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大笑一场。
一路说笑着,到了桃李园车站。售票处贴着公告:308次普客晚点2小时。
聪聪说:“反正只有20来里路了,干脆走回去。”
夜风凉爽。路边高粱像矮墙,像篱笆,空隙间不时有田里抓青蛙,抠黄鳝的火光闪亮。公路上很清净,几乎没有行人。偶尔会有一辆汽车驶过,搅起漫天灰尘。听到车声,他们老远就躲到上风头,等尘土消尽才走上路面。
童童说:“我说了这么多笑话,该你说一个了。”
聪聪说:“你把我气哭了,说笑话赔罪,何功之有?”
“有这个道理吗?”
“此乃洪氏定理也!”
童童不开腔了。聪聪又要他讲故事。童童说:“我要摆个鬼龙门阵吓死你!”
聪聪说:“今天不许摆。以后在家里,人多,有电灯的地方再讲。”
童童伤感地想到:“还有啥子以后再讲啊?”
阴历六月底,星月无光。公路两边是黑黝黝的高粱和稻田。没有行道树,只有光秃秃的电杆孤寂地呆立在夜空中。抓青蛙、抠黄鳝的灯火也不见了。与公路平行的铁路上,一列货车呼啸而过。头灯雪亮。光柱过后,田野沉入更深更静的黑夜中。渐渐的,黑森森的洪家冲耸立眼前。公路盘山而上。左面是荒芜深邃的山沟。右面是壁立高耸的石崖。灌木的剪影像凌空扑来,张牙舞爪的怪物。这里历来是成渝线上兵家必争之战场;也作过处决犯人的刑场;更是乱世土匪杀人越货的屠场。莽丛岩影似乎到处游荡着冤魂野鬼。虚空中,夜鸹子在毛骨悚然地惨叫:“哇。哇。”
聪聪不自觉地靠近了童童。童童警惕地盯着黑暗深处。他们走在路中心,尽量远离不知潜藏着什么危险的路边黑暗。童童知道前面弯道岩窝里,曾经有个被连打三枪的反革命,肠子肚子流了一地,翻身坐起来,吓得执行的新兵丢了枪就跑。还是排长把他脑壳打烂才断了气。他不敢告诉聪聪。
忽然,就在那个弯道岩窝里,有一团头角狰狞的黑影。他们一激凌,站住了。
这东西离他们只有几米远。两人惊呆了,浑身汗毛唰地立了起来。刹那间呼吸,心跳都像停止了。一股冷气从头顶顺脊梁直灌到脚心。他们呆呆地死盯着那怪物。
一点红光忽明忽暗,变成一朵飘忽的火焰。说时迟,那时快。童童早已抓起一块石子向黑影砸去。
“干啥子?”黑影一声大吼,跳将起来。
原来是个赶夜路蹲在路边屙野屎抽闲地靠着栅栏门剔牙,小心地递上饭票,请求道:“大娘,要上课了,请帮我打二两饭吧。”
那时食堂都是用瓦罐蒸罐罐饭,说是一两,二两,实际上罐里有多少米只有天知道。居民们都恨恨地骂:“一人舍一口,喂些大黄狗!”
就是这个大家喂得肥头大耳的大娘,肥屁股一扭,翻着白眼,轻蔑地一撇嘴说:“大娘?喊姑婆都不得行!年纪轻轻的,怕挤?你是怀儿婆呀?”
晓得聪聪的妈是不是这模样。
昙花果(8)
童童说:“幸亏大伙食团早垮了,要不,你也三百多斤,想想,啥形象?”
“可能吗?”聪聪笑着说。
“有啥不可能?”童童故意说。
“你恨我们吗?”聪聪警觉地说。
“咋说呢?我祖母就是饿死的。我们全家都得了肿病。妈把家里仅存的家具卖了,买苕渣、米糠、麸皮救命。照说,该恨你们偷了我们的口粮,但是一细想,不是政策制度给你们的特权,你们也不可能到我们家里来偷吃。如果不是大跃进、人民公社、统购统销,你们自己有粮吃,又咋过会偷吃我们的口粮呢?我不恨你们,我只是更深刻地体会到,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我们,和你之间的巨大差距。”童童说:“再说,我敢恨吗?如果你检举我,我就该坐牢当反革命了,至少也会戴上帽子受管制&;#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61486;”
“胡说八道!”聪聪打断他说:“听着,以后在我面前再也不准提啥子阶级、成分;再也不准说我们之间的啥子差距。要不是我祖上败家;要不是我妈聪明,说不定我和你一样,是杀、关、管子女,一样不知道是可以教育好的还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看得出,你应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不准再这样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我相信你不会颓废荒唐、自暴自弃。答应我,好好劳动,好好表现,争取一个好的前途,行吗?”
