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以后校长要我们去休息室休息,我知道校长是要留我们吃饭,还有每人一份纪念品,这东西不能当着老师的面发。我说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我在散场的人群里喊住了夏老师。我问夏老师方草怎么没有来参加会议?我发现夏老师的表情非常古怪,眼睛里好像还有一丝蔑视。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说:你怎么还问我这个问题?你把她调走了难道你又忘了?
我被夏老师的话弄得懵头懵脑一头雾水。我说:谁调走了,方草?
他说是啊,她调走了,走了一学期了。你难道真不知道?
我的身子好像有点发飘。我以为是方草自己要调走的,我想她怎么能这样,即使想离开我也该同我打个招呼,我们还有个共同的女儿呀?我问夏老师:她为什么要走。她去哪了?
夏老师说: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方草调动的事,可我们每一个老师都以为是你的决定把她调到枫树岭的。大伙还说你鸡肠小肚!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枫树岭?我说方草去了枫树岭?她愿意去那里吗?
夏老师说:方草是不想去的,我看得出来。她走的时候流泪了。夏老师望着我,眼睛里仍有一丝疑惑: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吗?你是分管教育的啊,这么说别人能相信吗?
我说我知道还问你干什么?我有些冲动。
这时教育局长出来喊我进去喝茶,我没有理睬他。夏老师看了局长一眼然后走了。局长掏出烟递我一支,我没接。我说:是谁决定把方草调到枫树岭的?我的脸一定很不好看,这一点我是从教育局长脸上看到的。这个平时挺能说会道的局长这时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脸上非常尴尬,一支烟在手上捏来捏去最后只剩下了一支空纸壳。我说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决定,谁给你的这个权力?
局长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他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局党委研究的。瑶中老师超编,而基层正缺乏骨干教师。一共调下去六个……
我说:那干吗不让男教师下去?让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去那样的地方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局长脸上的表情很特别很难看,像有话想说又不敢说。他低着头一点点地撕扯手上那支香烟。一支香烟撕完了,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替人受过的委屈,说:跟你说实话吧,这不是局党委决定的,是你岳母打的招呼。我以为你知道这事。
我望着局长,身子摇晃起来。我说:原来你们是在合伙设下一个阴谋!
局长说:你别生气,找个机会我再把她调回来。
我已经无心再同他讨论这件事了。我说:你跟鲁校长说一声,就说我有事先走了。局长张着嘴望着我,挺尴尬挺为难的样子,既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我不知道他们后来那餐饭吃得怎么样。
我走在街上,觉得天空在焚烧,整个秋天都在焚烧。我想如果当时兰彩云在瑶城,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同她大吵一顿。她凭什么以她丈夫的权力去暗算一个弱女子和一个无辜的孩子,却让别人替她受过?她的卑劣行为不仅应该受到道德的谴责,而且应该受到万人的唾骂和诅咒!这团火没有烧到兰彩云,我不能为这事专程去浦城同她理论一番,那样太显得我没有底气了,于是便把这团火烧到了她女儿的头上。这个阴谋的起因是她,那么她替她母亲受过也是应该的。这一次我们吵得很凶。我们的战争在迷人的晚霞里开始,在绚丽的朝霞里结束。少了保姆和孩子的别墅特别适合用作夫妻的战场,没有第三者妨碍我们,使战争显得特别流畅,想摔什么也不用顾忌。要说的话想说的话我都说了。我知道顾艳玲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的话传给浦城,所以我等于是说给兰彩云听的。我说:你仗着你老子的特权暗算一个弱女子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真是无耻透顶的卑鄙,一辈子都会遭人谴责!你这么做不但得不到幸福,有可能连已经得到的幸福都将失去!顾艳玲一副伤心委屈的样子,她说: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吗。伤害你什么了?从战争一开始她就泪流不断。她似乎是想用她的泪水来浇灭这场大火,但她没有成功。我说:如果要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幸福,我宁可选择痛苦!天亮后这场战争仍然没有结束,但这时双方都有些疲倦了。我一脚踢爆了一只暖瓶,暂时结束了这场没有结果的战争,然后上床睡觉。
