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填补这里——”他拉着我的手捶在胸口,“这里始终空荡荡的。你不明白吗?这种焦躁痛苦的渴望无关繁衍,甚至不完全是性上的,这是、是——”他哽咽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用合适的字眼表达。
但是我知道,有时候他不用说出口,我也能知道盘绕在他大脑中的某种情绪和思想。那一瞬间我有种奇怪的念头,我想拥抱他。而我的双臂甚至在没接到大脑的指令之前就环上了他的肩膀。人类过高的体温第一次没有让我觉得难受,真是匪夷所思,难道我的本体已经被污染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了吗?
我想我正被某种能量强大的病毒入侵与吞噬中,在地球上、人类中,尤其是这个人类的身体里存在的病原体。我的免疫系统经过顽强的抵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因为它们强烈、深沉、不畏打击,并且永不消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病毒污染源了。阻隔着人类无法想象的空间与时间的距离,我相信它对我的影响将逐渐减弱并彻底消失。
在那之前,我想我可以完成这个人类的某些愿望,作为对他这一段时间以来始志不渝地帮助我的补偿。
“我同意。”我认真地对他说。
他愣住了,有点茫然地看我。“什么?”
“你想对我做的事。”
他的神情非常古怪,像是惊讶到无法置信。他的脸上至少变换了四种以上的表情后,我终于辨认出来,那是欣喜若狂,虽然其中混杂着不明显的阴影。
“明昊!明昊!你再说一遍——哦不不,你还是别说,就当我听错好了!”他紧紧抱着我,绷直的身体一动不动,语无伦次,“可我真的听见了,你说你同意……你愿意和我做爱?”
“是。”我清晰地回答他。
“……天哪,这简直——”他没能再说下去,剧烈起伏的胸膛压着我,激动的喘息近在咫尺。他迫不及待地脱去我身上的衣物,以至于到了后面几乎变成粗暴的撕扯了。他吮咬着我的喉结,粗糙濡湿的掌心在我身体上充满情欲地摩擦,揉弄着所有敏感的地带,乳头、腰侧、大腿根部和性器。
我并不太清楚人类做爱的具体过程,尤其是同性之间,所以干脆交给他引导和掌控。被揉捏阴囊和套弄阴茎的时候,宿主的身体本能地颤栗着,有一种细小密集的电流流窜全身的感觉,这大概是人类所谓的快感。身体仿佛暂时脱离了控制一般,抽动、喘息,发出模糊的鼻音,我的意识则清醒和好奇地接收来自身体的各种反应,如同隔着布帘窥视外界。对人类而言那好像是一股由无数微妙的感知觉混合在一起的、欲死欲仙般的快感,尤其是射精的时候,快感像潮水涌到最高峰后的一片耀眼空白,令他们的大脑无法思考。——反正裴明昊的大脑本来就无法思考了。
宿主的身体像绷得过紧的弦突然松懈下来,在潮水的余韵中微微喘着气。何远飞的脸上却呈现出越发明显的急迫和压抑,肌肉在情欲的渴望和驱动下轻微痉挛,他分开我的双腿折叠在腹侧,手指沾满了粘稠的,按摩着肛门口的褶皱,小心地插进去。手指带来凉意与压迫感,括约肌本能地收紧了,排斥外物的入侵。“……放松点……放松,亲爱的……”他语不成调地安慰着我,手指抽动着。
我没什么好放松的,不放松的是宿主的身体。当然我可以控制那一圈括约肌,让它立刻松弛下来,但我更想看看他会怎么处理。我的本体饶有趣味地猜测并等待着。
他分外辛苦地用其余手指扩张着入口处的容量,指尖在肠壁上摸索,试探性地按压,当括约肌终于略微松懈下来的时候,猛地把自己的性器顶进去。
我看见他脸上瞬间变化的表情,猜想快感一定像汹涌的海潮将他彻底淹没了。他猛烈地抽插,兴奋地摇晃着身体,狠狠撞击身下的肉体,大口喘着气,发出无意识的呻吟与低沉含混的叫喊,渗出的汗水滴落在我的皮肤上。我接收到疼痛的感觉,不过比起骨折、动脉破裂之类的轻微多了。
“……明昊……明昊……”他在唇齿间碾磨宿主的名字,但又好像是想穿透宿主的身体呼唤着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谁知道呢,反正他现在精虫冲脑、意识发昏,他死死地嵌在裴明昊的身体里,享受着性欲带来的无限快感,并呢喃重复着他的名字,谁知道他真正在呼唤什么?反正不是我。