这个聪聪,小小年纪,总是在某个时候突然出语非凡,表现出令人心悦诚服的自信与胆识。童童只好点头称是,说:“好吧。”心想:“明天我坐上火车,哪个晓得这辈子还能见面不?”
过了东门拱桥,童童放开了聪聪的手。这一路上,聪聪那温软柔细的小手,让童童意乱神迷。他轻抚着她手心薄薄的茧子,真想和她就这样牵着手走遍天涯海角。但他还是放开了。他没胆量牵着她在街上招摇。
路灯昏黄。陈旧的临街店铺黑灯瞎火,阒寂无声。几条野狗在电杆下垃圾堆里拣吃,毫不理会偶尔路过的寥寥行人。
童童要送聪聪回家。聪聪说:“你回城关医院是吧。我家就在府院街,医院斜对门。”
童童心里说不出啥滋味:除非不回兴盛,要想不再见到她还真难了。
聪聪以为他是为分手难过,说:“你明天不走吧?”
童童说:“就是准备明天走。”
“不行!国庆节我们要出节目。你一定要给我们找一个好的歌舞材料。明晚8点,在百货公司门口等我。要不,我到你家来拿。一定吧!”
又是不容争辩的语气,周到细致的安排。
童童答应了。
府院街路灯没亮,只有医院的门灯暗淡地发光。在家门屋檐下,聪聪站住,握住童童的手,手心里有一块手绢。深情的月牙凹托着明眸炯炯,望着童童说:“找个好材料,明晚8点,百货公司门口。记住,一定啊!”
童童握住她那温润柔软的小手,又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中。他不敢说话,怕一开口会露出哭声:这么好的姑娘,我却是这样的政治条件。爱她难;不爱也难。爱她是害她;不爱她也是害她。造化弄人!咋过会让我们相遇相知啊!
聪聪见童童一脸的哀伤,自觉眼泪也出来了,忙放开手,背过身去敲门,说:“明晚8点见,回去吧。”
童童说:“你的手绢。”
“给你;快走。”
这时屋里问:“哪一个?”
聪聪喊:“妈!开门!我回来了。”
童童快步走到街心,听到洪妈妈嘟囔着开门关门。母女两的对话声消失了。童童打开手绢,拿到眼前,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从没嗅到过的香味沁人心脾。不是香水,更不是香皂,如兰似麝四个字油然而生。那是聪聪的泪水和汗水的香味,是她的体香!引人暇思渺渺,如入仙苑,好久才回过神来。仔细看来,红丝线锁荷叶边,白府绸上印着一支荷花,几片荷叶,一池碧水,两只蜻蜓。童童在医院门灯下,看了很久很久,又拿到鼻前,贪婪地嗅着那令人神思飘逸的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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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果 (9)
三.昙花果
童童一进医院,就感到气氛异常。半夜了,到处灯火通明。人们进出匆忙,表情紧张。住院部楼上人声嘈杂。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声嚎叫镇住了人声:“跃进儿啊!跃进儿啊!……咋过就是你一个人死嘛?……”
一串沉重的脚步“咚咚”地震撼着木楼。一个暴怒的男人提着砍刀直奔大院花坛。刀起刀落,齐根砍断了小腿粗的葡萄藤。怒气难消,又抄起大棒,将荫蔽了半个院子的葡萄架打了个落花流水。枝叶披靡;果浆涂地。蔽日的阴凉破败了;酸甜的快乐泼洒了。人们都绷着脸,噤口不言。一个女人打着哈哈,谄笑着说:“砍了好,免得年年花钱买药打猪儿虫!”
