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水利兴修,各地都非常重视。瑶县的农业承包责任制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出了名的,因此这次兴修也不能落后其他地方。他说县委十分重视这次报道,顾书记要求稿子一定要上省报和《中国水利报》。所以你们要多住几天,多跑几个地方,一定要搞一篇有份量的深度报道。部长最后又对他说了一番鼓励和鞭策的话,可他的心里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他发现部长每次给他下达重要任务时都这么说,他觉得这有点像画饼哄孩子的味道。开始的时候他有些激动,时间长了他就激动不起来了,他认为部长的这种方法实在不怎么样。
来到工地他才知道这次采访的地点正是英子的家乡,指挥部离英子的家只有十几里路。他很想利用这次机会去英子家看看,他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想去看看。这个想法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可这次机会最终还是流了产,因为顾艳玲就像他的影子每时每刻都不离开他,他找不到欺骗她的办法。
他在金瓦湖住了一个星期,雪后的第二天采访结束,他和顾艳玲开始往回赶。他没想到这个雪后晴朗的日子,在瑶城正发生着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一天小凤正好休息。上午小凤做好家务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到巷口一家理发店把头发烫了。小凤的头发并不是为自己烫的,而是为他烫的。单位里其他女人早都烫过了,只有她一个人至今仍留着两只土里土气的扫把。大伙见了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再不解放一点,去掉这身土腥气,小心他被别的女人勾引去。大伙说的是玩笑话,她听着却有些不安。小凤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土扫把一会就变成了大波浪,脸面也变了,连她自己差点都认不出自己了。她有些激动又有几分羞涩,她想城里女人怪不得个个都那么精神漂亮,乡下女人个个都那么没精神没看头,原来奥秘就在这头发上。出了理发店小凤一口气跑回家,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看,她确实变了,变漂亮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得这么好看。小凤的眼睛湿润了,她不知道她的变化能不能得到他的一丝欢心?儿子在一旁说:爸爸回来一定认不出你了。小凤兴奋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你瞎说。儿子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到门外玩雪去了。
小强一个人在门口玩雪球,两只小手冻得通红。正玩得起劲,一个阿姨走到他面前停下来。阿姨摘下脸上的口罩问他:你是叫小强对吗?他看看阿姨,阿姨长得好漂亮。他对她点点头:是的。阿姨又问他:你妈妈是叫小凤,对吗?他点点头:是的。小凤在屋里听见儿子跟别人说话,问儿子谁来了?儿子跑进去告诉她:是一个阿姨。小凤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方草,她的心就像摔到了地上一样。
两个女人都愣了片刻。小凤笑笑说:进屋坐吧。方草抚摸着小强的头,说:不进去了,我上街正好路过这里。小凤问:你什么时候来瑶城的?方草说:有几个月了,我分配在瑶中工作。方草望着小凤,发现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去金瓦湖采访去了,今天可能要回来。方草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告诉过我。小凤问:你们……见过面了?方草笑笑:我们天天都见面,他没有告诉过你吗?小凤的目光有些呆滞,身子有些打晃,就靠在了门框上茫然地望着方草。方草拍拍小强的头,说:我走了,有时间带孩子过去玩。小凤竟忘了和她打招呼。方草走出很远回过头发现小凤仍靠在门框上。
小凤觉得天地突然间塌到了一起,把她压碎了,她再没心思欣赏自己的头发了,她抓了把饼干给儿子,自己就躺下了。小凤觉得她有一肚子泪水流也流不完。儿子以为她病了,站在床前不肯离开。他把饼干往她嘴里塞:妈妈你吃。她泪眼汪汪地望着儿子,更觉得伤心。她说:妈妈不吃,你出去玩吧。儿子就又到了门外玩起了雪。他心里始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见了那个漂亮阿姨突然哭了。
他老远就看见儿子一个人在门口玩雪,他激动地喊了一声:小强。父子俩飞一样地扑到了一起。他抱起儿子,把儿子两只冻僵的小手放在自己脸上。他问儿子:暖和吗?儿子却还在想着他的妈妈,儿子说:妈妈病了。他一愣:怎么病了?儿子摇摇头:不知道。
他进门的时候,小凤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看见了小凤脸上的泪水,问:你怎么了,病了?小凤摇摇头,抹了一下眼睛,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烧饭。他发现了小凤刚刚烫过的头发,知道她没有病。他心里悠了一下,悄悄问儿子:今天谁来了?儿子告诉他:一个阿姨。他心里一沉。
他问小凤:方草来过?