我没有名字。
人类的性交是个漫长的过程,并且间歇性地重复了好几次。运动地点从地板挪到沙发,又从沙发转移到卧室的床上,直到那个男人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为止。我想他已经够满足了。
热水浴带走了身体上部分的疲倦酸软,我穿戴整齐,拨开一点窗帘的缝隙往外望去,夜色沉沉地笼罩着。
我走到客厅,用手机拨通了某个号码。
“z,我现在带你要的东西过去,不过我要亲眼看到它被安装进光帆航天器。”
另一端穿来愉悦的笑声,“没问题,到休斯顿航天中心来吧,你的新身体也在这里。——不过,我想未来的日子你大概不会需要他了……”
我对此表示赞同,并及时掐断通话制止了他滔滔不绝的发挥。我觉得比起我来,他更适合伪装成一个人类,虽然他本人并不这么想。
我回到卧室,去取保险箱里的小箱子。床上的男人含糊地咕哝了几句,翻了个身后没有动静了。
我忽然想到,他知道我彻底离开以后会有什么反应。这种明显不合适宜的想象力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弄得箱子沉甸甸的几乎脱手。我向他熟睡的身体附下身去,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告别的话语,可是就在这一刻丧失了语言能力。
可我总得说点什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了。我痛恨z,为什么他过于旺盛的语言能力就不能分给我一点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只言片语:“……好好活着。”
那是宿主的记忆中曾经有人说起过的分别话语,我还隐约记得当时拥抱的温度和耳边的气息,'阿昊,你要好好活着,你是我在这世界上的唯一希望……'
床上的人像在梦中经历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露出无自觉的不安神情。我的指尖轻抚过他额上紧蹙的纹路,那里如同大气旋涡般具有巨大的引力,但我终于挣脱了它,转身离开房间。
城市的夜景明亮而迷离,我走在通往目标的最后一层台阶上,——那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如今却不知为何心情沉重。
但我没有回头。我将离开人类行走的大地,在我脚下铺展开来的,是延伸到无穷无尽的天空。
第十八章
得克萨斯州。休斯顿市约翰逊航天中心。
“明昊?裴……”访客接见处的小姐嘟囔着不太标准的中文发音,在一大叠资料里翻来翻去,最后对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起,预约来访资料里没有您的名字。如果您要见泽诺博士的话,请填好这张表格,我们会帮您安排具体的访问时间。”
我皱了皱眉。z这家伙搞什么鬼?
“不用了,谢谢。”我转身走出大厅,准备再给z打个电话。
一个金色卷发的女人朝我走过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裴先生?——不,您不需要打电话,泽诺博士正在他的私人实验室等您。请跟我来吧。”
我跟着她乘坐电梯,穿过走廊,拐了七八个弯,来到一扇门前。她朝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之后就离开了。z的私人实验室在整栋大楼比较偏僻的角落,而且他不希望我的名字出现在来访登记里,看来比起他漏风的嘴巴,大脑明显要谨慎得多。
我推开门走进去,里面一尘不染得像洁癖者的卧房,空气中充满杀菌剂的味道。z在操作台前坐得笔直,眼睛盯着超大的液晶屏幕。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屏幕上不是什么飞船结构或是太空模拟图,而是人类基因组。我记得他向来对人类不屑一顾,怎么会有心情研究这个?