我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客厅里的钟正敲十一点,顾艳玲还没下班。电话是兰彩云打来的。兰彩云的声音特别亲切温柔。我举着电话听她解释了二十分钟,一直插不上话。我的嘴巴一到兰彩云面前不知怎么就显得特别笨拙。兰彩云最后说:这件事与艳玲无关,你根本不应该对她发那么大的火。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想把她调回城里来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点小事对你这个分管书记来说还不是易于反掌?你自己决定吧。兰彩云挂了电话。
我的电话仍举着,我又一次被兰彩云这把带着微笑的刀刺中了。本来我确实有此打算,现在她抢先一步把话挑明,等于向我表了态,她不同意我这么做,否则你将自食其果。这个外表温柔心地险恶的女人她让我再次看到了权力和私欲联姻所生下的婴儿是何等的丑陋!我呆坐在电话机旁,直到顾艳玲下班回家还没缓过神来。顾艳玲一眼就从我脸上看到了她的胜利,尔后又把胜利的喜悦从她脸上反馈给了我,这更加深了我对她对这个家庭的鄙视。我们俩的感情就像不小心被摔了一道裂痕的瓷器,再好的手艺也无法将它修复如初了,日积月累裂痕只会越来越深,直到最后破碎。
其实兰彩云完全可以不这么做,一纸调令将她的女儿女婿调到浦城岂不彻底消除了隐患?这个聪明的女人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只因顾志杰因在瑶县县委班子人事安排上个人感情太过分引起了地委的不满,将他的位子从分管组织挪到了分管农业,威信大大降低了。这个时候他们不敢再明目地为自己女儿女婿搞调动,所以兰彩云才不得已采取此下策。她是想为她女儿的人生获得更多的幸福,结果却未能如愿,反使她女儿已经获得的幸福也赔了进去。
权力有时也并不能为所欲为,起码在感情上是这样。
无处牵手 第二十三章(2)
105
1987年的春天,倒春寒使瑶城整个春天都裹在棉衣棉裤里,直到过完三月才感到一丝春意。就像一只冬蛹感受到了大地回春的信息一样,我突然有一种破茧而出的冲动。双脚一跺抖落了满脑子的犹豫和杂念,下定决心要去一趟枫树岭,去看看方草和我的女儿雪春,并准备把她们调回城来,为我自己摘掉那顶戴了一年的黑帽子。我的决心大得连我自己都震惊不已,似乎有一种不惜掉头流血的胆魄。这样的冲动我一生中仅有过几次。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一点也不像个办事稳妥的县委副书记,完全像个二十岁的热血青年。我把顾志杰和兰彩云忘到了一边,甚至连一个遮人耳目的借口都没找,带着车直接去了那个瑶县版图上最遥远的乡村中学。
到达枫树岭时我还是先把车子开到了乡政府,这个主意是我在路上想起的。我想我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下突然去学校见一个女教师,一定会引起别人无限的遐想和猜测,这样的风声一旦传到县里就会走样,很可能成了某某副书记在枫树岭有了相好的情人。这样的教训我虽然还没有遇到过但我见过,其结果十分地糟糕。乡党委书记周放正在办公室里同另外三个我不认识的人“学文件”,见我进去,周放脸都吓变了色。他丢了牌十分难堪地站起来冲着我笑,一双手在身上乱抓一气,完全是一副脑子不健全的傻相。其他人见书记这副样子,知道来人比他们的书记官大,也纷纷丢了牌站起来。我真想笑,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继续打,我只找周书记。我把周放拉过来,把我的驾驶员按在他的位子上,关上门走了。
屋里一阵大笑。
周放被弄懵了,脸上一直傻笑着,他说:通知下午开会,几个人弄错了时间上午跑来了,硬拉着要陪他们打几牌。
我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大白天就在办公室里干了起来,这胆子怕不是一天练就的吧?
他说:真的就这一次,恰恰被你撞上了。我真冤。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笑:好了,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检查工作,要是检查工作你今天就栽了。我今天来是有点私事。你现在陪我去见一个人。
见谁?他问。
枫树岭中学的方草。
他愣了一下:就是去年刚调来的那个方老师?
