:你不是听了我和程小英的谈话了吗?你是希望我去上学还是希望我为你守住身子?
他望着方草很久,然后把她搂到胸前,用嘴吮吸着她脸上的泪水,边吸边骂道:金保这个混蛋!
无处牵手 第六章(1)
33
那个秋天,他开始对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懂得了许多以前根本不懂的东西,比如流泪并不代表懦弱,坚强的人也流泪。方草从小就是个坚强的女孩,可她却喜欢流泪,特别是这个夏天,她的泪水就像金瓦湖水一样泛滥成灾。这个时候他开始懂得,人生是由许多矛盾组成的,人的一生都在努力解除自身的矛盾。可矛盾是解不完的,你解了一个又会生出一个来,人生就在这一次次的矛盾的结解中寻找自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一场游戏,再幸运的人也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全部。这就是人生的玄秘所在。方草拒绝了金保对其身体的占有,同时她也拒绝了上大学。她得到的是自己灵魂的洁净与完整,这样的选择对她来说是最有价值的。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他,他不爱小凤,可他又没有方草那样的勇气拒绝上大学的诱惑。他被这一对矛盾绊住了。
程小英的死和陈永涛的离去使宣传队无法排练了,金保宣布宣传队暂时停排,等配好了人再集中排练。
刘万全就是这个时候由金保陪着来到他家的。那时是一年中最清闲的季节,晚稻刚刚扬花,玉米大豆和红薯高梁尚未成熟。已经几天没有出工了,人们都闲散得感到空虚,于是便撮在一起谈一些发霉的话题以打发时光。刘万全和金保骑着自行车进村立刻成了闲人们谈论的新话题。于是就有好管闲事的闲人尾随着他们去探个究竟。闲人看见两辆自行车停在他家门口,立即把消息传遍了全村,人们很快猜测到这两辆自行车与他上大学有关。
他正在屋里翻那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他本来打算吃过早饭去方草家,他有一种感觉,方草正在家里等着他过去。他发现方草近来精神非常不好,就像预感到一场灾难已经临头,特别需要他的抚慰。女人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一点他就在这一天得到了证实。他想把涅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见到玛丝洛娃回到家后内心忏悔那一章看完就去方草家。那一章他认为是这部作品的精华,他看了起码有一百遍了,他打算把它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他太爱这一段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自行车颠簸的响声。他从窗户看到了推着自行车的刘万全和金保。他这时的心情特别地复杂。那些日子他一直没有听到关于那个名额的消息,他心里特别地焦急,每一天都忧心如焚。他想这个时候如果小凤向他吐露一点消息,他一定会感激她的,可小凤没有。他看到两辆自行车的第一感觉是激动,他知道他们登门与这事有关。但他的激动很短暂,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立刻又被另一种苦涩所覆盖。他知道他们来的真正目的是来谈一桩交易,这起交易是要将一件畅销商品同另一件不受人欢迎的商品一起搭配推销给他,他只有同意或不同意两种选择。这起交易太残酷也很卑鄙,它关系到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一辈子的命运!
他的父母显然也听到了自行车声。他正好出房门,他们已经迎出大门了。他从来没见过刘万全如此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拿出了平时在官场上习惯了的亲热方式分别与他的父亲和母亲握了一下手。他父母显然对这种礼节有些不太习惯,好像接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双手攥得很紧,以致把那友好的握手弄得很滑稽很笨拙。刘万全似春风拂面喜悦难抑:老哥老嫂子,今天特地来看望你们,顺便把两个孩子的事情定下来。你们没意见吧?他看见他父母的脸上是一种莫大的惊喜所带来的呆滞,他们张着嘴笑着,以致一时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语言来表达,捧着支书的手说了一句最原始的问候语:书记你吃早饭了吗?金保说吃过了,别忙了。这时几个人才看见他从房间里走出来。刘万全对他笑笑说:你在家?他说刘书记来了。金保说以后可不能再叫书记了。他的脸立刻变成了赤红。刘万全说别逼他了,叫什么都行。父亲张罗着拿烟泡茶,母亲在和二姐商量着什么,他想一定是关于午饭的事。二姐笑盈盈地出门去了,他知道准是去叫大姐,这样的大事一定要有大姐在家。刘万全对他母亲说:老嫂子,你别忙了,也坐吧。父亲说:女人家忙惯了,坐不住。刘万全和金保嗬嗬地笑,声音响得很远。他坐在一旁无话,十分别扭。父亲扭头看看他,他知道父亲是在对他暗示,就站起来给刘万全和金保的杯里续水。他发现他今天的动作十分笨拙。这时候大姐回来了。大姐不像老实巴交的父母,一张嘴特别利索,进门就骂起了她的弟弟:你看我这一家子多不懂事,早该过去接你们才是。刘书记不怪罪我们吧?
