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在临死前回首罪恶的一生时,发现和妲己邂逅的一瞬竟是这几十年来最惬意的时候。即使她最终将我毁灭,我也从未怨过她一星半点。这样的国色天香,天生便是要男人追求和爱慕的。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女人,命运便赐予我一个。对此我除了感恩别无其他。我只是希望残酷的谜底揭开得慢一些,让我多留恋些这样感恩的日子。
至于天下,原本便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女娲
看到妲己面带冷艳的微笑走进纣王的寝宫,我竟然流了泪。
我已经几千年没有流泪了,或许我根本就忘记了一个人应该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就这样把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送入了他的生活。她就如同躺在涂过树脂的摇篮中的婴儿,瞪大了与世无争的眼睛,勉强漂进了一个不知姓氏的人家。她天真无邪,只知道心中深怀着的于生俱来的毁灭性的使命。可以预见这幕历史剧最终将是多么雄浑和壮丽!
可是我又为何而流泪呢?我的眼泪究竟从何而来?事情按照我预想的样子发展,我应该满足才是。可我的眼泪仍不知何故的流下来,流到嘴角边,腥咸的味道,如同噩梦。
妒忌,或许有一点吧。除了妒忌,还能有什么理由。妒忌纣王可以为了喜爱的女人抛却一切责任,妒忌妲己可以完成我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而至高无上的可以左右他们生死的我,除了妒忌,还能做些什么。
我突然很怀念抟土造人之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天地混沌,人间荒芜。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自然也没有妖精,神仙的数量也少得很。虽然寂寞,却从未为任何人或任何事流泪过。我亲手造出了如今世上的芸芸众生,可以如同摆弄棋子一样摆弄他们的命运,却无法阻止自己陷入纠缠不清的困扰里。这便叫作茧自缚,普天之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谁是妖精谁是女神而有不同。
有的时候真想发动一场大洪水,将世界上的人类妖精统统淹没,一个都不留,恢复那个曾经空虚寂寞的宇宙。
可是如果真的那样,我是否又会怀念有烦恼的日子呢?
空气沁入骨髓
妲己
到朝歌的第一个晚上,我们整夜的做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裸体,健壮,有力,遍布毛发,散发着野兽般的体味。我将那气味永远的铭记在心中,一直不忘。
我的性感裸体上的他大汗淋漓,仿佛那是他的初夜。
窗外夜色妖娆,湿冷的空气沁入骨髓。他额头上的汗滴轻轻落在我的胸前,滚烫、不安,像是一滴浑浊的眼泪。
结束后,他抱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他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也没有作声,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听见他仍很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不知为何竟有点感动。洁白的床铺上有我的血,确切的说是一个已经被我吸去了魂魄的躯体的血。我突然觉得和真正的男人做爱其实很简单很简单。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终于转过头来,柔声对我说。语气真诚,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我淡淡的笑了笑,问他:“我和殿堂之上的女娲比呢?”