我点点头:对。
他嘿嘿一笑,说:她长得挺漂亮。然后笑着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前妻。我说。
他吃惊地望着我的表情无异于听到我说英国女王是我的前妻一样:你别开玩笑!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我说:你是觉得她不配做我的前妻,还是我不配做她的前夫?
他说不是不是,我是想这事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起过。
我说你看见谁离了婚还把前夫的名字写在脸上供人看的吗?
他有些窘迫,接着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已经到了学校大门外。我惊奇地发现它同青山中学有着惊人的相似:山脚下一片四合院,看来当初可能是用一张图纸建的。最后一节课正在上课,院子里很静,校长正背着手在院子里面巡视。周放走到院子中央喊了一声,声音虽不大,但四周教室里都听见了。我感觉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
校长把我们迎进办公室。周放把我的来意说了。校长说:她正在上课,问我要不要去叫她来。我说不用,别影响上课。我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想看看这里的教学情况,同时顺便看看孩子。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变得心虚起来。校长听我这么说,便找出有关材料认真地向我汇报起来,他的一丝不苟使我想起了青山中学的吴校长,他们年纪很相仿。我想他们那个年代人的敬业精神今天怕是很难有了。
下课铃响了,校长的汇报正在兴头上,我没有打断他。我不是装模作样,我确实在认真地听。老校长非常有信心,他说在他退休之前一定要把枫树岭中学办成瑶县的名牌中学,不说赶上瑶中起码要赶上青山,不然他死不瞑目。
校长汇报完院子里已空无一人了。校长问我:是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还是去她宿舍?我说去她宿舍吧。校长就陪着我和周放去了院子外面河边的一排宿舍。方草宿舍的门关着,校长问隔壁老师方草去哪了,隔壁老师说刚刚带着雪春走了。我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沉重起来。我的女儿和她的妈妈就生活在这样一间蜗居里,她们为什么要遭此磨难?我们等了一会仍不见她们娘俩回来。周放建议我先去乡里吃饭,说吃过饭再来她也许回来了。我采纳了他的意见。
吃过饭再来到宿舍,门仍然关着。这时隔壁的老师提醒我们,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课,她会不会回家去?我忽然醒悟,我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我肯定方草是看见了我的,她是有意避开不想见我。她心里一定还在恨着我这个鸡肠小肚的负心男人。周放说:要不再等一会,说不定她会回来的。我没有再等,我知道今天是等不到她的。我失望地离开了枫树岭,心里无比沮丧。我下了如此大的决心却没有见到我的女儿,这是上天的惩罚。
我一直盼着见到雪春,这一面让我等得好累,可直到永远我也没有再见到她。我曾有几次准备一个人再去枫树岭,但到最后一刻却被无聊的事情中断了。这个孩子似乎总不愿见我这个未对她尽到责任的父亲。1988年6月,她被一场突发的山洪冲走,连一句哭喊都没有留下。消息是周放用电话通知我的。他并没有告诉我雪春被山洪冲走,他知道一个父亲是经不起这个打击的。他告诉我雪春病得很重,要我马上赶到枫树岭。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明,我想我的女儿一定是凶多吉少。周放的声音有些特别。这个山里汉子是在压着自己的感情同我说话。他的谎话显然编得十分幼稚,既然孩子病重危险,又为何不赶快送到县里来抢救而要我赶过去,难道我有什么回天的办法吗?但我却不愿把死字同我女儿联系在一起,我想我起码要见上她最后一面。我匆匆忙忙赶到枫树岭,一场山洪已将这里弄得面目全非。周放和校长早早地就在路口等我,见到我他俩的眼睛先红了。我知道雪春已经不在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周放说你要挺住啊!他说孩子让洪水冲走了,就在昨天傍晚。我说尸体打捞到了吗?周放摇摇头,眼睛里的泪水在晃动。我问方草怎么样?校长说所有老师都轮流看着她,这样的打击一个女人怎么能受得了。所以我们都盼着你来对她也许会有所安慰。