刘万全好像肚子里装了一部发笑的机器,从进门笑声就没断。他说月琴你咋说这话?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干嘛要请呢?金保也说是啊是啊,刘书记是很注意影响的。大姐说:刘书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大姐进进出出,显得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忙。刘万全说月琴你别忙了,中午随便点,千万不要铺张浪费。大姐说什么也没准备,想铺张也铺张不起来啊!说着几个人都笑了。
正说着话,大姐夫一脸汗水提着一只篮子回来了,篮子里装着从镇上买来的酒菜。
这天中午,他一家成了全村关注的焦点,不时有人借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从门口经过,想探听书记究竟为何而来。其中有一个人是李扎根。李扎根对那天在大队的表现十分后悔,他一直想寻个机会向书记承认一下自己的错,可他转了好几趟却没有勇气进去。
酒席从一开始气氛就非常活跃。大姐带领一家依次给刘万全和金保敬酒。刘万全一改往日的架子不停地站起来还酒。这餐酒刘万全喝得非常尽兴,喝到后来他和金保都有些醉意了,说话也就变得海阔天空起来。金保一会说某某区长的儿子托人来说小凤,说刘书记看不惯那小伙子漂浮;一会说某某公社主任的儿子现在在部队已经是正排级了,可刘书记嫌那小伙子文化水平太低。刘万全则嗯嗯哈哈地附和,像唱双簧一样把小凤捧成了一朵仙花,似乎得到她是你小子的造化。谈话显得牛皮哄哄,他听了像肚子里误吞了一只苍蝇。大姐也跟着附和,说刘书记能看上我弟弟完全是我们家祖上积的德啊。刘万全又酒意浓浓地夸起了他,夸赞他写的戏,说前几天去区里开会区长还提到了那个戏。金保在一旁给他当捧角,把一家人说得兴奋不已。刘万全一双眼睛已被酒精烧得通红,闪着水汪汪的泪光望着他,说:给你透个消息,支部已经研究决定了,今年这个名额决定给你。这个中午只有这一刻他的心真的激动了一下。他倒了满满一杯酒敬了刘万全一杯。大姐高兴地说:这才像个男人!刘万全干了酒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多学些革命知识,毕业回来为刘家湾多作贡献。将来这刘家湾的一切都全是你的!刘万全醉了。
这个中午一家人都很激动,只有他一个人高兴不起来。他想方草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伤心的。送走了刘万全和金保他就去了方草家,他要告诉她上学的事和他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个想法,那不是一个一般的想法而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冒出的那一刹那他心里悠了一下,他想这个阴谋是不是有点卑鄙?可他想阴谋还有高尚的吗?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既不愿意失去上学的机会,这个机会他盼了十多年了。同时他又不愿失去方草,那是他的初恋。他为他的阴谋找到了存在的理由。他不知道他的阴谋算得上算不上老道,他能骗得了老谋深算的刘万全吗?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为自己能构划出这个阴谋而感到了一点高兴。
方草对这个结果早已知道了,闲人们早已把消息传给了她。虽然闲人们没有告诉她结果,闲人们不知道结果,但方草知道,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从上午听到消息就躺下了。方婶去了山里,大门没有插,显然她是为他准备的。他进去的时候方草没有起来,她平躺着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地望着房顶,脸上有泪水流过而留下的干涸的痕迹。他坐在床沿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说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方草摇摇头,眼睛里的泪水被晃了出来,沿着干涸的河床流动。他说你还没有吃饭?我去给你做。方草拉住了他,他重新坐在床沿上。
方草问:他们走了?