童童看清了,砍葡萄的男人是医院党支部副书记,院长吴仁兴。说话打哈哈的女人是妇产科主任尚家泉。花白头发的妈妈远远地站在产科门前,向童童使眼色,要他快点进屋,躲开他们。
回到妈妈不足8平方米的小屋里,妈妈小心地关上门,谈起事情的原委。
兴盛县城关镇医院是合作化运动中,由城区几个私人诊所联合成立的。整个医院就建在济世医院后院,和兴盛县原商会曾会长私宅后花园上。曾会长是1949年大操坝万人大会镇压的39人之一。家破人亡后,曾大公子铨,刚读一中。小兄弟俩寄住同学家。曾铨放学后割马草卖给马房,让自己和弟弟上了大学。曾铨现在宁夏大学教书,是童童的四姐夫。原济世医院在兴中街的三层楼房成了县百货公司。城关医院就在府院街开了大门,作门诊部。成立之初,院长是民主选举。由于能开私人诊所的,不是回乡的国军军医就是剥削阶级成分,选出来的文院长虽说众望所归,办事公道,医院发达。当局却不满意,派来转业的连卫生队长惠世光作书记,卫生员吴仁兴作副书记,卫生兵萧克武当团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三反五反”,文院长上吊自杀。吴仁兴就当了院长。县里,镇上又安排些干部家属进来。没文化、没技术,她们就收费、拿药、打针,改变了医院阶级力量的对比。从此共产党在兴盛城关镇医院才真正地掌了权。逐渐加强了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阶级斗争。
曾家留下的这架葡萄,荫蔽了半个院子,年年挂果,酸甜可口。职工们施肥除虫,修枝护果,自觉管束着自己的孩子。每摘一批,就堆在会议室开一个葡萄大会。吃不完的分回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1958年,吴院长生了个儿子,应时取名“跃进”。同年出生取名“跃进”的医院就有三个。他是老大,自然人称“大跃进”。几年后大跃进成了孩子王,自封司令。葡萄一挂果,就在他直接管制之下。由他定量,任他分配,谁敢不从!孩子们从青涩的疙瘩吃起,直吃到紫黑甜熟。会议室里的葡萄大会也就没必要开了。
昨天大跃进和几个孩子猛吃了一顿葡萄,半夜都喊肚子痛,拉稀。大多是医院里的孩子,自家备有痢特灵、消炎片之类。年年都有此事,不足为怪。却不料这次不同,来势凶险。有六个孩子发高烧、屙脓血,进了病房,输液抢救。到下午,除大跃进外,都热退身凉,脓血渐少。而大跃进也许因为是司令,葡萄吃得最多,仍然高烧不退,脓血不止。入夜以后,昏迷、休克。吴仁兴院长本人是部队的连队卫生员转业,外科的枪伤、刀伤、疔疮、脓疱、破皮流血,处理不在话下,面对这种危症,手足无措。本院惟一信得过的泸州医专毕业生石建华诊断为坏死性肠炎,抱着《实用内科大全》照本宣科,还是抢救无效。
其实,当时,城关医院有五大名医,都没插手,怕弄不好惹麻烦。
这五大名医是林膏药、王小儿、刘锋、万山秀和童师母。
林膏药本名林玉生,家传秘方熬炼的膏药,治无名肿毒、脓庖疖子、疮疡瘰疠、屡试不爽;
王小儿,又叫王胖子,本名王思义。早年走方,在文庙街摆地摊;常借买药之机,到济世医院就教于童童父亲童英杰。王小儿曾被国民政府取缔,收缴了器械。童英杰为他担保,取回听诊器等物事。后发奋攻读,专修儿科,心细胆小,疗效渐高。积年口碑,遂成一方名医。
刘锋毕业于同仁医学院。国军少校军医。平津战役随傅作义起义,成为解放军军医。因牙痛服吗啡成瘾,清退回乡,送劳教强制戒毒后,安排在城关医院上班。其人科班出身,功底厚实,手术一流,内科精湛,是医院技术保障;嗜酒,初醺则喜乐玩笑,继醉则横眉怒骂;自称刘疯子。
最为传奇,声闻成渝的万山秀,当年远赴上海学医,因故未入医学院,拜师院外自学。其人聪慧刻苦,受良师熏陶,学成回乡,先受聘于济世医院,后自行开业。其为三青团兴盛要员,抓进大牢。时值盛夏,解放军北方战士水土不服,全连腹泻,久治无效,军医束手。万山秀闻知,牢内献方,当局采用。熬成大锅药,一剂而愈。因此功而拣回一命。在绑赴大操坝执行枪决的40人中,独他一人免死,当场释放。这是解放后第一次万人群众大会。万山秀神医之名随之口耳相传,远播全川。