方草的精神崩溃了。她躺在床上,几个老师在给她抹脸打扇。那泪水始终也抹不尽。我进屋的时候老师们都站了起来。方草的眼睛紧闭着,只见泪水从眼缝里往外涌。周放说方老师你要坚强些。周放说着泪水也流了下来。屋里的空气十分混浊,我对周放和校长说:我想单独陪伴她。周放和校长就领着人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我坐在方草的身边,我说:方草,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造成你们母女受难的这个负心男人现在就坐在你的身边,你想打想骂怎么都行,只要能减轻你心里的伤痛,只要雪春的灵魂能得到安宁,我愿意献出我的全部!我说你要是能原谅我你就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我想她对我的恨太深了。一只火把烧得再旺,它能熔化一座冰山吗?我说方草,我不祈求你立刻原谅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现在你别只流泪,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吧,这是谁也阻挡不了你的权利,是帮你消除痛苦的最好办法。哭吧。
方草终于放声哭了起来。我很激动,她终于和我勾通了。尽管她现在还无法原谅我。这份激动比任何一次获得虚荣所产生的激动都让我刻骨铭心。
第二天上午,我们俩在学校外面的山坡上为小雪春建了一座空坟,将她穿过的衣服和玩过的玩具等放进了坟里。方草在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把穿着红系线的铜钥匙,那把铜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弯腰拾了起来,放进了口袋里。方草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们在坟前坐了很久,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成了我们谈话的背景音乐。我说:方草,我想再告诉你一件事,调你来这里不是我的决定,我是后来从夏老师那里才知道的。但我没有说出兰彩云的阴谋。方草说:知不知道都一样,人已经来了,孩子已经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多大意义?她的眼睛望着远处的一座山峰。我说:跟我一起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她说:不,以前不适合,现在适合了。我哪也不想去,就在这里陪雪春。我说:我尊重你的感情,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告诉我。我会常来看你的。她摇摇头:你不用来看我,以前我们有雪春这根纽带,现在这根纽带断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好好地爱你的孩子吧。她目光呆滞,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她的泪水已经流完了。我望着她,她的轮廓在我的眼睛里渐渐地模糊了……
无处牵手 第二十四章(1)
106
赶到枫树岭正是落日时分,枫树岭沉浸在一片血红的夕阳里,很有几分浪漫和神奇。这样的景致很能让人产生美妙的幻想。但这样的景致上帝是专为坠入情网的青年们绘制的,我已经无权消享这份美景了。我没有去乡里,直接去了学校,悬了一天的心最后落到了地上,碎了。
方草走了,一个字也没留下,只为曹老师留下了一块碑。
晚上,周放要我去乡里住,我谢绝了。我说我想一个人在方草的房间里住一夜。周放和校长没有说话。当我掏出雪春留下的那把系着红线的钥匙打开门时,他们都吃了一惊。屋里的东西和原来摆放的完全相同,一点看不出离家出走的样子。周放要帮我打扫,我谢绝了。我说你们回去吧,我要自己动手打扫,就像在我自己家里一样。周放说:好吧,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去吃饭。我说你也别过来接我,我现在是在自己家里,不是你的领导,也不是你的客人,让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处理自己的生活吧。周放望着我,目光挺陌生,然后和校长出门去了。