他说:走了。
方草问:事情定了?
他点点头:大队刚刚研究。
方草说:我不是说这个,是你和小凤的事。
他感到心里一阵燥热,嗓子里很干燥,他说:这是一起卑鄙的交易!
方草说:你接受了?
他说不,我并没有接受。
方草说:你也没有拒绝,对吗?
他点点头:是的,我没有当面拒绝,我怕伤了爸妈的心。
方草不说话了,泪水汩汩地流淌。
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方草你听我说,我八岁就开始了这个漫长的幻想,今天我终于等到了。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可我也不会放弃你。我有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这个办法可能不那么光彩,但我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他开始向方草叙述他那个刚刚诞生的阴谋。他有些激动,他说这个阴谋会帮助我们成功的。可方草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她眼里的泪水仍不停地往外流淌。她的心里有一种被人掏空了的感觉。她想起了程小英,想起了孤岛的那座孤坟,那里埋葬的仿佛不是程小英而是她。他还在向她叙述着他的浪漫构想,他说我答应他们只是为了能得到那张推荐表,为了能去上大学。可我要是不答应就得不到,我将和我的父辈们一样一辈子守在这葫芦般大小的刘家湾,春播秋收,一颗汗珠摔八瓣,夏天还要受湖水的侵袭,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遇到灾年还要忍饥挨冻。我们的孩子又将忍受贫穷落后的桎梏,一代一代重复下去!我们不是愚昧的农民,我们有知识有文化,我们缺乏的只是机遇!韩信当年胯下之辱都能忍受,我们这个口头上的定亲协议又有什么呢?它不是法律不是中央文件,答应他们,我们会损失什么呢?将来除了别人的一些流言蜚语还有什么?到那时我们已经学有所成,我们已经离开了刘家湾,我们已经终成眷属,我们已经实现了少年的理想,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方草你想想,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说话?
方草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的话都由那哗哗流淌的泪水代说了。
无处牵手 第六章(2)
34
方婶是天黑回来的,那时他刚走不久。他说方草你要起来吃点东西,你已经两餐都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会饿出病来的。方草摇摇头说我不饿。他说那就我们一起去湖边,外面月色很好。方草摇摇头说我也不想去我感到很累,我想一个人躺一会。方草说你回去吃饭吧,你家里一定在等着你回去。他说那好吧我回去,我给你送饭来,然后我就陪你,今晚我不回去了。她说我不想吃,你别来了。可他已经出门去了。
没过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她以为是他,进来的却是方婶。她慌忙抹干了眼睛,但方婶还是看见了。
方婶知道女儿出事了,在她一再追问下方草才把事情告诉了她。方草其实不想告诉母亲,她知道她会很伤心的,所以一年多来方婶一直不知道他和小凤的事情。方婶的身子有些摇晃,泪水哗哗流淌,她说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么做?方婶说着就要出门去,方草知道她要去哪,说:妈,你千万别胡来啊,这事怪不得他们。方婶说:胡来又有什么用,但我得把事情问问清楚。
方婶时间不长就回来了。方婶没有见到他,其实他就在里屋,他不敢出来见方婶。他听到方婶和母亲都在哭。他心里也想哭,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出房门。
方婶回到家泪水还没有止。
方草说:你没有骂他吧?
方婶望着女儿,说:方草,去你姐那里吧,那里正缺一个代课教师,支书找你姐好几次了,28块钱一个月,并答应有机会推荐你去上学。
方草说:我不想去,我在这里生活惯了,我离不开这里。
方婶抹着眼泪,说:你爸死了,他又要走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方草也哭了,她说:他不会同她结婚的,他答应她只是为了能去上学,等毕业我们就结婚,他都告诉我了。我等他。
方婶说:你真傻呀,刘万全会那么容易就被你们骗了?