童师母就是童童的妈妈了。童妈妈本姓卢,出身农家,原名卢金玉,16岁嫁到童家。公公童卓圣,早年教私塾,兴新学后为警署师爷,公正清廉,死时,童英杰年幼,家无余财,通街跪拜告化,募钱葬父;后入国军学医,方立业成家。婆婆童徐旃君嫌卢金玉其名不雅,改为卢岫瑛,送进女中读书,生童童大哥无晦后,随童英杰学西式助产,天性聪慧,心细手巧,顺利通过国民政府考试考核,发给助产士证书,是兴盛县第一个西医助产士。童师母白净、富态、慈眉善目,对产家、病人,无论贫富,一说一个笑。更加技术高明,转胎位、断预产、护会阴、复苏窒息新生儿、人工剥离留滞胎盘等,无一不精。几十年来,助产三代婆媳母女,接生上万,无一事故。远至周边县市的产妇人家,也备滑竿、轿子,几十上百里抬去接生助产。济世医院被抄,童英杰惨死,童妈妈失业,家中老小十余口人,嗷嗷待哺。童妈妈在人民政府卫生科哭求了一个星期。田科长为刚成立的妇幼保健站开展业务,给22元工资买了童师母这块金字招牌。童妈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饭碗,长住值班室,没日没夜,无论上下班,风雨无阻,随请随到。一双解放脚走遍了兴盛城乡每个旮旯角落。保健站办培训班,各区乡、公社、都送来学员。几个分配来的卫校毕业生,实际操作还要学童妈妈,就只给学员上理论课。带习动手的事全落在了童妈身上。童妈和乡村接生员们相处非常融洽。起初她们叫卢老师,后来全都亲热地称她为“卢妈”。
一次培训班结业。晚上聚餐,众学员都向卢妈敬酒。卢妈颇有酒量,也禁不住大家猛灌。喝高兴了,一改平日谨慎,大喜笑谈:“也不知前世积了好多德,才修来你们这些好姑娘喊妈!”
有学员问:“卢妈你有几个娃儿?”
“八个!”卢妈自豪地说。
“好福气哟!八个!前世积了大德,今世儿孙满堂!”学员们惊呼、赞叹。
卢妈有点忘形了:“我这人就是良心好,要是前世作恶,今世就该当孤家寡人,断子绝孙了!”
说者无心,听者在意。当时保健站已升格为兴盛县妇幼保健所了。新任所长卢彩馨恰好就是个孤人。抱养了一个女儿又不争气,成绩差,还小偷小摸地手脚不干净,往死里打也不改,成了她的心病。因她刚来不久,谁也不知道。卢妈无意中就闯了大祸。
前几天卢彩馨听人喊“卢妈”,冒应了几次,很尴尬,心头早就不舒服;这里又听见孤家寡人之说,脸色大变,拂袖离席。众人不知就里,仍欢宴尽兴而散。
前任所长也姓卢,名贯英,本城人,湘雅才女,1948年入共产党,随西南服务团入川,器重卢妈的声望、技术。几年时间,童妈工资升到元,只比她少一级。不料1959年,卢贯英到九龙沟大战钢铁,突发脑溢血,抢救不及死了。人称“观音升天”。卢彩馨继任。
卢彩馨出身小地主。家境破败。父母欲嫁其与土豪作小老婆,逃婚参加解放军卫生队,嫁一连长,连长牺牲;嫁营长,入共产党。营长患结核不治身亡;又嫁一营长,死于车祸;遂有克夫之誉,不再嫁,亦无生养。其人不苟言笑,阴沉多疑。见一个反革命婆娘被人尊为卢妈,还含沙射影,恶毒攻击,骂自己前世作恶,今世报应,孤家寡人,断子绝孙。而自己堂堂革命者、烈士家属、共产党员、一所之长,工资竟然和反革命婆娘差不多。这兴盛妇幼保健所的反右运动是怎样搞的?反革命气焰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翻出整风反右,大鸣大放的会议记录,仔细审阅,终于发现有这么一段:
卢岫瑛:我拥护党的统购统销政策。我孩子多,又都在吃长饭。定量差一点。我瓜菜代,自己克服……
她在“定量差一点”下划了条红杠。搞了两天,整理好材料上报。终于给卢岫瑛戴上了右派帽子。工资降为28元,批斗后解除公职,下放黎家公社劳动改造。半年后,下放兴盛县城关医院。从国家卫生技术干部变为集体所有制的管制分子了。
卢妈来到城关医院妇产科,长住值班室。几个接生员都是她培训过的,依然“卢妈、卢妈”的亲热无比。妇产科主任尚家泉不高兴了,说值班室是值班的,不值班的人不准长住。说:“卢岫瑛,你裕利街有房子,回去住!”