“嗨,你来了。”他转过头,笑眯眯地打招呼,指了指旁边的座椅,“请坐,亲爱的。我这没有准备待客用的沙发什么的,或许硬邦邦的金属椅子坐起来不是太舒服,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的。——本来我该出去迎接你的,但我的研究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你看实际上——”
“我还以为你对即将发射的‘飞跃者号’会更上心一些。”我打断他的话,坐下来,把箱子放在脚边。
“哦哦,那当然。它会准时、顺利地发射升空的,毕竟那是你——我们期待以久的不是吗。我们的目标很快就会实现了,是的,很快!”他墨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可不知为何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紧接着我明白了这种不安感的缘由,他的手在控制台上飞快地触碰了几个按键后,我坐的椅子的扶手上弹出两圈银灰色的环扣,将我的手腕牢牢钉在上面。我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脚踝也被扣死了。
“没用的,”他依旧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你不会认不出来,这是钛,超强度的纯性金属。即使你释放电流也没用,它的熔点是摄氏1668度。”
被紧缚的感觉断不好受,但远远比不上被设计的感觉。我深吸一口气,抑制着愤怒的冷焰,它的中间温度已经低至零下。“你最好别说这是个拙劣的玩笑,否则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违背规律的事!”
他笑得越发开怀了,而脸部轮廓完全不适合这种表情,以至于看上去像个精神过于亢奋的病患。“拙劣的玩笑?哦不,不,这么说太侮辱我的智慧了,你应该称之为完美的阴谋!是的,完美极了!阴谋、抢夺、谋杀、欺骗、背叛,多么美妙的字眼,它们在这个星球上泛滥成灾,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和作为旁观者的你不同,我更喜欢作为参与者和设计师,而我的作品一向非常完美,今天你会体会到的。”
“……我以为你厌恶人类,现在看来你厌恶的是他们的劣根性没达到你的要求。”
他的脸迅速沉下来,阴冷中透着暴戾,“不要跟我提人类!他们简直就像没出生就胎死腹中的婴儿,没成熟就干瘪掉的果实!他们有欲望,却没有满足欲望的能力;有野心,却没有追逐野心的手段;有企图,却没有实现企图的智慧,他们是不完全体,是残缺的容器、需要改造的躯壳!他们不需要作为摆设用的大脑,这些精神苍白浅薄的人类,只要依从我的意志就可以了。而我,可以赐予他们所缺乏的一切,我可以让他们更加强壮、聪明、充满力量!”
我露出了一抹嘲讽的冷笑,“你指的是用寄生的方式,谋杀他们的意识?当然,你可以一个一个地支配他们,人类的数量有几十亿,每小时又会有一万八千个幼体诞生,我敢打赌直到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他们还吵吵闹闹地拥挤在这个星球上。”
“这就是我需要这东西的原因。”他丝毫不受打击,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我带来的箱子。“你以为这是什么?超光速加速器?空间跳跃装置?都没有错!但你忽略了最基础的一点,它绝无仅有的构成物质,以及所具备的强大能量!你还不明白吗,我需要的不是成品,我管它被制作成动力装置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只需要原料!”
我惊愕,既而恍然:“你想利用——”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说出它的名字,因为这种元素不存在与地球,它是同时具有金属与矿物晶体特征的一种特殊物质,能产生改变粒子运行规律的强大能量。我把目光转向屏幕,现在上面播放的是细胞分裂的模拟效果。人类的细胞,以及我们的……z,这家伙疯了吗?!
“你终于明白了。”他带着一种慈悲怜悯的口吻,“其实我很希望,遇到的是个智能相当的同类,这样我们就可以真正联手,实现这个伟大的构想了!不,托人类基因的福,现在已经不再是构想,实验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成果马上就出现在眼前了!多么了不起呀,我将改变我们整个种族的命运!从今以后,我们的自体分裂不再是一个细胞衰亡、另一个细胞顶替它产生,而是像人类胚胎那样,由一个细胞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个分裂成十六个……呈几何倍数无限增长!不同的是,他们的细胞无论如何分裂,最终只能形成一个个体,而我们不同,我们将迎来不计其数的同类的诞生!”他激动地手舞足蹈,“我们的种族将彻底摆脱濒临灭绝的境地!我们将繁衍数十亿、百千亿的数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宇宙高等生物进化的一个新阶段!而我,我就是这一切的设计者和主导者!”