方草说:只要他离开了刘家湾,刘万全就没有他办法了。
方婶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倔强?你会后悔的!
这一天是1976年9月8日,方婶和女儿整夜未眠。可方婶最终没能说服女儿离开刘家湾去山里当代课教师。
第二天方草在家等了一上午他都没有来,她想是不是方婶昨晚去说了他什么他生气了。下午,他来了,他的神色有些异样,一进门还没有开口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他告诉她的并不是关于他和小凤的事情,而是一个天塌地陷的悲伤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感到脚下的地有些摇晃。这一刻他们俩又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代,她心里不停地说:这下完了,中国完了,我们完了!两个人愣了很久才拥抱到一起失声痛哭起来。这是他们拥抱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说方草别难过,中国不会完,我们会有希望的。她说没了毛主席中国还有什么希望?我们还有什么希望?这一刻两个青年同时想到了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旧社会的悲惨画面,心中便有些惶惶不安的感觉。
毛主席的逝世使他们俩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他们关心国家前途命运胜过关心自己。大队的一切工作都停止了,包括招生。他在悲伤之余也冒出一丝丝遗憾,他担心他到手的机会会失之交臂。
宣传队临时集中,当然不是排练节目,而是布置毛主席的灵堂,出纪念毛主席的专刊。大家干得都十分卖力,会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人指使。这个时候大伙的心达到了高度的纯洁统一,脑子里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谁也不再想着自己今后的前途,而是想着中国今后将往何处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方草多日,直到悼念活动结束。
追悼会的时候方草一直和他在一起,那时她只知道低着头哭泣,眼睛没有往别处看一眼。直到追悼会结束她才抬起头。她的眼睛第一目击到的便是小凤,他站在会场的另一边向他招手。那天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小凤过不来,她招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她。方草的心在这一刻像又回到了现实中间,烦恼又一股脑填充了她空空的脑子。他的脸有些红,显得有些为难和尴尬。他看了方草一眼。方草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他就朝小凤挤过去。方草没有离开会场,远远地望着他和小凤。小凤正对他说着什么,他点点头,很快就向会场外面挤去,把小凤一个人丢在了会场里面。方草出了会场,看见他正四处寻找她,她没有喊他,有意走得很慢,走到跟前他才看见了她。
他说:你怎么才出会场,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方草说:我心里很难受,想再多呆一会。
他说:别难过,中国有希望的,你不看见了吗?
方草问:小凤告诉你什么,你怎么只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低着头:小凤告诉我推荐表下来了。
方草说:你很高兴,是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高兴,也不高兴。
方草不再说话,低着头走路。他想说什么,可又把话咽了回去。到了路口,方草说:我不想回去,我想去后山看看。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他说不,我下午没事,我陪你去吧。
他陪着方草上了山。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刘家湾和金瓦湖。九月的刘家湾和金瓦湖很漂亮很迷人,可方草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她心里很乱很痛苦。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走着。太阳在他们身后慢慢地滑下去,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眼前的景物开始由明亮变成了桔黄。方草特别喜欢这种色调,这是一种极易使人产生幻想的色调。她以前常常在这种色调里幻想未来。那时她就幻想将来自己也能像曹老师一样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她非常地激动。她把她的幻想告诉了他,说我将来一定要当一名教师。他觉得方草有些天真,笑着说:女孩子的理想都是成为她过去的老师,可很多人长大后就忘了。方草说我永远不会。
他们走下山坡,桔黄的夕阳色越来越浓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对面山坡上的那座枯坟,里面睡着的是那个为他而献身的老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望着夕阳里的坟茔。他突然意识到方草为什么不从大路回村而要上山了。他说:我们过去看看。方草没说话,跟着他向父亲的坟走去。
站在方伯的坟前,他想起了那个八岁男孩和八岁女孩去看雪的早晨,他清晰地记得方伯把他托出水面时对他说的话:孩子,你不该死啊。可方伯自己却死了。
坟上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长长的沟,他蹲下去用手把沟压平,又从旁边拔了些草根栽在沟槽的松土上。他说:等下雨草就活了。他做完这些才抬起头,发现方草已经泪流满面。他说:我们回去吧,天黑了。方草对着父亲的坟说:爸,我走了,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他吓怔住了,这一刻他想起了程小英。他说:方草,你要去哪?你千万别干傻事啊。方草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走程小英的路,我只是太激动了,一时说错了口,我能去哪里?他发现站在眼前的方草一点也不坚强了,她完全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小女孩。
牋?