他似乎被我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问得有些窘,红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于是我有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他是一个真诚的男人,我又何必如此为难他。
“你是女娲赐给我的。”他终于还是寻到了一个说辞。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把我赐给你么?”我问他,盯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仰天长笑,声音清冽,中气十足。他健壮的胸肌随着他癫狂的笑声无节奏的颤抖,让我头晕。
我有点恐惧,甚至有点想逃,离开这个可爱而性感的男人,一了百了。
他止住了笑声,抓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她让你来毁灭我。”
那一刻我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努力掩饰了自己的惊慌,强作镇定,笑着对他说:“我哪有这个本事。”
“你有的。这世上,也便只有你一人有。”他喃喃的说,闭上眼睛睡去了。
我身为人的第一个夜晚,彻夜失眠。
姜皇后
妲己笑意盈盈的来到我面前,恭敬的给我行了个礼。她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她魅惑的目光,妖娆的身段,如同月里轻歌曼舞的嫦娥。我明白这个女人日后势必要成为一个厉害的角色,甚至成为我的死敌。
世上的每个女人都有攻击性,只不过有些人将那些杀气掩饰在清高与矜持里,有一些则掩饰在放荡与风骚中。面前的这个女人却是个例外。她倾国倾城,神色冷艳矜持,眉眼中的风情却如同不羁的躁动的情愫般荡漾。她的一切杀气都写在脸上,没有任何掩饰也无需任何掩饰。这样的女人的攻击性是最致命的——她根本不屑将自己的意图掩藏起来,因为在她眼中根本没有对手。
我曾经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只是岁月改变了我。
我微笑起身,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旁。她也微笑,绝不造作。她的手柔若无骨,周身散发奇异的芳香。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竟希望自己也能变作这个模样,哪怕只有一天,也知足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可悲。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身份、地位,永远都不是。
“以后我们要共同服侍君王,和睦相处。”我对她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甚至没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因为我明白这句客套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坐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个山野村妇,或街市娼妓,而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她顺理成章的闯入我的生活,夺走我的丈夫,甚至可能毁掉我的一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于是我只能故伎重施,拿出我唯一拥有而她没有的东西,那便是皇后的高贵和倨傲。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我此刻的心绪,一直都是态度恭顺,言语温和,这让我有一点喜欢上了她。
或许是我多虑。我怀疑自己是真的老了,越来越愤世嫉俗,越来越怀疑一切。其实她不过是后宫众多佳丽中的一个,美貌是她在宫中生存的必需条件,我又何必凭空去揣测她的所谓“攻击性”?
她终究还是个孩子,美丽的脸庞仍很稚嫩,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怀疑。或许她并不愿侍奉君王,只想嫁个本分的丈夫,作个普通的居家女子,却也和我一样,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甚至开始有些自责,怪自己以狭隘的“同性天敌论”去揣测这个无辜的少女。我对自己说,她不过只是漂亮了点而已,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坐拥母仪天下的尊严与典雅,又怎能在心里暗暗的去恶意的揣度一个“莫须有”的敌手?
我有点讨厌我自己,风吹草动、风声鹤唳。这样太累,也太徒劳。
有点崇拜她
妲己
说实话,我很喜欢姜皇后这个女人。我甚至有点崇拜她。
她仪态万千的端坐在中宫,穿着素色淡雅的衣服,化着淡淡的妆,亲切的观望着周围的一切。她比我想象得要衰老一些,却仍然很美。她目光和蔼而神圣,那高贵而不可亵渎的气质让我陶醉,甚至迷恋。
她跟女娲不同。女娲的高贵源自她女神的身份,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而姜皇后的高贵则根植于她纯粹的女人味,任何他者都模仿不来。
这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对于这样的女人而言,那份典雅和尊严根本就是灵魂深处坚实的自信和矜持,而非依靠其他男人的恩泽。她看着我,就如同慈爱的母亲在看自己的孩子,没有宠爱或嗔怒,只有无私的母性的宽容。她的眼神中泛起的无可指摘的关爱,也只有她这样真正的女人才有。对于我这样的妖孽而言,即使修炼千年,也永远无法触及。
这便是姜皇后,纣王的妻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我喜欢她,却清楚终有一天她会死在我的手上,因为她必然是我完成使命的最大障碍。
于是我开始疑惑女娲交给自己的这个使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我要以另外一个无辜少女的躯体来迷惑一个善良的男人,还要按部就班的杀掉一些很好的女人。而女娲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为了顺应天命,还是仅仅满足自己的道德洁癖?