小凤点点头:是的。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
小凤正低着头切菜,新烫的头发披散下来,他只能听得见她的话却看不见她的脸。她不停地抽泣,不停地抬胳膊抹眼睛。
他心里慌得一塌糊涂,他想方草这回要把他毁了。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他守着小凤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的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与死亡有关的画面,其中有刘宇朋老婆和肖庆光。
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凤的胸怀忽然变得像天空一样豁达明亮,让他震惊得有些不相信。小凤平静地对他说:我们离了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念着方草。当年是我拆散了你们,方草等了你这些年也不容易。我应该把你还给她。
他吃惊地望着小凤,心里突突地狂跳,他感到了几分惊骇。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可怕的声音。
小凤说:你别这么望着我,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我知道你怕我干蠢事毁了你的名声,我不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儿子。小凤泪水涌出来。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儿子,让我把他带回去。没有儿子我会活不下去的……
小凤的话把他几年的仇恨统统击碎了,他觉得嗓子有些发热,却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这天晚上他第一次上了小凤的床,他要让小凤得到一次她该得到的快乐,结果被小凤拒绝了。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他和小凤一起去办理了离婚手续,简单得就像去邮局寄一封信一样。下午小凤到单位辞了工作。她没有吐露一点离婚的消息,她说家里老人离不开她,她要回去照顾老人。大伙都舍不得他走,叫她等家里能松手了再回来。她笑着答应了,等一出门泪水就流了下来。晚上她独自去了陈天明和黄秋云家,她把那段不幸的故事告诉了他们,并一再声明离婚是她提出来的,请求组织上不要责怪他。陈天明和黄秋云从未见过如此善良的女人,离了婚还一个劲地为丈夫推卸责任,说这真是天下难找的好女人。
黄秋云由于当年和洪波有过那一段经历,对这事不好说什么。也许她从小凤的身上看到了当年被洪波抛弃的那个女人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欠着小凤一点什么。小凤没哭她先哭了。她说:小凤,感情这东西很复杂,我不能说你们什么,以后需要阿姨帮忙的尽管来找我,阿姨把你当自己的女儿。说着两个人热泪相拥。黄秋云拿出那条春天特意叫他从省城带回来的裙子和一叠钱送给小凤。黄秋云说:这条裙子我是特意给你买的,准备春节送给你的,这是瑶城人的习俗。现在就提前送给你吧。这钱是我送给小强的,一齐收下吧。
小凤泪水纵横泣不成声,钱她一分没要,她只收下了那条裙子。几年后小凤正是穿着这条裙子走向了村口的水塘。
小凤带着儿子小强离开了瑶城回到了刘家湾,她就像一朵浮云悄悄地飘来又悄悄地飘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县委大院除了宣传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样的结局他和方草都没有料到。这正是他祈盼的那种分手方式,如今他胜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些酸涩有些凄凉,他想胜利的不是他而是小凤,她虽败犹荣。她的坦荡胸怀让他这一辈子都无颜抬起头。他突然意识到和平地分手其实并不是离婚的最佳方式,他甚至开始羡慕起了那些大吵大闹的离婚夫妻。
小凤走了,但她和英子不同。英子的故事在她走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而小凤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对于英子他没有牵挂,她这辈子会有一个好男人陪伴她,她会获得幸福。而小凤则不同,虽然一张离婚证割断了他同她的一切关系,但却割不断他对她的牵挂,他们毕竟有过一段不幸的经历,他们毕竟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她这辈子余下的人生肯定没有英子幸福,她的苦难中有他的责任,因此对她的牵挂将不可避免。他突然觉得离婚并没有让他真正解脱,只不过是从一种烦恼走进了另一种烦恼。