无处牵手 第六章(3)
35
1976年的中秋节留给他的记忆特别深刻,很多老年人都说那天是个不祥的征兆。白天晴空万里,金瓦湖碧波万倾不见一朵浪花。人们刚刚从伟大领袖逝世的悲哀中回过神来,准备用传统的方式度过一个轻松的中秋之夜,然后投入一年最激动人心的秋收。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晚上会大雨倾盆雷电交加,月亮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这是一个罕见的中秋之夜,刘家湾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一辈子也没见过。父亲望着电光下斜泼的雨幕说:这雨是为毛主席他老人家下的,普天同悲呢!母亲胆小,说:只怕这雨预示着又有什么灾难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帮他了却了许多犹豫不决的想法。他本来打算吃过晚饭去看看方婶,然后同方草去大堤看月亮。自从方婶上次到他家以后,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了。他想他应该去看看她,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方婶在他脑子里的形象就是母亲。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想念方伯,一定会很伤心,他怎么能不去看她呢?可他又害怕方婶会说一些让他受不了的话,他从小脸皮子就薄。他正犹豫着不知是去还是不去,突然天空中一道电光闪了一下,接着便雷声大作,暴雨轰然而下。天地倾刻间融为一体。这时他就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那段对话。他认为父亲的话没有道理,再伟大的人死也不会感动苍天的。只是母亲的话让他心里悠了一下,虽然它也没有任何理由,但中秋之夜下这么大的暴雨本身就有些反常。这天晚上老天没有完全夺走人们赏月的良机。暴雨是半夜停的,那轮月亮又圆又亮,但整个刘家湾只有一个人去大堤欣赏了它。她就是方草。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天空又同昨天一样晴朗,他心里仍想着昨晚的那场暴雨。一班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他门前经过,他想他的推荐表这两天应该下来了。他设想着是别人给他送来还是通知他去取?他想要是送该由谁送呢?小凤显然不合适,刘万全也不会的,他那样做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在求着他。那么就只能是金保,他最合适。他这么想着就拿出那本托尔斯泰的《复活》。他刚打开就听见了金保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着到了大门口,他丢了书迎出去。金保边支自行车边说:喜事啊,给你送表来了。父母也迎出门来,二姐飞快地朝村西头跑去,他知道是去叫大姐回来。金保接过父亲递给的烟,然后掏出那张推荐表递给他看,说:听刘书记说这是全公社最好的一个名额,是去北京的,我听着心都痒痒了,可惜我文化浅了。金保吸着烟说:你是盼到头了,多少人眼睛都盼瞎了也没盼到呢?这是你的命好啊!