我从未感觉如此无助过。
我就如同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为了“得道成仙”这个虚无飘渺的梦幻,在一条不归路上渐行渐远,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自己。
那天晚上我竟做了许多年来的第一个梦。我梦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神仙和人——没有女娲娘娘,没有纣王,没有姜皇后,没有妲己。唯一有的就是数不尽的狐狸,满山遍野。男狐狸追求女狐狸,之后生下更多的小狐狸。没有谁想得道成仙,或是幻化成人。一切都如同原初的天地一样简单。欲望多了不是好事,我的这种僭越妄为的欲望更是可能招致自身的毁灭。
可是我没有选择。在这一点上,神、妖、人都是一样的。
女娲
“你究竟想要我怎样做呢?”妲己问我。
她把我问住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让她做些什么。我心里想着的一切只是如何让千年狐狸幻化成美貌女子,毁灭殷商天下。至于这女子究竟该做些什么,我全然不知,从未想过。
但我没有表露自己的想法,而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这样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我所要的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
妲己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成功,你会如何惩罚我?”
“你绝对不会失败。西岐的周天子已经诞生,殷商的覆灭是迟早的事情,这是写进天数里的事,不容任何变故。”
妲己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困惑,甚至有一点愤怒:“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我如此折腾?”
于是我扳起面孔,用我惯常的冷酷口吻对她说:“我的安排,不需你多嘴。”
妲己没有再说话,静静的离去了。
我大汗淋漓,如同接受了一场严酷的拷问。所幸我还有至高无上的女神的权势,使我的尊严得以保存,不致在九尾狐的质疑下崩溃。
我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一片妖艳的云彩,如同祭坛上公牛颅腔中喷薄的鲜血。我明白那预示着生灵涂炭和无尽的战争。太平盛世中的人们仍沉醉在五谷丰登的酣醉中,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几年里将会发生那些惨绝人寰的悲剧。而又有谁能猜到,这一切灾难竟来自一位气量狭小的女神对一个寡情薄幸的世间男子的报复呢?
我可以回避妲己的拷问,却永远也不能回避我自己。
杀戮游戏
火焚宝剑智何庸,
妖气依然透九重。
可惜商都成画饼,
五更残月晓霜浓。
第二章 杀戮游戏
5
纣王
自打这个道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便知道他不怀好意。
自从有了妲己,我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全天下所有男人的,和尚道士也不例外。
这个自称“云中子”的家伙轻飘飘的徐步而来,仿佛我的宫殿是他终南山的茅厕,来去自由。他左手携定花篮,右手执着拂尘,样子滑稽,像马戏团的小丑。
他一脸让人反胃的皱纹,皮笑肉不笑,蜻蜓点水般的对我浅浅的稽了个首,便算是行过礼了。可鄙之极,可气之极。
连“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都不懂,还修炼个屁。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问他,语气生硬冷漠。
他回答:“我从云水而来。”
不卑不亢,颇有风骨。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快。我生平最不喜欢方外之人故弄玄虚,仿佛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清楚,凡人只配供他们揶揄取乐而已。
于是我又问:“云水是什么?”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可恶的道士继续装模作样,布满皱纹的丑陋的长脸摇来晃去,让人无端生厌。
“云散水枯,你又去哪里?”我故意刁难他,让他无话可说。
老道士哈哈大笑,朗声回答:“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我理屈词穷。
我于是明白这个老家伙是有些本领的。心里的不快也少了一些,反而很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我命左右给老道赐坐。他也毫不谦让,一屁股坐了下来,气定神闲。
我问他:“你来见我,有什么话要说?”
“你宫中有妖魅,我来帮你除掉。”云中子闭着双眼,缓缓的说。
我心里猛的抽搐了一下。
抛却世间浮华
云中子
没想到这个纣王贪恋女色,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这样的人,成则名垂千古,败也能遗臭万年,绝对不会碌碌而终。
我不禁有些为他遗憾。如果他能抛却世间浮华,也去深山之中清修,一定可以成仙。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设想罢了。他位居天子,是人中极品,坐拥江山美女,又怎会把一切统统抛散?