无处牵手 第十六章(4)
79
我和大姐在小凤的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我知道大姐这么做是替我着想,她既是让我多陪小凤一会,也是为了让我避免见到太多的熟人。山上起风了,风吹着纸灰到处飘散,场面有些凄凉。我不知道小凤是否能得到我烧给她的那些纸钱。小凤生的时候对钱好像就无所谓,现在她可能更无所谓了。她要是知道我特意回来看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大姐望着落日,说:我们走吧。我们告别了小凤的坟,迎着天边那轮血红的落日向刘家湾十二队走去,去小凤家里见我的儿子小强。大姐在我面前说:不知道这孩子肯不肯跟你走。大姐说着抹了一下泪水。大姐这一抹竟把我的泪水也抹了下来。
对于这个孩子,我欠下他的不仅仅是养育和责任。他从朦胧记事开始就承受起了这起不幸婚姻的巨大压力。他的幼小心灵被渐渐地扭曲变了形。在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的脑子里,他已经找不到父亲的痕迹,母爱也不健全,只有自卑孤独和仇恨。上帝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极不负责任的。其实上帝惩罚的应该是我,却错误地把苦难推给了他。
1977年夏天,大姐写信告诉我这个孩子降生的消息,并告诉我他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十七日。这个消息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兴奋,相反它让我惊讶和困惑。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是我的孩子,我甚至对小凤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我特地去了一趟隔壁的医学院,去询问了一个学医的同学。同学翻了半天书也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后来我专门去校医务室请教那位四十多岁的女校医。我问女校医:两个人只做一次爱就能生孩子吗?这句突然的问话让女校医感到了一丝羞涩,她的脸竟红了一下,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说要看具体情况。她问我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说去年农历八月十八结的婚,孩子是今年农历五月十七出生的。女校医伸出指头认真地算了一会,说:从时间上说这个孩子肯定是你的,你不用怀疑。我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说:可我们只有结婚那天晚上做过一次爱呀,怎么这么巧就生孩子了呢?女校医脸上的羞涩慢慢地消失了,她笑着说:生孩子并不取决于做爱次数多少。女人的排卵期是每个月经期的第十四天,而在这前后两天都有可能受孕。你们结婚那天也许恰好就在此期间,这一点不奇怪。女校医见我一脸的茫然,拍拍我的肩膀说:别胡思乱想了,做了父亲应该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我想我这下遇到大麻烦了。这是老天爷对我新婚之夜摧残小凤的报复。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小凤不贞的证据。我给大姐写了一封信,说我对这个孩子有些怀疑,结果遭到了大姐的一顿痛骂。大姐在信上说:要是你在我面前敢说这种混帐话,看我不扇你耳光子!是不是你儿子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没有回去见这个孩子,我想把他忘了,连同他的母亲一起。
1980年春节,当我从小凤手里接过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所有的怀疑都随着他那张稚嫩的小脸化解了,他的脸形五官完全就是他的父亲少年时的翻版。虽然我对自己少年的模样已经模糊,但我肯定他就是我少年的模样。我当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的心里很复杂。我以为他一定会被他父亲这张古怪的脸吓哭的,没想到这个三岁不到的孩子似乎已经读懂了他父亲的心,竟对他父亲笑起来,并用他的小手在他父亲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这一摸竟把他父亲的眼睛摸湿了。