“你疯了!你想复制一大堆的自己吗?!”我忍不住高声叫起来,“我们的细胞无法承受多元分裂,基因会变异的!到时会培育出什么样的怪物谁都不知道!你会把这个星球——不,把我们整个种族都推向覆灭的边缘!”
他露出了没有温度的微笑,似乎我的担忧毫无必要,“畸形也好变异也好,那又怎样呢?比起现在这样一成不变、甚至逐渐衰微的情况要好太多了!——你为什么离开母星?难道不也是在寻找另外一种生存的方式吗?回去的目的,不是作为下一次旅程的吗?其实你比任何一个同类都躁动不安,却偏偏装出冷漠正统的模样,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虚伪者!”
我被他刺得哑口无言。是这样吗?寄生人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我身上就发生了许多其他同类一生都不会遇到的事情,是因为我骨子里的不安分,和潜意识中追寻着某种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吗?
他吐出一口长气,拎起箱子放在平台上,“最后一步了。只要改变存储核里的信息,它就不再是动力装置,而成为能量放射器……”
我绝望地看着他打开扣锁。
箱子底部的黑色绒布上躺着一段金属。银白色,但没有反射出冰蓝的冷光。
只要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是这个星球上最常见的金属之一。
铁。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双手像得了震颤麻痹综合症一样抖起来,短暂的震惊后,发出了愤怒至极的嘶叫声。“……你……你骗了我!”
我的震惊程度并不下于他。这怎么可能?!我一直把它收藏得很好,几乎寸步不离,甚至连带出门之前都觉得没有检查的必要。可我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尽管受到了打击,但我的大脑却越发冷静地运转起来。是谁?是谁有能力,并且有机会偷换掉了箱子里的东西?
所有的推论都指向一个目标——何远飞!
我怎么忽略了呢,这个异常狡猾的人类,始终都会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留一招后手!瞬间我的脑海里掠过一张张画面:他用犀利的眼神盯着它;在车上他摸索着它,疑惑地吐出“弹簧”两个字;他饶有兴趣地听我解释空间航行;z脱口说出空间跳跃装置时他若有所思却刻意隐藏的神情……还有他那该死的、格外敏锐的直觉!我怎么会忽略了呢?就像当初在飞机上被他瓮中捉鳖时一样的手段!
这条奸诈的深海老章鱼!
z缓缓转身,表情像一座喷发着岩浆的活火山。“你把它弄哪儿去了?”他杀气腾腾地问我。
“我不知道。”我漠然回答。我确实不知道。
“难道你还想说不是你干的?!”他脸上的肌肉全数扭曲了,尽管套着人类的身体,现在这副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人类。
“我确实这么想。”
他爆发出一连串的咒骂,难听得我不想用文字记录下来。当他把这一通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以后,又开始冷笑起来。他离开房间,片刻之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管针筒,里面透明的液体被摇晃出微小的气泡。
“你喜欢这东西吗?平时有服食过吗?”他语气轻柔地说,像是跟朋友谈论院子里花草的长势,“这是好东西,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我们飘上云端,连意识都融化在甜美的幻境里。到那时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一个秘密需要费劲心力去保守……试一点儿怎样?先十毫升?”
我的脸色开始发白。用尽全力挣扎着,却半点也挣不开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针筒里的乙醇注入我的身体。
那种叫我狠不得自我毁灭的感觉将重新降临,比上一次更迅猛、更难以抗拒……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意识逐渐模糊错乱,一股神经电流入侵了我的大脑,我拼死抵抗,但力不从心……
我不能、绝不能让他知道——
不能让他知道什么?……
第十九章
我仰面漂浮在浅蓝色的海水里,波浪在耳边温柔地涌动,发出细碎而不知所云的呢喃。身体就像被遗弃的布偶,顺着水流四分五裂地朝不同方向而去,精神毫无负荷地松弛着,在半睡半醒间懒洋洋地蠕动。隔着海面上一层水蓝色透明的薄冰,灿白的太阳散射出模糊的光晕,在我眼皮上荡漾着……灿白、眩目的……
我猛然睁眼,正对上天花板上灿白眩目的的灯光,空间感扭曲的后遗症在头脑里带来旋转后的眩晕,好在意识终于清醒过来了。
陷入幻觉太深,生物钟有些紊乱,无法感觉出现实时间究竟过了多久,按照药效计算,至少是在20个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依旧被禁锢在钛合金椅子上,z已不见踪影。不知道失去警戒后的记忆神经出卖了我多少,但他肯定已经从中获取到想要的信息。他去找何远飞了!