于是我长叹一口气,把我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你宫中有妖魅,我来帮你除掉。”我说。
纣王半天没有说话。我抬头看他,他紧锁着眉头,用手不停的在揉自己的太阳穴。
良久,他终于睁开双眼,朗声说:“笑话,我这里深宫秘阙,戒备森严,又不是山林野地,怎么可能会有妖精。”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犹豫和困惑。
他不是白痴。他明白我说的话有道理。
他或许根本就知道那个妲己是妖精,要毁他一生。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试图用不堪一击的谎言保护她。他很可悲,也让我有点敬佩。我也曾是个凡人,有过七情六欲,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难割舍的。
可是我别无选择。妖精就是妖精,和神人都不能两立。我们也是被天数摆布的棋子,无可奈何。
我从花篮中拎出了那把我用终南山千年枯松树干削成的木剑,递给了他。
纣王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这把木剑,一脸的不解。
我淡淡一笑:“既然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也没办法。这把木剑可以驱灾避邪,将它悬挂在内宫门外,可以镇住妖气,保你平安。”
纣王沉吟了半晌,还是将木剑收下了。他的神色始终犹疑,似乎欲言又止。
然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尽管纣王收下了木剑,我心里却已清楚得很——这把木剑不会发挥任何作用了。这个男人已经身中情毒,病入膏肓。我虽然可以降妖除魔,对于这样的事,却也无可奈何。
我总感觉整件事情就是个阴谋,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操纵着,这个力量无与伦比,我无法与之抗衡。只是预想到不久的将来,天下将有更多无辜的人遭荼毒,便有些难过。
法无定法,于是之非法法也。
我转身欲走,纣王却叫住了我。
“谢谢你。”他对我说,声音很低,有点沮丧,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转头,只是背对着他朝他挥了挥手。
历史的流转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哪怕是我这样的神仙。纣王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却仍然糊涂着。
一场大难降临
妲己
我夜观星象,知道明日将有一场大难降临。我不能确切的知道是什么,却可以感觉到它的可怕。于是我整晚都在担心,生怕自己早上醒来之前便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能不能得道成仙无关紧要,我首先要活着。连性命都到了朝不保夕的程度,想起来我便觉得可悲。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莫名其妙的心惊胆战。我伸手摸身旁,却发现他已经起床离开了。于是我心里有些空落落,坐起身,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天气晴朗得很,我几乎可以听见花园里麻雀的叫声,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昨晚的不祥的预感仍困扰着我,让我十分低落。
于是我勉力起身,坐到镜子面前化妆。我已经清晰的预感到大难临头,却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发生。既然我可能会死,至少我希望在临死的时候能漂亮点,不要像个睡眼惺忪的病妇。
晌午时分,我仍安然无恙。于是我怀疑自己的有点过于神经质了。我从镜前起身,感觉有些头晕。房间里空气潮湿,憋闷得很。我想去外面走走,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
我缓缓踱至寿仙宫大门,突然感觉太阳穴锥心刺骨的疼痛。
我仰起头,猛的看见一把精心雕琢的木剑高高的悬挂在半空中,不可一世,如同在嘲笑我的卑微和浅薄。
这便是我预想中的灾难了。
我感觉面前一道血红的光芒闪过,双脚一软,昏死过去。
纣王
她平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如同一尊纯洁的汉白玉雕塑,凄绝美绝。
我如同个白痴一样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仍可感觉到她的脉搏在微弱的跳动。
即使在昏迷中,她仍美得让人眩晕。她的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惨白的面颊上涂着西域进贡来的名贵胭脂,娇艳可人。
她被云中子的木剑治住了,她是妖精。
不知为何,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早该知道她是妖精。凡胎女子又怎会有她的万种风情。她如同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进我的庭院,被我揽入怀中,没有丝毫征兆。她的美貌自始至终诱惑着我,让我耽于肉欲不可自拔。
这样的女子,不是妖精又会是什么。
她究竟为何而来?她为何要幻化作如此完美的女人?她究竟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我深深迷恋的女人正徘徊在生死之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她是妖怪,幻化成美丽的少女来迷惑我,我怎能不除掉她?