我把房子清扫了一遍,然后站在房子中央望着眼前熟悉的东西,心里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虽然这个家很简陋,但它带给我的亲情远远超过那栋豪华别墅。窗外就是枫溪河,哗哗流淌的水声像一首永远也弹奏不完的乐曲,给这宁静的秋夜增添了几分柔情。可正是它吞没了我的女儿啊!我准备打开窗户的手停了下来,我不想看见这个外表温柔却内藏杀机的枫溪河。我站在屋子里,想寻找到关于方草出走的线索,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但我一直未能找到。她的出走根本看不出是一次事先计划好的行动,就像一次平常的出门。我的眼睛又落到了写字台上那本日记本上。整个写字台十分简洁,只有那本日记本特别扎眼,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它放在写字台正中间,上面压着一支钢笔。那支红钢笔是她一直使用的那支,笔头向上竖放在本子上,与那灰色牛皮纸本面构成了一幅几何图案。我望着这图案沉思,我想它是不是某种指示?好像是表示她刚刚使用过,又好像是示意我打开。但我一直没有打开它,我从来不愿意偷看别人的秘密。我又在房间里寻找,可我眼睛老是离不开那本日记本。这天晚上,后来我还是打开了它,我为自己找到了打开它的理由:我此时寻找的就是秘密!也许日记本中的秘密可以帮助我找到她的踪迹。后来我才明白,这本日记本确实是方草精心给我布置的,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她走后第一个进她房间的只能是我。
这个宁静的秋夜,我靠在床上读完了一个女人三十年的风雨人生,用了整整一个晚上。读完最后一个字,天已微明。我想方草的每个字都是含着泪写下的,因为我是流着泪读完她每个字的。
……
——曹老师,今天我俩去看你,给你采了好多鲜花,你看到了吗?我们俩在你的坟前哭了很久。我们俩发过誓,等将来我们大学毕业后一定要回来为你修坟,并为你竖一块漂亮的墓碑。
——今天小凤抢走了我的角色,我很难过。我在厕所里一个人流了泪。我害怕小凤抢的不仅是我的角色,而是我的爱情。我害怕失去他。
——程小英死了,我非常难过。程小英是被金保害死的,他骗取了她的身子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帮助她上大学。我真想去告他,可我又不敢。我不是金保的对手。金保这条色狼现在又把目光盯住了我,我拒绝了他。我知道我等于也拒绝了上大学。我心里非常难过。
——今晚的月色真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月光如水油菜花飘香的夜晚,我们在芬芳的油菜花上迎接了爱情的果实。从今天起我就是他的人了。我们对着月亮发过誓,我们永远不分离。小凤再也抢不走我的爱情了。
——今天我很难过,我真的舍不得流掉这个孩子,他(她)是我的第一颗爱情果实,是我心头的肉。我是多么的爱他啊!可为了他的前途,可怜的孩子,我只能舍弃你。原谅我吧!
——我听到他和小凤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这个世界毁灭了!我开始恨小凤恨刘万全恨刘家湾。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家乡,我只有离它而去。可刘家湾毕竟养育了我啊!站在村口,回望我的故乡,我潸然泪下。
——今天我看到了他写的文章,我死去的爱又被他唤醒了。我哭了,为我们俩的不幸。我原谅了他,我知道他不会爱小凤,他一定还在等着我。我下定决心,毕业后回瑶城,回我的故乡去,去夺回我失去的爱情。
——刘东,对不起你。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对我的关心和爱,可我思考再三我离不开他。爱情应该只有一次,初恋是无法忘怀的。祝愿你早日觅到理想中的爱人。
——今天是我的耻辱日。为了权力和地位他抛弃了两个月的女儿投入了顾艳玲的怀抱。我知道他爱的并不是顾艳玲而是她的家庭和她父亲的权力。他的行为亵渎了神圣的爱情。我哭了,但不是因为失去他,而是为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她生命诞生的那天起就开始经历不幸,以致她的先天发育受到了严重影响。
——夏老师,对不起你,不管你是同情还是爱,我都不能接受。你是一个非常好的青年,你应该得到一个完整的爱情。我的爱情已经给过一个人,那么只能属于他,尽管他抛弃了我,我也不能违背我的初衷。我无法忘记我的初恋。
——雪春,我的女儿,可怜的孩子,你走得这样匆忙,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你恨妈妈是吗?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没有保护好你。我将用我一生的苦难来偿还欠你的爱。愿你幼小的灵魂在天安宁。
——今天是我们结婚八周年的日子,迎接这个日子的应该是鲜花和祝福,可我迎接它的只有一个人孤独的泪水和一颗破碎的心。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想送你一句话:你过得幸福吗?也许你早已把这个日子遗忘了,因为你如今名誉和地位都已经获得,生活也很富足,但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幸福?我想,用爱和灵魂换取的名誉和地位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幸福只有靠自己脚踏实地去奋斗获得,踩在别人肩膀上的幸福会长久吗?