在这孩子十三岁的记忆中,只有八个月时间里有一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生活,而且他却没有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过多少宠爱。他的童年是在没有阳光的阴影里长大的。他过早地承受了只有大人才能承受的心理压力。他不仅承受住了,而且还试图用他的童心来挽救这个没有阳光的家庭。他的这种努力让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感受到了。他在瑶城的那些日子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这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在想办法把互相不说话的父母往一起拉。有时他玩着突然想叫他妈妈,他自己则不叫,非要我去叫不可;同样有时他想叫我,他也不叫,却要他妈去喊。其实在房子里的任何一处轻轻喊一声我都能听得见。那时我和小凤经常吵架,我们一吵他就躲在房间里去翻一本小凤给他买的连环画。小凤哭的时候他就用一条小毛巾替她抹泪水,他从不闹不哭。那几个月里他没有向我提出过任何要求,唯独的一个要求是要我带他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我答应了他,说等到春节放假。他高兴得不行。谁知春节不到他就离开了瑶城。这孩子是不愿离开瑶城的,他平时很少哭,这次却哭了。小凤骗他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还回来,他这时才不哭了。我送他走的时候他一路蹦蹦跳跳的,说等他回来一定要带他去看电影。小凤把脸转向了一边去抹眼泪,她不想打碎这个孩子心中那个美好的幻想。他留在我脑子里的最后一句话是汽车开动时他从窗口伸出头对我喊的那句“爸爸再见”。他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也许他正想着他很快就会再回来。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想这个孩子,他让我心里特别地沉重。这次我一定要把他带走,不管顾艳玲同意不同意,即使离婚我也要这么做。对于一个离过两次婚的男人来说,婚姻对他已经不再重要。
我没能见到我的儿子小强。就在我同他爷爷奶奶说话的时候,正在房间里做作业的小强从后门冲了出去,他的奶奶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我和大姐等到半夜他都没有回来,我想这孩子是决意不见我的了。我的心像是被人剁烂了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的泪水随时都像要冲出来,可我还是压住了。看着大姐和两个老人都在哭,我想我可不能哭,这里不是我流泪的地方。我面前的刘万全已经是老泪纵横了,他说:你走吧,这孩子今天是不会回来见你的。你还不了解他。我说:我想把他带走,他不能没有亲人。刘万全摇摇头:他不会跟你走的,这孩子已经懂事了。最近他在作文中写过,他没有父母,他是孤儿。你想他会跟你走吗?
我的身子有些发飘,脑子嗡嗡地鸣响。大姐看出了我的反应,怕我会闹出难看的场面,说:那我们就走吧,我们不走小强是不会回来的。
走出屋子,我的泪水再也遏止不住了。我没有去抹,任它流淌。虽然有月光,但我不怕让人看见。这一瞬间我猛然产生了死或出走的念头。我想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活在世上真是一种耻辱。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肯抛弃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谈人生谈爱情谈追求?这十年我到底追求到了什么?我想我真的应该像小凤一样地去死。死也许还能得到人们的一杯同情。可死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太过于简单轻松,那是解脱和逃避,我没有这种资格!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弃用爱换来的所有荣耀,去向曾经爱过我、为我而死的人忏悔,用自己后半生的苦难来向他们赎罪,得到他们的宽恕。我能够做到吗?
无处牵手 第十七章(1)
80
小凤和儿子走的那天下午,顾艳玲带他去瑶河对岸一个神奇的山坳里欣赏提前开放的野山茶花,他的沉重的心情在那一刻得到了释放。这有点像戏台上一曲戏的序幕,热热闹闹的序幕下面讲述的却是一个让人笑不起来的故事。
送走小凤和儿子,他心里感到一种空落,好像猛然间丢失了什么,找不到一点感觉。他想人真是个矛盾的东西,五年来他一直祈盼着这种结果,真的盼到了他又觉得这种分手方式有些残酷,还不如事前大吵大闹一场好受。他没有上班,他想他今天上班一定会成为宣传部目光的焦点,他害怕那些怪异的目光。他回到家就睡下了,他想让睡眠帮他忘记这些,可他没有找到睡眠。