不论他是否已经找到他,我都不能这样束手无策,我必须夺回空间跳跃动力装置!我用尽全力挣扎着,试图一点一点移动椅子,靠近控制台,但它竟然是被钢轴固定在地板上的!
该死,难道我只能用唯一一种办法脱离桎梏了吗?
被迫抛弃宿主的躯壳,用本体离开这个房间,然后随便找一个人类的身体重新寄生。这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只不过“裴明昊”的身体将终止一切生命机能,成为一团被微生物分解而逐渐腐烂的尸体。
寄生者往往视宿主的身体为己物,能用时很爱惜,不能用时则毫不在乎。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抛弃“裴明昊”的身体,我不知道其中原因与不想换掉用习惯的漱口杯之间有没有共同联系。可是目前情况已经紧急到足以将我对这具身体微薄的爱惜之情彻底粉碎的地步,我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垂下头,交接器洁白纤细的触角从后颈第一节颈椎处悄然探出头,在空气中试探性地挥动了一下……
“阿昊!”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冷硬的声线中含着担忧与隐怒。
我蓦地抬起头。实验室最深处的门被打开了,裴越出现在门口。他站得笔直,身体绷得很紧,蒙在单薄的深色长袖t恤下肌肉起伏的弧线相当明显,脸色不太健康,但比起一个多月前在全息影象中看到的状态要好得多。他的双手戴着手铐,中间的铁链已经被弄断了。
“阿昊,你没事吧?!”他朝我冲过来,眼神与任何一个关心弟弟的哥哥毫无二致。
从他的神情语态中,我无法断定他是否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也许他才刚刚打开门,也许交接器细如棉线肉眼难以察觉。我猜他应该没有发现,因为就算他的理解力与接受力再超乎常人,也不可能对这种在人类看来显然算是诡异的现象无动于衷。
“没事,只是动不了。”看他在椅子的环扣上又撬又砸,我说,“不用白费力气,是钛制的,高硬度高熔点,子弹都轰不开。”
他一拳狠狠砸在上面,棕褐色的瞳孔直视我,隐藏其中的情绪像杯子里尚未融化的咖啡末,颜色黯淡地转着圈,片刻的沉默后,他语调生硬地说:“不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不由微笑了,“别这样,越,我还没有堕落到自暴自弃的地步,只是很多事情必须寻找一个最有效率的方法解决。——看到那个控制台了吗,上面有很多按键,你能不能按我的指示来操纵它?”
他默然注视了片刻,眼睛从我身上移开,走到控制台边,把手放在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按键上,依照我的口述准确地操作着,动作简洁而坚定,毫不拖泥带水。
“……什么都没了。”他看着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雪花麻点,拧起眉心。
不,还有人类眼睛不可视的电波。“那是一段二进制密码,我可以试着破解它。”我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接收空气中的讯息,轻声说,“00101110010100111100……”
寂静的房间中,我的声音像细弦上拉出的乐音,搭配着轻微的触键声,无质感地飘浮着。如同一个即将消失的半透明幽魂,“啪”的一声响后,束缚解除,生命波动也随之消失。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麻痹的肌肉有些不听神经指挥,被压迫的毛细血管又开始恢复流通,之后神经末梢大面积地刺痛起来。我深吸了口长气,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裴越两三步跨过来把我抱住了。他用的力道太大,我想我的胳膊和背上大概会留下勒痕。
“阿昊……”
我觉得他有话想对我说,但接下来只是长久的沉默。其实我可以进入他的精神领域去看那些沉淀混杂的情绪,但我不想那么做,他有不想把那些思绪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理由和权利。这个人类是我唯一无法深入探究的存在,我入侵过他的大脑神经,阅读过他的记忆信息,但我依旧无法完全了解他。他的思想就如同他的身体,沉默内敛,包裹着坚硬的外壳,在外力打击下毫无罅隙,却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由内部无声而激烈地、核裂变般不顾一切地爆发。
但现在不是研究他的精神构造的时候。
我挣开他,往实验室门口走去,“我得去找何远飞,z盯上他了。”拿回被他偷梁换柱的真品,——或许现在已经落在z手里了,但愿我还来得及。
手腕被一把攥住,我回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我们偷袭巴塞尔?考根的那一夜,凉薄如水的月光洒在汤加绿的越野车上,他拽住我,看我时旋涡般的目光,只是比那时增加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郁与落寞。一定要去吗,他的目光在问。