他的心被金保的话挑逗得亢奋起来。他想他离自己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相信金保的话都是真的,他没有理由怀疑金保的话是在挑逗他,是在演戏。他把自己的激动喜悦压在心里,他不愿像他的父母那样喜形于色,他从小就这样,遇到兴奋的事情特别地冷静。他看不起那种穷人乍富和小人得势时的狂呼,那种狂呼令人作呕。他的这种沉稳的性格得到了方草的钦佩,她曾夸他有大将风度。
这时就听大姐喜气洋洋地说笑着回来了。大姐是个精于世故又容易冲动的人,她还没进门就把金保感谢了一番。他对大姐的表演十分地反感。金保笑着说:谢我什么呀,要谢也得谢刘书记,谢小凤。大姐的眼睛已经扫到了桌上的推荐表,喜滋滋地说:没有你的培养我弟弟能有今天?怎么不谢你?父亲也附和:媒婆大似娘,没有你哪有这门亲事?金保开心地笑着,然后恰到好处地选择这个时候把谈话切入到了正题,提出了结婚的事,一点也不转弯抹角。金保非常自信,他觉得他已经胜券在握。
这一刻他才惊讶地发现金保并不仅仅是一个粗鄙的贪图美色的家伙,而且心地很狡诈。这一点事后不久便得到了证实。他成功地利用了他和小凤的这起婚姻得到了刘万全的信任,不久便当上了大队主任。在这起交易中他们似乎都是赢家,唯有他一个人是输家。
一家人都愣住了,连嘴巴利索的大姐也由于惊讶一时没了词。他心里的亢奋被金保的话一扫而光。他为他没能看出刘万全和金保的诡计而气恼。这么多天来的焦虑不安与兴奋惊喜已荡然无存。他感到自以为得意的那个阴谋就像小时候他用沙子搭起的房子,根本不需用力就被刘万全摧毁了。他真想冲着金保狠狠地吼一声,以挽回他的自尊。可当他的眼睛再次看到金保面前那张推荐表时,他的勇气消失了一半,然后他竟莫名其妙地像个害羞的少女低着头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这一暧昧的举动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模糊的信号。
堂屋里的人在一阵短暂的静场之后说笑声又热烈地响起来。那静场不是无趣的谈话间出现的尴尬的窘境,而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所产生的兴奋空白,在这短暂的空白之后便出现了兴奋的高潮,就像闪电后的雷声一样。一桩神圣庄严的交易就在这兴奋的高潮中尘埃落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皆大欢喜,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为自己青梅竹马的爱情流下了热泪。这时门外的人已经开始对他和小凤的婚事的细枝末节进行讨论了。
金保说: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大姐说:是啊,只是这日子紧了点,要是能再往后推几天就好了。
金保说:这事不能再推了,主席逝世耽误了半个多月,现在上面催得紧,这个星期一定要报上去。
母亲显得很焦急: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啊?
父亲说:只有两天时间就是有钱置办也来不及啊,刘书记不会骂我们?
金保说:刘书记说了,婚事要简办,移风易俗。
大姐爽朗地笑着说:刘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就这么定了,十八就十八。你去告诉刘书记,到时候我们去接人,我们不会给他丢脸的。
金保走了。大姐推开他的门,手里拿着那张表。大姐有些不悦: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谈你的大事你却躲在房间里像个大姑娘似的。大姐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水,大姐这回真的愣了。她说你怎么了,你哭了?
他说我不同意结婚,他们是在做交易,一笔肮脏的交易。我不能接受这无耻卑鄙的交易!
大姐说你浑呀你,你盼了这么多年盼什么?她扬扬手里的推荐表,不是小凤看上你,你能得到这张表?你有什么高傲的,小凤哪点配不上你?
他的情绪被大姐的话煽动了,竟然敢对着他敬畏的大姐吼起来:结婚需要爱情,你懂吗?
要是平时大姐是绝不允许她的弟弟这么和她说话的,今天她却很特别。她平和地望着她的弟弟,脸上露出一丝讥笑:什么爱呀情的,谁不知道你认识几个字,少跟我说这些。我问你,你这辈子是要爱情还是要上大学?
如果真要这样,我宁可不上学。他看他的父母站在房门外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闹懵了,他说:做人起码要讲点良心吧,我这条命是方伯给的对吧,我从小就答应过方草,你们也答应过她对吧?
大姐说:我们并没有叫你去昧着良心干事,这和良心有什么关系?你和方草的关系并没有确定,方草会理解的。
他恨他的大姐这么随便这么武断地否定了他的理由,她一直还把他当孩子。她的任性导致她平时的所作所为让人难以理解。比如当初一个部队排长追她追得死去活来,她却选择了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做丈夫,弄得一村人都为她惋惜。她对她的弟弟十分严厉,自他记事起,他就把她当作母亲的形象印在脑海里的。他望着她那张不容改变的面容,说:我们的关系从八岁就确定了,而且我们……我们已经同居过了!他心里怦怦地跳,他不知道他今天哪来的这股勇气?他是想以此粉碎大姐的任性和武断。
大姐根本没想到她的弟弟会说出这么混帐的话,她举手朝她弟弟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撕烂你的嘴巴!告诉你,不管你编出什么样的理由也无济于事,这个主我作定了。你想翻船,休想!