街上的高音喇叭响了,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平时他这时也许正走出大院,然后再有十分钟就到家,小凤早已把饭菜摆到了桌上,和儿子一起等着他回来。今天,屋里冷冷清清,他想小凤和儿子这会可能正在那十二公里山路上,他们早上都没有吃饭,儿子还走得动吗?他忽然感到了一丝凄凉,鼻子一酸泪水流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他迟疑了一下才起来去开门。他没有那两次孤独的时候听见敲声时的那种激动。他知道是方草,心里没有一点悬念,所以也就激动不起来。开开门他愣了,站在他面前的却是顾艳玲。但他还是有些高兴,这个时候不管谁来他都会高兴的。顾艳玲手里拎着一只尼龙手袋,他看见了里面装着的食物和水果。他发现顾艳玲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思去作那种毫无疑义的揣测,他感兴趣的是她手袋里的食物,因为他已经好几餐都没有吃饭了。顾艳玲把手袋里的食物一样样地往外拿,他不仅看见了苹果蛋糕饼干和麦乳精,还看见了一包冒着热气的包子。他惊道:你这是干什么?顾艳玲说:我知道你中午没有饭吃,特意买了一点包子。她说快吃吧还热的。他真的是饿了,来不及对顾艳玲说声谢谢就吃了起来,他才吃了一口就知道顾艳玲是跑了很多的路特意到老街瑶河源面食馆买来的,只有那家老店才能做出这么好味道的包子。据说瑶河源的历史和瑶县的历史一样悠久,文化大革命老街的店铺招牌都被红卫兵砸光了,唯独瑶河源的招牌被保留了下来。后来人们究其原因,红卫兵回答说因为他们都特爱吃瑶河源的包子,舍不得砸。如今瑶河源的包子成了瑶城的一绝。
顾艳玲倒了一杯开水的功夫,他两只包子已经下了肚。顾艳玲把开水放到他跟前,然后托着腮看着他吃。他说:你怎么不吃?顾艳玲说:我怕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看着你吃比我自己吃还舒服。他笑了,说以后谁娶了你,他真划得来,经常省饭钱。顾艳玲也笑了:我可不是省钱的女孩,除了油腻的东西我什么都吃。顾艳玲在他一再劝说下才吃了两只包子。饭还没吃完,顾艳玲又削好了苹果。他非常喜欢看她削苹果的样子,她的手很巧,苹果削好了皮仍缠在苹果上,用手一拽像一条彩带。他也学过但不行。他望着顾艳玲灵巧地削苹果的样子觉得真是一种享受。他想女人真是个好东西,多冷清的家只要女人一进马上就变热了,再苦闷的心只要女人一个温情的笑就把苦闷赶跑了。他的心情这时晴朗了。顾艳玲把苹果切成两半,把大的一半递给他。他接过她递过的苹果不知怎么竟开了一句十分不妥贴的玩笑:听说吃水果是不能分着吃的。顾艳玲捂嘴笑起来,她说:你说错了,那是梨不是苹果。他的脸红了一下。顾艳玲接着说:小凤和儿子走了,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不寂寞吗?他笑笑说:会有人住进来的。顾艳玲没出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去收拾桌上的果皮残剩。她问他:你下午打算干什么?他说我没有打算干什么,但我不想去上班,我看不惯别人那种怪异的目光。顾艳玲说: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离婚有什么难看的,就像买衣服,你总不能把一件不称心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吧?他笑笑:话是这么说,可真到了这一步还是有些放不开。顾艳玲说你不想上班就去跟我爬山,怎么样?他说这么冷的天去爬山?这周围的山我差不多都爬过了。顾艳玲说:我带你去的地方你一定没去过。那地方很美,而且有非常漂亮的山茶花供你欣赏。他有些不信的样子,说现在怎么会有山茶花?顾艳玲说你不相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们去的地方很远但确实很美。他们过了大桥然后沿着大堤又走了很远才到那座山。那座山在瑶河岸边,他们翻过那座很高的山峰,山背后露出了一块簸箕状的坳地,四周的山将阳光的热量留下来,使这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那些山茶花便提前开放了。进入坳地他感到了一种走出了冬天的感觉。他感到棉袄里的毛衣有些扎身。这件毛衣小凤整整编了一个秋天,离婚前几天才编好。小凤编这件毛衣是下了功夫的,图案十分复杂,用线相当于两件的分量,穿在身上特别暖和。这是她用她自己挣的钱给他买的。他解开棉袄的扣子,他被这里的温暖和山茶花撩得有些燥热和亢奋。他真的有点感激顾艳玲把他带到这个神奇的地方,让他沉重的心为之一爽得到了放松。他怎么会想得到,一个让他烦忧的游戏已经开始了。
顾艳玲脱了外面的花棉袄,露出了那件乳白色紧身薄羊毛衫,将自己饱满结实的胸脯展示在阳光之下。她的脸红得就像那提前开放的野山茶花一样。他说你不能全脱了,会感冒的。顾艳玲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向他面前一步步走过来。她的脸越来越红,眼睛里像荡漾着一层水波。他从她的脸上好像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有些害怕。
他说:你怎么了?