我露出了个极淡的笑容,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他垂下眼睑,松开了手。
“我帮你。”他坚定地说,声音沙哑干涩。
简单的三个字,与当初一模一样。
但我这次不想答应他。这是我和z之间的争斗,没有一个人类有能力、有资格介入,包括何远飞。
“不,这件事我必须自己解决。”我对他摇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余地。
撇下裴越,转身走出实验室,午后刺眼的光线让我觉得过于耀眼,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乘坐电梯离开这座不过几十米高度、却像是立于地球最高点的大楼。它的每一根钢筋之间都灌注着人类有限却不断发展中的智慧,我第一次感觉,或许真有那么一天,从这里将开启一条通往浩瀚宇宙的通道。
路过大厅时,看见墙上红字闪烁,显示离飞跃者号发射日期还有三天。
我抬起腕表,按下倒计时键,时间具像化成黑色数字的形式开始一分一秒流逝。
72小时。
何远飞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联系不上他,只好一处一处地方找。
西雅图的别墅里空无一人,凌乱得像美国坦克们逛过街后的伊拉克。
洛杉矶的办公大楼,各部门有条不紊地运作,没人知道老板去了哪里。颜色惨白的实验室里,杜衡看见我心情很是愉快,“……好不容易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不考虑一下跟我共进午餐吗——”我扫了一眼他指间尤带血丝的手术刀,转身就走,把他的后半句话甩在门后。
“亚特兰蒂斯号”早已不在长滩港,据说半个月前就行驶在加勒比海的旅游航线上。
第二天深夜,我来到了澳门。这座城市依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各大赌场门口人流不息。但还是没有何远飞的身影。
他在哪里?我仿佛看见他动作优雅地将扑克牌底朝上摊开在桌面,不怀好意地扯着嘴角:在一副扑克中找出黑桃a,对你来说,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黑桃a在哪儿?我在哪儿?人海茫茫,来找我吧!来追逐我吧!他狡黠而得意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半秒钟也不肯停歇。我一脚踢翻十三楼贵宾休息室里的那张茶几,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个该死的人类混蛋,我这一生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就是当初没有及时谋杀他的意识、抢夺他的身体,所以现在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着他和自己。
我滑落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四肢,试着闭上眼睛。他到底想要我怎么样?看不见,听不到,没有气味,无法触碰、磁场远离……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感知觉的联系,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我用手臂压住前额,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好像睡着了。我知道自己身处梦境,在地球上以人类身份生活以来的无数画面,像不断按下快门的摄象机镜头一样从我眼前飞掠而过,我被凌乱不堪的光与影的画面碎片包围,它们无处不在,无论朝什么方向伸出手都能触摸到它们冰凉、温暖或是灼热的温度。我辨认不出方位,只能任凭直觉奔跑,可是无论如何奔跑,它们都如影随形……我像撕扯纸片一样撕碎它们,像砸破镜面一样打烂它们,这些是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只有彻底消灭它们,才能在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空间中,找到出口的亮光……
有一片流动的画面飘落在我眼前。
何远飞看着我的黑眼睛里第一次泛出了亮光,像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耀石。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明朗,坚定,仿佛要穿越一千万光年的宇宙空间,朝我伸过来——
“做我的翅膀吧,明昊,我们一起飞,飞到天上去。”
我狠狠扯过它,毫不犹豫地撕成两半——
犹如一瞬间的心电念转,一个想法凭空降临在我的大脑,来无影踪。我及时抓住了它,一个来自四维空间的预兆!