我是该除掉她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她是来亡我江山的。她要我沉沦在欲海中,成为昏君,把成汤大好江山断送掉。我应该除掉她的。
可是我又为什么流泪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该流泪的。可是此刻我却无法阻止滚热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我的眼泪滴顺着面颊的胡茬滴下,滴落在她的嘴唇上。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抽搐,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很快便痛苦的停止住,如此的徒劳无力,让我心痛欲碎。
于是我放弃了。我承认我是个软弱的男人。可是对我来说,看着心爱的女人死掉,却比被人当作昏君唾骂千年更加痛苦。
我歇斯底里的大喊:“给我把那柄破木剑取下来烧掉!”
后宫顿时乱作一团。
千年古松削成的镇妖宝剑就这样在我面前的火盆里被焚烧,发出劈劈啪啪的恼人声响。顷刻间整个后宫烟雾缭绕,气味刺鼻。
我却从未感觉如此心安理得过。
做了个奇怪的梦
妲己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懵懵懂懂之中我似乎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他也变成了一只狐狸,也有九条火红艳丽的尾巴。我们生活在轩辕坟中,而不是这座华丽的宫殿里。我们以自然界最粗鲁的野兽的方式交媾,快乐无比。可是突然间山林里却燃起一场大火,火苗汹涌,浓烟滚滚。我们被困在轩辕坟中,无法逃脱。于是他抱着我,用他九条火红艳丽的尾巴为我遮挡浓烟,直到我们都被烧成两块漆黑的狐皮,却仍粘在一起。
于是我在恐惧中猛地惊醒过来,睁大眼睛。
他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目光充满关切,却似乎是哭过,有点悲哀。
我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火盆里躺着那支要命的木剑,已经被烧得焦黑。
“感觉好些了么?”他问我,仍然握着我的手,握得很紧,似乎是怕我跑掉。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也许……”我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场突如其来的昏厥。
“没什么,”他突然打断我,“你是娇弱的女子,一定是被那把破剑吓到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有点感激,却什么都没有说。
每一个人都想置我于死地,唯一保护我的人,却正是我要害的那个。
我想挣扎起身,却被他有力的大手压了下去。
他轻轻为我盖上被子,俯下身体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吻了吻,离开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有点爱上了他。
云中子
妖光复起,重照宫闱。
妲己的妖气瞬间消失,却又重新升腾。我是得道的神仙,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仙如何,妖怪又如何,都是悉任天数摆布的可怜傀儡罢了。
我还是回我的终南山罢,这个世界毕竟是人在主宰。人要信妖疑神,神也是没有办法。
死亡的滋味
6
妲己
只有经历过死亡的滋味,才能真正开始懂得珍惜生命。
在鬼门关转上一圈回来,我对很多事情都想得清楚了。那个叫云中子的臭道士只是轻描淡写的悬起一柄木剑,便几乎要了我的命,这让我明白这深宫内院其实是最危险的地方。身边充满了不怀好意的人,每个人都想杀掉我,保护他们的江山和权势。
这并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你死我活的争斗,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碎尸万段。
开始怀念做妖精的日子,天真无邪。
纣王
妲己的身体日渐康复,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她是妖精,幻化作美女来迷惑我,毁我江山。我本可以一举除掉她,却最终放弃了。
我究竟怎么了?难道她的幻术已经深入我的骨髓,让我心甘情愿为她死而不自知?或者我干脆就早已深深的爱上了她,不可自拔,非要见她活着才能心安理得?