她说:这里好静,我想让你抱抱我!她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把脸递给了他。
他被这场面惊呆住了,往后退了一点:不,小顾,我不能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
她十分沮丧地睁开眼睛: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是吗?
他说:不,我很喜欢你,你是个好姑娘,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妹妹。所以我不能这么做。如果我做了你会恨我的!
不,我要你这么做!她说以前有小凤你不敢,现在小凤走了,你还怕什么?
他怔怔地望着她,他现在才知道她原来错误地理解了他和小凤的离婚,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这事告诉她。他说小顾,你可能闹误会了,我和小凤的离婚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另一个女孩。
顾艳玲像遭了一冷巴掌,哆哆嗦嗦地哭起来:我不信,你分明是看不上我,把我当孩子胡弄!
他说小顾你冷静些,听我慢慢跟你说。他说:我这条命是一个老人从冰窖里救起的,要不我八岁就死了。可老人自己却淹死了。老人有一个女儿和我同岁,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回乡劳动。我们青梅竹马,我们从小就相爱了。后来支书的女儿凭借她父亲的权力强夺了她的爱情同我结了婚……他望着顾艳玲,像是在给她讲述一个凄凉的童话故事。他很注意表情和节奏,每句话每个字都很感人。他自己都被它感动了,但却没有感动她。
顾艳玲哭着说:你别说我不想听,会写文章的人都会编故事。
他说:我没有编故事,我说的全是真的。那个女孩现在就在瑶中,她叫方草,你接过她的电话。
顾艳玲抬起头,阳光照着她脸上的泪珠十分好看。他望着她,觉得她此刻才像个纯真的少女。他拿起棉袄披到她身上。他的胳膊迟疑了一下,然后抱住了她。他不这么做太让她伤心了。她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抽泣着,像个委屈的孩子。他说:小顾,两个相爱的人不一定非得要结婚,今后我仍像过去一样地爱你。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你同意吗?
顾艳玲抬起泪脸,说:不,我一定要得到你!从调到宣传部的第一天起我就是这么想的。那时我不知道你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当我知道这些以后,我哭过,但我没有后悔过。现在我仍然不后悔。即使你再结一次婚,再有一个孩子我仍不改初衷。我从小就是这个性格,只要打定主意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他对她的话除了有些感动一点也不吃惊。他想这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的一时感情冲动,等她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就把一切全忘了。他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心里去。
两个人再也玩不下去了,便阴郁不欢地下山。高兴而来,扫兴而归。
晚上他没有去方草的平房,他在家里看书等她过来。他想方草今晚一定会过来的,她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可他等到半夜方草也没有过来。后来他准备过去,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也就算了。他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熄灯睡觉,却老睡不着。他老想着他和顾艳玲的事情,他想要不是方草,他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他想他要是真的娶了她,他的前途就算搞定了,可以免去许多艰难的过程。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卑鄙,他笑了一下,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他还没睡着,窗外已经亮了。
无处牵手 第十七章(2)
81
小凤走了,他和方草自由了,但此时他们却变得理智起来,不再像以前见面时那样容易冲动,那种疯狂地厮守做爱的场面反而少了。他们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消耗得太多,他们都感到太疲惫。他们刚刚夺取胜利,还没有时间欢庆,他们要规划战后重建。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小凤走后他要方草搬过去住,方草不同意。她说她不愿让别人看见他们还没有结婚就住在一起,甚至不让他在她那里过夜。她说她很传统,她要像一个待嫁的闺女把那份喜悦留到过门的那一天。他有些不理解,他说我们都这样了还怕什么?他说你念了那么多年书怎么还像个小脚女人这么保守?方草说别逼我了,我这人就这样改变不了我也不想改变。她说五年我们都过来了还等不及这最后的几天吗?他有些无奈,他们仍像过去一样,把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情都集中在上半夜统统做完,然后各自分开睡觉。有时他又觉得挺可笑,他想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他想要是顾艳玲也许巴不得把这些事情做给别人看见,以证明她已经有了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他们开始筹划婚事。这是一项简单而又复杂的工作,消耗了他们很多时间。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段令方草不愉快的小插曲。这个小插曲看上去有些喜剧色彩,让人啼笑皆非,但它却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插曲发生在这个冬天的最后一个周末的下午。学校正在召开教职工会议研究元旦放假和期终考试问题。会议刚开始隔壁校长室的电话响起来,坐在门口的一个老师去接了电话。很快接电话的老师进来对方草说:你的电话。方草以为是他的电话,没想到是个女孩。女孩说有事情找她,问她能不能到大门外来一下。方草放下电话就去了大门口。她一直猜想不到这个女孩找她要干什么。她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她远远看见传达室门口一个穿着大花棉袄的女孩在看着她,她想她一定就是那个打电话的女孩。还没等她开口女孩先说话了。
你就是方老师吗?女孩的话是那种缺乏自信心的语调,说话的时候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方草说:我叫方草,你认识我吗?