他的勇气被大姐这一巴掌彻底打光了,他对他的大姐说:你能逼我结婚,可你阻挡不住我以后离婚。大姐以为这是她倔强的弟弟在遭了一巴掌之后自找台阶而已,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想一旦他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一旦他的种子发了芽,一旦婚姻的小苗长成了大树,到那时今天的话也许就成了遥远的记忆。她没想到她的弟弟会把那个记忆在几年之后就变成了现实,那时她才意识到她的武断酿成了大错。老实巴交的父母看到女儿那一巴掌重重地扇在独苗儿子脸上既心疼又高兴。他们害怕儿子犯起倔性子毁了一桩好事情。母亲抹着眼泪对儿子说:姐是为你好呢,姐打你是望你出息呢。
这时大姐已开始张罗安排,一场闪电式的婚礼拉开了序幕。他对这一时刻神秘幸福的憧憬被大姐那一巴掌击碎了。他的脑子乱纷纷像碎了一般,他插死了门把一个人关在屋里,他想把自己与外面的喧嚣隔开,可喧嚣是隔不开的。他听到了接连不断上门贺礼的声音,大姐喜气洋洋地迎来送往。其实那些人来贺的不是他而是刘万全,他有什么可贺的?如果他娶的不是小凤而是另一个人,别人就不可能如此大方。可他的大姐似乎没有看出这层意思,她的笑声如花灿烂。其实大姐比他要聪明一百倍,她怎么不知道这层意思?她就是要让人们看看,她如今和大队书记是一家人了,看谁以后还敢小瞧她?喧嚣像金瓦湖的浪涛一浪接着一浪。他想方婶和方草一定也知道了,他一定要去看看她们,向她们解释清楚,他完全是被迫的,他不会放弃方草,放弃他们的初恋。他担心一见到方草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就不知道怎么表达他心里话了。于是他想到了写信。这封信他写了两天,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他的第一句话就折腾了他整整一天,迟迟落不了笔。他知道他的这封信一定算不上成功,可能很糟。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给他的信开了头。他告诉方草他和小凤的婚姻完全是一种强权下的不平等条约,他接受的不是小凤而是大学。他们没有爱情也没有性欲,他不会碰她。他们只是在履行一种契约,这契约的时间不会很长,他们迟早是要分手的,他要把他的爱情和性欲完整地保留给方草。他要方草记着他对她说过的话,记着他们的每一个幸福时刻,一定要等着他。第三天上午他的信才落下了最后一个字,他写得很累,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累的文章,他感到他的全部心血都被这封信耗尽了。他拿着信就去找方草,他设想方草现在种种悲伤的样子,却没有想到方草和方婶已经离开了刘家湾,只有那条黄狗忠实地躺在门口。那畜牲通人性,看见他立刻跑过去依偎在他的脚下。他蹲下去用手抚摸着那畜牲的头,发现它的眼睛里蓄着汪汪的泪水。他心里像被那畜牲挠了一下,眼睛湿润了。他说:她们去哪了?方草你去哪了?那畜牲喉咙里竟发出一阵哀鸣。他惊讶地看着它,它显然听懂了他的话。
他一个人去了湖边,黄狗一直跟着他。他和黄狗坐在孤岛对面的堤坡上,望着湖中的孤岛,直到天黑才回家。那时婚礼的气氛已达到了高潮。
无处牵手 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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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的婚礼在周围邻居家的狗的狂吠声中平静下来。他想那汪汪狂吠的狗中间一定有方草家的那条大黄狗,那畜牲肯定饿了几天了,这会不知找到了吃的没有。他心里有些伤感。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小凤两个人,很长时间俩人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一眼。他不知道今晚他究竟应该做什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他面壁而立在思考着他与小凤和方草这两个女人的故事今后该如何发展。他的灵感在这一刻已经枯竭了,他构画不出故事的结尾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想他的故事与某出古典戏剧很相似,只不过主人公换成了男的。这时他听到了小凤在他身后说:睡吧,夜深了。他从湖边回来就看到了小凤挂在脸上的羞涩和喜悦。他知道她这会心里一定挺神秘挺紧张又挺激动。他知道她喊他睡觉的意思,女人在这个时候比男人更冲动更渴望。可他的渴望死了,他一点性欲也没有。小凤又说了一句:睡吧。这一句将他的心点燃了,他说:我们俩的婚姻完全是被迫的,我不爱你,我们的婚姻只能维持三年,三年后我们各奔东西。