我不知道。总之我只是不希望她死。她要杀我也好吃我也罢,我只盼这出戏能好好的演下去,不要散场,我们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去探求未知的结局。仅此而已。
妲己
我身体复原后,他整日陪在我身边,夜夜笙歌。
他是个话很少的男人,我们很少交谈,整天就是喝酒跳舞,夜里疯了似的做爱。
他几乎不去上朝,也不怎么过问国家的事情,任由比干商容那几个老家伙折腾。朝歌上下开始议论纷纷,矛头自然都指向我。
我不在乎,我是妖精,这就是我的使命。女娲能让我得道成仙,这些蠢人能给我什么。
一个傍晚,三朝元老宰相商容竟然闯进我的寿仙宫,说是有急事要见他。
宫女来禀告的时候,我们正酣酣的,打算做爱。他已经兴致勃勃的脱去了我身上披的薄暮般的纱衣,露出光滑雪白的肩膀。宫女的禀告让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沮丧。他甚至有点恼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狠狠的摔在地上。
他就如同个被宠坏的孩子,受不得半点挫折。
我轻轻拾起地上的薄暮纱衣,重新披在身上,乖巧的坐在他的身边。
商容大步走了进来,满头白发,一脸正气。
他在我们面前驻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目光对视,我开始没来由的恐惧。
他看我的目光凶恶,狠毒,充满杀气。
这个老男人和云中子一样,和我素昧平生,却也想要我死。
那一刻我竟有想哭的冲动。
我悲天悯人的同情无力阻挡天数的人们,天下人却都想杀我。这是凭什么?
商容递上一本奏折,是上大夫梅柏联合其他几个老家伙上的。内容带有明显的污辱性且毫无新意:宫中妖气甚盛,迷惑天子;天子沉溺女色,不理朝政;天子应该疏远女色,励精图治,云云。
“好好的,梅柏又要折腾什么。”他眉头紧缩,满脸不悦。
“梅柏精通天象数理。昨天他夜观乾象,看见妖气照笼金阙,灾殃不远。我认为天子应该近贤远佞,以正视听。”商容正色说。眼角的凶光却仍恶狠狠的盯着我。
他愈发的不耐烦,将奏折合上,说:“你们怎么都是这一套。前几天那个道士也是如此,非说宫里有什么妖精。他是个道士,疑神疑鬼也便罢了,你们这些老人怎么也开始如此,难道非要我的宫里出现个什么妖精你们才心满意足?”
商容垂首而立,无话可说。
我笑笑的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面前的这个年过花甲的老臣。他也正恶狠狠的盯着我,目光中除了憎恨,还有凄凉。
“妖言乱国,朋党惑众。这个梅柏,显然和那个云中子是一伙。好好的社稷江山,偏说有什么妖精作祟,这样的人,如果不杀,留着也是个祸患。”我在纣王耳边轻轻的说。
我看见商容目光中的愤怒似乎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我再次对他淡淡的笑了笑,美靥如花。
竟如此狠毒
商容
我只当她是个妖艳的女人,却不知道她竟如此狠毒。
她微笑的看着我,眼神中充满诱惑。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年老,失去了性冲动的能力,一定早已被她的美丽俘获。
她轻启朱唇,在纣王耳边淡淡的说:“不如把梅柏炮烙,杀鸡儆猴,否则这些人迟早忘记君臣之礼,一个个都要蹬你的鼻子上来。”
纣王看着她,一脸不解:“什么是炮烙?”
这个尤物索性站起身,仍面带笑意,侃侃而谈:“高两丈,圆八尺,上、中、下各有三扇火门,用黄铜铸成,如铜柱一般,里面用炭火烧红,将那些妖言惑众、利口侮君、不尊法度的家伙剥去官服,铁索缠身,裹围在铜柱之上,炮烙四肢筋骨。不消片刻烟尽骨销,尽成灰烬。”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狠毒的女人,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她也看着我,旁若无人。粉白的面颊娇艳可人。
纣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闷闷的喝酒。他已经很醉,却仍在不停的朝杯中斟着。红色的酒就如同妲己的艳丽的嘴唇,妖冶,冷漠,无情。
良久,他低低的说了声:“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话中的“你”显然指得是妲己。
我明白大势已去,自己已经是无用之人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深深的叹了口气,只感觉无尽的悲凉。
离开妲己的寿仙宫,我一个人慢慢的踱在深夜潮湿的露气中。天上传来一阵刺耳的嘎嘎声。我抬头,看见一只翅膀漆黑的乌鸦,正朝着天边的上弦月,不知死活的飞去。
妲己
我也不想如此。
要么杀掉别人,要么便会被人杀掉。
游戏规则一旦被看穿,玩起来便没什么意思了。
纣王
杀掉梅柏,几乎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困难的决定。
梅柏是那种乱世中难得的好人、忠臣。他博览群书,博古通今,又不像商容、比干那些人迂腐。忠臣之中,能让我稍感舒服的,似乎便只有他了。
可是我又不能不杀他。我已经决定保护妲己,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这些老人视妲己为红颜祸水,恨不得啮其骨肉,期间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我只能选择一方,舍弃一方。
运势如此,不能怪我。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妄谈天下!