童妈妈告诉她裕利街的房子,街道安排人住完了,在保健所都是长住值班室的。
尚家泉说:“这里是城关医院,不是保健所。”又笑着说:“保健所是好,现在更好了。你回去呀!”
童妈妈忍气找吴仁兴院长安排宿舍。吴院长很干脆地回答:“没得!自己想办法。租房子住嘛!”
28元的月工资,要供养4个失学子女。租房住?同事们私下告诉她,医院哪里哪里有空房。叫她去找书记惠世光。说惠书记和气,好说话些。童妈妈谈了自己的困难。惠书记表示理解,还带一点同情,但两手一摊说:“医院找不出空房子啊。这个事该院长管。还是只有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城关医院十几年来,翻修了门诊部,东院改造了院办公室和妇产科病房。西院新盖了两层木楼住院部。在西南角新修了十多套自成小院的青砖套房。那是医院中上层干部和有来头的人的华居。最令人羡慕的是各家有独立的厨房、饭厅。院内还有茉莉、月季和小葱、蒜苗并生共荣的花坛。隔着正南方的食堂厕所、猪圈澡堂,东南角是一座有两个天井的大院,住了十多户一般职工,虽说共用厨房厕所不方便,毕竟是正二八经的居家住房。据说有两三家青砖套房的主人常年空锁不住。童妈妈不敢奢望,能在平房大院中调出间堆杂物的就谢天谢地了。
童妈妈不断地找书记、院长哭诉、求情。他们终于答应再研究研究。几天后,尚家泉把童妈妈带到产科病房边,一道从没开过的小门前,笑嘻嘻地说:“我帮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给你争取到这间屋子。小是小点,一个人够住。上班也近。”
童妈妈谢了她,接过钥匙,打开门。令人作呕的臭气、霉味,扑鼻而来。空荡荡的小屋没窗户,装了一屋子的蛛网、尘土、垃圾。进深只有丈把。宽仅够放张床。后来才知道这是停过难产死者的停尸房。大医院叫太平间。
童妈妈请工人在门楣上和后墙敲掉几块砖,让空气对流。找了些木板、砖头、旧板凳,把2尺多宽的旧病床拼成一张4尺多宽的大铺。把自己的唯一家当,一口补得面目全非的大皮箱从值班室搬过来。拣了一张废弃的藤椅绑扎好。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妈妈给童童留了一瓶开水。童童提到澡堂冲成温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背心,喝着妈妈留的冷稀饭下泡菜。妈妈说:“萧克武来催过几回了。你准备哪天走?”
“明天吧。”
“蓝伯母要给她蓝瑛带东西。瑞琥家也要给瑞珀带东西。还有夏家那个小妹,天天来问你好久回来,说她安排工作了,就在璧县莲花矿区。”妈妈说:“她才多大?就安排工作。”
“快满17岁了。”
“才16岁呀!”妈妈感叹道:“16岁就工作!也难怪,人家成分好,军属。姐夫是大官。”
童童心里一下烦乱起来。明天走?后天走?聪聪带异香的手绢,分别时盛着晶亮泪珠的月牙凹。明晚的约会;娇憨可人的蓝瑛,润白如玉,美艳如花的笑脸;夏翔甜美的歌声,轻盈的身姿,脉脉深情的桃花眼,一并涌上心头。
妈妈见童童皱着眉头,心神不定,想他一定是舍不得走。自己也舍不得他走。一时无语。两娘母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破藤椅上,相对无言。悲苦之情溢满斗室。
“不想走就再拖几天吧。”妈妈下决心承担后果,说:“半夜过了,睡吧。”
妈妈到值班室去了。童童在蚊帐里翻来覆去,不知几时睡着的。突然被一阵训斥声惊醒,睁眼见气窗明亮刺眼,翻身起床,开门见尚家泉站在凋敝的葡萄架下,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产房,高声怒骂:“你个反革命婆娘!狗日的老右派!死不悔改!倚老卖嘬!抗拒改造!说你两句就砸东西。你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子今天就要跟你抠出血!……”
童童估计是在骂老母亲,跑进产房,见妈妈和陈艳洁正在拖地板。撮箕里装着扫起来的碎玻璃瓶。妈妈气得一脸通红,双眼含泪,浑身打颤。
陈艳洁告诉童童:“尚家泉看见卢妈在给产妇冲洗会阴,很不高兴,质问卢妈换班咋个不通过她。卢妈拿冲洗液失了手,瓶子摔了。”
尚家泉是童童的同班同学,童童是文娱委员。她想参加演出,追着童童叫哥哥,其实她比他大两岁。同学们都知道她爱巴结老师、欺负同学、拉圈子、扯是非、外号“丧家犬”。这雅号一直随她进医院。是那个人,直呼“家犬”,甚至叫“狗”,她也不生气,声喊声应。不是那个人,喊了,狗是要咬人的!