我惊醒过来,在沙发上腾地坐起身。
我知道何远飞在那里了!
就像无限循环的梅比斯之环,无始无终,因为它的开端既是结尾!这个怪圈多么像某种无法抗拒的宇宙规律,超新星膨胀成红巨星,一场震天动地的大爆炸,而后在废墟上又重新诞生一颗新星;人从某个地点出发,绕了一大圈,最终又要回到这个地点来!
我急急奔向机场,何远飞的私人飞机正停驻在那里。
还有十七个半小时。
我还来得及,在光帆航天器升空之前赶回休斯顿航天中心,找到何远飞!
休斯顿的夜阴霾密布,黑沉沉的云层遮蔽了整片星空,高空气流像粘稠的胶水,艰难地流动着,气压低得令人喘不过起来。
我向休斯顿发送了紧急迫降信号,获准之后降落在跑道上。向联络员丢下一句机械故障,躲到机场角落去,拨打何远飞的手机。
几声等待音后,手机接通了,我深吸口气按捺住满胸怒火,“你在哪里?”
对方愉快地轻笑了一声,“亲爱的,想我了吗?我也想你。”
“别说废话,我的东西在哪里?”
“你第一次主动找我,就为了那个东西?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有。”我冷冷地说,“马上还给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对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来主楼顶层平台吧,这件事必须做个了结,我等你……”
我“啪”地合上手机,朝灯火通明的大楼走去。
头顶的夜空乌云低垂,阴沉沉的没有半点亮光,大气中充满潮湿的水汽,密云不雨。
第二十章
利用从z的实验室弄到的id卡,我通行无阻地来到顶层天台。
一推开门,就看见背倚在栏杆上的何远飞。藏青色的西装,两手抄在裤兜里,长腿略微交叉地放在一起,烟头红色的一点光忽明忽黯地亮着。我记得他平时很少抽烟。他神情专注地看我,四面投射过来的灯火余光中,漆黑的瞳孔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他的目光骄傲而沉静,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似的悲壮意味。
“把东西还给我。”我抢先开口,打破笼罩在我们之间的怪异气氛,它比现在低气压的沉闷天气更令人感觉不快。
他松开口中的半支烟,用鞋底碾得粉碎,“你还是那样,说话像刀切似的生冷,没有多余字眼。以前我以为你不擅言辞,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是对交谈的对象不屑一顾——对我,以及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对语言这种交流方式。”
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有接他的话茬。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不能再浪费在没有意义的言谈上,我希望他快点把想说的说完,然后提条件,做交易。
他似乎也不指望我做出什么回应,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其实我很早就产生怀疑了,直到z来访时吐露了那个关键的字眼,就像揭去遮蔽其上的最后一张幕布,把完整的真相呈现在我面前。——你收集金钱,但看它们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废纸,因为10亿美金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艘航天器的交换品,连工具都谈不上。这块金属才是你真正在乎的东西,听到‘空间跳跃’这个词的瞬间,我明白了你为什么称它‘弹簧’,确实很形象,这不正是科幻小说中所谓的‘虫洞’吗,在宇宙空间的结构中用强大的动力撕开一个裂缝,将相隔遥远却相互关联的两个点连接起来,让飞船以光速从中通过到达目的地!”
“那么你是谁,你想要做什么,——关于你的真实身份,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想去知道。因为我无法确定是否能面对这样的打击,于是我下意识地采取了自私的自保办法。是的,完全可以说是自私,一相情愿地将人类的情感倾注在你身上,利用你所寄生的人类身体产生的微薄影响强迫你接受和回应,甚至潜意识中希望你就是‘裴明昊’!你说的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我爱的不是这副身体,甚至不是‘裴明昊’这个人,我爱的是你’,但我却没有勇气接受真实的你。那一天你说要让我看你的本体,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仓皇和恐惧。我对你的爱首先是建立在被我否定了的、‘裴明昊’身体的基础之上,因为眼睛看到的是人类,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不同的物种!”