炮烙便炮烙吧。如果炮烙了梅柏一人,便可以让所有老人知难而退,乖乖的闭嘴,他死得也值了。我只是希望,天下人若非要为此恨个什么人,就都来恨我一人好了。
押送至殿前
商容
老臣梅柏蓬头垢面,身穿缟素,被人高马大的刽子手押送至殿前跪下。
我从未见梅柏如此憔悴过。他低垂着头,白发散乱,口中似乎在喃喃的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楚,胸腔内却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不远处立着那根高两丈、圆八尺的铜柱,已经被炭火烧得通红,张牙舞爪,不可一世。
我竟突然自己感觉恐惧起来,仿佛那个被绳索捆住手脚,跪在地上的不是梅柏,而是我商容。烧红的铜柱热浪翻滚,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趾高气扬,要在瞬间将我吞噬。
纣王叹了口气,问跪在地上的梅柏:“你还有什么话说?”
梅柏抬起头来看他,目光空洞无物,仿佛灵魂早已逃离身体,不知去向何处。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梅柏轻轻的说。语气苍老,让人心颤。
“每个人都是要变的,有的变好,有的变坏,谁又知道。”纣王淡淡的说。
他声音低沉,甚至有点颤抖。
“你真的就这样喜欢作昏君么?”梅柏突然目中精光大盛,盯着纣王,厉声质问。
纣王却仍是刚才的冷漠样子,没有激动,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站起身,背对着梅柏,不再看他,对身后赤裸着上身的武士挥了挥手。
梅柏干瘦的身体立刻被两个健壮的年轻人拖起,抱在铜柱上。可怜的梅柏声嘶力竭大叫一声,烟消云散,化为灰烬。
良久,纣王终于转过身,望着地上焦黑的尸骨,泪流满面。
我明白,已经到了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妲己
我花了整个上午,对着镜子画自己的眉毛。
五官之中,我最不满的便是这两条细短的眉毛。我喜欢将它们涂得长一些,那样能让眼睛看起来更加妩媚。尽管我有点怀念用嘴梳理九条尾巴的日子,可我仍更喜欢现在的身体。倾国倾城的容貌让我成为全天下最瞩目的焦点,我迷恋这样的日子。无论人群的目光究竟是爱慕还是憎恨,我不在乎。
我已经完全融入了我的角色——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美丽而狠毒的女人。
“梅柏已经死了。”他对我说。
他刚从朝上回来,径直来到我的寿仙宫喝酒做爱。
他神情有点沮丧,也有点忧郁。他把上朝穿的衣服脱下来,随手扔在一旁,开始豪饮。
“你后悔杀了他?”我问。
他摇了摇头:“我做过的事情,从来没有后悔的。”
我坐在他的腿上,他吻我。我闭上双眼,也吻他。吻得头晕目眩,忘记了一切。
良久,他放开了我的嘴唇。我的口中仍然荡漾着他口中的酒的清香,让我有点醉。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目光迷离,在我耳边喃喃低语:“答应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时代的结束
7
商容
梅柏的死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既然历史的进程已经如此不可逆转,似乎任何人力的抵抗都是微不足道的了。继续努力下去,只能成为如梅柏一样的另一个无谓牺牲者。
于是我决定离去了,远远的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有的时候人要放弃一些欲望,才能活得更长些。至于快乐与否,满足与否,和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活了一大把年纪,位居极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玩弄于鼓掌之间,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预知,实在是悲哀。
纣王接到我告老还乡的辞呈,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眼,便递还给我。
“你是怕有一天我把你也杀了吧。”他说。语气中毫不包含任何或喜或悲的感情色彩。
我摇了摇头:“我老了,也糊涂了,很多事情都弄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了。继续留下也是个无用之人,不如回家享享天伦之乐吧。”
纣王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却始终低垂着头,没有和他对视。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你走吧。你们都走吧。都走了就太平了。”他闭上眼睛,不耐烦的对我摆了摆手。
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仿佛失望之极,又难过之极。
那一刻我竟有点依依不舍,却仍磕头谢恩,退出了大殿。
殿外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我的心却仍沉重着,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难道我真的就该这样离开么?