人的一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看错人。这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尝。你曾经是我的芳草地,我祈盼在那里建立我温馨的家,可我失败了,你将芳草地给了另一个你并不爱的人,却还要找出一百条给她的理由。你变了,但还没有堕落。你只不过重复了千百年来我们的先辈们为了急功近利所走的一条庸俗之路,最终你的灵魂会发出震颤,会回归觉醒。到那时你才会惊讶地发现,为了获得一点蝇头小利而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你一定会为你走过的路痛悔流泪!
天快亮了,我该走了。我的芳草地究竟在哪?也许在天涯,也许在身边。你一定会看到这些文字的。那时候,我也许在路上,也许在天涯。也许某一天,你会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一个身心疲惫的漂泊者,那就是我……
我的泪在流,我的心在颤抖,我的灵魂碎了。我没有勇气再读第二遍这些文字。我变了,我堕落了。我像一个行将死亡的人看到了自己枯槁的面容,吓出了一身大汗:这不是我,我完了!我的骨头已经被那些文字压碎了,连这间房子都没有勇气迈出去。你还有什么资格出入人前?还有什么脸面对那些善良的人们指手画脚,夸夸其谈什么人生什么追求?小凤死了,雪春死了,方草走了,小强的脑子里早已没有了我这个人。爱我的人都一个个离我而去。不该走的全走了,而该走的却还厚颜无耻地苟活着。为了获得一杯残羹情愿做权力的奴仆,却还把这杯残羹视为荣耀。你已经丧失了起码的做人的尊严!你除了赎罪找回你的灵魂别无选择!我真的该走了,也许还不迟。趁着灵魂还没有彻底消失,把它寻找回来还为时不晚,这对活着的和死去的所有爱过我的人是一份最好的解答。瑶城,你并不是我的芳草地,我被你迷惑被你欺骗了,我要离开你,去天涯寻找一个纯真少年,寻找那一片真正属于我的芳草地。
两天前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意念这一刻落地成了一个誓言——离开瑶城这片荒漠之地!我接着方草的日记后面写了两行字:“误尽平生成一梦,弃之容易得之难”。然后合上日记本,将钢笔换了一个方向横在封面上,大步走出房间,锁上门,去山坡上雪春的坟前站了一会,我为这个不幸的孩子洒下了热泪。我说:雪春,我的好女儿,请接受我的忏悔。爸爸要走了,去寻找你妈妈,寻找我丢失的灵魂。等到我找回来的那一天,我再来看你!
这时天已大亮,公路上一辆早班车正向我驶来。
无处牵手 第二十四章(2)
107
离开瑶城才仅仅三天,瑶城变得陌生了,一景一物都变得十分生疏。
当我重新出现在大院里时,似乎成了这个秋天县委大院里的一道风景,走到哪都会招来许多怪异的目光。我又听到了人们议论我岳父顾志杰的事情。人们看见我走过来,似乎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地委副书记,远远地绕着走开了,免得再点头哈腰地给我打招呼。人是害怕尴尬的动物,现在我的岳父还没正式宣布犯有某种错误,而他的女婿也还是瑶县的县委副书记,见了面是点头还是不点头,是哈腰还是不哈腰?人们觉得这有点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若是以前我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这会我却笑了一下。我觉得人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其实不管顾志杰出不出事,关我屁事,关他们屁事?而他们却硬要把自己弄得很累。
第一个来办公室看我的是陈天明。他说:身体好些了吗?顾书记怎么样?我心里顿了一下,说:我没去浦城,所以不知道他怎么样。他可能听出了我的话语气有些不大对劲,说:哦,我还以为你去了浦城,大伙都以为你去了浦城。我没有对他笑,也没有抽烟给他,甚至没有站起来请他坐,这一点他一定有所感觉。我现在十分讨厌这个鸟男人,我可以肯定,一旦地委宣布顾志杰有罪,第一个给我脸色看的就是他。我的脸色一定是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那就是顾志杰确实有麻烦了。他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说: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几天。这几天也没什么大事。说完就走了。
这一天我分别看望了六大班子的所有领导,虽然我为和每个人见面都找了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但我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特别,像一杯放了一会的白开水,虽冒热气,但不烫手。后来我一想,我的行为本身就值得推敲,干吗第一天上班就急着去看望他们,他们并不知道你是在为出走办后事,他们只会把你的行为同那个倒霉的地委副书记的错误联系在一起。你的行为只会使他们相信,顾志杰确实犯了错误。我不想去揣测这些无聊之人的心态,我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一件件地处理。既然已决定皈依佛门,何须再念人间烦恼?让他们累去吧!