她家庭成分小土地出租。成绩中下,入兴盛县卫校,一年半后,学校停办。找关系进了城关医院。到县人民医院妇产科进修了半年,嫁了个公安兵。吴仁兴叫她当了妇产科主任。她只上门诊班,开开化验单、入院证、不值夜班、不接生,每周到病房来一两次,逛逛,找茬训训人。没啥技术,也没啥业务。卢岫瑛来了,产妇、病人都涌到病房直接找“童师母、卢老师”。接生员们都是卢妈的学生,连科班出身,刚调来的陈艳洁,都听卢妈的。她这个主任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她晓得,有共产党的领导,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一个右派分子,反革命婆娘,还不是小菜一碟!
童童挣脱妈妈和陈艳洁,冲到院子里,喊道:“尚家泉!你给我站住!你凭啥欺负人?我老母亲快60岁了,手有风湿,吃饭还经常摔烂碗,筷子都拿不稳。你凭啥子……”
没说完,吴仁兴,萧克武从办公室出来挡住他。吴仁兴阴沉着脸。萧克武说:“你才回来?收拾好东西,你今天现在马上走。给我回璧县!”
吴院长说:“家属不能在医院吵闹。有问题找办公室解决。”
惠世光书记在办公室窗户里探出头来,说:“童童你进来说,进来说。”
童童进办公室刚要开口。吴仁兴说:“你!赶快收拾东西,回璧县。今天再不走,我们只有报告县上来处理了!”
童童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妈妈小屋里,一横心:“老子偏不走,看把我吃了!”
妈妈又气又怕,战战兢兢地帮他收拾东西,说:“走吧,你不要给我惹祸事了。给我写信。”
童童说:“我偏不今天走!我到瑞琥家去住!”提着行李出门。
他知道妈妈在屋里泪眼婆娑地目送他。不忍回头,径直向北固街城墙上走去。瑞琥家在城边破败的大杂院里。
瑞琥妈妈抱着帮人带的李英,笑迎童童:“就差你了!”喊:“瑞琥!童童来了!”叫李英:“问童童哥哥好。”
奶奶坐在院子里洗衣物。李芬蹲在盆边玩水。奶奶说:“才谈你,就来了。打喷嚏了吧。”
瑞琥文弱白净,出来接过行李问:“才回来?”
“昨晚上回来的。医院撵我回璧县。”
夏翔,夏小妹,鸭蛋脸,纤细、妩媚。上穿粉红小褂,下穿紫红花格短裙。刘海小辫,更显稚嫩。嘟着丰唇,眼含娇嗔说:“你真让人望穿秋水呀!”
曾彦荷长辫齐腰,身材苗条,白衫蓝裙,清新素净。最引人注目的,微凸高阔,苏格拉底氏的前额。她含笑说:“我在这里。想不到吧?”
童童朝夏翔笑笑,问彦荷:“回来几天了?”
“10天了。”
“大姑又装病?”童童哈哈大笑:“这回老九没得政府伙食吃了!”
大家都笑了。
彦荷妈妈姓童,是童童的远房大姑。去年彦荷刚下乡,大姑就称病要彦荷回家。正是动员二批知青下乡的非常时刻。县知青办怕这个小地主的幺姑娘,解放军师首长的九妹回来乱说,出了个高招,特邀她为首批知青回乡代表,天天安排她到处开会,坐主席台,吃住都在县委招待所,回家看妈也有随从同去,借口代表知青办慰问知青家长,花了一笔冤枉钱。
正笑着,彦荷说:“还有个望穿‘夏水’的,你为啥不理人家?”