我兢兢业业一辈子为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在今天恶劣的情势中全身而退,把一切责任和使命推个干净?
可是我若是不走,又能做些什么?
男人的欲望一旦决堤,便很难回流。妲己媚主,纣王无道,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区区一个垂垂老矣的凡人,又有什么办法。
虚弱。宇宙间最痛心的感觉便是这种无力回天的虚弱。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姜皇后
梅柏炮烙,商容辞官。
一夜之间,仿佛一切都变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也已不是一片净土。我终于明白我最初恶意的揣测并非没有根据的——妲己就是那个毁灭性写在脸上的女人。她已经勘破了皇宫内的游戏规则,开始找她自己的乐子了。
其实我早该明白妲己的厉害。自从这个女人进宫,我的丈夫便从未在我的床上过过夜。
他性情大变,逐渐对一切失去耐心,并且越来越暴戾。他甚至不愿再看任何其他女人一眼,只是整天陪在妲己身边,喝酒享乐。
于是我开始嫉妒那个女人。我穷尽一生的心血,将我的丈夫塑造成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她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将这一切毁去,毫无痕迹。
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卑过。我嫉妒那种可以让男人为她心甘情愿改变的女人。
商容临别前向我来辞行,神情憔悴,目光呆滞,如同受到了什么打击。
尽管我不喜欢他,此刻却也难免为他难过。
宰相商容,三朝元老,曾经是多么叱咤风云的人物。一言九鼎,目中无人。此刻却被一个未满二十的妖艳女子逼成如此狼狈。
“朝中如此,你真的舍得离开?”我问他。
其实我不希望他离开。事已至此,和妲己的一场恶斗已然不可避免。商容这样的人物的离去,对我而言只能是损失。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眼神迷离,从喉咙深处喃喃的哼出这八个字来。
我叹了口气:“你就忍心看着成汤的锦绣河山如此毁在昏君狐媚手中?”
商容摇头,笑容惨淡:“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还去奢谈什么社稷江山?”
“荒谬!”我厉声说,“先帝托孤,难道为的就是你今日抱头鼠窜?”
商容仍是面色惨白,淡淡的说:“我只是来忠告皇后娘娘,要学会保护自己。她已经觉醒,你不害她,她便会来害你。”
说罢,商容默默的退下,离开。
我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无限怅惘。
最快乐的时候
纣王
午夜,寿仙宫。仙乐风飘,轻歌曼舞。
妲己腰肢袅娜,歌韵轻柔,如轻云岭上摇风,嫩柳池塘拂水。
夜晚是我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可以抛却日间的一切痛苦不堪的取舍,只是沉浸在今日有酒今日醉的梦境里,不必醒来。
可即使快乐如此短暂,却仍有人要来破坏。
宫女匆匆来报:“姜皇后乘辇而来,已经在寿仙宫门外候旨。”
我心中一慌,杯中酒竟洒了出来,酒水漫流,深红如血。
“你似乎很害怕她。”妲己似笑非笑的对我说。
“笑话,我谁都不怕。”我说。心里却始终无法气定神闲。
妲己抿嘴,没有再说。
她轻轻起身,对着镜子理了一下额鬓的发丝。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迎接她。”说罢,她?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