现在整个大院像睡着了一样安祥,只有我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远处邮电大楼顶上那只大钟悠扬地敲过了十二下,我的思想在这一刻冷静了下来。我灭了烟,正了正身体,摊开纸,开始写那份在心里已经酝酿了几天的材料。我的心现在很轻松又很沉重,在我的人生中怎么会有这么一份材料呢?它的突然出现就像人生中的一次意外的摔交,没有预兆,却摔得结结实实。我知道几天以后,瑶城将会一片哗然。很快刘家湾青山镇和枫树岭都将被这一消息所席卷。不过那时我已经听不到这些声音了,我也许在路上,也许在天涯。
顾艳玲对我的失常焦虑不安。她还不知道小凤的死,也不知道方草的出走,所以她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她一直以为我还在因上次的争吵而生她的气。她唯一的办法是施展她性感的肉体来让我忘记不快高兴起来。可我对做爱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欲望好像已经死去了。她眼泪婆娑地说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我说你说什么呀,我只是感到很累。我不能把我的计划在实施之前告诉她。这个被权力宠坏的女人是经不起这个打击的,她会搅乱我的整个计划。孩子在浦城,对于这个孩子我没有一点牵挂,没有我她仍然会生活得很好。只是顾艳玲,会有一段漫长的痛苦的路在等待着她。
我离开瑶城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提议召开常委会,将杨西鸣增补进常委。十年来我们俩一直磕磕碰碰但又一直没有分开过,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我总觉得是我抢了杨西鸣的位子,所以此举也算是一种补偿。杨西鸣得知是我的提议他才得以进入常委,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恩情话。我说你不用谢我,只要你不把我看成是个鸡肠小肚的人就行了。今后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当个好官,多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杨西鸣说:如果你每天都能说我一句,我想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我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工作,人只有靠自己把握自己。杨西鸣对我这句话立刻有了某种猜测。他笑笑说:你是不是要高升了?早就听说你要去地委组织部,是真的吗?我笑笑没有回答,我想我没有必要回答,此刻对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离开瑶城前的最后一夜,我去拜访了黄秋云和洪波,他俩是我在瑶城最崇敬的人。我向他们说了我的计划。黄秋云和洪波震惊地看着我,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我知道他们是在分析我这么做的动机,他们一定怀疑我出了问题,要不是经济,要不是女人。像我这个年龄的干部只有这两样能使我栽跟头。
黄秋云说: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我说:小凤死了,方草走了,她们俩都是为了我。是我害了她们……
黄秋云和洪波脸上的震惊出现了变化,震惊中露出些许悲伤。
黄秋云的眼睛潮湿了,声音有些异样:小凤……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洪波说:就为这个辞职吗?值得考虑啊。
我说: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没有理由再苟活在瑶城。这是我的唯一选择,从此我不再走官场!
黄秋云说:你打算去哪里,去干什么?