瑞琥说:“哪个眼力那么好,望得穿肚子里的‘下水’?”
众大笑。
“人家说的是‘秋水’!”夏翔又嘟起了丰唇。
“现在是7月底,正是夏天,只有夏水。哪来秋水?”彦荷继续逗她:“夏翔在夏天望呀望,望出了泪水。夏翔在夏天流的泪水就是夏水!”
夏翔眼睛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嘴嘟着。再逗就要哭出来了。
童童忙说:“我给小妹打了招呼的。”又对夏翔说:“对不起,小妹。”
夏翔宽慰的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童童忙拿手帕给她檫眼泪。
瑞琥说:“小妹,不要哭!桃花眼哭肿了成红桃子,就望不穿‘下水’了。”
大家又笑。
“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夏翔骂瑞琥,转身问道:“乱说!哪个啥子桃花眼咯?”
妈妈抱着李英,牵着李芬,站在房间门口说:“我说的。彦荷的是丹凤眼。蓝瑛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是杏眼。你的眼睛朦胧流转,妩媚迷人,就叫桃花眼。没说错吧?”
张瑞琥爸爸是国军中校团长。夫人是成都的大家闺秀,高挑白皙,风度娴雅,生瑞琥。如今年近60,一身干净的旧衣服,依稀可见当年丰采。如夫人西康美女,生瑞珀,近50的人,仍可想见当年美丽。张团长1949年被俘,不久死于狱中。二位夫人被扫地出门,如亲姐妹般不弃不离,同租一屋安身,视二子如己出。兄弟俩也如一母所生,同称夫人为妈妈,如夫人为奶奶。妈妈年长体弱,帮人当保姆带小孩;奶奶勤劳刻苦,帮人浆洗衣物。二位夫人含辛茹苦,协力抚养小兄弟俩。瑞琥初中毕业,瑞珀高小毕业,皆因父亲问题失学。瑞珀下乡,几经周折,终于给瑞琥换来一个工作机会。
妈妈说:“好不容易啊!瑞琥调莲花矿区了。今天大家都不要走,妈妈做葱烧鱼给你们吃。”
妈妈做得一手好菜,当年鲍翅燕参,不逊大厨,真个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叹口气说:“如今只吃得起葱烧鱼了。”
妈妈拿钱叫瑞琥去文庙街菜市场买鱼。瑞琥叫童童同去。童童说不敢从医院门外过。又喊彦荷:“老九,你买东西最精。你去!”
老九叫:“小妹,你跟我去。”
夏翔一扭身:“我从不买菜。不去!”
瑞琥笑着对彦荷说:“人家望穿了秋水,又流了些‘夏水’,等着望某人肚子里的‘下水’。你忍心拉人家走?我两个去。”
二人笑着出门。妈妈带着李芬小姐妹到院里帮奶奶晾衣服去了。房间里就留下童童和夏翔。童童见夏翔红晕上脸,丰唇如花,桃花眼含羞似怨,欲说还休,怯怯的样子,不禁陡生爱怜,心怀歉意。夏翔见童童眼神温柔,就大胆上前,拿出一个金灿灿的纪念章,放进童童的手心说:“给你!”
童童仔细一看,是一把约2厘米长,形态逼真,做工精致的金色小提琴。琴钮琴托,一应俱全。四根琴弦,清晰可辨。背面的别针,就是琴弓。童童细细把玩,爱不释手。
夏翔见童童喜欢,高兴地说:“我们县文工团‘七。一’到宜宾参加汇演发的。瑞琥先择了只竖琴,后来想跟我换。我才不干呢!我择了半天才找到的。喜欢吧。”
“谢谢!喜欢。有眼力。”
“你还不理我呢!”
“我咋个没理你?我笑着招呼了你的。”
“你让老九嘲笑我!”
“咋个是我让他嘲笑你?”
“就是你!就是你!你肚子里就没有好下水!”