他以为小凤一定会伤心会哭,可她没有,她甚至觉得他有些幼稚可笑,他的话对她兴奋的心情没有丝毫的伤害。小凤心里正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正沉浸在既紧张又向往的冲动之中。这一时刻她已经等了多日了。她感到她的体内好像有一种东西正缓缓地往外流动,使她有一种激动难耐的感觉。她对他的话一点也不在意。她知道他不爱她,他爱的是方草,宣传队所有人都知道。可他们没有这份缘分,他只能娶她,这是命里注定的。她看看他,他就像个大男孩站在前面。她脸上有一丝得意。她知道他的倔性子,他不过是说说而已,等他尝到了那销魂摄魄的滋味他再不会这样说了,男人都是傻瓜。离婚?他想的容易,他的命运在她父亲手里,上了学还得回来,他翻得了天?小凤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那时天气还不凉,衣服穿得不多,脱了外面的衫子就露出了贴身的胸罩。让她稍感遗憾的是她原来设想这衣服本应该是由他脱的。她还设想了他在解她的胸罩时的样子,他的手一定很笨,甚至扯坏了她的胸罩,她等的就是那样的时刻。可这个时刻没有出现。小凤慢慢地解了胸罩的扣子,胸罩就滑落到脚下,露出了她饱满的乳房。她伸手在胸前抚摸了一下,脸上随之涌起一片红潮,然后向他面前走去。
他仍旧面壁而立。突然他发现面前一片白光一闪,小凤赤身裸体地走到他面前。他仍一动不动,小凤慢慢伸出手去解他的衣服。小凤边解边说:你难道要这样站到天亮吗?他就像个木人一样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弄。小凤像在剥一只大笋子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地全都剥了。他仍一点反应也没有,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小凤把他的手牵到她胸前放到乳房上,但很快就滑了下来。小凤的心被刺痛了,她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花,她骂道: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就按你说的离婚也还要三年,你永远不碰我吗?不管你碰不碰我,我们都已经结婚了,你无法改变!他像一头愠怒的公牛猛然间遭了一鞭子疼痛地蹿出,不顾一切地朝小凤凶猛地扑过去,把她推倒床上,像一辆拖拉机朝她身上碾过去。没有一点的多余的铺垫他就将自己的东西直插进去。他的口中还不停地骂着:我干吗不干?我要干死你,我要干死你!他心中的愤怒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向小凤喷去,他恨不得把她的五脏六腑全搅烂。他不知道他今天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他已经有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动作竟如此凶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没有关灯,他要看着小凤在他身下痛苦挣扎的样子,结果他看到了。小凤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她泪流满面,身子不停地痉挛颤抖着,就像一条正在渔叉上苦苦挣扎的大鱼,伴着她一声声刻骨铭心的呻吟,他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一夜他睡得特别香甜。此后直到离开家他都没有再碰过小凤一下。
半个月后通知到了,果真是北京一所知名的大学,他捧着通知书眼泪流了下来,他想他自由了。他想他不会再回来的了,他要用时间这把利剑割断与小凤的关系,去寻找他青梅竹马的爱情。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就在他离开刘家湾八个月后,他的儿子出世了,小凤给他取名叫小强。他再一次被无奈所绊倒……
无处牵手 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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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自己与小凤的这段婚姻生活从来没这么精心梳理过。这十几年我一直生活在一种紧张匆忙和压抑孤独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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