我说:去南方,那里有我的同学,他答应介绍我去一所偏远的山村学校当代课教师。现在我特别怀念过去的教师生涯。我想我只有在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中间,才能找回我破碎的灵魂。
黄秋云和洪波很久都没有说话。黄秋云不停地抹着眼睛。她说:艳玲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她。我说:你们是我在离开瑶城前告诉的第一个人,我请你们为我保守秘密到最后一刻。其他人我会以不同方式告诉他们的。
洪波望着我,然后点了一下头。洪波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知道。也许永远。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里有没有泪水,但我看见洪波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
108
昨夜还星光灿烂,今晨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将这秋天的早晨弄得挺萧瑟,这似乎是上天特意营造的一种离愁别绪。一个中年男人身穿一件深蓝色风衣,一手提着一只旅行包,一只手撑着一把精制的黑雨伞。他慢慢走出别墅,走进雨中。他走了几步,停下,慢慢转过身,朝别墅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中国式的离别场面,带有很浓的古典主义忧伤情怀。
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显得特别安静。雨打梧桐沙沙响,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的伞压得很低,他不想见到熟悉的人。其实别人就是看见他也发现不了他的秘密,他此刻的模样同一次普通的出差没什么两样。他在邮局门口停下来,打开旅行包,将两只封好的信封塞进了门口的邮筒,那里面装的是写给县委和地委的辞职报告。这一过程完成后,他心里感到了一阵轻松,然后登上了一辆开往浦城的班车,那里中午有一趟南下的火车。
窗外秋雨绵绵,四十个小时的旅途中,天一直在哭泣在流泪。他望着流泪的秋天,他睡不着也不想睡。他给每个与他有关的人都写了一封信,一共写了二十封。他给顾艳玲信中还附了一份签过字的离婚报告。既然他已出走,就应该还人家自由,让她明明白白地去寻找自己新的伴侣。他劝顾艳玲忘了他,忘掉从前,好好地去爱,好好地去生活。他还感谢她一个人操劳女儿,他会记着这一份情意。在离目的地不远的一个小站,他下车把这些信塞进了月台上的邮筒。他像是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这才感到肚子饿极了,他去餐车吃了一份鸡蛋炒饭,喝了一瓶啤酒,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他希望能作个好梦,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但他睡得挺香。
第三天早晨,雨过天晴。太阳像是洗过一样特别鲜艳。列车准时到达南海边上那座最富有幻想的新城。这里天空蓝得像是永远也没有烦恼。他闻到了大海的气息,那夹着淡淡的咸腥味的海风吹走了他旅途的疲劳。他的精神有些振奋。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他似乎感到过去正在同他告别……
无处牵手 第二十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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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其实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它的变化简直让人眼花缭乱。世上根本就没有能预见未来的天才,否则生活也就不会如此精彩了。几个月前我去深市参加由地区组织的招商会,意外地见到了陈永涛,他是看了报纸上的消息后特意到宾馆找到我的。我当时愣了半天始终不敢相认,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自称是大南海公司总经理的男人就是十五年前从省城下放到刘家湾的那个性格秉直因惹恼了刘万全而失去了上大学机会的陈永涛。1981年省城分手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想不到十年后我们会在这个神话般的地方相见,更想不到这次相见会影响到我后来的一段生活。这世界真是太小了。陈永涛带我参观了他的大南海公司,然后自己开着车带着我兜风游览风景。我们一边欣赏着南国迷人的风光,一边回忆着过去在刘家湾宣传队的那段往事。陈永涛说他不知怎么现在非常怀念那段生活,尽管那段生活很苦很涩。我对他的话怎么也不能理解。那天陈永涛为我挥金如土,他说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了花钱的乐趣。我们谈的几乎全是陈旧的话题。我们谈到了刘万全谈到了赵金保,谈到了方草和小凤。他十分关心我和方草后来的生活,当他听说我和方草结婚不久就离了娶了县委书记的女儿,这个被金钱包裹着的汉子表现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传统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失误!那天晚上我站在深圳河畔那座摩天大楼三十八层的窗前,俯视着这座现代化都市纷繁迷乱的灯光,浮想联翩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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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涛自己开车到车站接我,身边还有一位艳丽时髦的女孩子。我并没有看到陈永涛,而是先看到了那块高举着的牌子。牌子上面我名字前面还特意加上了“瑶县县委书记”几个字。我挤过人群向牌子挤去。这时陈永涛看到了我,高声喊着我的名字。
我说:陈永涛你搞什么名堂?我指指他手上的牌子。
陈永涛一笑:不是这块牌子你能找到我吗?
我说那就写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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