夏翔扭住童童。两人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夏翔纤细的肢体缠绕着童童壮实的身躯,结实的小乳房紧贴着童童宽厚的胸膛。童童感觉到她急剧的心跳。她幸福地闭上眼。丰满的花瓣似的红唇微张着,像水面唼喋的鱼儿。醉人的青春少女的气息让童童一阵眩晕。热血沸腾,激情汹涌,他紧紧地搂住她,低头吻住了她柔软温润的樱唇。夏翔浑身瘫软。两人倒在床上。在一阵吮吸,喘息之后,童童清醒了,抱她起来,坐在床边,放她在地上,双手扶住她细腰下膨出的髋部,望着她迷茫的眼睛说:“小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啥子问题?”
“你想清楚没有,为什么要爱我?”
夏翔茫然地望着他,还没从陶醉中清醒过来。童童轻轻地,微微推开她说:“小妹,你想清楚,你是工人,我是农民;你成分好,军属,我是‘杀、关、管’子女;你在昆明部队当大官的大姐、姐夫不用说,就是跟我一样下乡的大哥也不会同意的。”
“我爱你,关他们屁事!”
“小妹,你还小。好多事你不懂。你想,你是他们最小的妹妹,咋个不关他们的事呢?”童童放开她说:“小妹,你真的要想清楚。你为啥要爱我?”
夏翔瞪着迷惘的桃花眼,半张着鲜红的丰唇。她不明白童童咋会有这样的怪问题。她也真的不晓得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呆住了。
三年前,13岁的夏翔从云南大姐家回来,发现文庙街家里成了兴盛城关镇的“青年俱乐部”。几乎每天都有一大群失学无业的姑娘小伙,集聚在家里。东新、南华、西裕、北固、兴中,五大片区的青年都有。打牌、下棋、摆龙门阵、开音乐会、热闹非常。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特别引人注目。没他的时候,###是安静的,气氛是平和的,情绪是冷静的。只要他一来,高谈阔论,出语惊人,眉飞色舞,谈笑风生。于是###就骚动起来。附和的、反对的、折中的、个个都成了雄辩家、演说家。情绪激动,气氛热烈。这个敢出言不逊,说电影《刘三姐》是糟蹋圣贤,丑化读书人的浅薄,低俗之作的狂妄家伙,知道这个穿花格连衣裙的小姑娘是夏家小妹,刚从云南回来后,硬要她唱一支真正的云南民歌。夏翔天生一副好嗓子,爱唱、会唱,没半点扭捏,原汁原味地唱了支《小马街》:“
云南出了小马街哎
桃树对着嘛柳树栽嘛
郎栽桃树妹栽柳嘛哥哥
桃树不开嘛柳树开嘛
……”
歌声未落就赢得满堂掌声,人人喝彩。这家伙居然要来纸笔,用潦草的字迹准确无误地记下了歌词曲谱。自此以后,夏翔心中就记住了这个童童。这是小小的夏翔纯真的初恋,天真无邪,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哪里想过为什么!哪里能回答“为什么爱”这个人类探索至今都没有定论的永恒之谜呢?
院子里,蓝瑛妈妈大声问:“张妈,童童是不是在这里?”
童童忙出去迎接。
蓝伯母富富态态的,把一点钱和一个小包袱交给童童说:“里面是些衣服。这20块钱,叫她省着用。”又说:“我去医院问童师母,才晓得你躲到这里来了。”转身要走。
瑞琥、彦荷买菜回来。大家留她吃饭,她说:“我忙得很,二天来吃!”一阵风走了。
妈妈的葱烧鱼真的好吃。鲜香嫩滑,五味醇和,大家气象,正宗川味;决非伤了豆瓣,多了酱油,麻得要死,辣得要命,小家子气的所谓“川菜”可比。
彦荷说:“今天没学会,过几天我买鱼来,把妈妈的手艺学到手。”
吃过饭,彦荷、夏翔走了。妈妈把睡着的李英姐妹放在床上。瑞琥坐在旁边抽烟看书守着。童童有午睡的习惯,可今天躺在对面瑞琥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瑞琥见童童眉头紧锁,满脸愁云,问他:“咋个?睡不着?有心事?”
童童干脆坐起,把心中烦乱告诉他。
他们是在文化馆“革命歌曲大家唱”汇演时认识的,一见如故,成为知己。一次,从瑞琥家出来,走在北固街上,并无沟通,竟异口同声同时以同样的音高、同样的节奏、同样的速度唱起了《你含苞欲放的花》。两人都非常惊奇:这就是心灵感应吗?
童童给瑞琥讲了他给夏翔出的难题。瑞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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