女孩说:我叫顾艳玲,宣传部的。
方草立刻明白了,笑笑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在我面前说起过你。她说你找我有事吗?
顾艳玲点点头欲说又止。方草见她有些难于启齿,知道这里人多不便说,就对她说:去我宿舍吧。然后带着女孩去了平房。
顾艳玲开门见山一点不掩饰地说了她的来意。她有些动情,眼睛红红的,模样挺纯挺可怜的样子。她说方老师,你一定认为我很可笑是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他是第一个,我从第一次看见他就爱上了他,已经快一年了,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了。方老师请你帮帮我,以后你有什么困难我都愿意帮助你。
方草觉得她们俩谈论这件事真有点滑稽可笑,她从来没听说过请人帮这种忙的,这好像有点做买卖的味道。她想笑,可心里又觉得很不舒服。她望着顾艳玲,她觉得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她的脸上看不到想象中的那种高贵的娇容,有点像个可怜巴巴的乡下女孩。她想她真是太单纯太幼稚了,她还根本不懂爱情。她被她的幼稚和单纯感动了。她说:我理解你,不是我不想帮你,可爱情是不能拿来送人或做交易的。像你这样的家庭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干吗要自寻这种烦恼呢?
顾艳玲两眼茫然地望着方草,她说:方老师你不肯帮我是吗?
方草显得有些无奈,她想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些,以免伤了她的自尊。她笑笑说:你真是个单纯的姑娘,你还不懂得爱情,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你才爱他一年,而我们已经相爱二十年了,比起你我更需要他。请你原谅我吧。
顾艳玲非常沮丧失望,她望着方草,然后愤怒地扬了一下脸,说:我不会放弃他,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包括爱情!说完昂头出了门。这最后的一瞥让方草看到了一个县委书记女儿的高傲与自信。她本来对这个女孩十分同情,那最后的一瞥让她的同情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最后丢下的那句话像个影子盘旋在她的脑子里,让她感到了一丝寒意。她由此想起了五年前的小凤,她想她这辈子怎么老摆脱不了这种人的纠缠,这使得她开始对这起婚姻的结果产生了怀疑。
这个插曲他是后来从方草的叙述中得知的。插曲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作着一个美好的计划,他准备利用元旦假期和方草一起去山里见见方婶,把他们准备结婚的事情告诉她,以便将他五年前对方婶感情的伤害作一个了结。他想方草对他的这个计划一定非常支持。下班之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瑶中,结果看到的是方草托腮沉思的面容。他吃了一惊。他说:你怎么了?她说:顾艳玲来找过我。他怔了:她找你干什么?方草就开始向他叙述下午发生的事情。方草在复述那个插曲的时候竟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使他心里变得沉重起来。他说:你干吗要流泪?你相信我跟她有什么关系是吗?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害怕。如果今后有一天你抛下我,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去?我这人看似坚强其实很软弱。她的眼泪啪啪地往下洒。其实方草这会已经看到了这个悲剧的影子,她的错误是没有及时地逃离。
这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然后就分手了。那个去山里的计划当然也就流产了。