他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似的,发出一声疲倦虚弱的叹息。
我依旧沉默,面无表情的沉默。
他的黑眼睛像是混合着逼迫与哀求紧盯着我,“……明昊,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就不能对我说说话吗?哪怕短短的几句也好!哪怕是指责、咒骂,冲过来揍我也好!”
“你是不是需要听点什么,才能安慰此时失望的心情?如果是的话,抱歉我没有时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人类的声音可以冰冷到这个地步。我实在厌倦极了这些反复无常的人类情绪,就像这个男人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以前是企图捆住我手脚的障碍,如今那条绳索反过来束缚了他自己。
我冷眼看他,忽然露出一丝轻柔的微笑,“请你把东西还给我——然后,所有的矛盾都会彻底消失,你将永远不必忍受这种痛苦挣扎。来,把它给我……”
如同被什么蛊惑了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金属筒,缓缓地递出,神情痛楚而茫然。我凝视着追逐了多年、如今近在眼前的渴望,平静地接了过来。——我以为这会让我产生喜悦感,或者是一些欣慰,哪怕只是松口气——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大脑里一片宁寂,死水不波般,平静得令人发怵!这表示什么?我已经彻底摆脱那些复杂至极、烦不胜烦的人类情感了吗,就像被硬生生扯断的电线一样,可是连一簇微弱的火花都没有爆出来?这种反应并不糟糕,但却让我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我的指头抽搐似的动弹了几下,握住手掌中冰冷而无机质的触感——下一秒种,手腕被紧紧箍住,在一股大力的拉扯下,我往前扑去,栽进对面男人的怀抱里。
他发了疯一般,胳膊死死勒着我,我听见身体内的骨骼被外力挤压而咯咯作响,胸口被压迫得难以呼吸,与对方身体接触的皮肤下,毛细血管一片片断裂。不过我想他也舒服不到哪儿去,简直就像两颗重重压轧在一起的核桃,他似乎打定主意死不放手,除非听到彼此坚硬的躯壳碎裂的声音。
“……不!不能放手!因为我还是觉得痛苦……”他的声音震颤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在空气里摔得四分五裂,“只有一个办法能免除痛苦……让我的思维消失,不看、不听、不说、不想……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任何回忆,失去意识,不再生存……死亡!只有死亡才能将它彻底消除!对,只有这样!杀了我吧!杀了我!!”
我困难地吸着气,感觉两副胸膛在急促的起伏下彼此撞击。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论他所谓的、愚蠢至极的“爱”是否真实存在,他都觉得痛苦,甚至痛苦到宁可自愿结束思想和生命的地步?我生生打了个寒战。这种毫无任何外在形式、仅仅依靠神经脉冲传递、除了让人类有限的智商变得更加有限之外一无是处的东西究竟具有什么样的能量?扰乱磁场?摧毁意识?让人类无法控制大脑神经而做出不被任何有形或无形的物质压抑的、像原子核爆发一样疯狂的举动?我想我应该对此表示点惊讶之情,但我连一点情绪的波动都没有感觉。
“我不提供额外服务。”我的声音同样没有波动,“放手。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的身体保持着紧抱的姿势僵硬在那里,像拧得过紧而骤然绷断的发条。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弄晕他,或者用神经电流刺激使他肌肉与关节放松。
这时我听见了身后一声嘲讽的口哨,然后是z那满含怒意的、带点神经质的声音:“你总是能带给我意外的惊奇,亲爱的同类,虽然现在这副情景实在令我很火光。你拒绝接受堕落深渊时我伸出的援手,并且甘心越陷越深!”
何远飞绷紧的全身在霎时动了起来,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大型猫科动物嗅到空气中危险将至的气息而做出气势骇人的应对举动。他一手将我揽开,借助这眨眼间的掩护拔出手枪,将冷森森的视线和枪口一齐对准了出现在门口的身影。
z对他手上的武器视而不见,只把怒气腾腾的脸对着我:“到现在你还跟人类纠缠不清?!该死的家伙,要不是碍着母星的规定,我一定会消除掉你!”
“你可以当那条规定没有任何约束力,这里不是母星,不会有审判。”我冷漠地回视他。
“哈,哈哈……”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忽然不明其意地笑起来,脸部迅速切换成愉快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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