这个插曲像一片阴影在他和方草的心里不时地掠过。他不知道顾艳玲留给方草的那句话的目的是什么,是仅仅为了在方草面前挽回一点自尊还是真的要和方草较量下去?但方草显然是认真了。她曾在他面前吐露过,她担心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她的父亲。他想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政治前途而抛弃爱情的男人并不少见。不过那时他并没想到自己日后竟会成为这样的男人。
这个小插曲将他们的结婚计划弄得很不完美,他们的婚姻就在这片阴影里走进了一条阴暗忧伤的古巷,这条阴暗的古巷很快就耗尽了他们全部的热情和感情。两年后他们终于疲惫了,他们没有走出这条忧伤的古巷,他们分手了,一切都像方草当初预料的那样。
无处牵手 第十七章(3)
82
从八岁那年两个少年在方伯的坟前朦胧地表白心迹开始,我们的爱情整整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历程。1982年的春天,当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已经疲惫不堪无力咀嚼这颗迟到的果实了。新婚之夜,没有欢庆没有祝福。我们没有体验到爱的狂潮和陶醉,却有一丝忧伤和哀愁萦绕心头。
我至今仍不明白,我和方草的爱情究竟错在了哪,我们一直没有顺心的时候。就在结婚前几天我们还在不停地争执。首先是为了房子,方草不同意住小凤住过的房子,她说她睡在那张床上会经常想起小凤,会让她心里不舒服。她坚持要换一处房子,或者暂时住学校那间平房。我不同意,我说这套房子连一般的科局长都住不到,到哪去换这么好的房子?再说小凤都已经走了,说这话有点伤人心。结果俩人就争了起来。最后还是方草妥协了。另一件事是我们开始准备出去旅行结婚,那时旅行结婚很时髦。我们精心设计了一条旅行路线,这个计划让我们兴奋了好一阵子。可后来方草却又不同意出去旅行,因为我们俩的积蓄加在一起仅够这次旅行,方草舍不得,她要用这点钱添几样家具。我坚持要出去结婚,我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应该出去看看。家具什么时候都可以买。方草这回没有让步,她说房子我让了你,这回你得让我。我无奈只好同意了她的意见,取消了旅行计划。我们就用准备出去旅行的钱添置了几样家具,房间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我们没有举行仪式,一个人也没请。方草甚至没有告诉学校她的婚期。其实我们很希望多来几个人为我们的婚礼添一点气氛,可整个晚上只来了黄秋云一个人。黄秋云送来了两只水瓶和一床毛毯。黄秋云说:这是我和小杨小顾还有陈部长四个人送的,他们晚上都有事,不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让我代表向你们表示祝贺。不知为什么黄秋云的话没有给我带来兴奋,倒让我感到了一股酸涩,让我直想流泪。
送走了黄秋云,估计再没有人来了,我们便宽衣上床,进入我们婚礼的最后环节。我们没有平时偷偷摸摸在一起时的那种亢奋和渴望,但我还是伸手把方草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了,我想用自己的努力使她获得一点快乐,给这个难忘的夜晚留下一点珍贵的记忆。
方草说:我不想,太累了。
我说:哪有新婚之夜就这么过去的,那叫什么结婚?
方草笑笑,笑得有些勉强,然后闭上眼睛把身子交给了我。很快我们便进入了亢奋状态。她呻吟着说她想了,并示意我进去。不知怎么,就在这时我突然不行了。我这次并没有想到英子和小凤,也没有想到刘东,我似乎什么也没想,不行得有些莫名其妙。方草抽泣起来,她说:这个婚真不该结!我心里糟透了,没有什么比一个男人新婚之夜阳萎更让人恼怒的了,它把我的自尊心伤害得鲜血淋漓。我最担心的是方草由此而产生的联想,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联想。她的那句话似乎是想表达什么,只是她没有把它全部说出来而已。
这一夜我们都不想说话,但都感到对方没有睡着。我被那个莫名其妙的阳萎折腾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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